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28歲年輕的周立誠來說,這十年或許足夠刻骨銘心。
從1997到2007,從18歲到28歲,這幾乎是他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從身家數百萬,兩度沉浮,到今日一無所有,從起點又回到原點,命運兜兜轉轉,仿佛跟他開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玩笑。其中酸甜苦辣,捫心自知。
他說:“如果可以重頭,我寧愿選擇平淡,卻簡單快樂。”又說:“我還年輕,輸得起。”
如斯矛盾。
從臺北。到香江
周立誠生在上海,父母都是樂天知命的平頭老百姓。遠在臺灣的一位祖父級長輩。卻格外看重家族里的這個長孫。十二歲那年,周立誠被這位爺爺帶到臺灣,除了一如既往的學習,開始接受鋼琴、高爾夫等“高等教育”。十八歲時,他卻對爺爺說:“我想輟學。”爺爺只問了一句:“確定嗎?”周立誠點了點頭。
此時他剛剛進入臺灣最頂尖的大學念心理學。時值互聯網風潮席卷,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外面的世界原來眼花繚亂,一夜暴富的故事竟然比比皆是——“去創業吧,不然就來不及了。”他對自己說。商業,毫無疑問是所有身處這個時代并且心比天高的年輕人的夢想。十八歲的周立誠因此躍躍欲試。
他進入一家地產公司賣樓盤。別人苦攻三四年才能達到的千萬(臺幣)業績,他卻只用了六個月,就一躍成為全臺灣房地產界最年輕的ToP sEllER(頂級經紀人)。
數家外企聞風前來挖角。周立誠跳槽做起了整座酒店的買賣——買家不再是個人,動輒就是世界級財團。終日周旋于注冊資金幾百億美金的財團之間,周立誠游刃有余。
1998年,周立誠19歲生日前夕,偶然跟隨爺爺來到香港。此時的香江,繼亞洲金融風暴之后,硝煙再度彌漫。他有幸目睹了國際投機炒家和香港政府的一場金融大戰。
觀之尚且驚心動魄,親臨不知何等熱血沸騰?周立誠幾乎立刻決定投身其中。他向爺爺提出:“給我一筆錢,讓我炒股。本金仍歸你,增值收益一人一半。”僅僅在學校參加過一些炒股模擬大賽的他,把這次挑戰當作“嚴守紀律”的投資者實踐。“青春無敵”——是他回憶當初唯一的心情寫照。
一年之后的1999年8月30日,周立誠20歲生日。不僅爺爺的錢連本帶收益如數還清。他還收入40萬港元,為自己掘得人生第一桶金。
2001.上海
牛刀初試。年輕的周立誠顯示了自己的商業天才。身揣40萬港元,他繼續在港股市場上左沖右突,投資科技股、炒外匯、參加恒生股指期貨交易……2000年底,贏利已經上百萬港元。
他自認為是個滿腦子商業計劃的人:“我主攻的方向應該是IT、金融和媒體,因為這三大塊是未來最朝陽最賺錢的行業。”轉眼又說,“其實,我的想法只是35歲前開一家名為‘KISS’的餐廳,上海話諧音來說,就是希望真愛從這里‘開始’。”
他希望“45歲以前資產能達到600萬美元”,同時又渴望“在45歲以前能和愛人完成麗人同行的環球旅行計劃,然后生孩子,為我們的孩子準備好從0歲到18歲成年之前的原始資金積累。”
他仿佛始終生活在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斷層中。矛盾,敏感,卻兩頭不著岸——幾乎是這一代人共同的特點。
2001年6月,將滿22歲的周立誠兜兜轉轉,終于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上海。時間,不僅改變了他,更改變了這座他曾經熟悉的城市。坐在地鐵上看窗外廣廈林立高樓迭起,時髦摩登,并不遜于臺北。見多識廣的周立誠,滿腦子的商業計劃立刻蠢蠢欲動:上海的房地產業正如時下的臺北,大有可為!
于是,他參加了當時上海最著名的一個不動產公司的招商加盟大會。講臺上講解推薦滔滔不絕,臺下眾人無不凝神聆聽。周立誠卻是左耳進右耳出。他注意到了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中年人。攀談之下,發現此人大他一輪,來自山東,言談耿直懇切。在上海從事珠寶業多年,身家上千萬。兩人一拍即合,相見恨晚,當即決定共同出資成立地產代理行,主營上海市區的寫字樓和豪宅租售業務。
雙方各占50%的股份,周立誠出任法八和運營總經理,此人精通財務,任財務總經理——事后證明,這對任何一家合資企業來說,都是一個絕對錯誤的決定。盡管當時。他們彼此信任。
做地產運營,周立誠無疑駕輕就熟。首先考慮人力資源,一家店只需要8~10個人,一個經理,一個秘書,再加上5~7個地產經紀人;其次控制成本,10萬元房租,5萬元裝飾和設備,5萬元各項雜費,再加上每個月5萬元人力成本。
三個月后,盧灣區徐家匯路的第一家門店正式開張。認準了這一行,兩人就沒日沒夜地干。從一家門店到遍布上海黃浦區、靜安區、楊浦區等各個區域的七家門店,只用了不到兩年。生意蒸蒸日上,每家門店每個月平均贏利7萬元以上。
身家呈直線上升的周立誠,先為父母和自己分別購置了一套住宅公寓,隨后分別投資70萬元、60萬元購入了兩套商品房,在房價瘋長的2003年,一轉手就賣出120萬元和110萬元。
回首這一路走來,投資港股、炒外匯、做地產中介、投資房產……賺錢對周立誠來說簡直太快太容易了。他很快飄飄然起來。
相對于國內那些生于50年代、60年代,為了生存為了改變環境而奮斗,同樣白手起家,卻將企業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含辛茹苦養育的創業者,這位1979年生人身上烙下的,卻是這個浮光掠影的時代深深的印記——
“工作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換取足夠的資源,來提高生活品質,并且實現自己的夢想嗎?吃美食,品嘗美酒,這樣才是人生,不是嗎?”
于是,約定每半年分一次紅,周立誠往往當月提走自己的分紅;于是,除了合伙人之間約定的滾動投入資金,周立誠往往將自己應得的分紅全部提走。他流連于打高爾夫、泡夜店……十足花花公子的安逸生活,乃至宣稱,“PRADA的鞋子什么時候出,出了什么新款,你只要問我就可以了。”
太快的成功背后有太多的浮華。他卻沒有防備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沒有想到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更沒有“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的心理準備。直到生命中第一次打擊呼嘯而至。
2005.上海 2004年底的某一天,周立誠接到一個他永生難忘的電話。是合伙人打來的。這個山東漢子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前幾天去澳門,自己一時技癢上了賭桌,轉瞬就輸了幾百萬,不甘心。回上海提走了合資公司的現金流和客戶訂金,不到兩天又全部輸光……他說:“等我有錢了,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電話就此掛斷,再撥過去,已是無法接通。
仿佛晴天霹靂,周立誠呆立當場。
等他回過神來,馬不停蹄趕往對方的珠寶公司,誰知現場還有數十家憤怒的供貨商——“他把我們的錢全部卷走了!”“我們還想找你們地產代理行呢!”
25歲的周立誠何曾見過這種陣仗?一家門店的現金流大約八十萬,再加上客戶訂金近三百萬……為了償還債務。身為法人的周立誠只能用自己的個人資產抵償,甚至忍痛出售自己名下唯一一套房產。
苦苦支撐了半年,2005年5月25日,地產代理行徹底宣告破產。
不跌到谷底。他或許永遠不知道人心還可以這樣。
公司沒了,房產沒了,銀行里還剩下八萬元。周立誠刻意過得很“省”:衣服不買了,夜店不去了,高級餐廳不上了,女朋友也不交了……可是不到兩個月,八萬元還是沒了。“圈子里的朋友一起吃飯,我總是習慣性刷卡買單;朋友邀約一起去打高爾夫,約十次,總該去個兩三次吧?三次中總要買一次單吧?”
藏拙不容易。漸漸地,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他一貧如洗了。有人打電話給他,聊著聊著就說:“以后我們會很少見面。因為和你在一起會浪費我的時間,你幫不到我,你的經濟能力也不能和我玩到一起。所以我不再打電話給你也是為你好。”周立誠只能低聲說:“我知道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卑微。
媽媽告訴了外婆,爸爸告訴了奶奶……于是,家里人也都知道他一貧如洗了。在這個浮躁的社會里,嫌貧愛富拜高踩低幾乎成為一種習慣。初回上海時,周立誠曾放豪言說三十五歲前一定要掙到足夠多的錢,否則就在上海最繁華的街頭裸奔一圈。這般幼稚的宣告于是在此時此刻成為家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有親戚看似不經意地告訴他母親:“我們等著看他裸奔呢。”
世態萬象,凡是種種,不一而足。
接下來整整三個月,周立誠一直呆在父母家。臥室墻上貼上了一副字條。“在成功之前,打開你的眼和耳,緊閉你的口”。他天天早晨五點半就起床跑步,邊跑邊戴著耳機學英語,學廣東話;白天在家看財經新聞,看國際新聞;晚上做力量運動……閉門謝客,謝絕那些或真或假天天如此的噓寒問暖,整整三個月。
2007……
誰甘于被人看輕?他發誓要做得更好。
2005年底,兩手空空的周立誠重人職場。他的能力、經驗和豐富的經歷,讓他順利進入一家金融機構,從事公司兼并、融資。為了簽約,他曾經一個星期不眠不休地陪客戶。他的激進很快就得到了大老板的賞識。不僅很快升職,還在2006年中拿到第一筆30萬元的分紅。
常人眼中火箭般的掙錢速度對此時的周立誠來說卻太慢了!念念不忘一雪前恥的他,首先按揭了一套商品房,然后在2006年底再次開始自己的股票生涯。在香港積累的一套短線交易法,轉身運用在內地A股市場上。在這輪大牛市行情中,周立誠“基本沒費力氣就賺了三倍多”。
這給了他極大的自信。2007年5月,因為和老板意見沖突,沖動的周立誠辭了職。他相信自己能再打出一片天地。出售自己在職公司的“干股”,周立誠換來40萬元,索性在家開始“全職投資時代”。
至今他的電腦里,還保存著那篇“引導”他進入內地商品期貨市場的文檔——“年僅37歲的臺灣人張松允從20萬元做到了10億元,十三年實現了5000倍的贏利,創造了一個期貨財富神話。”“雖然以前就聽過,但這一次,再次讀到這個故事,我的心跳迅速加快了。”
他問自己,“我是否也能快速致富?”單作股票,想要財富翻多番,速度太慢了,只能搭配期貨來做。而他此時這點百萬元的資金量,要想實現自己的一些夢想,全部資金都投入到期貨中去才比較有可能。周立誠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他決定出擊期貨市場。
毫無商品期貨的操作經驗的他,模擬操練一星期之后,退出了A股,把寶全壓在商品期貨上。
初戰滬銅。2007年5月19日,周立誠選擇了滬銅合約(0707)作為第一筆交易對象,投入本金80萬元。三天過去了,周立誠仿佛又回到了1998年的那個夏天——他一下子就賺了30多萬元。
財富、尊嚴……失去的一切,眼看就要在這個年輕人面前重新展開。5月23日,周立誠的期貨賬戶上收益180萬元。
他勸自己“冷靜一下”,但是沒過幾天,他又全盤投入決戰“黃豆”。“期貨很容易讓人中毒。也許就跟煙癮、毒癮、賭癮差不多。”
上帝欲先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周立誠對黃豆的判斷,出現了方向性失誤。
他從國內基本面判斷應該迎來一場浩大的熊市。但折騰了兩個禮拜,空頭市場還是遲遲不來。2007年6月底,他的全部資金已經只剩30萬多元。
留得青山在,還是孤注一擲?
周立誠選擇了后者。7月,他為自己的商品房辦理了個人消費貸款,獲得40萬元,繼續加在黃豆期貨上加倉。
跟許多在這輪交易中倒下的投資者一樣,資金的“彈盡糧絕”卻沒能盼來最后一刻的黃豆反彈。2007年9月,周立誠被強行平倉。
這一次,他只剩下5萬元。而那套“背負抵押再抵押貸款”的房子,終于也被銀行收走。
尾聲
2007年末的上海,坐在星巴克里講述這一切的周立誠,表情淡然,仿佛事不關己,然而事實上,他曾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么。為什么總是高調開場,黯然離場?或許,這個社會正如他所說以結果為導向,以致他不得不如此激進,最后兵敗收場?
這或許是這個時代所有橫沖直撞的年輕人的捫心自問。
我們也沒有答案。但顯而易見的是。縱然商業只是成就人生的一種途徑,但是,他們往往為自己的人生計劃太多,卻為達到這個目的地的途徑計劃太少。以至于始終缺乏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最終在整個社會的浮躁中迷失了方向。
(應本文主人公要求采用化名)
編輯 彭子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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