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足,學界長期以來的思維慣性,是將之與男權壓迫相等同。然而,考究纏足歷史則可發現,盡管男權社會的威勢在有形與無形之中對纏足或有推波助瀾之影響,可心理上對美的追求及從眾心態,才是驅動纏足的根。
心理學認為,每個人都有個心理期望,期望能夠得到同性或異性的認同或羨慕,來展示自身的魅力。女人的心理期望在自身美的方面表現更為突出。原始社會就有過關于人類對美的追求,在北京山頂洞遺址發現了很多晶瑩的石器,還有很多有孔的鹿、狐的齒,帶孔的石珠,鉆孔的小石礫、骨墜等一系列裝飾品,此類裝飾物,大都用皮革穿起來,系于衣服或項、臂上,這說明當時的人已有一定的愛美觀念。當月牙形的小腳在南唐宮廷里翩翩起舞的時候,一種新型的流行美開始了,清人余懷《婦人鞋襪考》:“考之纏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宮嬪窅娘,纖麗善舞,乃命作金蓮,高六尺,飾以珍寶,網帶纓珞,中作品色瑞蓮,令窅娘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回旋有凌云之態。由是人多效之。此纏足所自始也。”由此觀之,纏足更能展現舞蹈的美,起源于人們對美的欣賞和追求。
起初,“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并沒有迫害傾向,只是進行形體上的塑造,以達到美的效果。后來達官貴人開始效仿,元朝時,只有富貴人家的女子才裹腳。伊世珍《瑯繯記》即曾記載,本壽問于母曰:“‘富貴女子必纏足何也?’其母曰:‘吾聞之圣人重女而世之不輕舉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過閨閣之中,欲出則有帷車之載,是無事于足也。”“陳東原先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認為因“防閑”起,是很有見地的。再如俞正燮《癸巳類稿》記載:“明時浙東丐戶,男不許讀書,女不許裹足,是反以裹足為貴。今徽州、寧國亦然。”纏足和讀書一樣,成了富貴人家的專權,最起碼是“良民”才能享用的。
蘇軾《菩薩蠻》詞中有:“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辛棄疾《菩薩蠻》有:“淡黃弓鞋樣兒小,腰肢只怕風吹倒。”林語堂先生描述:女子纏足后,“致使她們粉臀肥滿而向后凸出,其作用等于摩登姑娘穿上高跟鞋,且產生一種極具纖婉的步態”。按如今的審美觀點來說,仍然是眾多女性所追求的美,高跟鞋代替了纏足,其效果卻驚人的一致,都更好地突出了女性的曲線美,在身體前傾的過程中使粉臀突出顯得肥滿。女性展示美無可厚非,可是到了民間大規模纏足的時候,卻發生了變異,變成了死纏,使女性飽受折磨之苦,纏足之累,實際上,在上層社會流傳的時候并沒有迫害的傾向,在對腳的評點過程中最難得的、最值得稱頌的是:小而不受腳小之累,兼收腳小之用。
《詩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舒就是遲,窈糾是行步舒遲的姿態。張平子《南都賦》:羅襪躡蹀而容與;焦仲卿詩:足下躡絲履,纖纖作細步。婦人走路,如果急率魯莽,不但不美,反要失禮的,即以緩行為貴,則兩足稍加約束,或是有的。不過,不像后世一定要她骨頭折,腳當弓,那樣死纏。從禮儀的角度講,纏足不是強加給女性的,也不是方絢等病態文人鼓吹所能達到的,是根植于民眾心中的中華“禮文化”的推動,華夏民族是禮儀之邦,這是深入每個華夏子孫的觀念。
從統治階級的角度講,關于纏足,筆者從所能接觸到的文獻資料發現,自始到終,沒有一個皇帝下令甚至鼓勵民間纏足的,見到關于纏足的卻都是禁令:如順治帝曾下達“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的禁令,順治二年(1645年)下令,自此以后,滿漢人等所生女子不得纏足;康熙三年重申禁令規定:若康熙元年以后所生女子違法纏足,其父有官者交吏兵二部議處;兵民之家則交付刑部責40板,流徙;十家長不能稽查,枷號一月,責40板;該管督撫以下文職官員有疏忽失于覺察者,聽吏、兵二部議處。刑罰如此嚴酷,卻并未能禁阻纏足之風。徐珂《清稗類鈔·服飾類》載:1804年,清皇宮遴選宮女時,發現僅鑲黃旗漢軍應選秀女中就有19人纏足,嘉慶大為惱火,嚴責:“此次傳諭后,仍有不遵循者,定將秀女父兄照違制例治罪。”到了戊戌變法近十年后的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北京還頒布《纏足婦人貶為賤民之新令》:“嗣后女子纏足即貶為賤民,凡纏足婦人不能受其夫得子之封典。”封建統治階級的態度似乎并沒有對纏足的進程起到遏制作用,到了民國時期,在政府三令五申和嚴重處罰下方才基本廢除這一陋俗。
理學家的代表人物程頤,是反對纏足的,并要求子孫也恪守這一家規。據元人白珽《湛淵靜語》載,直到元代中葉,程氏后裔仍不隨俗,堅持女子不纏足,不貫耳。不能因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等維護封建道德的言論而把所有的女性所受的苦難都記到理學的賬上,我們不能否認理學對女性的禁錮,但和纏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理學沒有為纏足“貢獻”什么。從另一種角度上講,無論是鼓吹纏足的李漁、方絢之輩還是反對纏足的袁枚等人,當一種現象變成習慣性的無意識的習俗時,理論上的東西對老百姓來說是沒有什么現實意義的。
婦女心理學認為:婦女們對自己的吸引力級別的自我意識感特別強烈,一個婦女幾乎總是處于一種評價的過程中,她要不斷地評價她要吸引的那個婚姻伴侶,不斷評價她自己的市場能力,還要不斷和社會上的其他女人對比,無論男人或是女人,他們的吸引力都已成為人際交往和個人自我估價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足在過去被認為是性器官的一種,實際上,異性身體上的每一個部分對于傾慕他(她)的異性來說,都是性器官,都能獲得性亢奮,身體形象對性行為具有一定的刺激作用。纏足也是身體形象的塑造,如果認為纏足是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的約束甚至壓迫,那就忽略了女性自身的心理因素。過去的科技遠遠不能和現在相比,如果當時有隆胸豐臀甚至割雙眼皮、墊高鼻梁的技術,筆者相信,我們的祖先也會把它變成時尚的。對美的追求,是人類的本能,這種美,不僅僅是內心的喜好,更重要的是社會的喜好和別人對自我的認同。
從為父母的心理來看,對女兒的期待是為了嫁個好人家,找個有前途的好女婿,以改變自身的經濟和社會地位。在一個科舉考試的國度里,科舉入仕是男子進入上流社會的主要途徑,而女子無緣科舉,只能嫁個好老公,以抬高自己及家人的社會地位。而封建文人竭力迎合著上層社會的價值取向,并承啟著向下傳播的使命。從男人的心理來看,能娶一個時尚的老婆也有利于自身價值的增值,也就實現了男女之間的雙贏。社會對于小腳的欣賞導致了這種迎合趨向。河南安陽舊時有歌謠云:裹小腳,嫁秀才,吃饃饃,就肉菜;裹大腳,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父母為了女兒有個好歸屬,也就秉承“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的宗旨了。再看《德國雜志中的中國婚姻問題》中所載一段一個纏足女性對丈夫的獨自:“不好看嗎?我常常以我底一雙小腳而傲視一切,我當小孩子的時候,我底母親親自動手給我洗,用盡心思地替我纏,一天一天纏的緊一點。我有時痛得哭了,她就勸我忍著痛,要知道將來我底丈夫,要怎樣底稱許這美麗無比的小腳。”
社會輿論的力量應該是主要原因,當社會心理接受了某一種特定現象時,就形成強有力的持續性。社會是一個群體,纏足是社會群體的一個現象,法國群體心理學派代表人物勒朋認為:如同個人有著精神一樣,群體也有精神,這就是群體精神,他稱之為“集群心”。所謂“集群心”是指不受個人意志支配的精神體,這種精神體籠罩著群體行為,具有匿名性、情緒感染性和暗示感受性。群體是“集群心”支配的感情現象,任何一個人,只要在群體之中就會失去理智,盲目隨從群體精神,而難以控制和制止。作為一個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的保守國度,“集群心”具有很強的市場和生命力。俗語云,槍打出頭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人必非之”。一個人,甚至一個群體要想走出社會文化的大背景談何容易!甚至到了晚清時期,梁啟超等人發起成立不纏足會,大造不纏足的輿論,實際上對廣大的國民來講,所起的主要作用只能是在理論層面上的,實際意義和效果并不理想,而且對女性的解放也沒有徹底貫徹,這從女學制度可窺一斑:凡教修身的課本,務必根據經訓并薈萃《列女傳》、《女誡》、《女訓》、《女孝經》等書。可見沖出集群心理談何容易!
在民間閑言碎語的約束下,女子如果大腳是會遭人嘲諷的,如姚靈犀《采菲錄》所載:“一位叫金素馨的女子,有一次隨母親赴鄰村祝壽,來賓中張氏姊妹由于腳小‘瘦不盈握’受到眾人稱贊;相反,則由于自己雙腳又大又肥,受到嘲笑。于是下定決心,縱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緊纏足,以雪此恥焉。”可見,民間言論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的行為,這種言論和嘲諷不僅來自于異性,也包括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