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雖然主張“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齊一”,以今天的眼光看,可算作自然主義者。但他對螳螂,大約是有偏見的。在莊子眼里,螳螂時時舉著那粗大似鐮的“兇器”,太過招搖。這與他的哲學不合。勇猛不可敬,招搖不可取,在莊子眼里,螳螂或許只是“程咬金”式的人物,只知揮動長臂或板斧,亂砍亂掄,蠻勇有余,而智慧不足。
螳螂有擋車之勇,但顯然不可能真的擋住車。這大約是莊子說法能流傳至今的原因。
后來知道,螳螂體格雖小,卻也有自己的勢力范圍。無論誰,越過了底線,它都要拔刀相向,頗有些“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再想莊子那句話,便有了疑竇:螳螂為什么擋車?而——“怒”字,似乎道出了原委:或許是螳螂正在行走,一輛車過來了,要搶道,要侵犯螳螂的利益,所以它要怒擋車轍。都是萬物之一,大家生而平等,只因為身形弱小,就要忽略我的存在?這樣想,就覺得螳螂是可敬的。它敢于與強勢挑戰、對抗,而我們,也曾面對強勢,比如說,被亂罰款,亂征稅,強行攤派,但我們沒有、也不敢聲張,因為,面對的是強勢。我們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自己的抱怨和恐懼里,我們連螳螂都不如。
所以現在,每看到螳螂二字,總忍不住要解下它的外殼,讓它回復本身:堂郎,一位姓堂的男子。我執意地把它認作堂·吉訶德。就是他,那個西班牙的窮鄉紳。因讀騎士小說入迷,突發奇想,自己做騎士。他的形象頗類螳螂:高而瘦,騎著老馬,手握長槍。他的做派、甚至命運,也像螳螂:戰風車,斗羊群,攻城堡,放囚犯,他胡沖猛撞,并為此“挨夠了打,走盡背運,遍嘗道途艱辛”。最終被假扮的騎士擊敗,恥辱地回到家鄉。就是他,這位姓堂的郎,在舊作《背時的英雄》里,我說他是個“該背時”的“背時鬼”。
但他仍是英雄。我所認為的“背時的英雄”。在非騎士的時代,他卻要做真正的游俠騎士這是他的不幸。更不幸的是,我說他“生活在石頭和鐵的時代,偏要愚妄地試圖恢復黃金的時代”。所有人都注目屋內,安于現實,他卻仗著并不堅硬的鎧甲盾牌,并不鋒利的長矛短劍,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味地鼓搗,以自己的單薄身體和執著理想,與“時代”對抗。
螳臂當車是一種沖動,也是一種執著。成語中的螳螂最終是死了吧,大車隆隆駛過,只余一片薄薄的殘跡。但我相信,它已經擋住了車——在偉大的精神上。堂郎也是如此。我始終相信,人類最基本的前進動力,就是為著自己的目標,不顧一切去實現。而在這過程中,那位瘦骨嶙峋的愁容騎士,時刻體現著他正直、善良的本性,這是人類最崇高的精神。
螳螂擋不住車,但它怒而反抗,其意義,正在于一種昭示,一種喚醒。正如魯迅先生說的,喚醒“沉睡者”。而在被喚醒的人中,誰說就一定沒有能擋住那車的?
面對苦難、逆境、困惑,有時,我們多想象螳螂,或堂郎那樣,擁有一顆勇敢的心。而在強權當道的世界,螳螂和堂郎,那“舍我其誰”的氣概,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識,或許正是我們的最后指望。
(選自《四川文學》)
雜文包
我們一直活在自己和他人設定的圈子里,按照先人制定的規則謹小慎微地生活著,盡力將生命演繹得和諧完美,卻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自我。對生活中種種不公平、不合理的現象,我們麻木甚至內化為一種習慣,從未想過應該去爭取什么、怎樣去爭取。或許我們會嘲笑螳螂的自不量力,卻不知與螳螂相比,我們輸得更慘,因為我們從未嘗試過如何改變自己慘淡的現狀。同夸父一樣,螳螂也是理想主義的殉道者。不管結局如何,它都為自己的理想和利益奮斗過、戰爭過,享受過生命短暫的輝煌。比起我們的畏畏縮縮,它更像英雄,有著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勇敢。作者的眼光獨特而深邃,分析鞭辟入里,借歌頌螳螂來宣揚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告知麻木的人群:在面對困境時,逃避主義才是人類最大的悲哀。
——路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