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伍員是中國古代久負盛名、影響深遠的歷史人物。春秋戰國以來,載錄伍員事跡的史傳稗說代不乏籍,敷衍伍員故事的文學作品更是層出不窮、不勝枚舉。《伍子胥變文》與雜劇《伍員吹簫》就是以伍員故事為題材創作的說唱和戲曲文學作品。《伍子胥變文》是唐代敦煌文學敷衍這一題材的唯一作品,《伍員吹簫》是譜敘這一題材最有深刻思想意蘊、最富藝術感染力的現存雜劇。這兩部作品雖都以春秋時期楚國伍員替父兄報仇的歷史事實為素材,卻由于作品文本體式與作者思想傾向、藝術功力的不同,在創作方面也呈現出了顯著區別與懸殊差異。比較它們的異同,對深入認識和準確評價中國俗文學在唐元時代的演變發展具有彌足珍貴的作用和不可忽視的意義。
關鍵詞:《伍子胥變文》;《伍員吹簫》雜劇;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5-0045-06
伍員是中國古代久負盛名、影響深遠的歷史人物。他個性的獨特鮮明、意志的堅定執著、命途的舛逆邅危、下場的慘烈悲凄,一直使后世時生惋惜,常感唏噓。春秋戰國以來,載錄伍員事跡的史傳稗說代不乏籍,敷衍伍員故事的文學作品更是層出不窮,不勝枚舉。《伍子胥變文》與雜劇《伍員吹簫》就是以伍員故事為題材創作的說唱和戲曲文學作品。《伍子胥變文》是唐代敦煌文學敷衍這一題材的唯一作品,“在變文中可算是一篇大作”;元代敷衍這一題材的雜劇雖不止《伍員吹簫》,但《伍員吹簫》無疑是譜敘這一題材最有深刻思想意蘊、最富藝術感染力的現存雜劇,是中國古代“史劇杰作之一”,與《趙氏孤兒》被并譽為“復仇劇的雙璧”。它們是唐變文和元雜劇敷衍這一題材的佳構杰作。這兩部作品雖然都以春秋時期楚國伍員替父兄報仇的歷史事實為素材,但是由于作品文本體式與作者思想傾向、藝術功力的不同,它們在題材選擇、主題表現、形象塑造、情節設置、結構布局和表現手法等方面都呈現出顯著區別與懸殊差異。
《伍子胥變文》現存四卷,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缺,但絕大部分情節仍保留下來了,整合校理后的全文尚達一萬六七千字。未著撰寫者。四卷均無標題。總是冠諸已編纂的各類敦煌變文集之篇首。《伍子胥變文》原件現藏英國大英博物館、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原編號依次為P.3213、S.6321、S.328、P.2794。P.3213卷存故事開端部分;S.6321卷存12行,其中6行殘缺;S.328卷是故事的主體,多存;P.2794卷僅存兩小節,且夾錄于S.328卷內。各卷經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啟功、曾毅公、項楚、黃征、張涌泉諸學者不止一次地辛勤編纂和細致整理,《伍子胥變文》已擁有了適合閱讀、方便研究的多種版本。而《伍員吹簫》雜劇則迥然不同,它標明作者是李壽卿,太原人。雖生卒年無考,卻與紀君祥、鄭廷玉同輩。所作雜劇九種,只存《伍員吹簫》、《度柳翠》。《伍員吹簫》共四折一楔子,楔子處于第三、四折之間,曲白無損,結構完整,是典范的元雜劇作品。此劇曹本《錄鬼簿》、《也是園書目》、《今樂考證》、《曲錄》皆著錄為繁名“說專諸伍員吹簫”,賈本《錄鬼簿》、《太和正音譜》、《元曲選目》、《曲海目》、《曲海總目提要》皆著錄為簡名“伍員吹簫”。傳存版本唯《元曲選》本。今有盧前編纂《元人雜劇全集》、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王學奇等主編《元曲選校注》、徐征等主編《全元曲》收錄并作過校勘。《伍子胥變文》的流傳雖備受劫難,卻極富傳奇色彩,似觸盡霉頭,頗引世人矚目,乃不幸中之大幸。《伍員吹簫》雖不似《伍子胥變文》驚心動魄,卻平安順遂,毫末未損,亦當為一種幸運。從體制看,《伍子胥變文》是民間說唱文學,《伍員吹簫》是戲曲作品。前者是說唱者個人以第三人稱講述故事的敘事體,后者則是各種角色以第一人稱登臺表演的代言體。王國維曾不無精辟地指出從敘事體演變為代言體“不可謂非戲曲上之一大進步”,而比較這兩部作品的異同,也正可以從個案分析的角度準確揭示說唱文學與戲曲藝術之間所秉承的難以割裂的血緣聯系。
《伍子胥變文》與《伍員吹簫》的取材視角各不相同。《伍子胥變文》基本譜敘了伍員大半世的榮辱浮沉與生離死別,乃全方位的觀照與全知視角的敘述,人物、作者語言相輔相成。它從楚平王依照大夫魏陵諛言將已娶為太子妻的秦女納為后妃,伍奢犯顏直諫,與長子伍尚慘遭誅戮,從伍員獨自逃亡開始,直至伍員遇害、越國兵臨城下、吳王夜夢伍員忠諫結束。先寫伍員離開梁國,經莽蕩山來到潁水邊,逢拍紗女,拍紗女不僅指路貽飯,且為使伍員行蹤保密而抱石投河。次寫伍員先后遇見親屬阿姊、外甥、妻子以及吳江漁人,阿姊、妻子機智、勇敢地幫助、保護他,外甥卻心生歹意,陰謀捉他領賞;漁人惠食應渡,拒受贈劍,指教投謁吳王之法后覆船溺水。再寫伍員被拜為吳國輔政大臣,率軍伐楚,拔取郢都,掘平王尸,吊父兄靈,斬昭王,殺魏陵;聞漁人之子歌罷伐鄭之念,感兵士“得他一食,慚人一飽;得他兩食,謝他不足”之言棄攻梁之謀;祭拍紗女,懲處外甥,答謝妻姊;立為大相,打敗越國。最后寫夫差為吳王偏信伯嚭,伍員因解夢不周,惱夫差而遭嫉恨,飲劍自刎;越國來犯,夫差夢見伍員,方悟伍員忠貞。《伍員吹簫》雜劇則截取伍員一生的四個關聯緊密的主要片斷,僅把伍員處于人生低谷和巔峰時期的兩個極端展示給讀者、觀眾,屬于局部的觀照與限知視角的敘述,只有人物語言。它從費無忌進讒楚平公冤殺伍奢、伍尚滿門三百口,派兒子費得雄矯旨宣伍員還朝始,至伍員報家仇、罷伐鄭、贍養浣紗女之母浣婆婆終。先寫費無忌派費得雄“賺”伍員回朝,楚公子羋建攜幼兒羋勝報信,伍員怒打費得雄,與羋建和羋勝一起投奔鄭國借兵。次寫費無忌派神射養由基暗殺伍員,養由基連發三枝無頭箭放過伍員,羋建死于亂軍,伍員抱羋勝逃往吳國,路遇浣紗女、漁翁閭丘亮幫助,為使伍員行蹤保密,兩人雙雙殉身。再寫伍員到吳國淹留十八年,未借得吳兵,流落街頭,吹簫為生,結識義士專諸,發誓幫他破楚報仇。最后寫伍員借得吳兵伐楚,活捉費無忌,攻克郢都,掘平王尸,親鞭三百,報仇雪恨;閑廬即位,殺費無忌;伍員罷伐鄭之兵,贍養浣婆婆終身。這兩部作品雖都由四部分構成,但時間、容量各有定準。《伍子胥變文》歷時較長,一直寫到伍員死后越王勾踐討伐吳王夫差;《伍員吹簫》則歷時較短,只寫到伍員報仇,吳王闔廬即位。前者容量較大,后者容量較小。
從題材改編的角度看,《伍子胥變文》和《伍員吹簫》雜劇都沒有脫離歷史的重大背景與主干框架,像楚平王聽信讒言殺害伍奢、伍尚,伍員出逃,路遇漁父、擊綿女相助,投奔吳國,伐楚破郢,掘墓鞭尸報仇諸史實,兩部作品雖都未摒棄,但更多的情節則來源于對史實的改造或虛構。《伍子胥變文》在這方面表現得尤為突出,它對史實的改造或虛構幅度偏大;《伍員吹簫》雜劇雖也有改造或虛構,但幅度偏小。《伍子胥變文》把向楚平王進讒的奸佞由費無忌改為魏陵,虛構出阿姊、外甥、妻子諸人物及其言行舉止,將擊綿女改為拍紗女,伍員與漁人遇合分離、帶兵攻打楚國、掘墓發尸祭靈、興兵伐鄭梁又罷之以及吳越爭霸、吳王夜夢、伍員被殺、夫差悔悟的細微情節的鋪陳及其具體景物、真切氛圍的描寫,都出自作者的心靈妙筆,史籍俱無絲毫記載。《伍員吹簫》的虛構則體現在伍員來到楚國后,淹留十八年,多次向吳王借兵,均被借故推脫,遂流落街頭,靠在牛王廟賽社吹簫乞食為生以及結拜專諸、專諸妻由代母訓誡到為成全賢士自刎身亡,增添了費得雄、養由基、社長、里正、專諸妻田氏、浣婆婆和村廝兒等人物,擊綿女改為浣紗女,無名氏漁翁改為有姓有名的漁翁閭丘亮,這些屬于作者的改造增飾,史籍也無任何記載。《伍子胥變文》沒有伍員流落街頭、吹簫乞食的情節,《伍員吹簫》沒有伍奢、伍尚遇害,伍員出逃路遇阿姊、外甥、妻子和后來被殺以及吳王夜夢伍員忠諫的情節。兩相對照,正可互補,也使它們在題材的取舍上顯得各有側重,自稟千秋。
《伍子胥變文》和《伍員吹簫》雖都以伍員大半世的榮辱浮沉和生離死別為題材,但在主題表現上卻蘊蓄著兩位作者不同的感情色彩和思想傾向。《伍子胥變文》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楚平王、吳王夫差諸荒淫昏聵的最高統治者。楚平王是一位淫亂貪婪和殘暴狠毒的君主,當他見到已被娶為太子妻的秦女“姿容麗質”時,“忽生虎狼之心”。魏陵“曲取王情”,勸楚平王納為妃后,楚平王聞魏陵語喜不自勝,即“納秦女為妃,在內三日不朝”;當伍奢因為此事“不懼雷電之威,披發直至殿前,觸圣情而直諫”時,楚平王竟殘暴地殺害了伍奢及其長子伍尚,并敕命懸賞追捕次子伍員,以期斬草除根。通過這些描寫無情地暴露了楚平王為使自己的荒淫行徑暢通無阻而不惜鉗錮臣口、屠戮忠良的兇殘本性。與楚平王相類似的君主還有吳王夫差。吳王闔廬臨終雖囑咐太子夫差“汝后安國治人,一取相國子胥之語”,但夫差為吳王后并未履行闔廬的臨終遺囑。夫差因夜晚做得殿上有神光、城頭郁郁蒼蒼、城門交兵斗戰、血流南北等四夢,未知隱寓何意,便召伯嚭、伍員解夢。伯嚭迎合夫差,佯稱所夢皆為吉兆,而伍員從吳國利益出發,言夫差所夢皆為兇兆。夫差聞伍員語,“振睛努目,拍陛大嗔”,道“老臣監監,光咒我國”,遂賜伍員燭玉之劍,令遣自死。一代勛臣,竟因此殞命,可見夫差何等愚昧昏聵。作者同樣對夫差的昏庸無能、不分善惡、不辨是非和聽信讒言給予了無情地批判。這兩個統治者都不是憂國憂民的明君,他們喜歡安逸享樂和阿諛奉承,根本不顧國家命運和社稷安危,實為古代一切昏君的代表。《伍員吹簫》則雖寫到楚平王,但他始終沒有出場。從劇情看,楚平王是一位從不過問朝政的昏君,朝政完全由讒臣費無忌掌控。伍員雖也“將他墳基掘開,取出尸首”,“親鞭三百,以報父兄之仇”,但作者把所有罪責只歸咎于讒臣費無忌,對楚平王并未作過多譴責。這使它的主題表現的分量明顯趕不上《伍子胥變文》。
然而,從揭露奸佞小人丑惡嘴臉與無恥行徑的深刻性看,與《伍子胥變文》相比,《伍員吹簫》并不遜色。《伍子胥變文》描寫了兩個奸佞小人,一為魏陵,一為伯嚭。魏陵是一個專討楚平王歡心的奸佞小人,楚平王乍生欲納秦女之意,他便立刻心領神會地勸楚平王說:“愿陛下自納為妃后。東宮太子,別與外求。美女無窮,豈妨大道?”他替楚平王荒淫貪婪惡行掃除了心理和輿論上的障礙。魏陵巧言令色,助紂為虐,是楚平王迫害伍奢一家的幫兇。另一個奸佞小人是吳國的伯鞒,作為吳王夫差的嬖臣,他從不眷顧國家安危,只知一味向夫差諂媚。伍員被殺害后,伯豁更受夫差倚重。他非常貪婪,連越國范蠡也知道“宰嚭好之金寶,好之美女”。越國把麗水黃金、荊山白玉、東海明珠、南國美女送給他,他見“美女輕盈,明珠昭灼,黃金煥然,白玉列瑕”,乃“歡欣受納”,以致作者也直言不諱地徑稱伯豁為佞臣。作者雖未寫他迫害伍員,但他的曲意逢迎和貪財好色卻表現得十分突出。除魏陵和伯嚭,《伍子胥變文》還抨擊了伍員的兩個外甥子安、子永,他們在懸賞面前,迷失本性,喪盡天良,為獲得懸賞競不惜出賣阿舅,這種見錢眼開、因利忘義的小人為世所唾棄。《伍員吹簫》雜劇雖只寫了奸佞小人費無忌,但把抨擊的對象直接指向費無忌,作者把他作為奸佞小人的代表,作為伍奢、伍尚、伍員諸忠良的對立面,第一、二折和楔子他都出場,寫他誣陷伍奢,假楚平公之命殺害伍奢、伍尚及其家屬,既矯旨派費得雄賺伍員還朝,又派神射養由基前往暗殺伍員。《伍子胥變文》所描寫的魏陵、伯韶還不是伍員一家的夙敵,而《伍員吹簫》雜劇所描寫的費無忌則是伍員一家的死對頭。
伍員是《伍子胥變文》與《伍員吹簫》的主角,兩部作品雖都通過伍員被通緝后悲慘遭遇和坎坷經歷的細致描寫,由衷地歌頌了伍員勇敢頑強、執著堅毅、忍辱負重、正氣凜然的優秀品質,但《伍子胥變文》更能令人震撼。《伍子胥變文》不僅描寫了伍員沒有立刻跟隨兄長伍尚去楚國救父親與他選擇出逃以及逃亡途中遭受各種磨難的坎坷經歷,而且敘述了伍員亡命吳國、借兵復仇、立為相國、因吳王信讒而被殘忍屠戮的曲折過程。他堅持留下為后來事實證明就是正確的選擇。因為如果聽信詐傳家書而返楚的話,那就跟伍尚一樣自投羅網。他選擇了出逃,這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出于深思熟慮之后以待將來報仇的長遠打算。伍員雖然被通緝,但自主而富于智慧。他面對拍紗女的詢問,說自己是楚人“充越使”,遭盜迷路,“乞為指南”,不敢望飯。他很快領會了阿姊取葫蘆盛飯,將苦苣為薺的巧妙暗示,以“哽咽聲嘶,不敢大哭”作別。他還用咒語巫事禳解了兩個外甥設置的陷阱。為不敗大義,他當著妻子的面立即打落了有明顯相貌特征的雙板齒。他聽從漁人指示投奔吳國,“入于都市,泥涂其面,披發獐狂,東西馳走,大哭三聲”。作品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描寫伍員的逃難經歷,主要是借通過伍員逃亡經歷的各種災難來表現他韜晦隱忍以圖大義的復仇精神。他為報父兄枉殺之仇,不畏千難萬險,不惜遭困受屈,在吳王闔廬的支持下手斬昏君楚昭王和奸臣魏陵,掘楚平王墳墓,焚尸骸,終于替父兄申冤報仇。作品還通過伍員在夫差王時期因為忠諫獲咎、死于讒謗歷史事實的描寫,謳歌了伍員披肝瀝膽、憂國憂民的忠貞精神。伍員雖然復仇,但終究未能逃脫被賜死的結局,這是一個悲劇。
《伍員吹簫》則把伍員作為正末,四折一楔子全由他一人主唱。伍員始終作為第一人稱出現,形象更為突出醒目,角色更受作者關注,最后以一個如愿以償的勝利者“下場”。作品既描寫了伍員的漫長磨難,又敘述了他借兵十萬報仇雪恨、替吳國圖謀恢復的短暫輝煌。他愛憎分明,恩仇必報,對費無忌、楚平王決不心慈手軟,對浣紗婆婆、閭丘亮兒子則情深義重,恩重如山。正如有學者評價此劇時概括說“劇本的主題主要是復仇,其次是報恩”,劇作也借吳王之口表達了“報恩報仇豪俠的勾當”的主題傾向。
就這一點看,《伍員吹簫》比《伍子胥變文》更精煉更專一,更明晰更確定。兩部作品雖都貫穿著復仇報恩思想,卻各有不同,《伍員吹簫》雜劇全劇表現的就是復仇報恩,而《伍子胥變文》則把復仇報恩作為重點,另外還蘊含著伍奢和伍尚為楚、伍員為吳的忠君報國意識與越國勾踐臥薪嘗膽圖謀復興的奮斗精神以及占卜解夢、神靈鬼驗的迷信思想,主題比《伍員吹簫》更復雜更廣闊。而作為伍員代表的正義力量的支持者,兩部作品除浣紗女和漁翁共有外,《伍子胥變文》還塑造了阿姊、妻子等親屬形象,《伍員吹簫》則塑造了羋建、養由基、專諸、專諸妻田氏等社會形象,力量的廣泛性超過了《伍子胥變文》只囿于家庭的單一性,由此也可以窺見從唐到元作者在審視伍員題材時思想傾向的轉化和變遷。
《伍子胥變文》描寫的人物數量,雖與《伍員吹簫》雜劇基本相等,但陣容略占優勢。它寫到的人物既有國王楚平王、楚昭王與吳王闔廬、夫差以及鄭王、梁王、越王、楚王妃秦女,也有忠臣伍奢、伍尚、伍員、范蠡與奸臣魏陵、伯豁,還有普通人物浣紗女、阿姊、妻子、漁人、兩個外甥、漁人之子。《伍員吹簫》雜劇的人物則是國王楚昭王、吳王閻廬和鄭王子產、楚太子羋建及其子羋勝,忠臣伍員、神射養由基、義士專諸,奸臣費無忌、費得雄,普通人物浣紗女、浣紗婆婆、漁人間丘亮及其兒子、專諸妻、無路子、里正、社長。
論主角伍員,《伍子胥變文》塑造的伍員精神恍惚,氣質抑郁,心情凄苦,態度謙卑,忍氣吞聲,委曲求全,陰柔內斂,悲觀消極,形象灰暗;而《伍員吹簫》雜劇塑造的伍員則堅定自信,頑強勇敢,樂觀積極,陽剛外向,特立獨行,正義凜然,形象鮮亮。所以,《伍子胥變文》中的伍員始終郁郁寡歡,悶悶不樂,未能給讀者以鼓舞以希望;而《伍員吹簫》雜劇中的伍員則堅貞剛烈,不屈不撓,能給觀眾以信心以期待。前者是悲劇的人生觀,后者是喜劇的人生觀。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兩位作者各不相同的人生態度。
兩部作品在人物描寫上所花筆墨也存在多少的不同。從整體看,《伍子胥變文》在全部人物身上所花筆墨要比《伍員吹簫》多,不僅主要人物如此,而且次要人物也是如此。這實際上是因為兩部作品各自體制不同所致,雜劇篇幅有定格,不能隨便揮寫;變文篇幅無定格,可以任意增減。然而,《伍員吹簫》的人物都比《伍子胥變文》突出醒目,它們以角色扮演出現在觀眾眼前,而《伍子胥變文》的人物只能依靠聽眾的耳朵去感受,直觀性、立體性和真實性都要遜色得多。這也是戲曲藝術比說唱藝術優越的地方。
《伍子胥變文》的情節設置比《伍員吹簫》細致曲折,不僅相同的情節如此,而且不同的情節也是如此。像伍員路遇漁翁的情節,《伍子胥變文》先寫江岸悲涼寂闃的環境氛圍;次寫伍員求渡與漁人應渡的默契問答;再寫漁人主動回家取飯與伍員“兩共同餐”;復寫伍員酬謝贈劍,因漁人不受而擲劍江濤,江神為之驚懼;最后寫漁人指教伍員棄越投吳的辦法,自己卻“覆船而死”。每個細節都比較繁復,既有人物對話和作者旁白敘述,也有人物行動、心理以及環境、氛圍烘托的描寫,顯得合情合理,渾厚豐滿。《伍員吹簫》則直接寫伍員與漁翁問答,一見漁翁就喊“漁翁,快撐船來渡我過江去”,漁翁問他是什么人,他回答“我是楚將伍員是也”。雖也符合伍員逃亡的倉皇心境,卻顯得冒昧唐突,沒有任何掩飾,忽視了伍員被追捕身份的實際;而寫漁翁賜飯、伍員贈劍、漁翁拒受自刎諸情節雖基本與《伍子胥變文》吻合,卻簡約短促得多,既無作者旁白、人物心理描寫,又無環境、氛圍烘托,缺少鋪墊,突兀而略欠自然。
這一點從兩部作品不同的情節也可以看出來。《伍子胥變文》在描寫伍員與妻子相逢情節時就特別具體生動,先通過29九句唱詞敘述妻子的疑問和伍員的解釋,再通過具有雙關功能的藥名詩的互相暗示,還通過40句唱詞表現夫妻之間的寬慰和勸勉,把離別夫妻長久沒有交流而產生的怨恨、憂慮以及溝通后的體諒、眷戀表現得委曲詳宜,甚為感人。《伍員吹簫》在描寫伍員流落街頭18年靠賽社吹簫度日情節則顯得過于簡略,18年光景作為暗場一筆帶過,賽社吹簫度日雖也有里正和社長轉述,但伍員自己的唱白則太少,曲牌只有“粉蝶兒”“醉春風”,賓白也只有“兀那里賽牛王社兒,我去吹一曲,討一鐘酒吃咱”、“老者支揖哩”、“我吹一曲討一鐘酒吃,有什么不是處“三句。這種簡略的描寫顯然不利于表現落難伍員的狼狽形象。然而,《伍子胥變文》的情節比《伍員吹簫》細致曲折,并不意味著《伍員吹簫》在藝術成就上沒有前進反而倒退了。這種懸殊的差異實際上更多地取決于兩種作品各自不同文體。
《伍員吹簫》的結構比《伍子胥變文》整齊緊湊。它是典范的四折一楔子的元雜劇體例,結構也就由四個大板塊和一個小板塊組成的。四個大板塊即四折,一個小板塊即楔子。前者是主體,后者是輔助。費無忌殺害伍奢一家后派費得雄“賺”伍員還朝,伍員預先獲得消息,痛打費得雄,與公子羋建外逃,為板塊之一;費無忌派神射養由基殺伍員,養由基放過伍員,伍員逃往鄭國,鄭子產生害意,公子羋建死于亂軍,伍員投奔吳國,路遇浣紗女、漁翁幫助,為不泄露伍員蹤跡,兩人先后自盡,為板塊之二;伍員流落吳國18年,靠吹簫度日,結識專諸,專諸愿意幫助伍員復仇,又因亡母遺言照顧妻室難以出行,其妻為成就丈夫的賢士之名取劍自刎,為板塊之三;伍員斬費無忌,將伐鄭,漁翁之子前來為鄭國求情,以自刎相挾請罷兵,伍員依允,重賞漁翁之子,贍養浣紗女之母,為板塊之四。伍員借得吳兵伐楚,活捉費無忌,將已死的楚平王從墓中掘出,鞭尸三百,介于第三、四折間,為該劇輔助。這主體及輔助在整體上布局既勻稱榫卯又肯綮,毫無累贅、臃腫之感。而《伍子胥變文》的結構則顯得松散隨意,彌欠匠心。它的主體由逃亡和復仇兩部分構成,前者分為遇拍紗女、阿姊、兩個外甥、妻子、漁翁五節,后者分為伐楚取勝與伐鄭、梁未果三節,篇幅差可對稱。開頭所寫楚平王受魏陵攛掇強娶太子妃一節,中間所寫伍員治理吳國、打敗越國兩節,最后所寫伍員之死和越國來犯兩節應該說都屬此題材的創作范疇,但這五節顯得有些游移,與主體結合不甚緊密。還有文本的殘缺也容易使人對它的結構的完整性產生誤解。這些造成了《伍子胥變文》的結構不如《伍員吹簫》雜劇整齊劃一、緊湊勻稱。
從表現手法方面看,《伍子胥變文》比《伍員吹簫》要豐富而多樣。作為敦煌說唱文學的代表,《伍子胥變文》也運用了鋪陳敷衍、想象虛構、夸張渲染等表現手法18]。鋪陳敷衍的表現手法像伍員逃亡遇漁夫事,《史記》用了61個字,《吳越春秋》用409個字,它則發揮到2500多字,從而使這一情節變得充實生動,連貫完整。想象虛構的表現手法像伍員路遇阿姊、外甥、妻子的情節都為史實所無,作者為了強化伍員罹難逃亡的偃蹇效果,虛構了這三個細節。關于人物肖像、環境氛圍描寫也不乏想象的手法,如寫秦女時說“眉如盡月,頰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鼻直額方,耳似踏珠,手垂過膝,拾指纖長”;描寫伍員將見阿姊時說“風塵慘面,蓬塵暎天,精神暴亂,忽至深川,水泉無底,岸闊無邊,登山人谷,繞澗尋源,龍蛇塞路,拔劍蕩前,虎狼滿道,遂即張弦”。
至于夸張渲染則更繁多,像描寫伍員贈劍漁夫,漁夫不受,遂擲劍于江,江水“放神光而煥爛”,“劍乃三涌三沒,水上偏偏”,其吼聲使“魚鱉忙怕攢泥,魚龍奔波透出”;描寫伍員復仇后祭奠父兄,“發聲大哭”,感動得“日月無光,江河混沸”、“云昏霧暗,地動山摧”、“魚龍飲泣,江水不潮,澗竭泉枯,風塵慘烈”。
此外,它還運用了暗示、象征、雙關、夢境等多種表現手法,以至被后世譽為民間文學譜寫伍員故事的“祖禰”。而《伍員吹簫》以寫實為主,除伍員賽社吹簫的情節出自作者虛構外,其余都以史實作依據。雖也鋪陳敷衍,卻少想象、夸張、渲染,更無神出鬼沒和夢幻靈異,情節建立在堅實且符合邏輯的題材基礎之上,既未摒棄虛構,又不荒誕離奇。從這一點來說,《伍員吹簫》也是難能可貴的,與捏造杜撰的牽強附會之作是不同。
《伍子胥變文》與《伍員吹簫》不僅在思想和藝術方面存在著懸殊差異,而且對后世影響也是明顯不同的。《伍子胥變文》作為敦煌寶藏自唐末入莫高窟至20世紀初被發現一直與世隔絕,宋元明清四代正是各種文學藝術互相交流、借鑒而發展繁榮的興盛時期,因而它對這一時期同類題材的小說、戲曲沒有任何影響。但《伍員吹簫》則不同,它對元代及后世同類題材創作的影響十分巨大。以伍員臨潼斗寶、舉鼎、掛印,伍員守樊城、父兄被殺以及出逃吳國、滅楚與申包胥復楚,伍員任吳相與遭夫差威逼自殺及其兒子事跡、伍員保護楚太子妃馬昭儀亡命等故事為題材的雜劇、傳奇京劇就將近30種,雖多散佚,存者寥寥,卻可以看出它的誘人魅力。值得說明的是,《伍子胥變文》與《伍員吹簫》在創作上沒有傳承關系,前者未能沾溉后者,后者也未能借鑒前者,它們是各自依據歷史背景創作的,《伍員吹簫》的李壽卿根本不知道《伍子胥變文》。盡管如此,從這一題材現存的作品看,《伍子胥變文》和《伍員吹簫》卻是唐五代以來敘事文學藝術敷衍伍員故事、塑造伍員形象最有代表性的兩部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比較它們的異同,對深入認識和準確評價中國俗文學在唐元時代的演變發展具有彌足珍貴的作用和不可忽視的意義。
(責任編輯 蕭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