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Watson·James)指出:“宗族(Lineage)是一個透過儀式整合而且建基于繼嗣關系清晰可考的共同祖先的法人團體。”一般來說,譜牒、祠堂和祖嘗是宗族建構的基礎條件。然而,就如繼嗣關系的范圍可以從同居共財的父子或擴大家庭的關系延伸到擬似血緣的沒有地域基礎的關系一樣,族譜、祠堂、祖嘗也同樣有不同層次的差異性。以譜牒為例,多賀秋五郎把譜牒分成三大類:(1)以單一宗族為中心的族譜或宗譜;(2)一個宗族房派的支譜或家譜;(3)包括多個地域宗族(localized lineage)的通譜、同宗譜或聯宗譜。不同層次的譜牒與編纂譜牒的群體的繼嗣身份認同有密切的關系。他們指涉的范圍也同樣是具有選擇性的。具備血緣或繼嗣的關系,并不一定可以保證一個人的宗族成員的身份。就如祠堂內祭祀的祖先,并不包括所有已去世的祖先一樣,譜牒內記錄的并不一定包括所有共同祖先的子孫。祭祀和不祭祀、記錄和不記錄與不同層次的繼嗣群體的建構策略又有密切的關系。
本文嘗試通過分析廣東省香山縣四都李屋邊村李氏的一個房派的譜牒,探討譜牒內容和下位繼嗣群體(lower level descent group)建構的關系。同時嘗試討論這種下位繼嗣群體的記錄,如何一方面強化擴張家庭的親屬關系,同時提供與上位繼嗣群體建立宗族聯盟關系的可能性。
譜牒資料
本文嘗試分析的是一部由廣東省香山縣四都李屋邊村李氏第26世孫李渭民在1917年編修的手抄本家譜。這部手抄本的譜牒沒有標題和頁碼。譜牒的編纂者在序言中稱此譜牒為《家譜》,此外,譜牒以21世的“正利”為譜牒的焦點祖先,故本文作者為行文方便,稱此譜牒為《正利祖家譜》。
這部《正利祖家譜》(下稱家譜)共55頁,每頁8至9行,每行最多22字。家譜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丁巳重修家譜序》,共5頁;第二部分即是從太始祖、始祖至第26世的男性成員的世傳。家譜以始祖為第1世,即共記錄了27個世代的成員。世傳有詳有略。一個完整的世傳記錄包括下列譜系資料:
(1) 男性成員的資料:輩分(第幾世)、名諱字號、功名祿位及封號(假如有的話)、生卒日期、年壽以及墳塋的位置和坐向。
(2) 妻子(以及妾)的資料:姓氏、出生地方、封號、生卒日期以及墳塋資料。
(3) 子女資料:兒子數目和名字、女兒(不載名)及其夫婿姓氏和出生地。
(4) 21世以前一些特別的直系祖先以及21至24世所有的男性成員,皆有特別的傳記,如《家彬公傳》。
《正利祖家譜》以第21世祖正利為焦點祖先,在正利之前的20世中,除了第6至9世和第17、18世外,每個世代只記錄正利的直系祖先;在正利之后則記錄了正利的所有男性子孫。根據《丁巳重修家譜序》,李屋邊李氏有一總族譜,正利祖的遠代祖先的資料是抄自此一總族譜。李屋邊李氏的其他各房,可以根據此總族譜追溯和聯宗。也就是說,家譜的資料一方面清楚地記錄了五服內的父系親屬成員,建構緊密的擴張家庭;另一方面,從直系祖先的記錄,家譜提供了兩個建構較高層次的繼嗣群體的可能性:即通過擁有共同的祖先而與其他房支聯合,或因為分享共同的遠祖而得以融入其他的上位繼嗣群體。家譜的記錄,顯示家庭和宗族的差異。在以在生者為中心的家庭關系中,家譜強調直系家庭,從而建立與其他家庭的界線。家譜也通過直系祖先的記錄,把家庭成員置于不同層次的繼嗣群體的架構中。
李屋邊李氏繼嗣群體的發展
李屋邊李氏屬于香山縣城麻州李氏的一支。家譜的序言和世傳指出,他們的太始祖桂窗(1234~1320年)原居粵北南雄,封“明威將軍”(讀者需要注意的是,譜牒記載是否真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譜牒編纂者為何強調和麻州的聯系、皇朝封號以及皇朝封號對族群身份的象征意義)。南宋咸淳七年(1271年),桂窗隨宋帝避元兵南渡經香山縣城附近時,決定定居下來。桂窗生二子,次子娶黃角蘇氏,他的子孫在黃角定居,并發展成為一地域宗族。
桂窗長子慶(1278~1329年)娶楊氏,生二子。據說慶的長子昌甫在1330年編纂族譜,是香山李氏族譜的第一位編纂者。慶的孫子在明初正式登記并且在縣城的麻州地方定居。1309年,慶到香山縣東部的四都,并娶當地茶園陳氏,陳氏生一子昌泰(1311~1372年)。1317年再娶沈氏。昌泰出生后,慶往來于麻州(正妻楊氏和二子居住的地方)和茶園(他的兩位妾氏和第三子定居的地方)之間。慶替昌泰娶了四都最有影響力的大族濠涌嚴氏之女。由于昌泰并非慶的正室所出,所以慶命昌泰與其兩位妾氏居于屬于來自福建的林姓所有的林屋邊村。他們在那里建房、辟地墾種。昌泰的子孫到乾隆、嘉慶年間,才從林屋邊村分拆出來,建立李屋邊村。
家譜稱桂窗為李氏的太始祖、慶為始世祖。建立李屋邊村的開基祖昌泰則為二世祖。如香港新界的鄧族和廖族一樣,勢孤力弱的繼嗣群體,時常主張他們的開基祖是地區中有影響力的地域宗族的成員的妾氏之子。 通過遠祖與大族的祖先是同父異母的關系,這些繼嗣群體和大族建立了一種擬似的遠祖同宗的血緣關系。通過始世祖慶的關系,李屋邊李氏和香山縣其中一個最有影響力的地域宗族—麻州李氏共享同一祖先。同時,也因而可以和縣城以及黃角等其他地區的李姓地域宗族建立繼嗣關系。
據家譜所載,昌泰定居林屋邊村后,他的子孫繼續移居東莞、小欖和黃角等地方。然而,明初以后,這個繼嗣群體的經濟狀況逐漸好轉,子孫移民外地的情況也不再發生。在明初,7世祖景新取得科舉功名,成為貢生并“以明經任教諭”。景新擁有很多土地,“饒于財產、田連阡陌”。明初編戶籍,他和他的三弟自林姓獨立,“各開一甲,以便輸將”。
據《香山縣志》,李屋邊李氏共有三位成員有科舉功名,其中包括景新在內的兩名成員在明初取得功名,另一位則在清末取得功名。換言之,自15世紀中至19世紀末,李屋邊李氏并沒有取得高級科舉功名的成員。景新以外,家譜的焦點祖先正利的直系祖先以及他的子孫都沒有取得高級科舉功名。他的直系祖先中在景新以前有功名的有3世祖文福,“職授文林郎”,4世祖逢時(文福公之子),“職任提領官”,5世祖必英(逢時公次子),“邑庠生”。景新以后,只有正利的祖父在清初以長壽得到壽員的封號。
雖然缺乏杰出的成員,這個繼嗣群體卻并不窮困。18世紀末,正利的兒子君仁在四都最大的墟市欖邊墟和縣城最重要的市集石岐之間經營貨運渡船生意。從商業經營和繼承中得到的財產,確保這個家庭有頗為豐裕的收入。君仁的兒子家彬繼承父親的生意。然而,這個家族的生意在1832年遭遇致命的打擊:道光十二年(1832年),“四方不寧,海賊蜂起,商務凋殘”(《家彬公傳》),同年“鄉間三合會黨又起”。家彬的渡船和貨物在返回四都途中被搶劫一空,他的家里也被劫掠。家彬出售資產,補償顧客的損失,從而挽回顧客的信任,繼續其渡船生意。1839年家彬的渡船遇到臺風,不僅貨物全失,家彬亦遇溺去世。經此不幸,家彬的長子德螽放棄讀書,轉而從事風水算命。德螽的兒子斯麟“在上海為鐵匠總機師”(《丁巳重修家譜序》)。家彬的次子禮螽少年即從事紡織,年長以販運布匹到澳門為生。因為家境貧困,禮螽的一些子女很年輕即去世。家彬的三子智螽,即家譜續編纂者渭民的祖父,年輕時“因家計拮據,采蠔為業,常販蠔豉至澳門”(《智螽公傳》)。1850年, 智螽應美國招工,到三藩市“開礦掘金為業”。25年間,智螽往返家鄉和美國三次。智螽在光緒初年,積有余資,返鄉購買田地耕種為生。家彬的幼子信螽出繼族人,以捕魚為生。信螽三十多歲時精神出現問題,四十歲去世。
《正利祖家譜》在1857年由德螽編纂,1917年由智螽之孫渭民續修。德螽是這個繼嗣線的風水師以及唯一的讀書人,而智螽則是該家族1839年以來唯一擁有土地的成員。1840年以后,這個繼嗣線并沒有公共財產或祠堂。因此,這部家譜是成員唯一可以仰賴作為確認繼嗣身份的資源。渭民在重修譜序中指出宗族成員相互合作的重要性。他指出“家人大小咸和,兄弟相親相愛,故能固結團體,維持家務,凡遇瑣事,亦必彼此援助,手足之情,至今勿替”(《丁巳重修家譜序》)。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1832年的災難中度過。他也指出,成員不僅應該追求學術的成就,而且要從事工、商業,更重要的是學習他的祖父,勇敢出洋從“商”。他指出當前的家道中落,是因為沒有公共財產可以擴張來維持人口生計。因此,有成就的成員應該幫助家族的集體繁榮,令家族可以再次得到榮譽。家譜的記錄,不僅是對擴張家庭的成員的一個“提示錄”,而且是通過分享共同處境,鞏固擴大家庭。
人口
從21至27世,家譜共記錄了28位男性、14位妻子和19位女兒。第27世的成員沒有獨立的世傳。他們的資料,是來自其父親的世傳。在編纂家譜的1917年,有11位男性和5位妻子仍然在世。19位女兒中,13位出嫁。其余6位女兒和7位男性成員在成年以前去世。然而,根據禮螽的傳記,早逝的子女多未有記錄。故此, 出生率的記載并不準確。1917年仍然在世的成員屬于三個家庭,其中兩個為核心家庭,另一個為主干家庭。這三個家庭在譜系上的共同祖先是廿三世的家彬。
正利一支的人口自19世紀初開始逐漸增加。但是,自1860年以后(即自25世以后)則慢慢減少。這也許表示在19世紀初經濟比較富裕的時候,家族里的兒子的出生數目相對增加,而幼兒死亡率則相對減少。這些兒子在19世紀中葉結婚生子。然而,家族的男性人口并沒有因此增加的原因,可能是與1870年后家道中落、較多成員早逝、較少男性成員出生有關。家譜的人口記錄,強調的是當代的繼嗣關系而非宗族整體的發展。對上代祖先的記錄的不完全和只強調直系的祖先,說明清晰可考的祖先對聯宗或與上位祭祀群體連接的策略性需要。
婚姻
家譜總共記錄了來自21個姓氏的48名妻子,以及來自11個姓氏的19名女婿。家譜記錄了38位有妻子的成員。除了桂窗和慶外,其余36人中有3人有多于1位的妻子。這3人中,7世祖景新有4位妻子;其余兩人,即正利和他的父親20世祖荷香各有兩位妻子。正利和荷香的第一位妻子的年齡分別為37和21歲,少于有生卒日期記載的妻子的平均年齡(55.8歲)或所有成員的平均年齡(54.7歲) 。此外,正利(1729年生)是在荷香的第一位妻子(1721年死)死后出生,而正利的獨子家彬(1765年生)也是在正利的第一位妻子(1753年死)死后出生。因此,正利和荷香的第二位妻子,很可能是在第一位妻子去世后續娶的。假如這推測正確的話,李氏在明朝嘉靖以后,便沒有成員在同一時間擁有兩位妻子。在經濟不佳的環境下,在一位妻子去世后續娶的主要目的,是希望第二位妻子能生育男性子嗣來延續香火。
經濟環境不僅限制了李氏娶得更多的妻子,生養更多的兒子,而且決定了他們的婚姻對象。根據家譜的記錄,李氏并沒有擁有科舉功名的姻親。一個宗族越強大,在繼嗣關系的層面,它越傾向于鞏固與更高層次的繼嗣群體的整合;在婚姻的層面,越傾向于擴大與其他強宗巨族的婚姻網絡。李氏定居李屋邊后,有38位姻親有籍貫的記錄,這包括了19位妻子和所有有記錄的女婿。這些姻親中,除了正利的一位女婿來自番禺、渭民的妻子來自香山縣恭常都外,其余36人都是來自李屋邊所屬的四都以及其鄰近的大都。其中6人來自茶園的陳氏,4人來自鄰近的亨美村的程氏。
四都的大車林氏、莆山陳氏、濠涌嚴氏和赤坎阮氏,大都的亨美程氏和崖口譚氏,是這個地區中擁有廣大土地的強宗巨族。李氏有5位妻子和6位女婿有這幾個地方的籍貫記錄,這11人中,有5人是來自這幾個地方的強宗巨族,其中3人來自濠涌嚴氏、2人來自大車林氏。李氏沒有任何來自莆山陳氏的姻親。來自濠涌嚴氏的姻親都是在18世紀以前。兩位來自大車林氏的姻親,一位是家彬的長子德螽的妻子,另一位則是君仁的女婿。這兩個婚姻大概是在1832年家族破產前完成的。四都的繼嗣群體中,和李氏的婚姻關系最密切的是茶園陳氏(16%)。茶園陳氏是莆山陳氏的分支,他們有5位擁有高級功名的宗族成員,其中除了一位在明代取得功名外,其余4人都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取得功名的。
另一個與李氏有較多姻親關系的地域宗族是亨美程氏(11%)。和茶園陳氏一樣,亨美程氏在清代,在19世紀末以前并沒有成員擁有高級科舉功名。這些程氏姻親中,沒有一位來自程氏在香山縣最具影響力的南墟。反之,李氏14位24世以后的姻親中,3位來自1832年地方動亂的所謂“賊村”的西江圍村和左步頭。此外,21世以后的27名姻親來自15個地域的12個姓氏。上述各點,顯示李氏的婚姻網絡雖然集中在一個緊密的地域范圍,然而其婚姻對象則是對地域中的氏族開放。換言之,李氏的姻親不僅受到地緣的限制,而且也缺乏長期的婚姻聯盟。
小結
以正利為焦點的這個李氏繼嗣群體在1832年以后并沒有公共財產(族嘗)或祠堂來作為建構宗族的基礎,它是依賴《正利祖家譜》把成員聯系起來的。家譜記錄了已婚成員及其妻子的生、卒日期以及他們的姻親的籍貫。血親和姻親的清楚記錄顯示這個繼嗣群體在子孫可以承擔的環境下,一方面通過祖先來宣稱他們在更高層次的繼嗣群體中的成員位置,另一方面整合到其他的地域制度之中。雖然對這個繼嗣群體來說,家譜強調的是當代的擴張家庭,然而也是一部可以通過一個焦點的祖先來聯合擴張家庭以外的李氏成員的唯一的基礎。故此,雖然這個李氏下位繼嗣群體的成員的維系力是松弛的,但是,當有經濟力和影響力的子孫希望重新加強和整合繼嗣群體時,家譜便為宗族聚焦以及透過血緣和姻親關系建立地域聯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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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香港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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