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的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第二十一章“飛翔”,描繪女主人公瑪格麗特隱身在空中飛翔,自由來去,她無意間飛到“戲劇家與文學家大樓”,那是一座高等級公寓,她看到批評家拉銅斯基等住戶的名牌,“不禁發出一聲饑餓的猛獸般的吼叫”,潛進這些人家里,掄起槌子猛砸鋼琴,把水放進書房和臥室,把墨水灑在床上,瑪格麗特騰空飛起一米來高,掄錘朝大吊燈打了一下。兩個燈泡被打碎了,燈墜兒嘩啦啦散落在地上。門外的喊聲停止了,傳來下樓梯的腳步聲。瑪格麗特飄出窗戶,在窗外她又輕輕用錘子敲了幾下窗玻璃。只聽見一陣類似嗚咽的聲音,碎玻璃瀑布似的順著樓房的大理石鑲面撒落下去……玻璃的破碎聲和落地聲響遍了整條街道。
布爾加科夫處身嚴酷的政治環境里,一直是在絕望中掙扎,他在不可能發表的情況下堅持寫作,歷經十多年,中間多次毀棄大量初稿,小說在他去世二十五年之后才得以問世。上面引述的細節,流露的是他對文學官僚的怒氣和蔑視。漂亮的女郎飛在空中,是現實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荒誕無稽。在拉丁語系中,荒誕的字面意思是不和諧,失序;在漢語里,荒誕的字面意義是虛妄離奇。然而到了現代,荒誕成了一個美學和哲學概念。布爾加科夫以荒誕手法創造了荒誕的審美效果。法國哲學家和文學家加繆說,當一個世界不能用一般的理論思維加以解釋,“人們喪失了對未來的天堂所抱的任何希望,又被剝奪了對已經失去的家園的任何美好的回憶”,這種人與生存環境的分離,就會使人發生置身于荒誕之中的感覺。所以,在現代文學藝術中,荒誕不僅僅是一種手法,而是一種觀念,是對現代社會中異化現象的揭示、批判。荒誕派文學就是用離奇的場景和情節,來揭露和反思現實的不合理。
號稱當今世界讀者最多的美國小說家斯蒂芬·金的小說《肖申克的救贖》,被改編拍攝成電影《刺激1995》,中文譯名又叫做《月黑風高》,兩個片名都很能招徠觀眾。小說和電影都極具觀賞性,也頗含深意,但不少讀者和觀眾印象最深的,不是主角,卻是一個配角,那個在牢里蹲了四十年的黑人囚犯布魯克斯。他原是一個園藝師,在監獄里管理圖書,被監獄徹底馴化了。當他迎著明媚的陽光走出監獄,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適應自由的生活。他每次上廁所,都向打工的商場領班報告,人家告訴他不必報告,他說不報告就尿不出來。好像長期在缺氧條件下生活的人,到了正常環境下會醉氧,布魯克斯獲得自由之后無所適從,最終上吊自殺了。摩根·佛里曼的出色表演,使得極端荒誕的故事真實地呈現在觀眾眼前。生命需要意義來支撐,找不到意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荒誕文學并不是一味消極,它一方面控訴使人異化的體制,另一方面也啟示人們鼓起勇氣,不斷努力創造新的意義。
八十年代前期,西方荒誕派的戲劇和小說傳入中國大陸,那時,國人正在對十年浩劫進行深刻反思,很自然地,荒誕符合了中國作家的需要。湖南作家古華的《芙蓉鎮》里的“運動根子”王秋赦,在國家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人們厭棄和憎恨三五年來一次的狂風暴雨的日子里,失意了,瘋癲了。電影《芙蓉鎮》中,這個瘋子敲著破鑼沿街大喊“搞運動啰”,荒誕的場面引來的不是笑聲,而是觀眾的驚悚和警覺。
王秋赦代表的是在政治運動中獲利的人,他們留戀民族災難的年月不足為奇。湖北作家曉蘇的《兩個人的會場》更進一層:不只是在浩劫中風云得意的隊長在撥亂反正之時失落頹喪,曾經被批斗的農民老別竟然在那個曾經批斗他的會場與主持批斗他的隊長一起懷舊。當年,隊長兇狠地審問,“像按公羊那樣”用手摁住要他彎腰低頭,長時間里,老別恨透了隊長,恨透了正月初四的那次會,恨透了這個會場。可是,在會場荒廢之后,他忽然覺得冷清,正月初四不開個會,總覺得像胡琴上斷了弦似的。當時老別覺得隊長的報告聽不聽都是那么一回事,現在老別才認識到隊長的報告很重要。人就是這么個怪東西。
曉蘇筆下的老別和斯蒂芬·金筆下的布魯克斯簡直是難兄難弟。《兩個人的會場》里沒有離奇怪異的成分,完全是寫實。它的荒誕,不在細節,不在手法,而在人物的心靈。荒誕的年月把善良的人的心靈吞噬了,人失去了自我。為了現實生活不再荒誕,就有必要給荒誕文學保留足夠的空間。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