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在廣泛調查英國國家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等多家收藏單位所藏西夏文獻的基礎上,從紙張紙質、印刷術、版本鑒別、版畫、裝幀形式等五個方面對西夏文獻進行了較為全面、系統的闡述和考證。
關鍵詞:西夏文;文獻;版本;民族文獻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1-0106-08
西夏文獻的研究,經歷了從文字內容到書志形式的過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大量西夏文獻的高質量刊布,為其版本研究帶來了空前的便利,因此就有了文獻學范疇的研究。但是,與此同時,關于紙質、尺寸、裝訂、抄寫等細節的考查,無疑還是不能離開面對實物的揣摩和分析。本文借助于在英國、法國國家圖書館實際調查的親身經驗,從紙張紙質分析、印刷術(包括雕版、木活字、泥活字)、版本鑒別、版畫、裝幀形式五個方面,研究了西夏文獻版本學的特點。對于某些具有爭議的文獻進行仔細鑒別,如對于法藏《華嚴經》真偽的問題進行考證;同時也充分利用現場鑒別的有利條件,甄別出早期線裝本、木活字本、泥活字本等涉及中國書籍史的重要資料。
一 西夏版本學研究之一——紙質
準確意義上的“西夏時期”文獻的用紙,主要是麻紙和楮紙。關于紙質的錯誤描述,將會引導錯誤的斷代。反過來,錯誤的斷代又會導致一些錯誤的“新發現”。
關于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品的斷代,就發生了由斷代錯誤而導致的錯誤的“國內首次發現”。據云,在修補西夏文獻時發現了竹紙,引述如下:
據了解,在進行紙張纖維檢測時,專家發現了用竹紙印刷的西夏文獻,這是國內首次發現這一時期的實物資料,說明西夏時期已經開始采用竹紙印刷。另外,在修復中還發現了一張用來裱糊封皮的賣糧賬殘片和貸糧賬殘片,上面記錄了售糧日期、人名、糧食品種和價錢,由此可以推斷出當時每斗糜(mei,又叫黍,俗稱黃米)價150—200錢,這是直接反映西夏社會生活的重要史料,這兩項發現讓專家們興奮不已。
關于西夏時期已經使用竹紙的實物證據并不可靠。國家圖書館西夏文藏品主要是1928年出土于寧夏靈武。在靈武出土西夏文獻為“西夏時期”的假設條件下,報告人推定這些竹紙是“西夏時期”的;但是,同樣有許多文書標明了元代年號,所以,其下限至少是在元代。即使如此,王靜如先生早在1930年對西夏文字的使用下限提出了疑問,并例舉了定州出土的西夏文佛經,其下限“頗似近代”;而北平圖書館“所購西夏文藏經復與明萬歷后寫書同束……則印刷年代,不待吾人詳究佛像建造之年月,亦可定為不出明、清也”。王靜如先生原文為:
上虞羅叔言先生曾購得定州佛像腹中所出西夏文佛經數頁,未加序跋,吾人亦不知其何時何寺所出,與夫佛教造像之年代。此經印造粗劣,紙墨頗似近代,雖其邊欄行字有似元刻,而雕版較早印造極晚者有之。觀其第一頁刻板剝蝕,及末頁頌語字體損壞,皆非印刷之欠精,實為原版雕字脫落所致(末數頁字僅存上半者,非紙殘缺,乃雕字剝蝕,經紙固仍能容一宇有馀也)。按板損如是之深,則印刷年代,不待吾人詳究佛像建造之年月,亦可定為不出明、清也,昔斯坦因發掘黑水(西夏之鎮燕軍)曾檢得明代瓷器無算,館中所購西夏文藏經復與明萬歷後寫書同束,則明代寺院,尚有藏元刊西夏文經典者,為數當不甚少(余為此論,非認定明時仍有雕刻西夏大藏經板之舉,以館中購入西夏藏經,題跋愿文俱有元代刊刻年月,且有元王古《圣教標目》千字文芳號(已詳于拙著《河西字藏經雕板考》中),此經不似夏元紙墨,正與雕版損壞為晚近仍有收藏之絕證;惟明清內地僧徒,能識河西河西字,寧非怪事!(陳寅恪先生為余所草《西夏研究》序,柏林圖書館藏藏文甘珠爾據稱明萬歷時寫,而其上偶有西夏字,則時或有識者與?)然若按佛教素以珍視難識經典為神秘,則或亦因不識其字而特為印傳耳。此其應注意者二。
此處所言,是對羅振玉所獲定州出土之西夏文獻而言,但其提出的疑點卻符合對于其他西夏文獻的判定原則。不能因為用西夏文書寫,就以為是西夏時期的,完全有可能是西夏、元代所刻,而到元代、明代甚至清代刷印的。靈武出土文獻的整體斷代,是確定這些竹紙年代的依據。出現竹紙,不僅不能說明這些竹紙是西夏時期的,而只能證明是元代以后的。當然,如果不能從書寫內容來判定具體年代,那就只能認定在元一明的上下限之間。
關于西夏文文獻中竹紙的使用,較早廣泛認定的是李逸友先生的《黑城出土文書》。其《內容簡介》稱“這是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于1983和1984年間在黑城考古發掘所得漢文文書之內容,分12章論證了出土文書所反映的各方面情況,勾勒出了元代亦集乃路政治、經濟、文化的概貌;下篇分19類,收錄了黑城出土文書七百六十余件,主要是元代和北元初期的世俗文書,包括大量公文和票據、契約、帳冊、民間書信以及少量西夏和元代的佛經”。在本書前半的考古報告中,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通過勘探發掘,確認了黑水城現址范圍內分別屬于西夏和元代的遺址,對于各遺址出土的文獻也有相應的年代判定。特別是有紀年的文書更是成為斷代的確鑿證據。因此,整體上將這些文書的年代斷定為元代和北元時代,是符合客觀事實的。
按照該書的統計,其中定為“竹紙”的寫本有三四百件,占據不小的比重。即使以此作為證據,也僅僅證明這些竹紙是“元代一北元”的用品,尚不能說明在西夏時期已經使用竹紙。更何況這些是不是竹紙,存在著很多的疑問。
作為“內蒙古額濟納旗黑城考古報告之一”的“漢文文書卷”,主要是闡述文獻內容,尚沒有對于紙張的理化分析。這一點尚不如國家圖書館的分析有力,只是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對紙張判定是正確的,而對年代判定是錯誤的。
我們很難通過現在的印刷品圖版了解紙張的性質,這是必須親手揣摩反復察看,直至通過放大和分析才能最終確定的。在不具備這些條件的時候,我們也可以通過類比和經驗判斷來識別。
首先,竹紙的生產源于南方大量竹子,主要在南方的特定時期比如明代開始大量流行。
其二,竹紙在明代以后的大量使用,是由于材料易得和比較廉價。
其三,竹紙的特性是比較薄,且容易氧化,歷時稍長就容易發脆碎裂。
其四,由于以上特質,竹紙很少有使用在官文書中的。即使在明代以后也是如此。
我們曾經親手鑒定了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斯坦因從黑水城獲取的四千多號共七千多件西夏文獻的殘片,基本上全部是麻紙和楮紙,以及少量綿紙,其形態有各種厚薄、白灰、染黃、細密粗疏等各種形態。應該說基本覆蓋了黑水城各個遺址出工文獻的全部類型,但是,其中并沒有竹紙。作為與之同源的更大規模的柯玆洛夫搜集品,至今也尚未見有有關竹紙的著錄。
從紙張的使用范圍來說,對于官私文書沒有嚴格的限定,但是某些官文書一定是用比較好的紙張書寫。比如宋代“宣麻”一詞,就是草寫詔書的代名詞,是寫在潢麻紙上的。在其下級機關的公文用紙上,也一定比民間用紙要求高些。比如作為亦集乃路的文書是很少可能用竹紙書寫的。
即以“軍政事務類”的文書F197:W33為例。此件著錄為“竹紙,整,行草書,289×1047mm”。其內容為:
皇帝圣旨里亦集乃路總管府呈□□
一申甘肅行省府司除已牒呈
河西隴北道肅政廉訪司照詳
外合行具申伏乞
照詳施行
開
一牒呈憲司府司除已備申
甘肅行省照詳外合行牒呈狀請
照詳施行
開
右各行
至元五年五月吏趙彥明
提控案牘兼照磨承勘架閣倪文通
許順和等告擅放軍役
知事袁亦憐只
經歷王
廿九日
類似的官文書還有許多編號,其中不乏如“皇帝圣旨里亦集乃路總管府呈”的抬頭。但是,這樣重要的官文書也是用竹紙書寫嗎?在中國書籍史上,宋元版本彌足珍貴。元代印書有一種非常有名的“公文紙”本,是以其采用優質昂貴的“公文紙”印刷而稱譽書界。“公文紙”是一種細白厚實堅韌的優質細麻紙,是宮廷官府的指定用紙。公文用紙在元代已成定制。即使退而求其次,在元代后期或者北元時期,在處于北鄙內地的地方官府已經日薄西山,很難再有財力使用這種昂貴的紙張,而用其他等而下之的材料,但是,要用到出自南方的、剛剛開始廣泛使用的而缺點明顯的竹紙,似乎也是不近情理的。
綜上所述,按照常理推斷,西夏文獻使用的主要是麻紙,和少量楮紙、皮紙、綿紙,絕少有使用竹紙的可能。相反,如果以竹紙為材料,我們不能定義為“西夏時期的竹紙”,而應當是“竹紙時期的西夏文(或者廣義的西夏文化圈的)資料”,即元-北元-明代的材料。
二 西夏版本學研究之二——印刷術
中國書籍印刷,應當說是從唐五代時候開始。敦煌本唐咸通九年四川王階為父母捐造金剛經是一個最為著名的實例,宋開寶年間刊刻的大藏經是運用雕版印刷大量刊刻叢書的里程碑。但是,流傳至今,唐本已經屈指可數,北宋版本也不出十多種,南宋到元代刊本也被公私藏家深藏秘閣。但是,五代一宋元是我國書籍史的轉型期,為數上百近千種的印刷實物以其繽紛異彩充實著我們對這一發展時期的認識。在宋元藏本大量佚失的情況下,忽然有西夏故址出土的大量刻本文獻,尤其是具有的各類雕版、木活字、泥活字的多樣形式,實在是彌足珍貴。
英國藏品中的木活字本
由于中國學者能夠直接接觸西夏文獻的機會較少較晚,而通過外國發表的圖版來研究,往往可以研究其文字內容,對于照片不能或者不善于表現的版本學方面的問題,則十分困難。中國學者對于北京圖書館館藏的西夏文《華嚴經》活字印本已經有了清晰的研究成果,但是更大范圍、更多對象的研究,顯然是自199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聯合組團訪問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開始有了重大的突破。世界范圍內收藏量最大的黑水城文獻突然紛呈在中國學者的面前,不僅有匪夷所思的精彩內容,還有這個重要轉折時期的活字本等等的實物。隨著俄藏黑水城文獻拍攝編輯的進程,史金波先生也發現了許多件活字本的材料,其中一些漢文活字本比如《歷書》的材料,在漢文文獻結束的第六冊《敘錄》中得到明確的闡述。關于西夏活字本研究的最具標志性的成果則是2000年1月由史金波和雅森,吾守爾的《中國活字印刷術的發明和早期傳播》,對于到當時為止的幾乎所有例證都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可惜對英、法的藏品沒有全面的調查。史金波先生1994年從克恰諾夫處得到一些英國藏品的圖版,撰寫了《簡介英國藏西夏文獻》,對其內容進行十分精到的判斷。但文章內容:

英藏西夏文文獻木活字本例證
137(r924)占察善惡業報經
為英法所藏篇幅最寬大的木活字印本。高250,寬550mm,2紙,6開。紙質薄,版心高180mm,上下雙線。紙幅最大一張寬370mm。36行,行16字。上下左右排列不齊,墨色參差。筆畫交叉處沖過刀痕明顯,和泥活字顯然不同。
181b號,高250,寬235mm,2紙,活字本。
181hl號,高118,寬102mm,2開。已裱貼,4行,活字本,一、三列首字有木活字方底座痕跡,是非常典型的木活字本的標本。
英國藏品中的泥活字本
我們不僅發現大量活字印本,而且不少是極為稀見的泥活字印本。在中國古籍刊刻史上,活字印本最早見于北宋沈括《夢溪筆談》,然而最早的實物,卻是近年發現的拜寺口方塔(始建于1075年)出土的西夏文文獻《吉祥遍至口和本續》9冊。而泥活字印本卻極其少見,如果不是親見實物,是很難鑒別的。
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雕版印刷品是整體版面的邊角磨損而不是單個字體的磨損,而活字印本則通常是單個字體的邊角磨損;而泥活字本的使用假設和木活字本的使用假設也是不一樣的。各自的使用假設是由不同的幅面、印數、頁數和許可條件來決定的。我們可以從單個字體的磨損情況來推定泥活字印本,但并不是說沒有磨損的就一定不是泥活字印本,只是特征不很明顯,需要更多的證據。如果泥活字有可能是模印制作的話,那么模印過程中邊角的不豐滿具足,也應當是先天的工藝缺陷。即使不是模印,在燒制到1000℃以上而逐步冷卻的情況下,泥活字的細小邊角也是首先容易氧化斷裂磕碰缺失的。
非常典型的是Or.12380-3016。粘頁裝。文字大小不一,排列扭曲參差。這是一般活字本的特點。但是作為泥活字本,則表現為大多數文字的四角都已經磨損,僅存中央部分的字核。四角磨損是泥活字和木活字的主要區別。
例證:Or.12380-3016(K.K.II.0244.qqq)
高165,寬113cm。l紙。殘片。紙質薄,存7行,行13字,可能是蝴蝶或者經折裝。行列排列不整齊,大多數字模已經倒成圓角,不僅是因為多次拆版使用,而且是因為泥制活字,才可能形成此種狀況。邊緣文字有塌陷,可知拼合以后已經長期使用。背面痕跡深淺不一,不足為證,因紙張之厚薄不勻,遠超過活字壓力之大小。字體筆畫交叉處并無刀痕,頗似模印。
法藏西夏文文獻的活宇本
我們在法國發現幾十件木活字印本,特別是未曾公布的一件文獻,顯露出活字底座的方角印痕,以及字行間嵌條的印痕,無可置疑地勾勒了西夏活字印本的一般特點,通常是:寬度約為90毫米的經折裝,較薄麻紙,紙色略灰暗;文本的行和列,都不能整齊排列;字的差異很大,大小粗細無規律地夾雜,而如果是整塊木板雕刻就至少上下左右連續的文字不會有過分的差異。因為是單個活字的排列,也不可能有雕版印刷常有的斷裂痕跡。背面墨痕深淺不一,雖然有紙張厚薄不允的原因,但也反映了活字印本特有的單個木活字吸水量、縮脹形成的高低等各種差異。
三 西夏版本學研究之三——版本鑒別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西夏文活字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卷第四十一》,因為獲取渠道不同,被編為chinoisl0065號。關于此件的斷代和真偽,國內外都有不少分歧意見。
此件高340,寬120mm。33開經摺裝。雕版印本。白麻紙,紙質粗薄,寬簾格37-53mm,窄18mm。不時有窄簾格出現,此種情況在古紙中十分偶然。墨色中,有污漬,背面無字。紙幅700mm。版心高251mm。扉畫高267.mm,廣725mm。8紙,第五紙前粘貼處有漢文“五”等三字。扉畫和正文用紙紙質相同。
卷首標題等文字漢譯為:
大方廣佛華嚴經契卷四十一第主
唐于闐三藏實叉難陀譯
天奉顯道耀武宣文神謀睿智制義去
邪惇睦懿恭皇帝賢翻
十定品二十七第之二
法國國家圖書館關于此卷的解題,用法文刊登在該館館刊上。為此文較難尋找和閱讀,特請耿昇先生翻譯,全文如下:
大方廣佛華嚴經
木刻本(高25),每葉5版,每版6行,每行17字,卷首5版。
1冊,經折裝(34×12)。
西夏人是起源于唐古特人的民族,他們曾在中國西北建立過一個強大的王國(1032—1226年),其首都是今甘肅省的寧夏。本世紀初葉在黑城的考古發現,解釋清楚了他們那浸透著佛教文化的文明之高雅。他們從宋帝國獲得了一種1035年的三藏經(見第41號)刊本的副本,并于11世紀下半葉期間,把它譯成了西夏文,同時也依靠了他們所掌握的藏文文本。

為了記錄他們的語言,他們發明了一種復雜的文字,派生自漢文方塊字,運用了印刷術,用吐蕃一尼婆羅風格的版畫為其佛經作插圖。成吉思汗于1227年摧毀了其帝國,并大肆屠殺其居民。然而,他們的文化又延存了某些時間。
成吉思汗的后裔忽必烈征服了中國,并創建了元王朝(1280—1368年),以世祖(1271—1294年)的年號行使其統治權,下令雕刻西夏文的三藏經。這項工作是在南宋(1127—1279年)的故都杭州的一座寺院中完成的。它可能是在管主八的主持下完成的。此人是一名西夏血統的人,任浙江僧伽的負責人。
近期出土的90冊,是于1930年在甘肅寧夏發現的,其他則是于1933年在山西發現的。該版本已是多種出版物的內容,作為插圖的卷首頁,屬于在黑城發現的西夏文雕版的圖像傳統,因此很接近《磧砂藏》(第42號)的風格。
本處出示的一冊是由伯希和獲得的,很可能出自寧夏。其卷首頁是代表著向聲聞者說法的佛陀,肯定是根據1302年左右在杭州完成的原版的明(1368—1644年)刻本。卷首頁的版均取自各卷經文之首。因為這些版要比文中的版磨損得快,故當時必須重刻。
出處:伯希和,國家圖書館,1946年采購。
書目:ZBT,第277-278;伯希和,1953;戴密微,1953;格林斯坦,1971;KARMAY,1975。
此卷本來應無問題,但有傳說,民國年間有人仿造了西夏文本《華嚴經卷第四十一》,致使法國國家圖書館對此也不敢認定。在2004年6月法國國家圖書館舉辦的“中國古代文獻展”的二百多件展品中,也因為不能確定真偽而沒有展出和收入展覽圖錄。當時我們正在法國準備編纂《法藏敦煌西夏文文獻》,應法方要求,對此進行了仔細的鑒別。
本卷為雕版印刷。正文和佛畫分別粘貼。佛畫體制以中央對稱繪制。扉畫描繪非常細密,符合西夏的風格和刻印水平;細小筆觸留有筆繪痕跡。經正反面反復研究,肯定是雕版印刷品,也就排除了利用照相辦法復制的可能。如為民國翻印,多已采用石印技術。由于石印采用的是油水排斥的原理,在油墨周邊會有淡黃的水洇痕跡。此間印制不是油墨,而是水墨,且并無石印的技術痕跡。在背面由于紙張的厚薄不一,字跡也深淺不一,但明顯不是平版印刷(石印)的效果。
法國敘錄稱:“其卷首頁是代表著向聲聞者說法的佛陀,肯定是根據1302年左右在杭州完成的原版的明(1368-1644)刻本。卷首頁的板均取自各卷經文之首。因為這些版要比文中的版磨損得快,故當時必須重刻。”
敘錄稱此件為明刻本,固然有對全部靈武出土文獻總體斷代的依據。靈武出土西夏文獻,今主要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其斷代下限基本可以確定為明代。但是,這只是對紙張、印刷、裝池等的判斷,并非說明其版刻為明代。善本圖書中前朝版刻、后朝刷印或者遞修的例子是不勝枚舉的。
從文種來判斷,按照對西夏文識讀的最大可能性來估計,明代能夠識讀西夏文字的西夏遺民應當還有不少,但是,似乎已經不再可能重新用西夏文刻印、或者翻刻一部西夏文的大藏經;從繪畫特征來判斷,翻刻本很難反映出西夏繪畫的神韻,尤其是唯獨只有西夏版畫中具備的西夏婦女的面部特點,翻刻本只有兩種傾向,一是更趨粗糙,偷工減料,而此件并非如此;一是按照后人的審美水平加以美化,而其中可能是羅皇后的臉部并不見得修飾得好看些。兩種可能都找不到依據,唯一的可能是用原版再次刷印。
我們對此研究的結果是:扉畫中女性人物和俄藏黑水城文獻版畫、俄藏黑水城絹本、紙本繪畫中的面部特征完全相符,臉部曲線和通常的繪畫有很大區別,不可能是明代人按照西夏人尤其是羅皇后的特定臉型去重新刻印一部佛經。
法方懷疑的另外依據是該書書牌的裝飾形式屬于明代。我們知道,用風格來評判固然有其引導意義,但是不能作為定性的依據;只有找到參照物,才能最終比定。至于敘錄稱圖版因為各卷通用,刷印次數更多些,所以原有(西夏)板壞了以后,明代就重新雕刻了。我們說,既然刷印的頻率不一樣,那么雕版的數量也可以不一樣,易損件在產品生產過程中就應當按照比例、概率來追加生產;否則,以后要找另一個畫師和刻工來仿制一幅(即使同一刻工的前后作品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就不可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最終,我們從格林斯坦德影印的九冊西夏文獻中,找到了俄藏黑水城文獻中西夏文華嚴經的相同版畫,在細節上都完全相同,證實此卷《華嚴經》為真本無疑,其版刻為西夏原版。目前此件已經收入在《法藏敦煌西夏文文獻》中。
四 西夏版本學研究之四——版畫
寫本佛經插圖,是敦煌藏經洞文獻的一大特色。敦煌紙本繪畫,具有三方面的作用。一是寫卷的展示作用。最典型的是P.chin.3995《熾盛光佛》,具有后期水陸畫的懸掛頂禮的作用;P.chin.2010《觀世音經》,上圖下文,隨文圖解觀世音菩薩以三十二化身救度眾生的故事,是中國最早的連環畫形式之一。《降魔變(勞度差斗圣變)》則是講唱文學的最早典范。正面繪畫介紹“降魔”的十幾個回合的故事,面對觀眾演示;背面則書寫變文臺詞,由演示者進行宣讀講唱。卷軸轉過,解說相隨,這種形式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的“拉洋片”。可見敦煌文獻的插圖已經呈現相當豐富的樣式。
當佛經編纂和流通進入刻本時代,也就是宋一西夏時代以后,刻本中的卷首繪畫就體現為版畫的最早成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西夏版畫除了在工藝上的創新以外,在形式和獨立的表現語言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現。
從唐咸通九年《金剛經》版畫到宋元之間的版畫,雖然不乏佳作,比如宋代的《梅花喜神譜》、《天竺靈簽》、雷峰塔出土吳越王捐施《陀羅尼經》、四川出土《陀羅尼》等,但其中總是由于材料稀少而難以貫穿起各自的環節,而唐代版畫的一些優秀傳統則在西夏版畫中得到了全面的繼承。
西夏文獻中的佛教版畫,不僅數量較多,可以說是早期版畫的最集中的體現;而且水平很高,具有多樣的高級形態的樣式。可以說是繼軌大唐、開啟宋元。其特點主要是增強了敘事性,壁畫題材反映的佛經故事比如觀世音救難故事、普賢行愿品的10個情節描述、西夏譯經圖的場面敘述等,都直接采用了各種生活場面;其次是具有很強的人物寫實能力。描畫對象從佛菩薩擴展到供養人和被接引者,就不再受佛像制作的限制,有了更多的自由;在謀篇布局和刀法運用上更加成熟,有時非常恰當地運用了陰刻和陽刻的對比。

如果說,敦煌壁畫采用主尊為中心的中央對稱形式,是由于壁畫對于朝拜者是進入洞窟后一眼望見、同時展開的;那么,西夏版畫更多的是隨著經卷的打開逐步展示的,主尊就通常放在右側的位置。雖然唐咸通九年的《金剛經》已經采用了主尊放在右側的形式,但可惜唐代并沒有留下同類的更多例證。西夏經卷扉畫已經有意識地關照了經卷打開的時間過程,讓主尊在開卷時較早出現,從而使得讀經者先生敬畏,同時突出了主尊的莊嚴。
西夏版畫有一些特殊的內容和形式體現了版畫發展的時間進程,某些圖案具有典型的朝代和地域特點,可以作為斷代的依據。
五 西夏版本學研究之五——裝幀
英藏西夏文文獻的裝幀形式
裝幀形式的劇烈變化期,是在唐宋之間。從現存敦煌寫本來說,已經具備了卷軸裝、龍鱗裝、梵夾裝、經摺裝、粘頁裝、蝴蝶裝、線裝的各種形式。但是,由于寫本占據的絕對地位,從簡帛形式導致的卷軸裝、從貝葉形式導致的梵夾裝,從卷軸裝演變的經摺裝,從卷軸裝演變的龍鱗裝,始終是主要的形式。由于印刷術的發明,雕版所用木板規格的限制,經摺裝、蝴蝶裝、粘頁裝和方冊線裝越來越占據主導地位。對于所有這些裝幀形式,法國的戴仁先生和中國的方廣鋁先生都有完整細致的敘說。而各種裝幀形式(除龍鱗裝以外)在英國的藏品中都有了比較完整的體現,甚至還出現了一種至今沒有命名的裝幀形式。
英國藏品中擁有我們目前所知的許多裝幀形式,其卷軸裝大體變化為單葉的文書,或者部分經折裝樣式(卷軸裝和經折裝的親緣關系是最接近的)英國藏品中擁有我們目前所知的許多裝幀形式,其卷軸裝大體變化為單葉的文書,或者部分經折裝樣式(卷軸裝和經折裝的親緣關系是最接近的)。
有十分成熟的線裝本,如or.12380-0044號左側有穿線針孔,中有書口,寫有書名,已非蝴蝶裝的素口,表示已經從當時多見的蝴蝶裝向線裝方冊轉變。大量所謂“蝴蝶裝”的文本,嚴格意義上應是“粘葉裝”,特別是大量前后“頭對頭”縱向折頁的樣式,和現代印刷的折頁相仿,應當引起注意。
一般認為,線裝樣式出現較晚。現存的大量所謂“方冊裝”、“穿線裝”,都不是特定定義的“線裝”。在英藏黑水城文獻中,卻找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線裝書”。具備了“線裝書”的一些技術要素。
例證:0044 KK.II.0283.aaa天盛改舊新定律令
高175,寬400mm,2紙。線裝白麻紙,中,墨色中。印本。背面無字。
本號共3件,為同一厚紙中揭裱出的正、反文字面和中間空白夾層。
左側有裝訂穿線針眼。為線裝書完整一葉的上半部分,中有書口,寫有書名,已非蝴蝶裝之素口。是十分成熟的線裝本。表示已經從當時多見的蝴蝶裝向線裝方冊轉變。
還有一種特殊的裝訂形式,尚未見諸著錄。在已知的裝幀形式中,大多是橫向(徑向)翻閱的,這符合漢字豎寫、由右向左逐列書寫和閱讀的習慣;由于藏文是橫向書寫,逐行向下閱讀,就繼承了梵夾(貝葉)裝橫寬高窄的形式,梵夾裝的經典不是橫向(徑向)翻身的,而是垂直的軸向翻身的。我們至今可以在寺廟中看到,僧人、道士在念頌的時候,一手奏樂,一手翻頁,正反兩面互相顛倒的文字,正好非常方便單手翻動。
但是,我們在英藏西夏文文獻中發現的樣式,是粘頁裝的尺幅和樣式,卻采用梵夾裝的翻身形式。簡單地說,就是正反兩面合起來粘貼成一頁,但是文字是互相顛倒的。這樣就必須是上下翻身,而不是左右翻身;然而高度大于寬度的紙頁肯定只適合左右翻身,不適合像梵夾裝一樣地上下翻身。就像我們現在通常讀的書一樣,看完一頁之后是不可能把書顛倒過來看下面一頁。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現成的術語來指稱這種特殊的裝幀形式,就姑且稱為“特殊形式”吧。這種特殊形式在英藏西夏文文獻中屢屢出現。其典型的有OR12380-0227、0249、2213等。
西夏文獻中有多樣、異樣的裝幀形式出現,說明了兩個問題:
1 在時間進程上,西夏正好處于卷軸本向方冊本轉折的時期,由此出現了多方向的嘗試。
2 在空間范圍上,西夏深受漢、藏、回鶻、遼、金、蒙古的影響,某種程度上也吸取了各民族書籍的裝幀形式。
綜上所述,西夏所經歷的11到13世紀,正是我國書籍歷史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學術界所關注的竹紙使用、活字印刷、版本鑒別、版畫特點、方冊裝起源等,都隨著西夏文獻的公布,得到了許多新的例證,使得許多疑而不決的問題有了定讞;同時又啟發我們對新的問題的許多思考。文獻學范疇的一些問題,反映了科技的進步、文教的昌隆,其意義是十分重大的。
(責任編輯 盛朝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