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世界觀、人生觀的不同,“月”在杜甫、李白和王維的詩中所體現的藝術境界就表現出很大的差異。以王夫之的“情景論”為依據,杜甫、李白和王維月趣詩的意境當分別屬于“景中情”、“情中景”和“情景妙合無垠”的審美范疇。
關鍵詞:王夫之;情景論:杜甫;李白;王維;月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4-0024-03
成熟作家盡管風格多樣。是矛盾的統一體。但在表現自己精神個性的形式和方式中仍然體現了他的主導格調。這種相對穩定的明顯特征是作家個人獨特的世界觀、藝術觀、以及氣質稟賦等因素綜合作用而成。如李白“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灑脫俊逸的道家風骨,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悲大憫人的儒家情懷,王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空靈寧靜的佛家修為。作為大家,李、杜、王都對“月”情有獨鐘。但月在他們的詩中卻營構出了不同的藝術境界。
中國古典美學家如劉勰、王昌齡、張炎。王國維等,都十分注意情、景關系的研究。其中以王夫之的“情景論”最為細致。王國維首標“境界”,把境界一分為二:“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王國維對“境界”的闡述可謂新穎、別致,但他所言的“有我之境”實包含“情中景”和“景中情”兩個范疇。正如王夫之所言:“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分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閑語耳。“情中景”、“景中情”和“情景妙合無垠”是王夫之論情景生成的三種范式。寫景端在生情。寫情必寓于景,三者實不易分辨得清楚。“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戎昱《秋月》),如果我們仔細追尋詩歌中一些常用意象的設置,也許就能夠察覺到詩人視境中世界的不同:杜甫和李白月趣詩的藝術境界分別屬于“景中情”和“情中景”的審美范疇,而王維月趣詩的藝術境界則屬于“情景的妙合無垠”的審美范疇。(當然。我們劃分的依據是根據李、杜、王月趣詩所表現出來的主體風格。而不拘于個別詩的獨特性。)朱光潛先生曾指出“詩的境界是情趣與意象的融合。”即心靈抒寫的藝術必須與生動的物象相聯系。具有形象可感性。才形成詩的境界。我們就從“月”意象著手,分析李、杜、王月趣詩的意境美。同時,這也對具體地闡釋王夫之的“情景論”有一定的意義。
一、杜甫的月趣詩:景中情
所謂景中情。指詩人在外界物境的刺激下,感慨激蕩,借著對物境的描寫。自然地流露出內心之情緒。詩人的情感隱含在現實的物象之中。明寫景。暗抒情。
杜甫出身世代書香。常以“窮儒”自命。他有著強烈的“濟蒼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就是其巨大的人仕抱負。杜甫一生關注生民的疾苦和國家的安危,極富有儒家的仁民愛物和憂國憂民的情懷。這種思想灌輸到詩作中,就形成了他詩歌獨特地表現內容。雖有面向自然的閑適情趣,但他的詩更多地表現為關注社會民生,注重描寫時事蒼生。因此。杜甫地詩往往是在客觀的敘述中包含著強烈的主觀抒情。這其中有“悠悠邊月破,郁郁流年度”(《雨》)的亂世哀愁,又有“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此征》)的戰爭悲憤,也有“高江急峽宙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白帝》)景色慘淡的時代氣氛。杜甫的月趣詩,是其一生經歷的反映。它折射出那個特定時代的種種風貌。這與強調主觀感情和意志影響外界物象的美學觀念相契合。所以,杜甫月趣詩的意境屬于“景中情”這個美學范疇。試看他的《宿江邊閣》:“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此處乃虛處寫景。月涌江流,上下不定,那翻騰在波浪中的一輪孤月在國家殘破、豺狼爭食的混戰中更顯得凄寒無比。這與末二句詩人夜長不寐、憂心如焚卻又無力扭轉乾坤的悲愴之感相呼應。因此,孤月已不是單純的自然物象,而是詩人悲涼心境的寫照,抒發了他關心時事,關懷民生的壯闊情懷。清人仇兆鰲為《遣懷》所做的評語同樣適合此詩,所謂“句句是詠景,句句是言情,說到酸心滲骨處,讀之令人欲涕。”安史之亂的爆發致使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杜甫為此深憂長甫。家國之感,悲喜之緒時現于他的詩中。又如《北征》中詩句:“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詩人深夜偶經昔日戰場。那觸目驚心的白骨。正在訴說一幕幕人間慘劇,控訴著安史之亂帶給人民的無窮災難。空中一輪孤清的寒月更增世間凄涼和人民的生活窘境,更增詩人內心之哀痛。筆調樸實而深沉。蘊涵著憂國憂民的情思。表達了有識之士的憤懣情緒。
此外。還有借月表達懷鄉之情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月夜》)語麗情悲。以月寄情。表現了詩人深切而凄楚的思鄉之情;借月表達樂觀精神面貌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抒懷》:借月表達顛沛流離、辛酸生活的“卷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客夜》)以及個人遲暮之感的“片天云共遠,永夜月同孤”(《江漢》)等等。總之,杜甫的月趣詩已不再是簡單的、自然的月意象的描寫,而是包含杜甫一生的情感波瀾。
二、李白的月趣詩:情中景
所謂情中景,就是詩人在直抒胸臆的過程中。把感情注入外界物象中,遂其濃厚的主觀情緒具有感觀的、可描摹的特點。它注重抒情,情中含自心欣賞之景。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李白雖也有儒家人世進取的精神,但其最終的理想無非是“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鉤。”(《翰林讀書言懷》“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這種非凡的自負和自信使他身處逆境也能有豁達開朗的胸懷,“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李白少有儒家的嚴謹和佛家的悲觀,而是一派道家的灑脫與狂放。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李白的月趣詩情感激蕩,格調高揚。充滿了大膽的想象和奇異的夸張。如月可以成為知心酒伴:“花問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其一);可以成為旅伴:“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宴入京》)、“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月可弄可坐:“夫君弄明月,滅景清淮里”(《寄弄月溪吳山人》)、“坐月觀寶書,拂霜弄瑤軫”(《北山獨酌寄韋六》)。李白出入懦、道,自由灑脫。他既不同于儒家對“禮”的遵循。也不同于道家的虛靜恬淡、寂寞無為。他反叛儒家、揚棄道家,在很大程度上高揚了個體的自我意識和極度自由的人格風貌。這與強調個人主觀情緒的美學觀念相符。所以。李白月趣詩的意境屬于情中景的美學范疇。但他又與杜甫月趣詩所體現的藝術境界不同:杜甫偏重寫景,景中含情;李白則側重個人抒情,情中帶景。以他的《月下獨酌》為例,詩云:“花問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影為伴,孤獨、寂寞之感油然而生。詩人苦中作樂的心境、活躍的身姿、快樂的情狀、同明月共醉的景象躍然紙上,如在目前。其情可感,其景可摹。從李白的抒情中,可以直接感受到那個被他賦予靈性的明月并與之交流:明月為之徘徊。舞影為之凌亂。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杜鵑近似“不如歸去”的啼叫聲,使這首詩蘊含著強烈的飄零之感和離別之恨。同時,月的人格化處理,如泣如訴。詩中的明月已成為作者遙寄情詞的對象。愁寄與月。月隨風伴友。其纏綿悱惻、依依不舍的深情感人至深。詩人通過對子規、明月的藝術化處理。使其愁緒可觸可感,十分的形象化。
總之,在李白的筆下。月是具有如此的飄逸情趣:“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理想的寄托:“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渲染愁情:“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長相思》)李白月趣詩的抒情方式是直達中含委曲,顯豁中寓隱晦。
三、王維的月趣詩:情景的妙合無垠
王夫之所謂情景的妙合無垠,指詩中所表達之情與所繪之景達到渾然一體的境界。這與王國維所說的“意與境渾”同旨。王國維認為:“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人間詞話乙稿序》)。
王維深受禪學影響,據《日唐書》王維本傳載:“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從中可以看出王維已達到佛家心空的境界。但王維并不漠視俗世生活。照樣上朝言事。照樣彈琴賦詩。他只是追求一種澄明的心境。所以。王維的月趣詩雖有空寂之境,但并非頑空枯寂,而是空中有色,寂中有響,能于空寂處見生氣,清幽中見悠遠情韻,頗得禪趣。宗白華先生的論語頗有洞見:“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與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我們看王維的《山居秋瞑》所顯現的月趣:“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首詩宛如一幅清新優美的山間晚景圖。山雨初霽。萬物為之一新。皓月當空,溪流淙淙,竹喧蓮動。雅淡中有致趣。這一切是如此的和諧。禪的浸潤使月看起來更為明凈。山泉看上去更為清澈,心與自然合為一體,情景交融,難分彼此。
《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人閑、落花、靜夜、空山。時鳴的山鳥。更襯山澗的幽靜。這里沒有任何色相,心極其澄靜,沒有焦灼和憂慮,在色籟俱清的景色中可以體驗到詩人恬淡的胸懷,可謂達到了“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王國維語)的境界。從表觀內容上看。王維月趣詩的禪蘊、情景的妙合無垠更偏重于自然的空靈、山水清音的感悟。“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詩人沉浸在靜謐的快樂之中。呈現出一種中和、淡泊的情趣。蘇軾:“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王維的月詩創造了一個個空靈渾融的藝術境界。他沒有站在事物的外部,而是與物相融。物我渾一,從而收到拈花微笑、韻味無窮的藝術效果,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辨》)的境界。由此可見。王維月趣詩的意境屬于“情景妙合無垠”這個審美范疇。
明人胡震亨云:“凡詩,一人有一人本色。”(《唐音癸簽》卷二十五)杜甫的月趣詩,蘊藉深沉,能夠將復雜的情感包融在外界物象中。是景中有情:李白的月趣詩,想象奇特,感情濃厚熾烈,是情中有景;王維的月趣詩,韻味無窮。讓人在淡泊中回味和想象,是情與景的妙合無垠。王夫之的“情景論”有助于我們理解杜、李、王月趣詩的意境美。反之。通過比較分析三家月趣詩的審美意境,也使王夫之的“情景論”更加形象化和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