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當今女性文學研究熱潮中,有人認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是缺少性別意識的,所以根本就沒有什么女性文學。事實并不如此。在這一、二十年間的不同時段,不僅仍然有像丁玲、白朗、草明、宗璞、楊沫、茹志鵑、劉真等一批個性鮮明、才華橫溢的女性作家活躍在創作領域,而且在她們具體的創作中時時還會不可遏制地體現出一種女性的生命體驗,女性的情感判斷和女性的文學氣質。楊沫的《青春之歌》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這部以20世紀30年代初為生活背景,重點反映從“九·一八”事變至“一二·九”運動這一時期愛國學生運動的長篇小說,是以青年知識女性林道靜的生活命運為線索來結構作品的。不難看出,它的構思有著楊沫作為女性鮮明的生命感覺和情感投射。在表現林道靜從尋求個人出路、到接近黨組織、經受革命鍛煉成長的過程中,《青春之歌》不同于當時同類題材的一些作品那樣,只是通過一些重大的革命事件來反映人物命運的變化及成長,而是巧妙地通過主人公和三位男性的感情聯系,將情感線索與精神成長線索交織在一起刻畫人物,顯示了一位女作家對女性心理和情感的特殊把握。當林道靜從封建家庭抗婚出走,走投無路被迫投水自盡時,是余永澤的相救和脈脈溫情使她委身于他的羽翼下,但鳥籠般的生活,加上余永澤的極端自私和精神空虛,又使她和余永澤匆匆建起的溫馨小窩很快就出現了難以彌合的裂痕;而在她參加流亡學生的聚會中,盧嘉川的出現,給她的命運帶來了巨大的轉機,是盧嘉川的遠見博識、坦蕩胸襟、堅定的信仰以及為此而義無返顧的獻身精神,使林道靜的精神世界迅速提升,也為她的情感世界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小說在這里把一位女性在精神上的被吸引與情感上的被吸引表現得相當細膩、微妙而含蓄;盧嘉川英勇犧牲后,林道靜在抗日救亡運動另一位領導人江華的領導下工作,如果說盧嘉川身上更多體現出革命知識分子精英的思想敏銳和火樣激情,那么,江華身上則有著更多的工人氣質:穩健、敦厚、質樸,是他使林道靜在革命工作的復雜現實環境下,學會將高遠而虛幻的理想變為腳踏實地的行動。
小說值得我們稱道的是,在表現林道靜思想走向成熟過程中,并沒有忽略,而是相當真實動人地細致刻畫了她作為一位情感執著的女性那種敏感、微妙的內心世界。在林道靜初遇盧嘉川,聽到他在學生集會上充滿激情的精辟發言時,作家以真切的女性感受,宛轉地描寫了她仰慕這位男性的最隱秘的情感萌動;當盧嘉川被捕入獄,林道靜并沒有割斷對盧嘉川的思念和留戀,作者通過她對好友王曉燕的訴說、又通過她的詩篇來傾瀉埋藏在她心底的最熱烈的情感:
啊,我勇猛的閃電!/如今,你奔向何處?你去了哪里?…/我們沒有傾談/我們沒有默許,/然而我相信你,/永遠地相信——/我生命中會有這樣突然出現的奇跡:/那陰沉的牢獄鐵門被打碎了,/啊,朋友,/在那美麗的綠草如茵的花園里,/你對著我微笑,默默的告訴我:你那/勇敢的、艱苦的戰斗事跡。/我是多么幸福啊!/從此我們永遠不再分離——永遠不再分離!/可是朋友!/如今你在哪里?/也許,我今生并不能再見你……/啊,朋友!/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能否知道有一個人正凝眸等待著你,……
畢竟,是盧嘉川喚起她思想的最早覺醒,也喚起她真正的青春激情。作者描寫林道靜最后與江華的理性結合后,并不掩蓋她作為女性心靈深處對盧嘉川那種天籟般的、刻骨銘心終生難以抹去的愛戀之情,這恐怕只有女性作家才會有如此真實的體驗和對人物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楊沫將一個人物思想性格成長的展示,楔入到人物精神領域中的最隱秘部分,這不僅使她筆下的人物有著生命的溫熱感,也使這部描寫革命斗爭歷史的作品,增加了較強烈的感情牽制力。潛在的女性意識,使作品在激越的基調中蘊含著輕柔,在輕柔中又展示出開闊的氣勢,這在當年大量描寫金戈鐵馬、戰火硝煙的作品中,顯得別具豐采。
從楊沫《青春之歌》的創作,使我們具體感受到,即使在高揚著“階級”、“革命”旗幟的20世紀50-60年代,文學創作中的“女性意識”并沒有“完全泯滅”。小說出版后受到讀者的歡迎是空前的,但也要看到,由于這部出自女作家之手的作品在那個年代顯示了不同格調,所以它在受到廣大讀者贊揚的同時,也和其他一些女作家如宗璞、茹志鵑、劉真等的作品那樣,受到當年某些“極左”論調的批評,這些反藝術規律的批評,恰恰說明女作家們在創作上確有自己的堅守,這也是我們的文學歷史不應該忽略、也不可能繞開她們的原因。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