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標點《船山全書》文句的討論

摘要：本文討論了《船山全書》文句的一個標點問題，對《十年方悟一讀訛》一文的理解提出質疑，井就點校古籍的方法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關鍵詞：王船山；文句；標點：質疑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4-0034-04

一

胡漸逵先生的《十年方悟一讀訛》一文(首先發表于《中國編輯》2003年第2期，后又作為附錄收入他所著的《船山全書點?？闭`》一書，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出版)，說的是他歷時十年才“真正讀懂了”王船山著作中的一個句子，從而把先前“用錯了”的一個標點符號糾正過來。因此他體會很深，這樣寫道：“本文說的糾正一個標點訛誤之事，看來似乎微不足道，然而卻由此可知，整理古籍，只有真正弄懂了作者原意，才能下筆標點。若僅憑一己之一知半解，即率爾操觚，則將定錯無疑。”

然而筆者讀了他的文章卻很驚疑，因為他在“真正弄懂了作者原意”之后，卻把正確的和錯誤的弄顛倒了：十年前所用的標點符號本來不錯，十年后經他“糾正”過來，卻反而成了錯的。此外，胡氏文中還用較多篇幅論及一位前輩學者在船山這一文句上的斷句錯誤。對此，筆者也有一些話想說。因此不揣冒昧，撰為此文，貢其一得，以期引玉。

二

下面就是胡氏文中所敘述的事實：

“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p>

“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

以上是王船山的著作《詩廣傳》中論《詩·邶風·柏舟》的一句。兩種讀法。差別只在旬末的一個標點符號。前者以句號結尾，是敘述旬；后者以問號結尾，是疑問句。據胡氏說：“1992年我點?！对姀V傳》時，將‘非榮公帶索之日也’一語誤施句號。直到2002年校《詩古微》時(筆者按：魏源著的《詩古微》中節錄了船山的《詩廣傳》，含此句)，才真正讀懂了船山所說的這句話，因而將原句號改為問號。標點此語，由原誤至糾誤，時間竟達十年之久。”為此他寫了《十年方悟一讀訛》之文，備述經過，并志心得。

但是，依筆者所見，胡氏以為是“原誤”(施句號)者本不誤，而他的“糾誤”(改施問號)卻實在是糾錯了。理由何在?申述如下。

《柏舟》是《詩·邶風》的第一篇。這是一篇什么樣的詩呢?是一篇貞靜自守、憂懷傷己的女作者所寫的詩。詩的首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即以柏木之牢實自喻節操之堅貞，以舟之泛流無依比自己時運之舛與憂思之深。那么詩的作者是誰?宋朱熹在其《詩集傳》中疑是春秋時衛莊公的夫人莊姜，因為詩篇的“辭氣卑順柔弱”，與排在它下面的《綠衣》、《終風》等篇相類，而《綠衣》、《終風》則都是莊姜所作的詩。莊姜為什么要作這些詩呢?朱《傳》在述《綠衣》篇時說：“莊公惑于嬖妾，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鼻f姜作為國君夫人而失寵見棄了，但她德性貞靜，別無他想。只能懷著深深的憂思，哀痛傷悼，發而為詩。這就是《綠衣》篇以及其后的《終風》篇的主旨。朱熹認為《柏舟》的辭氣與之相類，所以疑它也是莊姜的詩?！栋刂邸分?。如“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朱《傳》：“耿耿，小明，憂之貌也。隱，痛也。”當代《詩經》白話翻譯者程俊英、蔣見元先生譯這兩句為：“兩眼炯炯不成眠，多少煩惱積心頭?！庇秩纭办o言思之，寤辟有摽”；朱《傳》：“辟，拊心也。摞，拊心貌?！稗浴钡囊馑际禽p擊。程、蔣二位譯這兩句為：“仔仔細細想一想。夢醒痛苦把胸敲?！笨傊?，朱熹疑《柏舟》的作者也和《綠衣》、《終風》一樣，是衛莊姜；詩的主旨也和《綠衣》、《終風》一樣，在于表示她的深哀大痛、憂傷無已。

明末王夫之(船山)著《詩廣傳》，即據朱熹的這一看法。直認《柏舟》的作者即是莊姜，而在其書的《論柏舟》一節中借用了《綠衣》、《終風》兩篇的詞匯，說莊姜所處之時是：“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薄敖K風”、“噎陰”。見《終風》篇“終風且暴”、“噎噎其陰”等句；“絺絡”、“凄其”。見《綠衣》篇“絺兮絡兮，凄其以風”等句；“榮公帶索”是見于《列子·天瑞》篇的一則故事。

對船山這句話的理解。胡氏說：

“末句‘非榮公帶索之日也?！渚涮枒臑閱柼枺挥羞@樣。才能準確無誤的表達船山說這句話的原意。為何這樣說呢?因為，此處的榮公，指春秋時隱士榮啟期。《列子，天瑞篇》說榮啟期‘嘗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系著繩索)。鼓琴而歌’。噎指天色陰沉多風，絺綌為細、粗兩種葛布。凄其乃寒涼之意，而末句‘非榮公帶索之日也’的‘也’同‘耶’，系疑問詞(從唐代陸德明至現代楊樹達，歷代語言學家對此均有論述)。因此，這句話是反問句，不是否定句。這幾句話的大意是：整天刮著風。天氣陰沉沉，葛衣透涼意。不正是榮公系繩索之日嗎?……末句原施句號，則成了否定句，它的意思就變成了‘不是榮公系繩索之日’了。如此標點，豈不與船山原意乖違甚遠，恰恰相反嗎?”

請原諒筆者無法用很少的文字來綜括胡氏的思維邏輯與論據。為免下面論證的失實。所以抄了這么多。但另一方面，他對船山那句話的前半所引《綠衣》、《終風》兩篇詞句的解釋是基本正確的。借助于他的解釋。拙文可以省些筆墨。這樣。就不免多抄了一些。

然而仔細研究一下，與船山原意“恰恰相反”的正是胡氏所改施的這個問號。胡氏文中對船山《論柏舟》的全篇旨意并無一語涉及。這當然也會影響他對篇中之句的解悟。這里姑先就句論句，其錯也是很明顯的。錯誤的關鍵，是在他對“榮公帶索”典故的理解，特別是對“帶索”一詞的詮釋。為了弄清問題的原委，有必要將《列子》的相關全文引用如下：

“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列子·天瑞》第七章)

根據上面所引《列子》故事的全文，知道榮啟期(即榮公)的性格突出了一個字：“樂”。翻閱古籍，在《列子》以后。凡稱引榮啟期的，無不明確這一點，于是在詩文中都是用的此義。以寫“閑適”詩著稱的唐朝白居易尤其常常引用榮啟期的典故。如：“抱琴榮啟樂?？v酒劉伶達”(《醉吟先生傳》。劉伶，晉代“竹林七賢”之一，作《酒德頌》)；“張翰一杯酒，榮期三樂歌”(《偶作》。張翰，晉代名士，因秋風起而思念家鄉的莼羹鱸膾之美)；“榮先生老何妨樂，楚接輿歌未必狂”(《吾土》。接輿，春秋楚人，佯狂避世，曾歌而過孔子，見《論語》)。船山稱引榮公不止一處，也都取義于“樂”。例如《五十自定稿·山居雜體卦名》：“益知榮公樂，漸看卜子肥”(子，卜式?！稘h書·卜式傳》：武帝時，式為郎，牧羊，“歲余，羊肥息。”“息”言羊生之多。)又如《編年稿·擬阮步兵詠懷》：“榮公樂天年，申徒哀不息?！?申徒，見《淮南子·說山訓》：“申徒狄負石自沉于淵”。高誘注：“殷末人也，不忍見紂亂，故自沉于淵。”)船山這一聯以榮公之樂與申徒之哀對比，使人想起《淮南子·主術訓》里也有一個類似的對比：“夫榮啟期一彈而孔子三日樂。感于和；鄒忌一徽而威王終夕悲，感于憂。”(擊弦日彈，循弦日徽，都是鼓琴的動作。鄒忌見《戰國策·齊策》。他進諫齊威王，使威王以憂而悲，譬如撫琴之能予人以悲感。)這里也是以樂與悲對比而言的。

孔子贊榮啟期：“善乎!能自寬者也?！睏畈壬g這兩句為：“好呀!這是能夠自己寬解的人?！?見其所著《白話列子》)榮啟期不但有其三“樂”，而且把“貧”看作“士之?！?。把“死”看作“人之終”，而說“處常得終，當何憂哉!”他對一般人認為不幸的事也能看得稀松平常。順其自然。所以孔子贊他能夠自己寬解。無論處于何種境地。他都是“樂”的。

至于“帶索”的意思：帶是“圍繞”；索的初義是“草有莖葉可作繩索”(見《說文》)。把索泛指一切繩索是后來的事。榮公“鹿裘帶索”，不過是披著鹿皮而外扎一根草繩而已。將“帶索”與“鹿裘”相偶而作名詞看，當然也是可以的。細讀《列子》榮啟期故事的全文?！皫鳌背吮硎狙b束，似乎別無其它奧義。它本是一個中性詞語，但由于和榮啟期聯在了一起，后人在使用它時往往也賦予它以“樂”的意味。如晉·陶潛的“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詠貧士七首》之三)，固然仍將“帶索”與榮啟期并提，但像下列諸人的詩文，就不提榮啟期而只用“帶索”來表示“樂”的意味了，如南朝宋·謝惠連的“窮歡極樂，帶索披裘”(《為學生祭周居士文》)；唐·王維的“六時自捶磬。一飲常帶索”(《詠燕子龕禪師》。釋氏分一晝夜為六時；捶磬是佛門功課。兩句表示禪師佛事之勤與閑適之樂)；等等都是。

據上所述，“榮公帶索”的含義既明，船山之句的原意可知?！敖K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其意就是：莊姜終風噎陰、絺絡凄其之時，絕不是榮公帶索，鼓琴歌樂之日。句末所施的只能是一個句號。

但在胡氏那里，榮公所代表的卻不是快樂而是悲苦：特別是，他給“帶索”一詞加上了它本來沒有的痛苦凄慘的意味，這也許就是造成他的錯誤的原因。他在所引《列子》句的“帶索”后面加了一個括弧，說是“系著繩索”。其后又把船山句中“榮公帶索之日”解說為“榮公系繩索之日”，從而形成了他對船山全句的這樣的理解：“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句末施了問號。(胡氏認為此時句中“也”的作用和“耶”相同。)換句話就是：莊姜終風噎陰，絺綌凄其之時，不正是榮公系著繩索之日嗎?穿著“絺絡”的莊姜和系著“繩索”的榮公處境相似而同歸于悲苦。這哪是榮公故事的本義，又哪是船山之句的原意呢?

船山論《柏舟》之文，其實也并非單說莊姜。他所大說特說的是伯夷。伯夷處商周易代之際，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雖然孔子說他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但為他作傳的太史公司馬遷卻根據他的遭遇與他的《采薇歌》中“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等句，表示懷疑說：“由此觀之。怨邪非邪?”船山對伯夷的遭遇有深切的同感。他也認為，伯夷是不能無哀怨、無憂思的，而且不能自己寬解自己。他說：“古之有道者，莫愛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婦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己，榮辱自彼而生死與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為命。然而情睽而道苦焉，哀惡從而遣、思惡從而為之度哉?”古來有道之人。莫不自愛其身。但君臣、夫婦關系既定，則臣于君、婦于夫就必委身相從。不容自了，榮辱生死，相關相聯而不可解脫。并即以此作為自己的定命。然而情事睽違而不可通。則臣、婦所以自處之道是痛苦的，其哀怨又何從排遣，憂思又何從而為之節度呢?這里船山隱寓著自己在明清之際的亡國之哀和對永歷皇帝的去后之思。他的《詩廣傳》原不是單說《詩》篇的就事論事之作。而是廣論歷史、社會，寄托個人身世以抒胸臆的大著。

哪么，伯夷與莊姜又有何關涉呢?船山在論述伯夷之后接著說：“莊姜與伯夷。其有同情乎!”他指出：莊姜之情，是和伯夷相同的吧!莊姜也非不知哀可有遣。思可有度，但她無法寬解自己。她也大可像《卷耳》(《詩》篇名)中的那位思念君王的后妃那樣“我姑酌彼曐，維以不永懷”(言其且酌酒以自寬懷)，但她不能；她也大可像《泉水》(另一《詩》篇名)中的那位想歸寧而不得的思婦那樣“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言其可出游以自銷愁)，但她不愿。至此。船山緊接著說的就是這一句：“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稀絡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鼻f姜風霾葛衣、沉痛憂思之時，絕不是榮公鹿裘帶索、鼓琴而歌之日啊。

由此可知，要“真正讀懂”船山的這句話。似乎還當以讀懂這句話所在的全篇為基礎。如果舍全篇旨意而只論單句，恰恰又對句中的典故、詞匯莫知其義。如此而欲求解其句，則鮮有不犯錯誤的。再進一步說。要“真正讀懂”船山的《論柏舟》，又須以讀懂《詩·柏舟》一篇之義為前提。不能說胡氏對這兩篇全未讀懂。但在他的討論中。竟對《詩·柏舟》之義與船山《論柏舟》之旨意全無一語道及，這使筆者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所以，船山的這一句話不能讀成問句。句末不能用問號。至于胡氏在闡述他的錯誤讀法時還提出了一個小論據，說是“末句‘非榮公帶索之日也’的‘也’同‘耶’。系疑問詞(從唐代陸德明至現代楊樹達，歷代語言學家對此均有論述)。”這就更覺牽強而無說服力了。古書中雖有許多用“也”同“耶”的句例。卻不能說在船山的這一句中也一定能用“也”同“耶”。具體情況當具體對待。這就不必再多說了。

三

以上是就胡氏《十年方悟一讀訛》一文所提出的一個標點符號問題所作的討論。本已結束。但重讀一遍他的文章，覺得還有一些意見。似乎也不妨說說。

胡文一開頭說：船山《詩廣傳》最早的標點本是中華書局1964年出版的王孝魚先生的點校本。接著說：“1992年4月，岳麓書社出版了我點校的《詩廣傳》，該書收入《船山全書》第三冊。我點校《詩廣傳》時，參照了中華本《詩廣傳》，因而發現糾正了該書點校方面的一些訛誤。1993年，我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書品》該年第二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中華本(詩廣傳)點校獻疑》的文章”。下面，他重抄了《獻疑》的一段，起句說：“中華本《詩廣傳》標點訛誤較多，其中有幾處破句?！倍e的例子，卻就是前面討論的這一句。不過“破”在另外一處地方。

這一句，王孝魚先生在數十年前是這樣標點的：“《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綌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但他于此有一條校注：“按：‘陰之’二字疑當作‘《綠衣》’?！毒G衣》末章：‘締兮絡兮，凄其以風?！司湔c上句言《終風》者相偶，以言莊姜所遇之時，故下云‘非榮公帶索之日’。但《周?！芬嘧鳌幹?，不敢逕改，姑存備參。”(中華本《詩廣傳》第16頁)對于王氏的“疑”，《獻疑》并未予以解答，只是從正面指出這一句當點作“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絺綌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為此說了好幾條理由，如“終風”之義為終日之風，在此不作篇名；“風”、“陰”疊用。其第二字是作動詞用的；“終風風之，噎陰陰之”的句式亦可見于其它古書，如《史記?；搓幒盍袀鳌分械摹敖庖乱挛?，推食食我”等。

但依筆者之見，胡氏在其《十年方悟一讀訛》文中重抄《獻疑》中的這一段是不必要的，是脫離了主題的枝蔓。原因很清楚：胡文要談的是他對船山這一句的結尾該用句號(作敘述句)還是問號(作疑問句)的問題，而王孝魚先生的點校。盡管是“訛誤”。是“破句”。卻和胡氏此文的論旨毫無關系。不是嗎?

然而胡氏既已提出來了，筆者對此卻想說得再深細一些。

從王氏的這條校注看來，他雖然沒有將船山此句點好，但他對船山此句的原意是了解的。他知道船山將《柏舟》與《綠衣》、《終風》看作同是莊姜的詩，而《終風》有“終風且噎、噎噎其陰”之句，《綠衣》有“絺兮絡兮，凄其以風”之句。因而疑“陰之”或當作“《綠衣》”，船山之句或當作“《終風》風之噎陰，《綠衣》絺綌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边@樣，“《終風》”、“《綠衣》”兩句相偶，而且全句未離經文另添一字，仍然表達了船山的原意。他的“疑”是有道理的，他的據其所“疑”而標點之句是可以成立的。王氏當時思路所注在此。沒有想到這一句還可以有別的點法，從事文字筆墨工作者，是往往偶而會有這種迷失的。

王氏的吃虧，在于他未能親見《詩廣傳》的一個舊抄，即船山五世從孫嘉愷的抄本。他在中華本《詩廣傳》書首的《點校說明》中說：“本書以金陵刻本為底本，參照周調陽依嘉愷抄本所做的?？庇?即他的校注中所說的“《周?！贰?加以勘正”。嘉愷抄本并不像金陵刻本那樣全無句讀。它是句句都打了圈的。像論《柏舟》的這一句，在嘉愷抄本里的面貌是：“終風風之。喳陰陰之。絺綌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彼木?，旬句有圈。但《周?！穭t只舉文字異同，未及句讀圈點。如果王氏能親見此抄，看到這四個圈圈，就必能恍然大悟。從而不會點此“破句”了。而胡氏在“點?！薄对姀V傳》時客觀條件卻優越得多。據《船山全書》第三冊《詩廣傳編校后記》所述，當時用以參照比勘的共有抄本兩種、印本四種，前人校記三種。抄本之一就是嘉愷抄本。因此胡氏能將抄本的圈圈與中華本的標點相對比，由此發現了后者的“訛誤”、“破句”。

王孝魚先生是什么人呢?他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就是王船山學術的專門研究者，有撰述。至五、六、七十年代。為中華書局點校了多種船山著作，是普及船山學術的一大功臣。岳麓版《船山全書》第十六冊刊載了他的著作《船山學譜》的自序，并有一條附注介紹他的名字事績說：“王永祥。名孝魚。山西榆次人，近代船山研究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華書局自五十年代起開始出版船山著作之標點本，以視過去全無句讀，實為船山著作出版史上之一大革新。其點校工作多屬王氏之勞績。累計已出版之點校本及未及出版之點校稿達數十種?；蛴蓄}記，或有校注。皆已于編輯《全書》時加以利用，并識之于各書之《編校后記》?！?該冊第976頁)而《船山全書》第三冊所收的《詩廣傳》，其底本正是王氏所點校的中華本。(見該冊的《詩廣傳編校后記》，第523頁。)對于王孝魚先生來說，他在點校船山這一句上的“訛誤”。不過是千慮之失，原不必一再重復予以提出，何況胡文《十年方悟一讀訛》所要表達的，本是他自己對這句話所施的一個標點符號由“原誤”到“糾誤”的問題，根本不是王氏的這個“破句”問題呢!

古語有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焙笕藢η叭藙撌嫉钠D辛，應該懷有體諒和尊重之心。古語又云：“譬如積薪。后來居上?！比魏螌W術或事功?？偸呛笕苏驹谇叭思绨蛏?，才能看得更遠，做得更好。關于船山這一句的標點問題，如果胡氏能夠根據歷史主義的觀點。考慮到王孝魚先生當時未能親見嘉愷抄本的這一具體情況。再認真研究一下他對這句話的理解，肯定他的懷疑和據此懷疑而作的標點有其正確的一面，細說幾句，多說幾句，而不只是簡單生硬地指出這是“訛誤”。是“破句”，這樣。也許會使王氏在地下更加折服。也將使讀者由此得到更多的啟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