我已經寫了30年的小說。我一遍一遍地念著這句話。我的使命,把我和生活捆綁在一起的東西,就是寫小說。
為了'快樂,我必須日服一劑文學,跟那些必須每天吃一匙藥的病人沒什么兩樣。小時候,我聽說糖尿病人天天都要打針,覺得他們真可憐;我那時把他們當成半死人了。同樣,我對于文學的依賴也使我成了“半死人”。尤其我還是個青年作家的時候,我發現別人把我看成一個“脫離現實世界的人”,因而就注定是一個“半死人”,或更準確地說是“半人半鬼”。我經常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徹底的死人,然后試圖通過文學把生活重新吸進我的尸體。對我來說,文學就是藥品。別人吃藥是用匙子或針筒來量,我的文學藥品也同樣是要符合某些標準的。
首先,必須是好藥。所謂好就是它能告訴我它是多么真實和牢固。讀一章緊密、深刻的小說,進入那個世界并且相信它是真實的——再沒什么比這更讓我快樂,更讓我貼近生活的了。我更希望那個作者已經死了,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一點妒嫉的陰云來遮穢我贊賞的心。我年紀越大就越相信,最好的書都是死去的作家寫的。即便他們尚未去世,但他們的存在就像是鬼魂一樣。所以,我們在街上看見一個偉大作家的時候,我們會把他當成鬼魂,而不相信我們的眼睛。我經常提醒自己,這些作家很快就會死的,只要他們一死,他們留下來的書就會在我們的心中占據一個更光輝的位置。盡管也有些例外。
如果我的文學藥品是我自己寫的東西,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對那些和我有著同樣病痛的人來說,最好的治療、最豐沛的快樂源泉,是每天寫上半頁的好文字。30年來,我平均每天獨自在房間桌前寫作10個小時。如果只算那些好到能出版的作品,我的日均好文低于每天半頁紙。我寫的東西大多都不符合我自己的“好”的標準。
像我這樣深度依賴文學的作家,不可能是那種陶醉于自己舊作的膚淺的人,也不可能因為自己寫了多少本書或達到什么成就而感到欣慰。文學并不允許這樣的作家去聲稱拯救世界;毋寧說,它給他一個機會來拯救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難過的。當你什么也不寫的時候,每天都難過。當你什么也不能去寫的時候,每天都難過。關鍵在于找到足夠的希望去度過一天,如果你在讀一本或一頁好書,從中找到歡樂和幸福,如果這就是一天的話。
如果我一天沒好好寫,沒能沉入一本書,那么我這一天會怎樣呢?首先我眼前的世界就變樣了:變得無法忍受、令人憎惡;認識我的人都會發現我也變了,因為我跟我看到的周遭世界是相似的。比如,到傍晚,我的女兒就會從我臉上的凄慘絕望中看出今天沒有好好寫作;盡管我想掩飾,但做不到。在這種時候我會感到仿佛生與死之間再也沒有分別。我不想跟人說話,而別人看到我的樣子也不肯跟我說話。說實話,每天下午1點到3點,總有這種淡淡的絕望降臨到我身上,但我已經學會怎樣通過閱讀和寫作去治療它:如果我反應敏捷,我就能拯救自己,不然就徹底變成了死尸。
如果我長時間不能得到紙筆的治療,比如旅行在外、交煤氣費、服兵役(有過一次)、政治事務(近來這種事越來越多了),或者別的各種障礙,我就會感到我的身體里那種病痛像灌滿水泥一樣沉重。身體難以活動,關節僵硬,頭腦變成石塊,連排出來的汗都變了味道。這種病是會惡化的,因為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讓我們遠離文學的各種懲罰。我可能去參加熱鬧的政治集會,跟同學聊天,跟親戚聚餐,或努力跟一個要么脫離世界要么只知道電視的好心人交談;我可能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商務會議,去購物,去公證處,去照相辦簽證——突然間我的眼瞼變得沉重,盡管還是大白天,我快要睡著了。如果我離開家,如果我不能回到我的房間自己待著,那我唯一的安慰就只有睡個午覺了。
這里,真正渴望的不是文學,而是渴望一個房間,讓我獨處和做夢。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就能造出美麗的夢,讓晚會更豐盛,人們更開心。當然,在夢里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有趣的、迷人的、真實的。我用已知世界的材料造出一個新世界,從而我們達到事物的核心。為了好好寫作,我必須首先厭煩娛樂;要厭煩娛樂,我必須進入生活之中。當我被噪音轟擊,在鈴聲大作的辦公室,在海濱或葬禮的人群中間,也就是說,當我開始感到這些場景的核心在我身周鋪展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再在那兒了,而是站在界外觀看。我開始做白日夢。要么,心里會有個聲音催促我,“回房去,坐在桌前。”我不知道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大都做些什么,但對于像我這樣的人,就是這樣變成了作家。我猜,這種情況不會通向詩歌,而是通向散文和小說。可見,我每天都要服用的文學藥物,成分包括厭煩、現實生活和想象的生活。
我想說,寫作是一種慰藉,甚至是一種治療,至少對像我這樣按照白日夢的要求來寫作的小說家來說。或明或暗驅使著我們寫作的那些欲望也同樣驅使著我們的白日夢。也許我們不知道這些欲望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白日夢表示什么,但當我們坐下來寫作,我們的白日夢就會像一陣來自未知時令的風一樣把生活吹進我們的身體。你也可以說,我們向這神秘的風屈服了,就像一個失去了方向的船長。
但與此同時,我們的另一半心靈卻能夠在地圖上精確地標明我們的位置、我們的目標。即便我無條件地聽任風吹的時候,我還保留著基本的方向感。出發之前我會做好計劃,把故事劃分成章節,確定將要訪問的那些港口,一路需要裝載和卸下的貨物,預計航行時間,在地圖上畫好線路。但如果這強勁的神秘的風要半路改變我的故事,我不會反抗它。因為滿帆的航船尋找的是一種完整和完美。如果風突然息弱,四周一切靜止不動,我也要感到在這平靜和迷蒙之中有些東西在推動小說前進。
我最渴望的是某種精神性的靈感,我曾在《雪》中描述過。跟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中的靈感不同,它以戲劇性的方式降臨,那種場景和情境非常適于小說。如果我耐心、專注地等待著,我的夢想就會成真。寫一部小說就是向著那些來自各種方向的欲望、風、靈感敞開,向著我們心靈的各個幽深之處以及它們迷蒙和靜止的瞬間敞開。
小說不過是一艘每張帆都兜滿那些風的故事大帆船,一個裝著我們珍愛的夢想世界的大籃子。小說聚攏起無數的夢想碎片,幫助我們遺忘那個冗長乏味的世界。我們越寫,夢越豐富,我們越寫,籃子里的世界越廣大越細致越完整。我們通過寫作來認識這個世界,我們知道得越多,越容易把它灌入頭腦。如果我有能力創造這樣一個小小的神奇世界,我就能感到快樂,不再想返回現實生活或者抵達小說的結尾。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好讀者說:“哦,請把你的小說寫得長些再長些!”,聽到這樣的話我會無比驕傲,遠勝過聽到出版商的懇求說:“短些吧!”
一個想象性的小說家的最大優點,是他能夠以孩童的方式遺忘這個世界,不管不顧,自得其樂,以這個已知世界的規則做游戲——但同時他隨心所欲的幻想有著深刻的責任,即最終讓讀者完全迷失在他的小說世界之中。也許他一整天都在玩鬧,但同時他能帶來一種最深刻的信念,他比其他的人更加嚴肅。所以,他能夠像孩童那樣直接看見事物的核心。他有勇氣為他的游戲制定規則,同樣他也知道讀者可以撤除這些規則。
這些可以解釋為“隱含讀者”——著名文學批評家、理論家沃爾夫岡·伊舍爾提出的一個原理——伊舍爾開創了以讀者為導向的文學理論。他說,一部小說的意義不存在于文本之中,也不在于語境,而在于兩者之間。他認為小說的意義只有在它被閱讀時才能出現,他給隱含讀者分配了一個特殊任務。
我出版7部小說了,現在可以說,已成為一個能夠在夢里寫作的作家。夢中隱含的作者和我有些相像,30年來漸漸了解從伊斯坦布爾這扇窗口看到的世界和生活,并相信自己能像一個游戲中的孩童那樣,嚴肅、負責地把它描繪出來。
我最大的心愿是還能夠再寫30年的小說,能夠用這個借口來掩蓋我的其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