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馬在曠野奔跑,一直跑到了荊棘叢中。一雙看不見的手,大塊大塊地撕扯去它的皮毛。骨頭也被一根接一根地剔除。
它幾乎如同軟體動物,仍然不愿停住腳步。
由于速度太快,它不得不瞇縫起眼睛,可這樣反而看見了平常看不見的東西。
它知道該怎樣憑感覺繞過那些帳篷、柵欄、沼澤(包括舊日的主人)。遇到布滿鵝卵石的溪流則只需要縱身一躍。它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它想嘶鳴。卻發出迥異于同類的聲音。
它忘掉了出發的地點,因為根本不打算返回。“難道重新活一遍有意思嗎?”它堅決地搖了搖頭。可漂亮的尾巴卻已經跑丟了。
就這樣跑了很久很久。牙齒脫落,內臟腐朽,記憶喪失。
血快要流盡了。只剩下若斷若續的呼吸,
遭受著時間的反復剝削,它一貧如洗,最終徹底地變成了一股風。
“曠野上哪有什么馬,只有無影無蹤的風!”
“是嗎?可我卻從風中聞到了燃燒殆盡的皮革的味道……”
古戰場上的塑像
他們是一群最忠實的士兵,僅僅因為很久以前一道集合的號令,就留守在這里,保持著立正的姿勢。不知什么緣故,指揮官本人已提前離開。而他下達的命令卻無法解除——簡直變成了魔咒。使這群大活人寸步不敢挪移。
檢閱式早已不了了之,原本準備迎接的戰爭已經結束。可他們偏偏被遺忘了。
討論指揮官的瀆職與否毫無意義,要怪的話也只怪他們太聽話了。他們是這樣的一群士兵:自始至終都遵守著早就該失效的口令!可見那凄厲的號角并未被寂靜取代,仍無時不在他們耳畔回響,只不過遲到的你我聽不見罷了。
站立得太久,渾身的每一根骨頭都疼。但你從他們中間聽不到任何怨言。
血肉之軀逐漸演變成古戰場上的塑像(青銅的鎧甲在生銹,戰袍因為汗水浸透而無法飄舉),接受著游客的參觀。可惜這些人里面并沒有他們所期待的那個人。
他們并未死去,也不想當什么英雄。苦苦地在原地堅守這么多年,僅僅在等待上級發布的解散的命令。遺憾的是,卻沒有任何人告訴他們勝利的消息。因而他們至今不敢輕易地放下武器。有什么辦法呢,士兵就應該是忠實的!
草原印象
1、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因為興奮而流出的汗水,浸濕了低垂的鬃毛。就像一尊活著的雕塑,馬隨時可能掙脫自身的桎梏。只等待一聲唿哨……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它的身體,是距離最短的跑道。你很難說它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睡覺還是在原地奔跑?說實話,馬自己也不知道。一盤棋下完了,只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馬,扎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堅守在棋盤的一角。
2、一條羊腸小道,左拐一個彎,右拐一個彎,通向草原深處。每天早上。路邊新長出的草葉,都要掛滿露珠,等待第一個出門的人一一將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對不起,打濕了你的衣褲……在這樣的地方行走,遇見另一個人。必須學會側身讓步。可那個人怎么還不出現呀?你不知道跟誰打招呼。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獨。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看來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看來,在草原上,路本身也會迷路。3>牧民就像地面的候鳥,喜歡周期性地遷徙,從一塊牧場到另一塊牧場。坐著馬車,抱著嬰兒,趕著牛羊……他們的隊列肯定不如雁陣整齊。如果能夠放棄這些輜重,軀體沒準會變輕,甚至騰空而起。可是,怎么舍得放棄?負擔可能正是活著的意義。他們寧愿選擇車輪上的家,拒絕向天空靠近。忘掉前世,只記住該記住的:家畜的數目,水草的壽命,往返的里程,親人的名字……這其實比飛還要愉快。從頭頂一次次啼叫著掠過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多么貧窮呀,沒有一件家具!要想得到的更多,還是應該向地平線看齊。至少,會留下腳印。夜幕低垂,露營的人們,支起帳篷。仿佛在月光下晾曬——折疊了一整天的翅膀。只有夢中。才會短暫地恢復早已生疏了的飛行的技巧。醒來,還得繼續趕路。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草原,倒不是因為草原有多大。而是他們想——多愛幾遍。很明顯,愛一遍是不夠的。他們,從來沒覺得這是在重復!所謂游牧,不過是借牛羊的名義,給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