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贊和憂思并存的現實之作
——讀《終結于2005》
賀紹俊
展鋒是一位對社會改革充滿興趣充滿熱情的作家。他生活在廣東就是他的幸運了,他可以充分調動他的興趣和熱情。因為廣東在中國改革開放的三十年間成為了一個最活躍的社會改革的實驗場。《終結于2005》就是展鋒對廣東農村在這三十年間發生的巨大變化進行思考的結晶。這部小說完全是一部貼近現實的作品,是一部顯示現實主義力量的作品。這樣說還容易產生誤解,以為這部小說也就是起到了一面鏡子的作用,只是對廣東農村的變化做了真實的記錄。如果僅僅是再現生活,那它也就是承擔了社會學的職責,而社會學對社會變革的記錄顯然更加規范、科學。文學的意義就在于它對人心的關注。這部小說的意義就在于,它不僅貼近社會現實,而且是通過文學形象,深刻地表現了社會變革對人物命運和人的文化心理所產生的深遠的影響。
這部小說最打動我的就是它的思想價值。小說寫的是廣東珠江三角洲的永欣村在進行城市化過程中,所引發的種種波動和矛盾。農村城市化應該是現代化運動中的重要環節。但展鋒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只有在廣東這種改革開放前沿才會發生的農村城市化的故事,這是典型的中國經驗。可貴的是,展鋒在這部小說里并不止步于“再現生活”,而是重點表現了他對這種獨特的中國經驗的反思。這種反思帶有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小說寫了以村支書為代表的永欣村民們對城市化的抗拒心理。作者由此引發出對農民與土地關系的思考,從“終結于2005”這一標題也可以看出,作者對于農村城市化是持保留態度的,他對現代性保持著批判的精神。城市化意味著一種歷史的進步,但城市化也導致一些東西的消亡,比如鄉村精神,比如農民與土地所構成的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態。所以作者并沒有停留在農村城市化這一具體事件的現實層面,而是上溯到百余年來的中國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變遷史。最后,永欣村的兩千多村民都完成了城鄉身份的轉換后,唯有村支書一人還保留著農民的身份,因為在這之前,他悄悄將自己的戶口轉到了仙嶺村,作者用這樣的結尾完成了他的充滿矛盾的復雜的憂思。
寫鄉村小說往往會寫到土地與農民的關系。土地可以說是鄉村文化的根本。離開了土地,鄉村文化也就失去了靈魂。這部小說在反思現代化對鄉村的破壞時,也主要是從土地入手的。但這部小說所寫到的土地的狀況,絕對是我們在過去的小說中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永欣村打著工業進村的旗號,在他們的土地上蓋工廠、蓋倉庫,“只要外商看中了,合同一簽,即刻就可辦廠,貨幣馬上就能回籠”,他們以這種辦法發展經濟,很快就成為富裕村。土地給永欣村帶來巨大的財富,但我們也發現,這時候,土地本身卻發生了性質上的變化。土地不再是傳統農業意義上的土地,它不生長糧食、蔬菜,它已經變成了城市資本中的地皮。但永欣村的村民們身份還沒有改變,他們仍是農民,他們的日常生活仍遵循著鄉村文化的秩序,但他們不再從事農業勞動。身份問題恰恰抓到了廣東農村的實質。中國的現代化是一種后發式的現代化,它造就了沒有身份的城市人和沒有身份的城市化。名不正則言不順,先秦的社會變革首先就強調要名正言順。不僅人有身份問題,土地也有身份問題。城市的土地叫地皮,農村的土地才叫土地。可是現在農村的土地都當成地皮在使用了,這還能叫土地嗎?小說《終結于2005》所反映的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特殊現象。它揭示出中國的城市化和現代化的步履的不諧調。在永欣村,土地已經演變為地皮,進入到了城市化的程序中,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農民卻被排除在城市化之外。這種不諧調對永欣村的影響是潛在的。小說寫出了這種潛在的影響。村民們也擔心這種影響在慢慢地改變他們的傳統、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作者面對現實生活中這些新的現象新的變革,內心其實也是充滿著矛盾的。一方面他肯定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經濟飛速發展,帶來廣大農民的脫貧致富。另一方面,對于城市化和現代化進程中鄉村文化精神的被吞噬、被肢解、被異化,他又是心存疑惑的。他對在漫長歲月中打造起來的鄉村文化精神是充滿著留戀的。作者感情充沛地寫到牛屎仔按舊時禮儀操辦嬰兒出生后的事宜,然后對禮儀大發了一通感慨,說禮儀“是一種文化與精神的承襲,是中國人就得如此的承襲”。這感慨可以說是針對著鄉村文化精神而說的。作者的內心矛盾貫穿在小說的始終。一方面他極力渲染永欣村人的精明和智慧,他們敢作敢為,占盡先機,成為改革中的強者。另一方面,他又盡量把現場拉遠到歷史的景深里,去寫近半個世紀來的農村變化。當他寫到農村生活時,他的敘述就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種詩意化的敘述。我特別欣賞小說中多處出現的對農業勞動的描寫,如寫曾祖母漂布,如寫婦女們收苧麻,如寫孩童們到田里裝撈禾蟲,都是以一種緬懷的情調和詩意的敘述,抒寫勞動的美好和情趣。
小說寫了眾多的人物,但作者重點塑造的是“我”的大伯、永欣村的村支書老淮山。老淮山這個形象集中表現了作者對廣東農村變革的思考。作者一方面看到農村變革帶來的經濟的飛速發展,另一方面,也看到農村變革對固有的鄉村文化以及鄉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沖擊。作者面對雙重的矛盾,無法簡單的做出是與非的判斷。老淮山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集合體。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老淮山對永欣村越來越失去鄉村精神是非常懊悔的。現代化對鄉村所造成的破壞,他看得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說:“我是過來人,我告訴你,公路搞得越好,引進來的災難就越大,到時后悔都找不著門。”為此,作者還設置了一個偏僻的山村仙嶺村。因為缺乏地理優勢,仙嶺村不能像永欣村那樣沾上現代化的光,他們還是像過去那樣耕作。仙嶺村的支書阿山來永欣村求助,反而遭老淮山一頓批評。老淮山說,“是農村就農村,干嗎要改變!我把你們改變了,祖宗知道了,能答應!現在我想變回去都沒辦法,得花更多的錢,更長的時間,我有那么多錢嗎?沒有。我有那時間嗎?沒有。城市是什么,就是很多人擠到一起,你掙我的錢,我掙你的錢,你得這種病,我也得這種病,沒完沒了”。這其實就是作者的憂思,這種憂思構成了作品的主題。作者為解決這一矛盾也做了理想化的設計。后來,永欣村幫助仙嶺村發展綠色農業和旅游產業,雖然這種理想化的設計顯得比較單薄,但作者由此表現出的人文精神卻是難能可貴的。
《終結于2005》是一部很厚實的作品,作者采取一種隱性的第一人稱敘述,既不放棄全知全能客觀敘述的長處,又始終保持著第一人稱敘述的主觀色彩和情感維度,這使作品具有突出的敘述風格化特征。作品的復雜性和矛盾性也是這部作品的思想價值所在,它為我們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討論和闡述的空間。特別是通過現實生活中的土地變異來探討農民文化傳統的問題,更使得作品有了豐厚的文化意蘊。 ■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古典的終結
——讀展鋒長篇小說《終結于2005》
胡 平
2005年的終結,結束于一幅鄉村巨變的當下圖景,展鋒的長篇小說《終結于2005》與廣東其他一些創作相似,主旋律色彩濃郁,確切貼近現實與改革,大結局則落足于一個新時代的啟端。
但這部作品的主旋律傾向更為隱蔽,它以家族史的面貌出現,更像是一部典型的鄉土題材創作,重在描述農民與土地上的農民,也描述農村宗法社會的延續,就相當地擴展了作品的內涵,其意義不局限于社會價值,更觸及南中國農民的繁衍史和精神史,表達出人類的某種存在本質。給人印象它的現實描寫中現實感并不很強,就是說,并不很使人沉浸于具體現實情境與現實情緒中(實際上,在史詩性創作,對于各個歷史階段的過于逼真的刻畫未必是好事),這是由于作者始終將注意力投放在敘寫永欣村村民的精神特質和命運軌跡上,致使現實僅僅成為歷史的過程。這種方式是使這部敘事內容長達一個世紀的作品,具有突出的統一感和內在張力,體現了作者純文學意識的成熟,也決定了這部小說不俗的藝術品格。
鳥瞰全篇,作者的構想是成功的,故事主要圍繞姬姓家族五代人與土地的關系展開,因此將祖先的生存斗爭、土地革命的風潮、土地的再分配,直至鄉土農村的消亡貫穿連通起來,使小說獲得足以展示農民歷史命運的廣闊空間和概括格局。這部作品無疑使人們更加切膚地體味到土地對于普通農民意味著什么。直至篇末,村支書大伯將全村人安妥為城鎮居民后,自己仍然保留了村民身份,轉去仙嶺村落戶,終結的一筆再次提醒了整部作品的意境。我們看到,小說中包括了大量男性生殖崇拜及兩性關系的描寫,全書自矗立的九龍柱和樹叢里的野合寫起,以后不絕如縷,凡男子多涉及性能力,有暗示多涉及性聯想,而作者用意正在于借人物之口說出過的:在這里女性是作為土地的象征而存在。就是說,書中的性符號與農村意象不可分割,女人與土地、男人與耕種、生殖與種植、繁衍與收獲、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都被相當程度地融合為一,構成完整和自給自足的生存圖景,作者的主要勞動,就在于精心描繪出了這幅亙古不變,卻終于發生改變的古典圖景。
但是,這部鴻篇巨制的主題顯然還不局限于農人與土地,否則,便難于解釋為什么寫出了八十八萬字。
當代長篇小說創作在主題與題材的處理上不斷發生著變化,就主流而言,開放型結構已基本上替代了封閉型結構,多數作品不再設置總體懸念和主導事件,不具備吸引讀者閱讀興趣的重點線索,大體依靠生活流的自然形態推進內容,取得的明顯效用是更趨向于極致地保持了生活面貌的本真性狀。《終結于2005》是具有此種審美形態特征的創作,它的主題其實無比宏大,大到只能用百年家族史概括,這樣便無所不包了。我們看到,作者不僅在作品里傾注了全部心血,也灌注進幾乎全部生活經驗,作品中尋找不到稍微戲劇性的沖突與矛盾,也尋找不到充滿懸念和緊張感的情節方向,有的只是生活自身平緩而堅實的演進過程,人物自身自然而執著的生命過程——倘若此情況下讀者仍被深深吸引,那么作者在藝術上得到的成功便相當重大了。不妨順帶提到,這部作品中所透示的來自作者個人的生活經驗,是異常豐厚的,在無數情節的無數細節里,作者表現出他對嶺南鄉土環境與人情世故的幾乎無所不知。
這是艱難的實具挑戰性的書寫工程,還需要作者掌握強大的敘事能力,以完善地控制全篇的基礎風格、各階段內容的均衡、不同場景與人物間不同色彩的協調、情節段落與時間節奏的把握等等,但最后作者是基本做到了。老到的敘述在小說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展鋒的敘事略帶主觀口吻,暗含反諷機鋒,堅持到底,首尾相貫,其間并無松懈之處,可以說比較圓滿地實現了主要的效果。
有利便有弊,有得會有失,《終結于2005》的主題方式、結構方式與內容構成使創作充分贏得自然、質樸、真切的品格,徹底解放了敘事,但同時也削弱了產生于選擇與集中的魅力,難于避免地降低了閱讀的快感,這恐怕是不容易做到兩全,也很難說清了。 ■
(胡平,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
有意味的“終結”
王必勝
在我印象中,展鋒這些年多是當閑士、隱者,說是專業作家,其實,他是在潛心讀書思考。古典知識分子的傳統愛好,率性而為,比如在寫寫畫畫,玩點古董寵物之外,他多是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看取生活和人生。閑坐看云起,身偏心自閑。這些年來,我們也就在會上見到,沒有多談,對他的創作也不太了解。但沒想到,他在暗暗地使勁,一下子就拿出了八十多萬字的新長篇。而且還是近距離地直面現實,也就是這個《終結于2005》,出手不凡,理所當然引起了人們關注。
以這樣一個名字為題——《終結于2005》,為小說命名,有點特別,像論文報告似的,足見作者特別思索,良苦用心。
我比較看重的是,他寫了一群鮮活的人物,一段近距離的生活,一個近乎于底層生活為自己命運而搏擊的農民群體,一個復雜的矛盾糾結的歷史。并且,這些生活內容,以一種求索探究的方式展開。可以說,這是一部有著主體思索、目光犀利、感情復雜的厚實之作,是一部充滿著對于時代歷史進程的變化進行探究,對于普通人生的命運進行究詰探尋的思考之作。
一個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村莊,一個五代同堂的大家旺族姬姓人家——地處經濟發達的珠江三角洲的永欣村的農民兄弟們,進入21世紀的眼下,農村的城市化高速發展,資本的全球性,地球村等等,無不使他們接受種種信息,經受各種的觀念的沖擊,成為現代化人生旅途之必然。更為切實的是,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隨著城中村的消失,修路建房,搞開發辦企業,以大伯為代表的這塊土地上的子民們,如何適應這個變化的現實:農民的身份改變了,生活方式、分配方式變化了,更主要的是土地沒有了,這種突變,是當前農村現代化進程的一個突出問題,自然也成為困擾大伯們的心結。是適應,是落伍,還是相反?這也是一道難題。為此,小說中的農民兄弟們,其實也是作家在進行著苦苦的尋覓和破解。一方面,時代生活昭示,歷史發展的契機,對于置身于現代化進程中的人們,不能不是一個歷史性的誘惑,也是一種歷史的選擇,小說中的終結,村民們走向了歷史的新階段,傳統的農民家族式的生活邁向了城市化之路,就是這樣的一個選擇;但另一方面,千百年來,農耕文化的積淀,農民對于土地的特殊情懷,舊有的文化傳統,無不困擾于這些村子變為社區,土地被征用,農民成為市民的人們。所以,現代化的進程,對于姬姓家族的農民們來說,一開始就是在各種紛繁的矛盾困惑中,當然,小說主要的是在于探尋城市化進程中的土地問題和農民的精神心態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展鋒著力于把這個陣痛和矛盾的狀態描繪出來。他不憚繁瑣地描寫大伯們對于土地的感情,對于自己的田園生活,以至祖蔭的留戀。他并不急于尋找答案,只是描繪那些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們,對于自己慣常生活的感覺。他甚至于對近半個世紀農民與土地的特殊關系,進行相當犀利地揭示。農村的問題和矛盾,突出歸結為土地問題。一切社會發展與人生命運,都是與土地有著關聯。也就是說,農民的土地問題,終結于20世紀之初,現代化的發展,由此生發而去,現代化之于農村和農民,既是一個社會理想,也是一個人生的現實問題。豐富的物質利益召喚,也會有精神代價的付出。小說就是以這樣的矛盾糾結,索解現代化對于農民,對于農村,以至于整個中國所發生的影響。當我們看到,關于農民的身份認定,人的命運的思考,是在一些像這樣的小說章節,比如“我的是咩也”,“我是誰”,“沒有了又叫做什么”,“你以為你是誰”,這一系列的追問時,其實,這是小說對現代化的人生問題進行追問。在一系列的關于“你”“我”的詰問中,作家的思考,執著而明顯。人的身份認定,或者,人之現代化歷史進程中,時時都有對于舊我的臧否,和對于新我的認定,有對于自我身份變異和心態的變化后的疑惑,從這里剖析現代化的人生焦慮,人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落差與矛盾,其實是探究了最為現實而基本的人生問題。
所以,作家從容地鋪張這個古老的家族各色人等,揮灑年邁村莊里的人生世情,對于現代化發展中的種種關涉,可以看出,作家對于那些狡黠而直拗的農民兄弟們在新的時代潮流面前的作為,暗含深摯的理解和無限的同情,寄寓著他的不無矛盾的感懷。對于失地的人們,那種如切膚之痛的關切,高揚大義,回歸人本,十分鮮明而闊大,浸透著作家自身的人文情懷。然而,我以為,放在更大的角度看,小說是把農民對于土地的丟失,身份的失落,以及農民文化傳統與現代化的發展的掣肘(這也許才是中國社會從鄉土中國走上現代中國的一個亟待破解的問題),更大層面上——人與現代化,包括農民的人生意識的提升,才是現代人生發展的前提。這是作品隱喻的主題。姬姓家族中的曾祖父等,有如紅樓夢中的賈家一樣,這個老大不掉的傳統之家,這個在永欣村現代化進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新的時代風浪中何去何從,實際是小說的一種主題指向,也是對于鄉土中國的現代化歷史進程的一個提示。
回到開篇的話,我以為,展鋒的這部無論于他還是廣東文壇,或者是同類題材的創作都有著紀念意義的作品,與其說是他的執著選擇,不如說是作品選擇了他。他作為一個客籍的作家,可能更為方便地從異地不同的文化眼光來看這塊他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他熟知而生疏的人們。雖然,作品中有紀實性強的內容,使作家對于生活的思考,有了更直觀的感受,但他從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中,描繪這個改革開放前沿的鄉村,開掘嶺南文化的文學的現實品格,而又不完全是嶺南文化的內容。他在紀實性中又糅入強烈的思辨,一如他的機智,發揮了他的優勢。我們不能膠柱鼓瑟地把這個作品當做一個農村題材小說,但可以說,這是一部從農村問題切入,而擴大到對于鄉土化的中國歷史進程進行思考的作品,是從現代化對于人的精神提升的本原意義進行思考的作品。 ■
(王必勝,《人民日報》社文藝部副主任)
微觀歷史的深度觀照和開掘
——《終結于2005》的意義
張頤武
中國近三十年的發展取得的成就讓世界震驚,“改革開放”所具有的力量使得中國的進程有了巨大的轉變。有人認為在中國這些年發生的變化速度和深刻性只有英國工業革命可以比擬,在我看來,三十年來的中國的變化非常接近美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崛起時期的狀況。中國的發展的獨特性和中國的全球化與市場化的新的社會結構的形成都構成了對于我們的知識和想象的沖擊。中國的發展其實“超溢”了人們對于它的最初的構想和估計,也超出了新時期文學和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性”對于中國的未來的預想和設計。它既對于我們的歷史意識,也對于我們的文學想象構成了挑戰。探究三十年中國發展的歷史脈絡,發掘歷史轉折的意義和價值,思考三十年來中國人的內心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巨大的變化變成了文學寫作難以回避的,也是對于當代中國歷史的必然的回應。
展鋒的《終結于2005》以強有力的表現和巨大的企圖心來表現廣東農村的劇烈的變化和鄉土中國的演化的歷史。它以一種村史式的表述展開了一個南方村莊的歷史命運,將這個村莊作為中國命運的一個象征和標志來進行深描。這個村莊一方面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村莊,另一方面也是當代生活的一個斷面。同時,這種觀察和探索又帶著強烈的主觀和個人的色彩。
在現代中國,國史的建構一直是以具體空間為基礎的,只有地方性的整合才可能提供一個整體性的中國認同,中國的“現代性”的基礎的結構才有其合法性。地方的認同不僅僅是感性的展開,更是理性的邏輯的必然的內在要求。五四時代對于民謠的搜集、對于人類學調查的興趣、對于地方民俗文化的關切都是這一方面的探索的展開,而直到50年代后期,國內展開的“三史”的寫作的浪潮更是這一方面的努力。地方性其實正是構筑民族國家合法性的前提和條件,每一個地方的風土的展開,其實也是展開了一個國家的局部和斷面。所以,這些歷史資料的收集整理的工作都是現代國家的合法性的證明。在20世紀中國的艱辛歷史中,中國人的文化認同和精神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這些地方性的文化資源的展開而展開。而在“現代性”的文學史上,通過一個村莊的變化來表現20世紀中國歷史的側面的努力一直沒有停止過。如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柳青的《創業史》和浩然的《艷陽天》等等。直到新時期,也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作品。而展鋒的這部書則是在一個新的歷史語境之中再度回首歷史的寫作,是個人的歷史和中國的“大歷史”在一個村莊的呈現。從一個六百年的村莊在今天中國的新的發展中所發生的劇烈的變化和最終的城市化的命運作為自己的表現的對象。它一面可以說是一個村莊的歷史,一面也是作者通過敘述者“我”不斷發現、追索和探究的“私人史”。這部書可以說是正史和稗史、大歷史和小歷史的混合。一方面是中國歷史的風云變化在一個南方村莊的投射,也是南方的這個村莊所體現的中國發展的路向的表述。另一方面,它也是一個個人對于日常生活的精細的觀察和體驗的結果。這里的“我”既在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過程之中,又在故事之外。他的存在既是個人的見證,也是大歷史所提供的無所不在的“大他者”的陳述。村莊的命運和村莊中的人的命運其實都表現了中國現代歷史的流向。作者一面有人類學般的觀察的精細和客觀,另一面卻是對于這個村莊的生活和人物的無限的感情的展開。它混合正史與稗史,大敘事和小敘事,歷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歷史中的宿命與欲望等等東西。
這部書的最為難得之處在于,展鋒所具有的歷史的角度是新的,屬于21世紀的。他寫出了這個村莊在劇烈變化中的命運和歸宿是難以逃避的,是中國今天的高速成長和和平崛起的現實讓這個村子有了自己的機會,有了自己的新的可能性,這個村子也超越了它在現代生活中所承受的物質的貧困,雖然面臨精神的困擾,但畢竟有了一個新的展開的前途,一個在新的全球化時代的地方的新的命運。中國的“大歷史”的命運也由此而變得異常的清晰和明確。但同時,他寫出了農民在這樣的復雜的歷史中掙扎求存的生命力和情感與欲望的展開。在展鋒這里,中國歷史本身已經有了告別20世紀的命運的新的可能。這個小小的南方村莊的變化其實正是中國命運的變化的一個必然的展開,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大時代開始轉向了新的方向的結果。在這里,從“大歷史”到日常生活的的呈現中,展鋒所提供的是中國的歷史在21世紀再度思考自己的過去的可能性的展開。20世紀的中國經歷的風雨太過于嚴酷,中國的悲情和痛苦太過于沉重,展鋒給我們看到了這一切,但他還讓我們看到了這個社會的無限的可能和中國的無限的可能。 ■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