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日本經(jīng)濟發(fā)達,政治相當穩(wěn)定,社會治安也不錯。不過,做日本人仍然很辛苦,我指的不是日本人的房子狹小、工作壓力大,而是因為大家都不喜歡日本人。
且不談小時候,上大學開始學外語,跟各國朋友接觸以后,我真正體會到這一點:“沒人喜歡我們?!蔽医佑|的第一個外國是中國,我的“做日本人難”的經(jīng)驗也是在神州大陸開始的。頭一次去北京是1982年夏天,正好是教科書問題在亞洲各國做頭條新聞的時候。雖然有些小伙子要跟我這個外國姑娘交朋友,可是到入夜在阜城門內(nèi)的胡同里,有幾次老百姓往我們?nèi)毡竟碜拥念^上扔廢紙彈。
這幾年我生活在加拿大,有時參加中國朋友舉辦的晚會。過去一年有兩次在晚會上有人當著面跟我說“不喜歡日本人”。一位是電影導演,另一位是新聞記者,兩人都算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他們并不認識我,所以他們不喜歡的“日本人”大概不可能是我個人,而是整個日本民族。有趣的是,他們倆后來開始喜歡我,還說“你不像日本人”“我忘了你是日本人”。作為日本人,不像日本人才討人喜歡當然不是滋味。
麻煩我的不僅僅是愛國主義的文化界人士。有次我到多倫多唐人街的一家美容院去剪頭發(fā),兩個從香港來的理發(fā)師拿著剪刀,給我上了一堂“九一八以后日本怎樣凌辱我們祖國”的課。我的廣東話雖然差得要命,仍然知道了他們“唔中意我等日本人”(他們不喜歡我們?nèi)毡救耍?/p>
值得一提的是,對很多“不喜歡日本人”的中國朋友來講,我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接觸的日本人,哪怕從小看過上百次的抗戰(zhàn)電影,有些人根本沒見過日本人。我承認50年前侵略中國是日本恥辱的歷史,教科書問題又是日本官僚愚蠢的表現(xiàn)。但我自己并不是天皇的女兒,也不是首相的愛人,能負得起什么責任呢?不喜歡日本人的當然不僅僅是中國人。我一位加拿大朋友的爸爸從來不肯買日本制造的汽車、照相機、電器用品,因為不想幫助“敵人的經(jīng)濟”。
因為日本的大男子主義傳統(tǒng)聞名于世,而我又是個日本女人,不少洋朋友很同情地跟我說:“日本女人的生活應該很慘吧?”其含義不外是“你也跟我一樣對日本男人有意見的吧”!多倫多大學東亞系有位教授研究西方人對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成見。他說,西方人對日本女人有“柔和、順從、性感”等等美好的幻想(誤解),而認為“身矮、難看的日本男人,配不上他們的女人”。
作為第一個非白種經(jīng)濟強國的日本跟西方先進國家發(fā)生矛盾,除了經(jīng)濟競爭以外,也有不同文化、種族間的摩擦。包括中國的亞洲國家不喜歡日本人,有歷史因素;西方各國討厭日本人,有經(jīng)濟、文化、種族因素。那么,日本人自己不喜歡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錯!連日本人本身都不喜歡日本人。
有位日本朋友曾對我講,加拿大人在歐洲碰到另一個加拿大人,一定會很高興地聊起天來。在多倫多的中美洲人見到同胞時也是如此,好像大家都是老朋友或親戚似的。然而,日本人在異邦碰到另一個日本人,一定要盡量回避,甚至希望別人把自己當做什么都可以,千萬不要被發(fā)現(xiàn)是個“討厭的日本人”。
前些時候,在日本出版了一本書叫《停止做日本人的辦法》。這本由旅澳日本學者寫的書,主要內(nèi)容是論述澳日兩國的文化比較。不過,出版商之所以采用這一書名,反映了不少日本人覺得做日本人不好玩,如果可以停止的話,愿意停止做日本人。
如今的日本已成了國際大國,日本護照、日幣在世界各國很管用、受重視。那么,日本人究竟還有什么理由這么自卑?
首先,恐怕是所有的非西方國家進行近代化建設時經(jīng)歷的“傳統(tǒng)和發(fā)展”相互矛盾的問題。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人看到中國鴉片戰(zhàn)爭的悲劇,為了避免陷入殖民地化的局面,拼命學習西方科學、技術(shù)、制度、思想。不過,作為“遲到的列強”,日本“富國強兵”的國策失敗于廣島、長崎的廢墟里。戰(zhàn)后日本經(jīng)濟復興之快,雖然使人感嘆,但如今的日本人還不明白:怎么做才會被國際社會接受。在學習西方、“脫亞入歐”的路上丟掉了傳統(tǒng)文化的日本人,把自己看做馬不是馬、人不是人的怪胎,因此討厭自己。
其次,今天的日本好比從小被人說“你長得特別難看”的孩子一樣。自己本來有些缺點,但加上了太多外來的批評以后,連健康的自尊感都很難保持。
名政治家宮澤喜一曾講到日本不再做軍事大國。有趣的是他的兩個理由:第一,在日本實行征兵制不可能,舒服慣了的日本年輕人,不肯去打仗為國捐軀。第二,今天的軍事大國非得擁有核武器不可,而擁有核武器的目的,不外是利用實力平衡來防止戰(zhàn)爭,因此同時需要準備使用核武器,也絕對不應該使用核武器?!暗牵睂m澤接著說,“日本沒有能力管理這種微妙復雜的狀況;一旦擁有核武器,日本要么不能有效地利用它(去防止戰(zhàn)爭),要么會破壞整個世界。非常非常危險。”
宮澤說得很坦率,也恐怕很準確。連像他那樣的政治家都不能相信自己國家的判斷能力(他并不反對其他國家擁有核武器),誰還愿意相信他們呢?
所以,告訴您,做日本人難。
(摘自《淮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