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全民抗戰(zhàn)已進入第三個年頭。
這年6月,作家老舍代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參加全國慰勞總會北路慰勞代表團,慰勞與日寇作戰(zhàn)的軍民。代表團從重慶出發(fā),先到西安,再到洛陽。由洛陽、南陽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武關(guān)折回西安。由西安奔蘭州,由蘭州到榆林、青海、綏遠、寧夏、興集,同年12月返回重慶。一共走了5個多月,行程兩萬多里,一路險情萬端。老舍在陜州,差一點被日本的飛機炸死;在興集,幾乎被山洪沖走。當(dāng)時的報紙報道,慰問團“沿途宣慰軍民,備極辛劬”。
老舍說:“這次長征的所見所聞,都記在《劍北篇》里——一部沒有寫完,而且不大像樣的,長詩。”(《八方風(fēng)雨》)有幸的是,慰問團在河南的活動,老舍倒是寫出來《豫西》、《洛陽》、《洛陽-葉縣》、《南陽》、《西峽口》等章。這里,我們看這位著名的作家與南陽的情緣。
8月1日,老舍到了南陽,展現(xiàn)眼前的是古城的風(fēng)貌:
南陽城外,白水漱著黃沙,
南陽城內(nèi),人靜街狹;
繞城流水,楊柳啼鴉,
城中小巷,靜靜的人家;
燈昏店小,窄巷里琢玉沙沙,
玉杯玉箸,雕玉如花。
南陽為玉器之鄉(xiāng),舊時琢玉手工操作,工人借釬砣的轉(zhuǎn)動切割、打磨玉料時,會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但,這“楊柳啼鴉”、“雕玉如花”的地方,卻遭到戰(zhàn)爭的破壞:
哪里來的那半街殘磚碎瓦?
是什么無情的災(zāi)異教房倒屋塌?
難道這古城的靜雅,
也是罪孽,也得屠殺?
從1938年年初起,日本帝國主義的飛機對南陽進行了多次的轟炸。面對日寇的暴行,老舍滿腔義憤:
這仇恨,有什么仇恨比這再大?
沒有理由,這古城遭了轟炸!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只有殺,只有打,
只有這原始的方法,這仇恨,這恥辱,才可以雪刷!
慰問團在南陽,“向軍隊獻了旗,和民眾談了話,晚間,戲劇,唱歌,一堂雜耍,青年男女,精神煥發(fā),以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向暴敵誅伐”。老舍由青年人的蓬勃朝氣,感悟到:“這神圣的抗戰(zhàn),像春雨催花,給聰明才力以普遍的啟發(fā);教弱者敢打,教懦者不怕。”這,正是抗戰(zhàn)威力的源泉。

文化人的積習(xí)難改。南陽漢代的文化遺存令老舍心向往之:
為了看漢代的石刻,去拜瞻古剎,
玄妙觀的禪堂也遭過轟炸!
烽火漫天之際,他還是看到了晴光下的天祿和辟邪,一償夙愿。接著:
臥龍崗下萬頃桑麻,
臥龍崗上林光如畫,
天光尚早,忙里偷暇,
到了南陽還能不瞻仰那隆中對話。
諸葛亮躬耕南陽,劉備曾三顧茅廬,后人在臥龍崗建了武侯祠。武侯祠里,老舍記下了所見:那“呆看著龕前的簽筒與神蠟”的“武侯的金身似欠瀟灑”,“庸俗的題字東抹西畫”,造像“平庸實無可夸”,評價并不算高。但是,酌古量今,他認為:人民大眾“敬賢的誠心超過了史的估價”,今日應(yīng)“播殖到普天下”的是諸葛亮鞠躬盡瘁的精神。作家在叩問滄桑中融入了不凡的識見。
慰問團在南陽只停留一天多,8月3日就到了老河口(今湖北光化市),然后到襄樊。8月15日,又經(jīng)河南鄧縣(今鄧州市),過內(nèi)鄉(xiāng),住西峽。鄧縣、內(nèi)鄉(xiāng)、西峽,過去和現(xiàn)在都屬南陽(行署、市)管轄。在西峽,老舍看到從河北迂來的學(xué)校師生,自己動手,建設(shè)校舍,由此感嘆:
有了茅舍就有了書聲,
再以明秀的山水培養(yǎng)著愛國的熱誠!
由這里我們看懂:
信任人民,使人民活動,
這老大的中華一定會力壯年輕!
他在當(dāng)時的國立十中曾有一場講演。據(jù)聽過講演的王碧岑先生回憶,老舍有一段話,使他銘刻不忘。老舍說:“前線的戰(zhàn)士多么需要鼓舞殺敵斗志、激發(fā)抗戰(zhàn)熱情的宣傳品;我們作家辛辛苦苦、日以繼夜地為他們寫的各種通俗讀物,堆積如山,就是運不到前線去。找政府交涉,說是沒有汽油——果真沒有汽油嗎?如果日本飛機的炸彈丟到我老舍頭上能炸出汽油來,我寧愿讓日本的飛機把我炸死!”一向溫厚謙和的老舍,在民族危亡、萬方多難的時刻如此凜然大義,說出的話句句如金石擲地,鏗然作響。白云蒼狗,70年流光逝去,如今讀來仍然令人感佩不已。
《劍北篇》原計劃1萬多行,但最終沒有完成。要說原因,一是老舍負責(zé)的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事務(wù)太忙,無暇再顧;二是他為這一長詩預(yù)設(shè)的體例,難以為繼。他在《我怎樣寫<劍北篇>》中回顧這一“新舊相融的試驗”:“詩中的音節(jié),或有可取之處,詞匯則嫌陳語過多,失去了不少新詩的氣味。行行用韻,最為笨拙:為了韻,每每不能暢所欲言,時有呆滯之處;為了韻,乃寫得很慢,費力而不討好。句句行韻,弊已如此,而每段又一韻到底,更足使讀者透不過氣來;變化既少,自乏跌宕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