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詩人北島(1949-)在1970年代初到1980年代中曾有小說創作,作品多先刊載于地下刊物《今天》,而后發表于正式發行的刊物,1986年結集為《歸來的陌生人》。本文以《歸來的陌生人》為研究對象,由文革敘述與風格實驗兩方面切入,探討北島小說的主題意識和表現形式:透過文革小說的解讀,窺探其創作心境的變化,并藉由文字技巧的析論,歸納其文風語言的特色。北島的小說創作,與其同期詩歌的風格相近,都屬于《今天》時期的精神產物,當《今天》代表的對抗意識和文學傾向,逐漸被官方媒體接受后,地下文學開始浮出地表,滲入主流文學中,并對1980年代后的文學產生潛在影響。
關鍵詞 北島 文革敘述 風格實驗 歸來的陌生人 波動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3-0129-09
一、前言
北島(1949-)本名趙振開,文革時期參與“白洋淀詩派”活動,1978年底與芒克、黃銳等籌辦地下油印刊物《今天》(注:《今天》創刊于1978年12月,在大陸發行九期,1980年停刊,1990年春在海外復刊。本文所論《今天》指文革后在大陸發行的地下油印刊物。),1979年春以《回答》將朦朧詩風帶進大陸主流詩壇,為朦朧詩人的重要代表。1989年后,北島漂泊海外,仍堅持以漢語寫作,近年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北島的創作,除了詩歌之外,1980年代中曾出版小說集,近年則有多部散文集問世。(注:北島的小說集有《波動》(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5年)、《歸來的陌生人》(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10月);散文集有《藍房子》(臺北:九歌出版社,1999年1月)、《午夜之門》(臺北:九歌出版社,2002年9月)、《失敗之書:北島散文》(廣東: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時間的玫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5年)、《青燈》(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年)。)學界的北島研究,二十多年來歷經“熱-冷-漸溫”的過程(注:李林展:《震響之后的真實─北島研究綜論》,《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2卷第5期(2004年9月),第46頁。),多以詩歌研究為主,探討背景思想、文本技巧、作家作品比較等;至于小說和散文的研究,雖然許多文學史論著都論及北島小說《波動》,也有專書在評論北島其人其詩之外兼及散文(注:徐國源:《遙遠的北島:北島詩、人及其散文評論》,臺北:黎明文化出版社,2002年9月。),但相較于北島詩歌的研究,二者都還有可開拓的研究空間,因此本文聚焦于北島小說,析論文本,探討文風特色和時代意義。
北島的小說創作,集中在1970年代初到1980年代中,以筆名艾珊、石默或本名趙振開發表,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波動》。這部中篇小說1974年完成初稿,以手抄本形式在知青間傳抄,后經1976年和1979年兩度修改,1979年先連載于《今天》第4-6期,并出版單行本,1981年初正式發表于《長江文學叢刊》。(注:趙振開:《波動#8226;補充資料》,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201頁。)評論者楊健表示,該小說是“反映這些知青處于鄉村與大城市之間─小城鎮─亞文化區的已知的唯一一部小說”,也“是‘地下文學’中已知的反映下鄉知青情感生活的最成熟的一部小說”(注:楊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濟南:朝華出版社,1993年1月,第166-167頁。)。《波動》之后,因為創辦《今天》缺小說稿,北島又寫過幾部短篇,1985年結集為《波動》及英譯本Bo Dong,由香港中文大學同時發行;次年,北島又增補《幸福大街十三號》一篇,以“歸來的陌生人”為題,由花城出版社印行,本文的論述即本此版本。關于北島停止小說創作的原因,他曾在訪談中提到兩點:一是創作環境的快速變化,他表示“那時沒怎么看過小說,膽大,敢寫。到了七○年代末開始,大量翻譯作品出來,我一下子被震住了,覺得差距太大,干脆放棄。”二是個人氣質風格的傾向,他認為“詩人和小說家是兩種動物,其思路體力節奏以及獵物都不一樣。”而散文創作則是他在詩歌與小說間的一種妥協。(注:老槍:《北島答記者問實錄》(《詩歌報》,2003.3.4)。上網日期:2007.4.1,新華網(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book/2003-03/04/content_757376.htm)。)
在《歸來的陌生人》中,除了中篇《波動》之外,還收有《在廢墟上》、《歸來的陌生人》、《旋律》、《稿紙上的月亮》、《交叉點》、《幸福大街十三號》等六部短篇。綜觀全集,在主題意識方面,該集呈現鮮明的時代色彩,與北島早期詩歌的人道主義精神相符,其中多篇都以“文革”作為故事的重要切點,從不同角度敘述文革和詮釋文革。在表現手法方面,各篇風格取材各異,清晰浮現北島追索創新形式的路跡,不但可窺見其對西洋文學的借鑒,也開啟文革后大陸小說的寫作趨勢。在語言文字方面,北島筆下的情境描寫和心理刻畫,往往透過情景交融延伸想象空間,字里行間浸潤詩意,展現出詩人特有的敏銳細膩,充分顯現個人的語言風格。
二、從悲喜到荒謬的文革敘述
1966年,中共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和八屆十一中全會,標志“文化大革命”的全面發動,歷時十年的文革浩劫,形成大陸地區中國人的集體記憶。文革結束后的文學,幾乎都與文革背景相關聯,甚至在文革結束后三十年的今天,“文革”還不斷以各種姿態出現在文藝作品中,成為中國社會特定年代的文化符碼。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中,對文革的追憶、敘述、詮釋等,在文學審美的背后,還擔負著群體治療的社會意義,是特殊而值得注意的文化現象。如同許子東的論述:“這種有關文革的‘集體記憶’,與其說‘記憶’了歷史中的文革,不如說更能體現記憶者群體在文革后想以‘忘卻’來‘治療’文革心創,想以‘敘述’來‘逃避’文革影響的特殊文化心理狀態。”(注:許子東:《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敘述文革#8226;導論》,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年7月,第13頁。)
小說集《歸來的陌生人》的創作時間,跨越文革中到文革后的十年間,是中國社會對文革感受最強烈直接的時期,也是大陸文學敘述文革的高峰期,而當時文學造成的“轟動效應”,正體現出作者和讀者透過文革敘述獲得的抒解和共鳴,因此文革敘述自然成為北島小說的重要議題,集中有關文革的故事,包括《波動》、《在廢墟上》、《歸來的陌生人》、《幸福大街十三號》四篇,篇幅近全集的七分之六。在這四部小說中,依創作時間的先后,亦即距離文革的遠近,北島對文革故事的訴說,呈現不同角度的詮釋。這些作品藉由不同身份的視角人物,陳述文革遭遇,從《波動》的沉重壓抑到《幸福大街十三號》的幽默嘲諷,不但顯現作者個人療愈心創的軌跡,也反映新時期文革書寫的走向。
(一)知青愛情的悲劇─《波動》
《波動》原為文革時期的地下小說,今所見版本為1979年的定稿本,對照楊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所引述的故事綱要和部分文本,可知北島在該小說正式對外發表時,修改調整了部分的意識形態和人物情節。在當時文革未遠的政治氛圍中,北島下筆的克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波動》顛覆文革主流文學的主題意識,如感情問題的鋪寫和存在價值的探討等,仍清晰可見反叛威權、張揚人道的地下文學精神。
“波動”的涵義,來自男主人公楊訊生父林東平內心對情感的領悟:“感情的波動只是一時的,而后果不堪設想。”(注:北島:《歸來的陌生人》,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43頁。以下本書引文,直接于引文后加注頁碼。)全篇由情感波動引出三段后果不堪的愛情:一是林東平與楊訊母親若虹婚外戀,生下楊訊,不但導致林東平的家庭失和,他還因若虹的托付,利用權勢保釋楊訊,導致敵對者的脅逼;二是蕭凌與知青謝黎明相戀懷孕,謝得到機會回城念大學,臨別前要求蕭墮胎,蕭不屑謝的行徑,堅持未婚生女,獨自承擔一切;三是蕭凌與楊訊兩情相悅,林東平派人調查蕭,發現未婚生女一事,蕭被迫辭去工作,楊訊也因家里的安排調返北京,兩人道別后,蕭決定冒著風雨回農村看孩子,不料卻被山洪吞噬生命,楊雖中途折返,打算回到蕭的身邊,但一切已無法挽回。
這三段愛情悲劇,都與文革環境有關,尤其后兩段的知青戀情,更造成不可彌補的人生遺憾,文革經歷使這些知青相遇,也影響這些知青的性格。蕭凌在文革中失去雙親,母親因紅衛兵抄家跳樓,父親無法忍受游街的恥辱而自殺,她因此變得悲觀孤僻,“家”成為她潛意識中最深沉的渴望,于是謝黎明一句“我們都沒有家”(頁118),攻破心防使她接受謝的情感,正因為對家的渴望,蕭凌執意生下孩子晶晶,獨自背負責任,也因為晶晶的存在,蕭失去工作,與楊訊沖突,使她重返農村,走向死亡。上山下鄉的艱辛,使知青爭相回城,但對沒有人事關系的知青而言,卻凸顯出另種階級差異,正如蕭凌的兩段戀情,都因對方被家人安排回城而告終。沒有家世背景的蕭凌,對于因個人出身造成的差別待遇,早已認命,她對楊訊自我解嘲:“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是為世界添一點兒光輝,另一種人是在上面抓幾道傷痕。你大概屬于前者,我嘛,屬于后者……”(頁24)。
除了情感問題的鋪寫之外,《波動》明顯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作者透過蕭凌和楊訊的對話,提出關于生存環境和存在價值的探討,也間接對文革張揚的“血統論”(注:“血統論”又稱“(階級)出身論”,指文革時期以家庭出身評斷個人革命思想高低的理論。)提出批判。蕭凌負面悲觀的形象,和楊訊形成強烈對比,她對人生提出質疑,對國家意識強烈排斥,認為相信“祖國”是“過了時的小調”(頁20),反對人民對“祖國”的責任:“……這個祖國不是我的!我沒有祖國,沒有……”(頁20)她嘲諷楊訊所說為“祖國”付出的“內心代價”:“可你們畢竟用不著付出一切,用不著挨餓受凍,用不著遭受歧視和侮辱,用不著為了幾句話把命送掉……”(頁33)因為她在文革中身受的打擊,以及親眼所見的慘劇,絕非楊訊一年的牢獄之災所能比擬。
(二)父女親情的悲喜劇─《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
《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注:《在廢墟上》,原載《今天》第1期(1978年12月),后轉載《拉薩河》第2期(1985年4月)。《歸來的陌生人》,原載《今天》第2期(1979年2月),后轉載《花城#8226;小說增刊》(1981年1月)。)寫于文革剛結束的1978年和1979年,雖然仍揮不去沉重的文革陰影,但對走過黑暗的慶幸和相信未來的樂觀,自然流露文字間。這兩篇小說分別透過父親和女兒的視角,訴說文革對家庭造成的傷痛,但結尾處都透過父女親情的力量,化解危機或修補裂痕,最后成為破涕為笑的悲喜劇。
《在廢墟上》描寫次日將受群眾批斗的大學教授王琦,他走出家門,不自覺地向圓明園走去,一路上抉擇生死的兩股力量,在他心里糾結拉扯:一是做人的基本尊嚴驅使他走向死亡,他從劍橋老同學受批判的情景和當夜死去的遭遇,看清自己未來的結局,又在校園小徑碰到垂頭掃落葉的歷史系主任吳孟然,而吳被剃出兩道深溝的白發和恐懼不安的神情,更加強王琦尋死的決心。二是對女兒的摯愛牽絆他的求死意念,這股潛在力量透過王琦的意識流汩汩浮現,他憶及女兒要求獨照的神情、女兒說要一輩子跟著他不嫁人的嬌嗔、女兒取笑媽媽愛哭的童言童語。就在他把繩子綰了個結、向樹叉拋去時,出現一位割草的小姑娘,他要她快回家以免父親等待,沒想到她卻毫無表情地回答:“我爹死了,上月初六,讓村北頭的二楞、拴柱他們用棍子打死了。”(頁160)小姑娘的話使王琦的愛女之情,由隱而顯地暴發而出,成為扭轉危機的關鍵,于是王琦抱起小姑娘痛哭淚流,留下風中擺動的繩套。全篇將圓明園的斷壁殘垣置于秋日黃昏的蕭條氛圍中,烘托王琦徘徊生死邊緣的凄楚心境,最后在親情的牽引下化險為夷,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寓意,如同文中所述:“歷史不會停留在這片廢墟上,不會的,它要從這里出發,走到廣闊的世界中去。”(頁157)
《歸來的陌生人》描述在文革后的平反風潮中,蘭蘭面對勞改離家二十年的父親,不但感到陌生、不適應,甚至產生反感、排斥。全篇透過蘭蘭的視角,表現政治事件造成的家庭悲劇和親子疏離,不論是直接受害者爸爸,或是間接受害者蘭蘭,都因反右、文革以來的政治作弄,蹉跎歲月犧牲幸福。歸來的爸爸因長期身處高壓之下,性格改變行為怪異,他在垃圾桶中翻找檢查自己隨手丟棄的煙盒,唯恐上面記著什么被“隊長”發現;也因對家庭的愧疚,他態度卑微,甚至哀憐乞求。面對陌生的爸爸和空白的父愛,蘭蘭說出心中最深沉的痛:“我爸爸早死了,二十年前,當一個四、五歲的女孩正需要父愛的時候,他就死了─這是媽媽、學校、善心的人們和與生俱來的全部社會教養告訴我的。”(頁162)爸爸的平反歸來,僅得到“純屬錯案,予以徹底平反”(頁161)的簡單說法,政治評價和社會地位一夕丕變,不知所措的豈止蘭蘭?作者藉此凸顯在政治風浪中,百姓的無辜和對命運的無奈。故事的主線,是蘭蘭對爸爸不滿情緒的積累,由親見爸爸翻找垃圾桶、被媽媽勸解怒罵,到男友與爸爸暢談甚歡,情節的沖突逐漸升高。最后在父女二人意外獨處時,爸爸邀她同游兒時的公園,向她道歉傾訴:“這些年我是在為你活著。我以為自己贖了罪,孩子會生活得好些,可是……責備我吧,蘭蘭,我沒有能力保護你,我不配做你的父親……”(頁177),然后拿出用舊牙刷柄為她磨制的綠項鏈,蘭蘭在淚眼婆娑中歡喜收下,兩人跨越悲傷冰釋誤解。
(三)社會眾生的荒謬劇─《幸福大街十三號》
《幸福大街十三號》(注:《幸福大街十三號》,原載《山西文學》1985年6期。)寫于1980年代中,是《歸來的陌生人》收錄的最后一篇作品,該小說雖同樣訴說文革故事,但敘事筆調已異于之前作品的現實主義風格,明顯受到先鋒文學和荒誕小說的影響。北島透過疏離旁觀的局外人視角,串連紛雜的人物和情境,運用黑色幽默和戲擬手法,勾畫文革社會的高壓氣氛,在美其名的“幸福大街”上,門牌十三號的瘋人院隱藏其中,在神秘、偽裝、瘋狂、猜疑、死亡等社會亂象中,民眾無所適從喪失理性,猶如一出社會荒謬劇。
《幸福大街十三號》將故事時間置于文革末期的1975年深秋,記者方成為找尋放風箏失蹤的外甥,在幸福大街四處查訪。大街的一排洋槐樹被鋸倒,路人脫口說出“聽說昨兒風箏掛樹梢上了,有個野孩子爬上去夠……”(頁216),方成因此注意到洋槐后有堵高墻,門牌寫著“幸福大街十三號”。此戶因門鈴虛設無法使用,方成便向路人詢問,但眾人回以驚恐神色,不敢作聲。他只好向公家單位查問,但單位人員都“不務正業”,未能提供協助。他只好去“房管局”借閱地圖,沒想到地圖上的幸福大街十三號,竟是一塊空白;于是他轉向“公安局”求助,卻因“刺探國家機密”罪名遭受審查。他被釋放之后,到圖書館去查書《關于歷代盜墓技術的研究》,覺得受到監視,嚇得驚慌逃離;于是他買了高倍望遠鏡,爬上煙囪,想親眼看個究竟,但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什么都看不到。他爬下煙囪,被送進瘋人院,當他看到院區圍墻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里就是人人避談的幸福大街十三號。
北島以瘋人院象征失序的文革社會,運用接連不斷的離譜情節,表現高壓政治下的非理性亂象,透過死亡意象和高壓氛圍,營造陰森恐怖、令人窒息的效果。死亡意象以冷筆穿插全篇,帶有黑色幽默筆調,死亡的沉重與嬉笑的輕浮,形成強烈反差,凸出時代的荒謬。除了“紅醫站”開死亡證明、“居委會”閑聊死亡、“房管所”建屋如墳之外,“房管局”丁局長談論冠心病、方成翻查盜墓書籍,也都散發著死亡氣息,尤其管煙囪老頭談到目睹多人自殺時的神色自若,“給家里人留下字條了?……你算第十二個,昨天剛蹦下一個姑娘……”(頁230),更具代表性。高壓氛圍具體呈現于人際關系的緊繃,身穿皮夾克、頭戴綠軍帽的監視者,猶如蓋世太保(Gestapo),不時出現在人群中,民眾惶恐走避,最后方成也被穿皮夾克的人送入瘋人院;其中最具戲劇性的跟監情境,出現在方成在圖書館時,他發現周圍悄悄坐滿了人,每個人都用厚書擋臉,而他們翻查的書籍全都與方成相同,于是他逃出圖書館,卻又“發現有個影子似的人緊緊跟著他”(頁228)。以“影子”比喻監視者,多次出現文本中,有如影隨行的寓意,呼應無法逃離的高壓氛圍。
從《波動》的愛情悲劇、《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的親情悲喜劇,到《幸福大街十三號》的社會荒謬劇,北島小說的文革敘述明顯可見創作心境的變化,而這些變化與當時政局、社會環境的變動密切相關。1990年代以前,大陸文學多難擺脫政治的魔箍,知青作家的創作歷程多是如此,北島的小說亦不例外。《波動》寫于文革末期,在政治黑暗中,北島把對未來的悲觀疑惑,投射其中,蕭凌的喪生和楊訊的遺憾,深刻反映知青內心的苦悶絕望,不但透過蕭凌和楊訊宣泄知青一代的憤世不平,也藉此澆灌個人心中塊壘,抒發情感療愈心創。《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寫于改革開放之初,政治黑暗結束、新時期來臨,正是對未來充滿期許、懷抱希望的時刻,雖須面對過去十年的滿目瘡痍,但仍難掩重生的欣喜,不論是王琦激發愛女之情,放棄尋死念頭,或是蘭蘭和爸爸誤會冰釋,重溫兒時情景,都充分顯現相信未來、迎向光明的樂觀。1980年秋,《今天》被迫停刊,次年北島寫了《交叉點》,之后小說創作便處于停頓,1982年秋,文藝政策緊縮,文藝活動多受影響,直到1985年北島才又發表《幸福大街十三號》。經過三年的沉潛,再度提筆的《幸福大街十三號》風格與之前作品迥異,其中作者個人的情緒投射明顯減少,代之以冷靜旁觀的視角和筆觸,間或運用嘲諷戲擬的手法,表現局外人的疏離,創作技巧更臻純熟,但潛隱文字間的則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無奈,甚至冷漠解嘲。
三、尋找寫作方向的風格實驗
北島的創作之路,是不斷追尋探索的歷程,他自青少年起,自覺生活在迷失之中,有信仰、感情、語言等種種的迷失,因此他說:“我是通過寫作尋找方向,這可能正是我寫作的動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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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渡、北島:《“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3-4期,第165頁。)在尋找方向的過程中,借鑒他人是不可避免的,但最終目的是寫出自己,如同他詩作《借來方向》所言:“借來方向/醉漢穿過他的重重回聲/而心是看家狗/永遠朝向抒情的中心”北島:《借來方向》,《零度以上的風景─北島1993~1996》,臺北:九歌出版公司,1996年11月10日,第133-134頁。),他認為“‘方向’只能是借來的,它是臨時的和假定的,隨時可能調整或放棄……也可以說這是一種信念,對不信的信念。”③
這種信念是《回答》中“我─不─相─信!”北島:《回答》,《午夜歌手─北島詩選1972~1994》(臺北:九歌出版公司,1995年10月6日),第27頁。)反叛精神的延續,表現在文學創作上,便形成一股向前追索實驗的動力,這股力量使北島的詩呈現不同時期的風格,也表現在小說創作的多樣面貌上。
近年,北島重新回顧《今天》時表示:“小說在《今天》雖是弱項,但無疑也是開風氣之先的……而八十年代中期出現的‘先鋒小說’,在精神血緣上和《今天》一脈相承。”(注:查建英主編:《北島》,《八十年代:訪談錄》,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5月,第74-75頁。)北島的小說創作,便是《今天》文學實驗精神的具體表現。以表現手法而言,呈現多種文風的探索,有的可見西方作品的精神面貌,有的帶領文壇的寫作風潮,也有的呼應社會的新興議題。以語言風格而言,北島充分展現詩人對文字的敏銳精煉,透過詩歌意境的塑造,電影運鏡的手法,使情境描寫和心理刻畫,情景交融,延伸想象空間,擴大戲劇張力,形成個人的小說語言風格。
(一)多樣題材文風的探索
在封閉的文革時期,北島受到的文學影響,除了畢汝協《九級浪》等地下小說之外,還包括提供高干閱讀的內部讀物“黃皮書”,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包括卡夫卡的《審判及其它》、薩特的《厭惡》和艾倫堡的《人#8226;歲月#8226;生活》等……”(注:查建英主編:《北島》,《八十年代:訪談錄》,,,,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5月,第69頁。)這些西方文學作品對精神生活貧乏的知青而言,猶如打開通向世界的窗,北島的小說也同樣受到影響,作家唯阿便曾論及北島向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借鑒:“《波動》……它的體例與現代派大師福克納的《在我彌留之際》完全相同……《幸福大街十三號》,這是徹頭徹尾的卡夫卡《審判》的具體而微的中國翻版。”(注:唯阿:《解讀詩人北島》(2003.8.24)。上網日期:2007.4.20,左岸文集(http://www.eduww.com/lilc/go.asp?id=2499)。)。
福克納的《在我彌留之際》,臺灣譯為《出殯現形記》(注: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著,彭小妍、林啟藩譯:《出殯現形記》,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5年3月。),全書運用多重敘事觀點(multiple points of view),藉由班家和親友十多人的視角,描述班母靄荻六天的出殯過程,每節都透過單一人物的意識流或內心獨白,以第一人稱敘事,在多人的主觀敘事和揭示內心之下,出殯的莊嚴肅穆和人物的各懷鬼胎,形成情節沖突,甚至產生荒謬效果。《波動》全篇分為十一章,每章分為若干節,每節同樣以該節視角人物為標題,運用多重敘事觀點,呈現男女主角楊訊、蕭凌、楊生父林東平、林女媛媛、社會黑幫白華等七人的內心世界,透過同一事件不同視角的對照,不但交代情節、說明因果,還凸顯人物性格的差異。雖然《波動》的沖突性和荒謬效果不及《出殯現形記》,但這種直接展現各人物主觀感受的敘事手法,有助于多面向摹寫情感,正切合北島寫作當時的心境,能更有效地宣泄情緒。卡夫卡的《審判》(注:卡夫卡(Franz Kafka)著,李魁賢譯:《審判》,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4年1月。),以主角K莫名被捕后的連串荒謬遭遇為主線,包括K因追查被捕原因而生活陷入混亂,法庭審判過程失序異常,還因備受監視惶惶不可終日,最后被兩身份不明男子帶到郊外,以利刃刺心而死。《幸福大街十三號》是將卡夫卡筆下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陸的動蕩不安,微縮成文革末期大陸社會的恐怖高壓,兩者同是透過對社會的批判,思考民眾身處混亂時代的無奈,以及奮力與命運搏斗卻徒勞的悲哀。北島將K從無辜被捕到私刑斃命的強烈震撼,淡化為方成從旁觀者變為當事人,歷經被捕、釋放、跟監、送入瘋人院等情節,并間雜戲擬幽默筆法,將卡夫卡的批判控訴轉為象征隱喻。
文革結束后,在尋根文學興起之前,傷痕和反思是新時期文學的主流,北島的《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即屬這類題材。《在廢墟上》寫知識分子受到的政治迫害,但未將批斗過程作為描寫主體,而著重在批斗前的內心掙扎和生死抉擇,相較于當時直接控訴文革和四人幫的傷痕文學,《在廢墟上》深化了傷痕文學的內涵,帶動更深刻的文學表現,之后的一些作品,例如宗璞的《我是誰?》和馮驥才的《啊!》等(注:宗璞:《我是誰?》,《長春》1979年12期。馮驥才:《啊!》,《收獲》1979年6期。),也都著重主角的內心世界和恐懼下的心理反應。《歸來的陌生人》和《在廢墟上》同樣觸及父女親情的題材,但寫作手法已跳脫凸顯母女親情的盧新華《傷痕》(注:盧新華:《傷痕》,《文匯報》,1978年8月11日。)的訴苦抗議,而代之以接受苦難、和解沖突的成熟內斂,并將政治造成的悲劇源頭,上推至反右時期,描述造成蘭蘭失去父愛的原因,不僅是文革十年,而是“整整二十年的勞動改造”(頁161)。
在反思文學中,除了親情題材之外,愛情題材也獲得熱烈回響,自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注: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北京文藝》1979年11期。)引發社會討論之后,隨著女作家群的崛起,女性婚戀成為新興的文學議題,北島的《旋律》(注:《旋律》,原載《今天》第7期(1980年),后轉載《青春》1981年1期(1981年1月)。)即屬此類。《旋律》的主題由如何面對婚姻困境切入,進而思考什么是維系婚姻的力量。全篇透過三對失合的年輕夫妻描述各自的婚姻問題:視角人物尹潔厭倦繁瑣生活、渴望獨立自由,與丈夫大志爭吵后打算離婚;送大志回家的陌生人因妻子外遇而分居,他認為“結婚過日子就像口痰盂,都得朝它啐唾沫”(頁184);尹潔前男友韋海林與妻子打架離婚,單親照顧四歲的女兒。北島透過結褵三十二年老夫妻的互動,為處于婚姻瓶頸的尹潔解惑,尹潔看到老頭每天早晚到車站接送老妻,并細心呵護,于是開口問他:“您很幸福?”,他拍拍心口回答:“別讓它干了,像口枯井……”(頁193-194),回家的路上,尹潔聽見一組柔美的小提琴旋律,在心里久久回蕩,老頭的話亦如優美旋律,重新開啟她對婚姻的認識。此作如同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回應:在婚姻中,愛是不能忘記的,心不能像枯井干涸。
《稿紙上的月亮》(注:《稿紙上的月亮》,原載《今天》第9期(1980年),后轉載《收獲》1981年5期(1981年9月)。)的主題探討和結構設計都很特別,不同于北島之前的作品,也迥異當時大陸文壇的寫作風潮,主題明顯由大我走向小我,其中已隱約浮現個人尋根意念和作家自我定位。北島將全篇分為七節,每節透過主角丁與他人的互動,如渴望創作的女學生陳放、妻子娟、兒子冬冬、編輯康明、仰慕者老太太等,呈現以丁為中心的放射狀人際網,藉由第一人稱鋪寫陷入創作瓶頸的小說家丁,如何度過低潮期,重新找回創作動力。原本腸枯思竭時無意滴在稿紙上的墨水,被丁隨手勾成一彎月亮,隱喻稿紙里的世界才是作家真正的追求。文中透過丁的意識流,帶出他是漁民之子的兒時記憶,并由冬冬對爺爺的詢問,呈現丁的自我思索,并由此領悟從漁民之子走向作家的歷程,對其人生的重大意義。
(二)個人語言風格的形成
1989年以前的北島早期創作,不論詩歌或小說,在語言風格上都表現出積極探索的實驗精神,北島面對新興詩歌寫作手法的快速變化,深刻感受到創作形式的危機。1980年,他在“百家詩會”談論詩歌主張時提到:“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許多陳舊的表現手段已經遠不夠用了,隱喻、象征、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法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試圖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另外,我還十分注重詩歌的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注:原載《上海文學》編輯部編:“百家詩會”,《上海文學》1981年5期,今轉引自王光明:《論“朦朧詩”與北島、多多等人的詩》,《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6年3期,注9。)北島不但將這些激發想象的手法,實踐于詩歌創作,也運用在小說寫作,藉由意象塑造、情境摹寫、心理刻畫、電影運鏡等技巧的運用,形成北島獨特的語言風格,使其小說迥異于尚未走出文革文風影響的新時期小說,而他著重人物主觀情感描摹的手法,也帶動1980年代小說題材“向內轉”的趨勢。
在意象塑造方面,北島善于藉由物象延伸想象,加深意境。例如《波動》中,北島以星星象征蕭凌對未來希望的追尋,也作為其人物形象的延伸,因為星星是蕭凌的化身,也是她孤寂心靈的依托。又如《稿紙上的月亮》中,北島以月亮象征個人追求的理想,表現小說家丁對自我價值的重新思考和定位。故事結尾處,冬冬看著又大又圓的月亮,對父親丁說:“這不是你的月亮。……那你的月亮呢?”(頁207)丁沒有說出的回答,隱藏在那張以墨滴勾成月亮的稿紙上,北島將天上的“實”月亮和稿紙上的“虛”月亮加以連結,隱喻創作者追求的月亮/理想就在稿紙/作品中。又如《歸來的陌生人》中,北島以水手的漂泊和莫名的遭遇,比喻從東北、山西到甘肅勞改二十年后歸來的父親:“他就像個被浪頭卷進海里的水手,在漂泊中無望地掙扎著,又奇跡般地被另一個浪頭拋回到原來的甲板上。”(頁161)
在情境摹寫方面,北島運用移情手法,將人物情緒融入環境描寫,營造氣氛,并藉由聽覺和視覺的效果,呈現身歷其境的真實感。例如描寫文革故事的作品,時序多為秋天,透過萬物衰頹的蕭瑟,呼應人物內心的悲苦。《波動》中,楊訊和蕭凌在街上巧遇,兩人“穿過殘破的城門,沿著護城河默默地走著。漂著黑色雜草的河水綠得膩人,散發著一股濃郁的秋天的氣息。樹巢中的鳥兒咕咕叫了兩聲,撲簌簌地飛去了。”(頁19);《在廢墟上》篇首以摹寫秋景切入,“秋天,田野上卻是一片荒涼的景象。幾只麻雀在電線上,在一個廢棄的舊窩棚上叫個不停,那聲音在這晴空下顯得過于響亮。”(頁152);《幸福大街十三號》開頭直接點明時節,“1975年深秋的某個早晨。大街上冷冷清清。一陣秋風,便道上枯黃的落葉嘩嘩翻滾。遠處,賣冰棍老太太的吆喝聲單調而凄涼。”(頁215)在這些殘破、荒涼、冷清的意象堆迭之外,北島透過聲音描摹產生聽覺效果,使情境生動逼真,如鳥兒咕咕叫、撲簌簌飛去、麻雀叫個不停、聲音過于響亮、落葉嘩嘩翻滾、吆喝聲單調凄涼等。
此外,北島也運用光影摹寫制造視覺效果,使情境豐富立體,例如蕭凌看到孩子們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陽光被搖碎,每個浪尖上都浮著一枚亮晶晶的銀幣。”(《波動》,頁19);蘭蘭徘徊在外見到城市夜景:“燈光閃閃的大廈宛如巨大的電視屏幕,那些閉燈的窗戶組成了一幅捉摸不透的影像。一會兒工夫,有的窗戶亮了,有的窗戶又暗下來。”(《歸來的陌生人》,頁163);王琦回憶結識妻子的舞會:“幽暗的壁燈在旋轉,拖著長長的光影;樂池里的銅管樂器閃閃發光,那指揮修長的影子迭在墻上,揮舞的手臂伸向房頂。”(《在廢墟上》,頁156)北島運用亮晶晶銀幣、巨大電視屏幕等比喻,具體再現陽光下的漣漪、窗戶里的燈光,以幽暗壁燈、閃閃銅管和指揮身影,交錯搖曳,生動描繪燈影閃爍的舞會情境。
在心理刻畫方面,北島常以意識流表現人物心理,并透過主觀視角和客觀環境的交錯運用,增加敘事層次感,風格異于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例如當楊訊得知蕭凌是為了讓他死心而假裝與白華親近,他在情感沖擊和酒精作用之下意識混亂:“我扶住桌角站穩。大大小小的杯子。白華。閃閃發亮的鍍鎳管。白華。在劃拳中伸屈的手指。白華。墻上撕掉一半的宣傳畫。白華……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波動》,頁83-84);小說家丁徘徊于創作瓶頸,不時憶及童年生活景象,全篇多次浮現丁內心深處身為漁民之子的童年意象,如放漁具的小黑屋、曬干的漁網、海風的嗡嗡作響、海潮單調的聲音、腥臭滑膩的地板、接雨水的小鐵桶,以及海鷗、水藻、電鰻、珍珠貝、海蠣子等。此外,夢境的描繪也能側寫潛意識,呈現人物不為人知的內心,例如蘭蘭的夢境透露出面對父親歸來的恐懼,她夢見自己與父親在椰林山澗游玩,但她“忽然扭過頭,驚叫起來。背后坐的原來是個小老頭,血肉模糊的臉,穿著囚衣,胸前印著‘勞改’二字。他嘶啞地呻吟著‘給我口水喝吧,水,水呀!’”(《歸來的陌生人》,頁167)蘭蘭的潛意識里,父親的形象與童年恐怖經驗拼接,那是地下室里嘶啞呻吟向她討水喝的遍體鱗傷老頭,夢境將她的深層恐懼表露無遺。
在意識流和夢境的摹寫之外,北島也善于透過情景交融,描摹人物的情緒和處境。例如楊訊與蕭凌在路口沉默道別:“我們站在十字路口,面對著面。霧,像巨大的冰塊在她背后浮動。黑暗里挾著寂靜的浪頭撲來,把我們淹沒在其中。”(《波動》,頁25)又如蘭蘭與父親誤會冰釋,她彷佛看到二十年前的情景,扎藍緞帶的小女孩與風度瀟灑的中年人,以及二十年的歲月轉瞬流逝,“他們之間,隔著一排剛剛裁下的小楊樹。而這小樹,在迅速地膨脹著,伸展著,變成一排不可逾越的巨大柵欄。標志是二十圈不規則的年輪。”(《歸來的陌生人》,頁179)
在電影運鏡方面,北島曾試圖將電影蒙太奇手法引入詩作中,他的小說創作也不時可見這類電影運鏡技巧的使用,不論是遠景、中景、特寫、定格,或是淡入、淡出、剪接、拼組,都屬于情境摹寫中視覺效果的延伸運用。小說《交叉點》(注:《交叉點》,原載《小說林》1982年2期(1982年2月)。)的設計重心,便是將故事主體壓縮在單一場景中,聚焦于兩敵對人物唯一一次的真誠互動,戲劇性十足。建筑師傅范關東和工程師吳胖子,早已意見不合鬧翻,但兩人在小酒鋪遇上,同桌而坐,在酒精催化下,尷尬氣氛逐漸緩和,吳胖子談到妻子因自己挨整而離異再婚,但又不時回來哭訴,使范關東的同情油然而生。酒酣耳熱之際,吳談起自己的釣魚樂趣,約范一同前往,而范也邀他到家中酒敘,還要老妻給吳作媒,之后兩人互相攙扶哼著歌離去,吳以低音嘶吼,范以尖嗓伴唱,“他們在唱生活的歡樂和不幸,他們在唱友誼、友誼和友誼”(頁214)。之后直接切入第二天早上兩人迎面相遇,目光接觸卻又岔開,誰也沒有主動打招呼,以此對照小酒鋪的偶遇,如同兩直線的意外交叉。此作中,北島刻意淡化場景描寫,將情節起伏集中在兩人的表情言語間,猶如一場獨幕劇,在偌大的舞臺中,聚光燈只投射在兩人身上。最后的結尾是以淡出手法將鏡頭逐漸拉遠,“走出很遠,范關東扭過頭來,望著那就要消失的背影。”(頁214)暗示這兩條線又回到各自的軌道,漸行漸遠。
除了《交叉點》的結尾設計之外,北島小說常透過電影運鏡手法,留下象征式的結尾,給予讀者開放的想象空間,增加作品的余韻。例如《在廢墟上》的結尾,先以遠鏡頭拉開全景:“夜降臨了。在黑暗中,廢墟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很久,然后站起來,默默地離去。”(頁160)最后再以特寫收聚:“繩套,在風中擺動著。”(頁160)又如《歸來的陌生人》的結尾,透過蘭蘭的視角,鏡頭由公園林蔭路上的父親,直接切入蘭蘭的內心,她想象學生張小霞參加百米賽跑的場景:“背后升起一縷信號槍的白煙,在向后退去的無數張面孔和尖銳的呼喊聲中,她正用胸部去撞擊終點的白線。”(頁179)北島將實景轉入虛景,以張小霞成功沖向終線,隱喻蘭蘭終于突破心結,接納歸來的父親。
北島說:“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包括形式上的方向,尋找西班牙詩人馬查多所說的‘憂郁的載體’。那是不斷調音和定音的過程。”(注:唐曉渡、北島:《“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3-4期,第167頁。)透過不停的探尋摸索、調整定位,北島走出個人的寫作道路,即使在短暫的小說創作過程中,也充分展現他的探索精神,不論表現手法或語言風格,都可見實驗的軌跡。在題材文風的探索上,《歸來的陌生人》收錄的七部小說風格各異,大至社會議題、政治批判,小至人際互動、個人意識,或向西方文學借鑒,或帶領文壇風潮,都明顯看出北島勇于嘗試的創作活力。在語言風格的形成上,北島將詩歌技巧的實驗,擴大于小說寫作,以意象塑造延伸想象,以情境摹寫營造氣氛,以心理刻畫描繪人物,以電影運鏡增加余韻,使情緒與景物、內心與外界交錯連結,呈現情景交融的美感,展現詩人特有的文字韻律,形成個人的語言特色。
四、結語
北島的小說創作,與其同期的詩歌風格相近,都屬于《今天》精神的產物。在文革敘述的主題意識方面,不但是成長歷程的審視,也是時代環境的思考,但文革浩劫的重創,卻也提供了新的契機,創造出1980年代的文學輝煌。如同北島所說:“八十年代的高潮始于‘文化革命’。‘地震開辟了新的源泉’,沒有‘文化革命’就不可能有八十年代。”(注:查建英主編:《北島》,《八十年代:訪談錄》,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5月,第81頁。)。在風格實驗的表現形式方面,《歸來的陌生人》各篇呈現多樣面貌,例如《波動》和《幸福大街十三號》向西方現代文學借鑒,《在廢墟上》和《歸來的陌生人》深化了傷痕和反思文學的視角,《旋律》著眼女性婚戀議題,《稿紙上的月亮》反省作家自我定位,《交叉點》聚焦人物互動的戲劇性。在探索文風的同時,北島也以詩人的敏銳文字和個人的美感經驗,進行語言情境的摹寫嘗試,融入視聽效果激發想象,形成獨特的語言風格。整體而言,北島的小說以文革敘述表現時代風貌,以風格實驗開展先鋒精神。
《今天》作為大陸1980年代初的文學運動,已成為過去的歷史,但當時堅持的創作理想和暴發的創作光熱,已形成北島等作家的藝術風格,并深刻影響之后文學的發展。自北島詩作《回答》刊于《詩刊》起,《今天》的許多作品,包括北島的小說等,也陸續發表于官方刊物,逐漸滲入主流媒體,地下文學由此浮出地表,《今天》的文學精神由被抵制到接受,形成新的創作傾向和文學傳統,帶動1980年代的文學質變。
作者單位:(臺灣)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