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與《詩》之間關系復雜。傳世文獻中的詩論,構建了孔子的政治品格。出土文獻《孔子詩論》蘊含的道德美、理想美、情感美,卻展現出孔子的審美心境。
關鍵詞:孔子;《孔子詩論》;道德美 理想美 情感美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4-0117-03
《孔子詩論》是一篇以孔子評論《詩經》為內容的出土文獻(以下簡稱為《詩論》),2001年由上海博物館整理出版。隨著《詩論》研究的展開,我們發現在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孔子分別表現出對《詩》的不同態度,這可以使我們對孔子產生新的認識。
孔子是儒家學派的創始者。其思想體系為中國古代政治社會結構的基礎。因此。在后人眼中。孔子是一位以政治為學術理想的學者。當然,孔子很少參與實際的政治實踐活動,僅當任過魯國司寇,在周游列國。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時。也頻頻遭到冷遇。但這僅能表明其政治思想未能際遇當時的社會現實,事實上,孔子的政治思想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時。就成為歷朝歷代的官方統治思想。
從傳世文獻來看。孔子學習與傳授西周傳統文化的學術活動,都是傳達其政治理想的一種途徑。首先。孔子學習六藝等周朝傳統的典籍,是因為這些書保存了周朝的政治制度。在孔子心目中。周朝的政治制度最為理想化,因此,他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其次,孔子創辦私學,大量收授學生,培養了約三千學生。七十二高徒,亦是為了使周朝的政治制度通過學生得以實施。因此,孔子辦教育不是為了傳授知識,而是為了培養從政的人才。孔子云:“弟子人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翻在他看來,孝、悌、謹、信、愛、仁等德行是學習的根本,而德行是從政的基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在孔子看來,政治問題即為道德問題。
可見,在傳世文獻中,孔子更多地凸現其政治側面,這一點尤其表現在他對《詩》的詮釋上。
《詩》是周代禮樂教化政治的產物。作為禮儀制度與權力話語廣泛運用于西周及其春秋戰國時代。孔子對詩非常重視,他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詩》即排在第一位。《莊子·天運篇》載孔丘見老聃時說:“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詩》為治學之務。晚年,孔子專心整理《詩=》,將三千余篇古詩刪為三百零五篇。對這些古詩,“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和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
然而,孔子只是將詩作為文治教化的工具。他不與詩直接對話,至此,《詩》的意義并非來自文本本身。而在政治社會、道德倫理中生成。以《論語》中的材料為例:
(1)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
(2)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
(3)“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4)“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
(5)“頌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
(6)不學《詩》,無以言。(《季氏》)
(7)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難》乎?人不為《周南》《召南》,其尤正墻面而立也與?”(《陽貨》)
以上這些詩論分別從詩的性質、功能、應用等方面詮釋了詩與政治的關系。
其實,《詩》不僅是周朝禮儀政治制度的折射,在后人眼中。它更是美的最高境界。只是孔子似乎缺少了審美能力。例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一句,生動地表現了女子的神態容貌,孔子卻僅作為啟發子夏領悟“禮”與“仁義”關系的材料。“野有蔓草。零露團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寫出愛情的純潔與美好。孔子卻將它作為自己與賢士程子相遇的類比。對于孔子,學習詩如不能為政治、社會所用。再多也毫無意義。
然而,傳世文獻中的孔子形象,往往在后儒們的追思中建構,這種建構多摻入了他們的主觀看法。從而遮蔽了孔子的真實面貌。后人多從政治層面上對孔子進行詮釋。這自然與孔子的從政理想相一致。但孔子并不是性格單一的“扁平人物”,而是有著不同的性格側面和性格層次。當后人將政治推向孔子的生命極致時,孔子的豐富性便在這種政治圖解中被解構。
其實,孔子是最具有審美情趣的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即“智慧像臧武仲、清心寡欲像盂公綽、勇敢像卞莊子、多才多藝像冉求。再用禮樂來成就他的文采”,也可以說是成人了。”在孔子眼中。禮樂是一個成人的最高境界。禮“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它是外在的倫理道德規范。而“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樂是教化的內在力量。它能對人性進行感染熏陶。因此。相對于禮。樂是人生最自由的境界,它也是孔子所追求的境界。孔子以音樂為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除“喪”之日“哭則不歌”。平日皆要彈琴與歌唱,即使厄于陳、蔡,遭匡人圍困,孔子依然弦歌不斷。孔子不僅能欣賞旋律的優美,而且能觸摸音樂的靈魂。他能在傾聽中感悟到周文王的外貌,他能在小孩清澈、純凈的眼睛領略韶樂的真諦,音樂氤氳了孔子的生活氛圍、塑造了孔子的生活態度。盡管他一生汲汲追求政治,卻有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自由心境,這種心境讓孔子對美有著最深刻的領悟。這種美感同樣反映在他與《詩》的關系中,使其既可以用《詩》闡釋其政治理念,又可以將《詩》當作美的對象。出土文獻《詩論》正好印證了這一點。
《詩論》的獨特就在于它消解了《詩》的政治社會意義。它采用了全新的闡釋視角,對《詩》進行遠距離無功利的審美鑒賞。這里,《詩》不再糾纏于孔子的現實生活,而是變為審美對象。下面。本文分析《詩論》中蘊含的道德美、理想美、情感美,從而展現孔子的藝術心境。
首先是《詩論》中的道德美。自孔子開始,傳統詩論就注重詩篇中的倫理道德。《詩》中的每一詩篇都蘊含著道德意義。如《孔叢子》中的一段詩論,“孔子喟然而嘆曰:‘吾于《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于《淇澳》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于《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于《木瓜》見包苴之禮行也,于《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于《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于《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后食也,于《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于《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于《七月》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于《東山》見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于《狼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圣也,于《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于《彤弓》見有功之必報也,于《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于《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于《蓼莪》見孝子之思養也,于《楚茨》見孝子之思祭也,于《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于《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從此段孔子論詩中可見,孔子在《詩》中,看到的是周朝完備的禮樂制度、君明臣賢、不移之志、包苴之禮、尊老敬賢、勤儉樸實、忠貞孝順等。在孔子眼中,《詩=》便是一本道德教材。其存在價值也體現在這些道德意義上。
孔子不僅對《詩》道德內涵有深刻地了解。而且將其運用于現實社會中。成為現實社會的道德標準。因此,孔子論詩。不管采取何種方式。或以詩句印證事理或直接評論詩篇。詩總是糾纏于人們的政治社會現實生活中。它是人們行事的仲裁者、行走于社交場合的通行證、經天行地的真理,卻從來不是供人欣賞的藝術品,《詩》從產生起就牢牢依附著社會。成為社會倫理的教科書。
《詩論》對“德”的論述卻與傳統文獻迥異。在《詩論》中,周文王、周武王圣潔的道德美、理想美成為關注的對象。《詩論》中“德”的論述共有八處。“頌,平德也,多言后;大雅,盛德也;《清廟》,王德也,至矣;(濟濟)多士,秉文之德;《烈文》日:“乍競唯人,不顯維德”;懷爾明德“蓋成謂之;饌寡,德古也;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頌之平德,指文王武王“平成天下之德”,大雅之盛德,《周頌,清廟》之王德,以及《周頌·烈文》之“不顯維德”《大雅,皇矣》“懷爾明德”,也多是歌頌周文王、周武王伐商滅紂、奄有四方的豐功偉績。此時,《詩》中的道德倫理不再是孔子所關注的對象,《詩論》沒有尋找詩篇下面的“倫理道德”潛文本,而是從審美的維度遠距離地欣賞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人的道德美。孔子更多地沉浸在崇高的道德所帶來的美的感受中,《詩》中的“德”便與現實分開,從而成為審美對象。
其次是《詩論》中的理想美。《詩論》第十簡云:“《關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知,《鵲巢》之歸,《甘棠》之保,《綠葉》之思,《燕燕》之情,蓋日終而皆賢于其初者也。”改、時、知、歸、保、思、情分別是《關雎》、《樛木》、《漢廣》、《鵲巢》、《甘棠》、《綠葉》、《燕燕》等詩中所表達的主題。這些主題有著共同的特點。它們表達了人類對更高層次的理想的追求。“《關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是對好色本能的超越,《甘棠》之報是對利己本能的超越,《綠衣》之思,《燕燕》之情是對見異思遷本能的超越,所以說它們皆賢于其初也。”《關雎》描述了男子對“窈窕淑女”的熱烈追求,“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等詩句表達了男子熾熱的原始情欲,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卻將這股洪流引入“禮”的河床,《詩論》中“《關雎》以色喻于禮”正是對“《關雎之改》”的進一步解釋;《樛木》由“福、祿”上升至“時”的思考。便超脫了具體現實的層面而上升至哲理意蘊的思考;《漢廣》雖有求偶的主觀愿望,但“不可求思”的客觀現實使其“不工不可能”,而是用理智節制感情;《鵲巢》贊嘆婚姻的美好;《甘棠》表達對邵公的敬愛;《綠葉》由于心憂不合禮制的“綠衣黃裳”,從而更思念理想中“古人”;《燕燕》中的至真感情,這些都是對本能的超越。是對“終而皆賢于其初”理想境界的追求。
最后是《詩論》中的情感美。以情論詩是《詩論》的重要特征。郭丹教授指出:“《孔子詩論》所反映出的詩學思想更符合詩歌作為文學作品的情感特征,即詩歌更切近詩歌本質,更符合文學本質。”《詩論》打開了《詩》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這里有《甘棠》中平民對邵公的敬愛。有《綠衣》中對古人的思念,有《燕燕》的難舍難分的離別之情,有《采葛》中婦女對愛情的向往,有《折杜》中的“情喜其至”,有《揚之水》中婦女的愁怨。此外,閱讀過程中。閱讀主體孔子也敞開胸懷,將自己的內心情感投射于詩歌。孔子云:“《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尸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此時的孔子不再是一個在詩中尋找道德標準的憂患重重的政治家。籠罩在論詩過程中的愁緒如輕煙飄散,整個詩篇展現出青春的熱情。詩歌帶給孔子美的享受,孔子的閱讀同時也激活了詩句的生命。“吾善之”是因為“洵有情。而亡望”,孔子稱善的是忠貞不渝之情;“吾喜之”是因為“四矢反,以御亂”。孔子喜悅的是男子高超的射箭技藝;“吾信之”是因為“其儀一氏。心如結也”,孔子信服的是君子的專一與忠誠:“吾美之”是因為“文王在天。于昭于天”,孔子贊美的是文王高尚的品格,善、喜、信、美是這些美的事物與孔子自由的審美心理結構融合的產物。
可以說,出土文獻《詩論》的整理出版,讓我們看到孔子與《詩》之間關系的復雜性。傳世文獻中,孔子與《詩》是現實關系,顯示出孔子的政治品格;在《詩論》中,孔子與《詩》為審美關系,《詩論》中蘊含的道德美、理想美、情感美。展現出孔子的審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