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陶瑋《〈文選〉與文類理論》注釋舉誤

摘要：本文重點是糾正海陶瑋《<文選>與文類理論》一文中、英兩種文本的種種失誤。旨在強調，在跨語言跨文化的漢學或中國學研究中，首先，必須做到文獻方面的可靠。將研究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之上。

關鍵詞：《<文選>與文類理論》；注釋；失誤

中圖分類號：I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4-0090-03

海陶瑋(Iames＆Hightower)的《(文選)與文類理論》(The Wen huan and Genre Theory)一文，發表于1957年12月的《哈佛研究雜志》(卷20，No.3/4)。它是歐美《文選》研究史上的重要文章，前人已經有所評述。如華盛頓大學康達維教授曾高度評價道：“一般都認為海教授是美國漢學界的泰斗，他是研究中國文學著名的權威，……雖然海教授并不專治《文選》，但是他研究的許多作家和作品都選自《文選》，海教授研究《文選》最重要的論文則是對蕭統《文選序》的翻譯和對《(文選)與文體理論》的注釋。……不過這篇論文重要部分還是他對《文選序》的精確翻譯和詳細注解。海教授的這篇論文為中國文學的翻譯樹立了一個典范，他也是第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能在翻譯的同時也提供以訓詁學為基礎的詳細注解，他在注解中不但能說明每個典故、特殊詞語的正確出處和來源，而且也翻譯了他所引述的相關詞句，此外他對蕭統在《文選序》提到的各種文體名稱都能提供詳細的資料和來源。”九十年代中國大陸亦出現了中譯本，即史慕鴻譯，周發祥校的《(文選)與文體理論》(以下簡稱史譯)翻。正如康達維教授所言，海陶瑋此文的學術意義是無須贅言的。五十年后的今天重讀此文，依然能夠從中獲益。不過。漢學家們的工作往往屬于篳路藍縷，白璧微瑕在所難免。此文亦有紕漏，而又以注釋為甚。筆者試以其注釋為主，舉例略述其有關翻譯的兩大問題：一是海陶瑋以及相關西方漢學家翻譯的疏誤，二是史譯的失誤。

一、略談海陶瑋以及相關西方漢學家的疏誤

康達維教授謂“海教授的這篇論文為中國文學的翻譯樹立了一個典范，……能在翻譯的同時也提供以訓詁學為基礎的詳細注解，他在注解中不但能說明每個典故、特殊詞語的正確出處和來源，而且也翻譯了他所引述的相關詞句，此外他對蕭統在《文選序》提到的各種文體名稱都能提供詳細的資料和來源。”這個評價是符合實際的。但是在翻譯的過程中，難以將所有文學體裁對等翻譯，因為各個不同地區、民族、國家之間，各種語言文化之間，往往有互不相同的文學類型，甚至可能是天差地別。漢學家們將漢籍譯為各種外文文字，對外國人了解以及研究中國文化與國情，厥功至偉。但典籍浩繁，文化背景差異巨大，難免會出現疏誤。

海陶瑋原文的不足。主要有以下數端：

第一，標題翻譯之疏誤

改動標題的：注釋72，“陸機的《吊曹操文》有一篇長長的散體序。”《文選》原題為《吊魏武帝文》。此擅改原題，似亦不妥，或可視為誤。又“王僧達(423-458)的《祭顏延之文》是三篇之中，唯一全然代表性的體裁。”原題作《祭顏光祿文》。減字的：例如注釋54，“蔡邕(132-192)的一篇被認為是警告酗酒的《樽銘》(《藝文類聚》卷73.10b)。”應作慣樽銘》，海陶瑋文少了—個酒字。增字的：標題增字：劉歆的(卒于公元前23年。)《移書讓太常寺(ssu)博士》(《文選》卷43.29b)多了一個寺字。若是異文源自其它出處，似應予以說明。

標題與內容敘述皆有誤的：注釋75，“哀總的來說并非像某些人可能會從這些例子所猜測的那樣，僅僅局限于寫給女性；例如，班固《馬仲都將軍哀辭》的殘文。”此處的表述，第一、標題翻譯上多出了“將軍”這個頭銜，固然馬仲都是車騎將軍，但原題無“將軍”二字；第二、《全漢文》中只記載了班固寫哀辭這件事，未見記載有殘存的哀辭文字。

第二，內容翻譯之疏誤

誤讀：注釋第38“逆耳，諺語表達為‘良藥苦口，利于疾；忠言逆耳，利于行’出現在《孔子家語》卷4.1b和《史記》卷55。”如此順序。是否表明不知二書的先后?又注釋第51“人咸知飾其容，莫知飾其性。”將“性”譯為conduct，是否誤讀性為行?

正文亦有類似情況：如“王粲長于辭賦，徐干睛有齊氣，然粲之匹也。”(曹丕·典論·論文》)時，把“齊氣”譯成“(vulgur)Ch’Iatyle”李善注“齊氣”，謂“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干亦有斯累。《漢書，地理志》曰：‘故齊詩曰：子之還兮，遭我于猛之間兮。’此亦舒緩之體也。”海陶瑋將齊氣譯為ruler，即粗俗、通俗、鄉土之意。已不是“文體舒緩”之意。亦不知根據為何。

正文中亦能發現其它漢學家的疏誤：方志彤譯“碑披文以相質”為Epitaph(pei)balances substance with style，恐不恰當。“箴頓挫而清壯”譯為Admonition (chen)，which praises andblames，is clear-cut and vigous。將本意為“停頓轉折”的頓挫分開譯。譯頓為夸獎。大概源于以頓為頓首、點頭、肯定之意；對“挫”亦是如法炮制，責備以挫折之。頓挫一詞，乃變為“表揚與責備”。

第三，其它疏誤與瑕疵

斷句誤：注釋26，這個評論區分椎輪與《淮南子》17.4b的椎車(SPTK版。)：“古之所為不可更則椎車。至今無蟬(瞿+Rad.22)。”“更”字后應點斷。“車”字后不應點斷。(本字是“匾”。)詞語解釋之誤：注釋80“碑和碣都是碑文。其不同在于碑是刻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而碣是刻在圓石柱上。”此處解釋有誤。何謂碣?《辭源》曰：“方者為碑，圓者為碣。”說得不清楚。《隋書》卷八：“七品已上立碣，高四尺。圭首方趺。”“方蚨”即方形底座。趺，同跗。元陰勁弦《韻府玉》卷三：“趺，本作跗，足也。”《文選》卷十九柬皙《補王詩》之二“白華絳趺，在陵之陬。”李善注：“鄭玄《毛詩箋》曰：‘跗，鄂足也。跗與趺同。’”“圭首”即圓形頂部。《說文)：“圭，瑞玉也，上圓下方。”《明史》卷六十直接寫作“圓首”：“六品以下用碣。方趺圓首。”拋開其演變過程與底座的形狀。就通常形制而言。碑碣的主要區別在其頂部，也可以說：“方首為碑。圓首為碣。”故《漢語大字典》釋碣為“圓頂的石碑”。海陶瑋此處釋碣為圓石柱，不妥。

轉引的：注釋89李善注(《文選》卷42.18a《與楊德祖書》注釋26)引用了一件已亡佚的作品，魯連子：“齊之辯者日田巴，辯于狙丘而議于稷下。毀五帝。罪三王，一日而服千人。”(張杓)。此內容本為李善注，李善注極易得，又張杓為南宋人，為何要張杓之說轉引?實不必轉引也。此處顯然是照抄高步瀛之書所致。

其它瑕疵：有持論新奇而又不知依據者：又注釋67。說“丘遲寫給陳伯之的信《與陳伯之書》寫于后者死后(《文選》43.22b。)”(原文作written after the latter's decease)，依據何在?

還有省略未作標示，亦未有說明的。不舉例。

最后補充一點說明：此文翻譯《文選序》的部分，注釋多處援引高步瀛的《《文選》李注義疏》，甚至整個框架也是高氏的。如注釋21對《禮記》的援引，注釋22對“斯文”的解釋，皆仿高氏。前者引文同于高氏，后者亦是源于同一處引文，顯系采用高氏指引。諸如此類的例子極多，不僅引文內容同，順序亦同，高氏《《文選》李注義疏》援引他文時，往往直書作者名，其它從省。海陶瑋亦照辦，頗不符合他注釋的一貫風格。海陶瑋多處言及高步瀛之文，有些地方雖未明確注出，但步趨高氏是無疑的。如前所述。注釋89的一處不必要的轉引。亦職此之故。

二、史慕鴻《《文選》與文體理論》漢譯注釋之失誤

海陶瑋此文，在九十年代的中國大陸有了中譯本，即《《文選》與文體理論》(簡稱史譯)。史譯頗有影響，曾被引用過若干次。

應該說。史譯正文文從字順，是滿不錯的。但注釋被大量省略或改動。(原文97個注腳。史譯省略后，標注為43個。實際操作中因有一部分被合并，如注釋16包含了原文兩個注腳，原文注釋50歸入前史譯27，等等。但最終被完全省略不留痕跡者仍達三十五個之多。)亦未作任何說明。注釋為此文的重頭戲之一。前面已述及。史注釋之失誤，略分為如下數端：

第一，條目全部刪除

史譯對原文大量注釋絛目(1、4、5、6、7、9、15、17、21、22、23、25、26、34、35、37、38、39、41、42、44、47、83、84、85、86、87、88、89、90、91、92、93、95、96)，微底刪除，不留痕跡。亦未作說明。

第二，部分省略與簡縮概括

部分省略，如原文注釋77(史譯注釋38，)的后半部分：“術語‘指事’為劉勰所用來描繪各種寫作體裁的特征，并且總是‘引用具體例子’。例如‘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文心雕龍》卷5.10a)。)”史譯中被省掉。余例不贅舉。

簡縮概括。同時有省略：原文注釋49：“吳公子季札聘于魯(《春秋》襄公29年)。《左傳》給出了一個關于他的接待的長長的紀錄，尤其是他所要求的音樂演出，包含了來自于《詩經》主要部分的精品。每一首之后。他都作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評論。當他聽到《詩經》的‘頌’之后，發出‘美哉!’的贊嘆，并且接著又有一連串關于它盡善盡美的熱情洋溢的贊嘆；參看理雅各《中國經典》5.550。”史譯簡省為“春秋時吳公子季札聘于魯，請觀于周樂，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經其簡省，信息丟掉了不少。

其它已翻譯的各條，大多亦有簡省，主要是引文的卷數、頁碼位置。簡要的背景說明、淺顯的解釋，此處不一一贅述。

第三，合并與改寫，改變原文體例

合并如：可能史譯認為這些注釋，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簡單標注，略去不太影響閱讀；又由于中英文轉譯的過程中，文字順序必然有所調整，有些腳注的編碼標注不好操作。因而合并部分條目。徒而造成了對原文面貌的改易。原文注釋58-61，史譯合并為一條。即注釋34，亦無說明。例子尚多，不贅舉。

改寫如：注釋10-14(史譯注釋5-9)，海陶瑋以《毛詩》中的編號標注，如注釋10，“‘振振鷺，鷺于下’《毛詩》298/1，高本漢的翻譯。”史譯直接改為“《詩·魯頌·有駜》，即海陶瑋引《詩經》標明在《毛詩》中的編號，史譯直接改為詩題名。余例不贅舉。還有變正文為注文。亦未作說明者，如原文兩個目錄名單對比表，本在正文中，對應注釋94。史譯改列入其漢譯的注釋42。

第四，誤譯。如史譯注釋37(原注釋75)，誤譯皇后為皇帝，當是疏忽偶誤。

此外。對海陶瑋原文之疏誤。史譯亦未作說明。

史譯的失誤造成的不良后果略有如下數端：

第一。譯介失真，讓人看不到海陶瑋治學的完整面貌，如康達維所說的嚴謹性、訓詁釋詞、必標注文選來歷等等。有些注釋向西方讀者介紹文學人門常識。作比較淺顯的介紹。一些基本漢籍，或許中國的研究者不覺得陌生，但對海外讀者來說，此類注解是有必要的。而列其所據文獻來源，亦為嚴謹治學所必需。

海陶瑋原文的注釋多處借鑒高步瀛的《(文遢)李注義疏》，這可以從原文直接看出。此文大量參考高步瀛的《(文選)李注義疏》，所以海陶瑋“能在翻譯的同時也提供以訓詁學為基礎的詳細注解”，又能“在注解中不但能說明每個典故、特殊詞語的正確出處和來源。而且也翻譯了他所引述的相關詞句。此外他對蕭統在《文選序》提到的各種文體名稱都能提供詳細的資料和來源。”海陶瑋以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為藍本。許多處亦步亦趨。省則看不出其淵源。而且，海陶瑋在翻譯《文選序》時。其注釋明顯受到高氏的啟發，并有不少借鑒。史譯大量省略后。就看不出這些環節了。

第二。許多原注釋不僅顯示其依據的文獻來源，同時亦向東西讀者部分展示了中外學者在相關領域的研究狀況。注釋6提到方志彤英譯《文賦》，載于《哈佛亞洲研究雜志》14.(1951)。注釋10-14提到了高本漢、魏理各自翻譯的《詩經》。注釋19提到馬古烈(Margoulies)的Le“fou”dam Ie Wen-hsin(巴黎。1926)。注釋21有理雅各(James Legge)譯《禮記》，(《東方圣典》本)。注釋24理雅各譯《易經》，注釋42提到顧賽芬(Seraphin.J.Cou-vreur)的《詩經》。注釋52N.L.Swann在《班昭，中國最早的女學者》中所譯班昭的《女誡》。注釋90提到翟理斯《傳記辭典》。注釋97有E.D.Edward《對十三類中國散文的分類指導》。史譯中略去，讓讀者看不到這些相關信息。還有些透露了海陶瑋的一些重要文學觀點：如注釋32，海陶瑋認為賈誼《脯鳥賦》(《文選》卷13.20b)是最早的賦。

史譯省略改寫，則抹去了歐美漢學家治漢學的部分特點，亦消解了海陶瑋所據之文獻淵源譜系。這些反映西方漢學研究情況的注釋，全部被史譯省略不譯，文章的學術價值無疑會打折扣。

第三。海陶瑋原文的若干疏誤，亦主要出現在注釋中，這一點前面部分已有詳細介紹。史譯省略大量相關注釋，將海陶瑋的疏誤也一并抹掉，令人看不到海陶瑋治學的不足。這對于全面認識海陶瑋對《文選》的理解無疑是有缺憾的，因而不利于我們展開對海陶瑋的研究。

海陶瑋此文的具體細節容或可商，其價值意義則誠如康達維之所言。至于原文的疏誤。在譯介時最好能予以說明；而史譯注釋方面的省略與失誤。則更應予以補足和糾正。先行者的功勞當然需要承認，但學術研究貴在求真。在浩如煙海的漢學著作的譯介與研究中。此類疏誤并不少見。此處重新審視此文的英、漢兩種文本。希望我們今后的漢學譯介與研究都能盡量做到客觀，避免方方面面的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