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采神韻自天成

凡在上海看過尹桂芳舞臺演出的越劇愛好者們，現在大多進入退休歲月。如今，他們經常相聚一起緬懷尹桂芳，喚起少年青年時代的美好記憶，表達他們對尹派藝術的鐘情和懷戀。這生動地反映出尹桂芳演藝非同尋常的美感和魅力。這種美感和魅力主要表現為三大方面。

平淡天然，寓雅于俗

表演的過程和欣賞的過程是同步的。作為演員，需要研究如何表演得深入淺出、平易近人，以自己的舞臺形象走進觀眾的心靈。1962年，落戶福州的芳華越劇團首次回滬演出，演出劇目是《紅樓夢》。尹桂芳飾演賈寶玉，絕無那種“演給大家看”的人為痕跡，而是同觀眾進行著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和情感交流。這個過程，既是尹桂芳深入淺出、平易近人的表演過程，也是觀眾參與其中、心領神會的欣賞過程。她演的寶玉，惟妙惟肖；觀眾看的寶玉，活靈活現。不僅如此，尹桂芳飾演的寶玉一直靈動地存在了觀眾的記憶之中，那種手勢步態，那種風韻狀貌，那種華采唱腔，那種意象韻味……令人久久難忘。

對寶玉逐漸走向成熟后的表演，尹桂芳有著特別的處理。從芳沁橋上遙見黛玉葬花而落淚，到留不住她時發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傷感，再到“想當初妹妹從江南初來到”的撫今追昔，尹桂芳在傾吐寶玉的愛情和成長煩惱時，將其提升到了生命召喚的情境，手眼身法步同唱腔的聲色情韻味渾然一體，流光溢彩地彰顯出寶玉此時此地特有的心路歷程，達到了至真至美的境界。

戲到《金玉良緣》，尹桂芳將“合不攏笑口”、“心如燈花并蕊開”、“第一件稱心滿意的事”演到登峰造極；然而在揭開蓋頭、發現寶釵的剎那，頓時目瞪口呆，繼而連續發出“我在那里啊”的神情姿態，令人揪心；然后發出“我找林妹妹去”的癡語，又忽聞“林妹妹她己經死了”，如五雷轟頂，天旋地轉……在這場樂極、驚變、悲涼的大逆轉中，尹桂芳的每句白口、每段唱腔，每一個大起大落的形體動作和多姿多變的神情聲色，都令觀眾身臨其境，驚心動魄。

到了《寶玉哭靈》，尹桂芳痛呼林妹妹的“哭頭”發自心魄，心碎腸斷的起調使人潸然淚下。質樸情濃的弦下調從“金玉良緣將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宣敘寶黛往事，唱到“人間難栽連理枝，世外去結并蒂花”，詠嘆殘酷現實，字字沉痛如血出，聲聲哀悼似欲絕，使觀眾感同身受。俞振飛也是在那年觀摩了尹桂芳演出的《紅樓夢》。他在1986年回味那段“寶玉哭靈”時吟出一首七絕：

紅樓昔見哭瀟湘，平淡天然最擅場。

正是豐神稱獨絕，于無淚處斷人腸。

俞振飛并寫出一段意味深長的注腳：“桂芳同志所演《寶玉哭靈》，不用花腔，而人物感情曲曲傳出，慰貼精當，其悱惻動人之意，深蘊飽含于平淡中，足見真實功夫，近世所絕少也。”“平淡天然最擅場”這句褒揚，出自俞振飛對戲曲表演藝術“寧煉毋冗，寧潔毋濫，寧自然毋矯飾，寧樸實毋華靡”的精辟見解。尹桂芳寓高雅于通俗的平淡天然，富有“看似尋常最奇崛”的美感和魅力。這就是俞振飛贊嘆的其演藝為“近世所絕少”的“真實功夫”的原因。

情由心發，神從眼出

戲曲界流行一句行話，叫做“一身之戲在于臉，一臉之戲在于眼”。川劇名家周企何更具體生動地說道：

眼之靈者，神也；神之活者，氣也。氣不到而神不活，神不活而眼不靈，眼不靈而情不傳。面部表情有賴于眼神傳情，隨著人物的喜怒哀樂，如天上的云彩，或成雨而聚，或迎風而散，變幻無窮，而且只在須叟也。（陳國福《周企何舞臺藝術》）

尹桂芳演出時，她的一雙明亮深邃、傳神寫照的眼睛，特別富有表現力、吸引力和感染力。

1962年的那次演出，尹桂芳還獻演了一臺《盤妻索妻》。該劇是在梁玉書緊追不舍謝云霞的情景中拉開帷幕的，尹桂芳表演梁玉書對謝云霞一見鐘情的緊追和唯恐失去的不舍，在一出場時就情由心發，從眼中“亮相”了。這眉目傳情疾，快如石火電光，美若云蒸霞蔚，頓時激起滿堂彩。

梁玉書不見謝云霞，卻來到一座豪宅門前。他忙使書僮速去打聽這是什么人家，自己在焦急等待。此時，尹桂芳運用嫻熟的扇子功，從頭上扇到腳下，沒有一句臺詞，盡用眼睛說話。當梁玉書發現書僮還在門外猶豫不決，迫不及待地合扇并以扇柄捅向書僮腰上，捅出了“啊呀”一聲，也捅出了這家主人，由此，戲便進入了一個拜托成人之美和一個慷概拍胸包成的新的劇情。這一細節沒有可憑借的唱段，幾乎都在對話中進行。從情如“成雨而聚”，到意若“迎風而散”，尹桂芳全仗其眼神的瞬息萬變來完成，變得精細絕妙，使人眼見心到而激動，情不自制地報以熱烈掌聲。

尹桂芳運用眼睛演繹角色的美感和魅力，不但使觀眾傾倒，而且也使她的舞臺姐妹折服。1992年，原“芳華”二肩花旦余采琴還念念不忘1946年她與尹桂芳同臺演出《浪蕩子》的情景。她回憶說：“那時我在戲里演年輕蕩婦楊柳絲，劇情規定我要去迷住尹桂芳扮演的金育青。應當是我去勾引他，但其實是她迷住了我！我打心眼兒喜歡她。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向我一瞥，外加一個忽閃，我魂兒也被她勾去了，就跟著她走了！所以，不是楊柳絲去迷住金育青，而是她尹桂芳來迷住我余采琴——反過來了！”

張云霞曾于50年代初介入過“芳華”，并與尹桂芳同臺演出《玉蜻蜓》，扮演申貴升的元配夫人張雅云。張云霞對尹桂芳仰慕己久，趁著與她同臺演出的機會，便站在臺角看她表演申貴升的“前游庵”。看到申貴升對王志貞一見鐘情，繼而私合成親，不知不覺間張云霞被尹桂芳的表演所吸引，心中感到自己的丈夫去愛別人了，一種失落和忌恨從心底發出，從而超前進入了自己的角色。她回憶說：“我當時熬到自己出場演‘規夫’時，就動了妻子對丈夫的真情，非要勸他回心轉意不可。特別是演到“搜庵”一場，更是不見丈夫死不休，對王志貞恨之切骨。之所以幾乎演到假戲真做的地步，主要是尹桂芳的表演把我迷住了，使我忘了自己。”“芳華”中與尹桂芳同臺演出的演員大都有被其“拖進角色，拖進劇情”的例子，這其中，離不開尹桂芳眉目傳情的精彩、神奇和美妙。

忘我神似，相映成趣

作為戲曲，越劇重在表現，重在運用程式塑造形象，重在追求神似的境界。越劇又學話劇，話劇重在體驗，重在按生活應有的樣子創造角色，追求忘我境界。尹桂芳善于將話劇的體驗與戲曲的表現融會貫通，創造角色。她常在忘我與神似的相映成趣中，別出靈感，突發性地作出“下意識動作”，常有不思而至的“神來之筆”。這是尹桂芳演藝最常見、也最難得的一大特色。

1954年，尹桂芳為排演越劇《屈原》，不僅與編劇馮允莊（蘇青）一起向著名學者文懷沙多次登門求教，還赴京觀摩由趙丹演出的話劇《屈原》，尋找自己扮演屈原的感覺。越劇《屈原》可說是尹桂芳在越劇舞臺上將話劇的體驗和戲曲的表現相結合的一大范例。

我是在麗都大戲院看她演出《屈原》的，至今雖己有53年，卻仍如歷歷在目一般。尹桂芳甫一亮相，其高雅的氣質和詩人風度就把我深深吸引住了。她演唱《橘頌》，憑借物華喻說人品，將舍生取義持大節的深刻思想以濃濃的人情味演唱出來，親切動人；當詩人身遭誣陷，痛說楚王“你忘了六百里土地成夢想，你忘了八萬男兒赴沙場”，憂國憂民的激憤震撼人心；屈原被放逐后的“天問”一場，尹桂芳出場臺步重若千斤，一步又一步像在曠野一般；電閃雷鳴風嘯雨驟之中，她用弦下調流水起唱一大段“屈原怒火高萬丈，滿懷悲憤問上蒼”，一招一式，以形寫神，一字千鈞，以聲傳情，使人們在忘我中看到一派氣壯山河、情貫乾坤的偉麗形象。現在回味起來，我仍可感受到尹桂芳在《屈原》中所表現出來的已非個人情感，而是其所理解和體現出來的人物情感。作為欣賞者，已經從旁觀者被卷入其中，成為她塑造形象的參與者了。正因如此，周信芳在看《屈原》時會對鄰座的傅全香說：“沒想到你們越劇界竟然有這樣好的一位女小生！”俞振飛則說：“觀桂芳同志所演三閭大夫，刻畫傳神，深厚極致，余自愧莫及。”而趙丹觀后情不自制地跑到后臺，將尹桂芳抱起來打轉，大聲贊嘆：“你比我演得好，你演得太精彩了！”

忘我與神似，是相映成趣的境界。正因為忘我，所以由此產生的動作和神情連演員自己事后也往往想不起來，這種忘我是一次一個樣，常演常變化，是不可重復的。不過對我們觀眾來說，則是感受于“美妙的一瞬”，耐人尋味而久久不絕。同樣的原因，尹桂芳的舞臺藝術雖后繼有人，但她本人演藝的獨到美感和魅力，恰如“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 宋·邵雍《善賞花吟》）。也正因如此，尹桂芳才稱得上絕代藝術家，她的演藝的美感和魅力才成為絕唱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