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周公載《康誥》中建立的法制體系

摘要：用公之制法。有一套完整的格局，這反映在《康誥》中。即“明德慎罰”的思想。它以“庸庸”、“祗祗”、“威威”三點為關(guān)鍵。其中又以“明德”為主，而“慎罰”的中心是“敬明乃罰”?！吧鳌笔侵芄ㄖ企w系的主導(dǎo)思想。

關(guān)鍵詞：周公；《康誥》；法制

周公是我國古代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他對中華文明之格局有著重大的影響。夏曾佑先生曾說：“孔子之前。黃帝之后。于中國有大關(guān)系者，周公一人而已?！睆漠敃r來看，他對周初的國家政治定局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武王在西周建國后之次年即逝。周王朝之種種制度，實為周公一手主持制定完善。要維護一個政權(quán)的運行，當然要制定與之相應(yīng)的法制。此處專指法制而非法律者。蓋法制之范圍比法律大。包括了法律及操作法律之制度。周公之制法，有一完整格局，絕非僅限于律令。

一

周公所作之法的具體內(nèi)容。今天已無從知曉。但根據(jù)《左傳·文公十八年》中記有的魯大史克對它的內(nèi)容的追述?？梢娫诖呵飼r期其中的條例還是可考的?，F(xiàn)在用以研究周公法制思想的可靠材料主要是《尚書》中所收錄的周公所作的誥命，尤其是《康誥》一篇，全文圍繞如何在治理殷商遺民上正確使用法制的問題，以“明德慎罰”為中心，展開全面詳盡的論述。內(nèi)容涉及執(zhí)法原則、權(quán)力監(jiān)控、司法者自身要求等方面。提出了中刑慎罰、預(yù)防犯罪、重視犯罪意圖和犯罪態(tài)度等觀點。無論其法制體系之完備抑或其觀念之時代先進性，在同時代的世界法制文明中都罕有能望其項背者。

《康誥》是周公教導(dǎo)其弟康叔在治理殷民時如何正確用法的誥命?！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髑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開代殷后，國于宋。頗收殷余民，以封武王少弟封為鞠康叔?！?/p>

西周之初。如何治理前代留下的殷人，這個問題很棘手。因為殷商與周不僅是兩個朝代。而且是東西兩個不同的民族。它們之間不單有政治沖突。而且文化上也相沖突。殷人和周人本來是敵對人群，殷人戰(zhàn)敗后，人數(shù)還多，地也不小，還不服管制，“未戾厥心，迪屢未同”，民心不定，不受周公教化，“小人難?！?，周公擔心缺少政治經(jīng)驗的康叔不能擔任起治理殷民這個任務(wù)，連作《康誥》、《酒誥》、《梓材》三誥教導(dǎo)他施政。其中《康誥》集中講的是法制，《酒誥》講的是執(zhí)政者自律，《梓材》講的是執(zhí)政策略。

三誥之中，《康誥》為首，此中大有深意。《康誥》講治理殷民所用的法制。中心是“明德慎罰”。對殷民一方面要慎罰，另一方面，要推行教化。慎罰，是慎重地罰，不是不罰，所以要以法治理。慎罰即不罰無罪，本身也是明德。

誥命中周公先回顧了文王的法制精神。即“明德慎罰”，推行德政，慎用刑罰；如何才能“明德慎罰”?周公認為關(guān)鍵在于“庸庸”、“祗祗”、“威威”，用可用之人，敬可敬之人，罰該罰之人，前兩條講的是“明德”，后一條講的才是“慎罰”，也就是說，以施德為主，遇不可不罰之人才施罰，而且即便罰，也要非常慎重。為何“明德”為主?周公指出，文王正是以德得天下的，文王修德，“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紂以失德失天下，文王以明德得天下，天命不常，賜于有德之人。如何修德?就是要“用康保民”，“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上天是通過是否治理好民眾來判斷君主的德行的。但是，“小人難保”，如何治理?“若有疾，惟民其畢棄咎”，雖有德教，也只能用法制作為保障。因此，雖然全文的中心是“明德慎罰”，但在具體細節(jié)上，主要講的還是如何“慎罰”。

二

要“慎罰”，就必須要有一個完備的法制體系作為保障?？煽嫉奈墨I里，在西周之前，雖《皋陶漠》及一些鐘鼎銘文中出現(xiàn)過關(guān)于“法”、“刑”的理論。但能成為體系的唯有《康誥》一家。而且它對中國法制傳統(tǒng)思想影響之久之深，歷史上能與之相比者。寥寥無幾。尤其是在中國思想文明之形成期，諸子百家或史傳論著所引各篇《書》中?！犊嫡a》的文句屢屢出現(xiàn)，其中《左傳》中竟引用了10次。由此可見當時人們對它的高度重視。

《康誥》的法制體系包括了立法、司法、執(zhí)法三個方面。

立法之權(quán)顯然屬于衛(wèi)國國君康叔。但他的意志并不決定法律。作為諸侯國君，他是要以維護周王朝政權(quán)的根本利益為立法之唯一導(dǎo)向的?！叭晡┬∽?，乃服惟弘王應(yīng)保殷民”。如何才能維護王朝天命?必須保民?？凳灞仨氁淳刺毂Ｃ竦脑瓌t、遵循“文王大法”來辦事，“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不能單憑主觀意志武斷行事，“勿庸以次汝封。乃汝盡遜，日時敘；惟日未有遜事。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

周公認為要“明德慎罰”，那他是不是認為德政重要，法制不重要呢?不是。慎罰不是老子的廢法思想，相反地，它體現(xiàn)了周公對法制的極端重視。周公承認德政不是萬能的。很多情況只能用法律解決問題。說到一些濫用職權(quán)的官吏時，周公說：“亦有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這些人作威作福。大失王命，不是用德所能教育得好的，“非德用義”，必須用刑法進行懲治。

所以，慎罰，不是不罰或者輕罰，而是慎重地使用刑罰，一方面要斷定嫌犯是否有罪當罰，不罰無罪，也不放過有罪；另一方面，量刑不可過重過輕，這對司法者提出了一個較高的要求。為了慎罰。周公提出了一個完整的司法體系。這個體系涉及司法原則、司法內(nèi)容、司法者自律，和集中司法權(quán)力四方面內(nèi)容。

周公此誥專對康叔而發(fā)，所以先從司法者方面談起。司法者司法要“大明服”，以公正嚴明令人心服，首先就要嚴格依法按章辦事，“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勿替敬典”，強調(diào)司法官應(yīng)援法斷獄、依法治罪，司法活動本身必須納入嚴格的法律規(guī)范之中。

其次，司法者辦案。要做到“敬明乃罰”?！熬础奔从懈叨鹊呢熑胃?，上要不負朝廷，“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下要憫恤百姓，對民眾之苦，要當成是自己的苦，仿佛是“恫瘰乃身”。周公為了激勵康叔的責任感，先講了文王武王艱苦創(chuàng)業(yè)，“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希望康叔能夠盡忠職守、勤奮不懈，“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

但司法者僅有高度的責任感是不夠的，斷案要“明”，這對于缺少政治經(jīng)驗的康叔來說，只能通過努力學習來提高自己的司法水平。周公給康叔提供的辦法是，首先要效法文王，“惟文王之敬忌”；然后要學習歷史經(jīng)驗。遍求殷人先賢王用來安民治民的有德之言，“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耙隆蓖耙蟆?，“衣德言”即“殷德言”；此外，還要虛心聽取年長有德的殷人的教導(dǎo)，“汝丕遠惟商成人，宅心知訓”。以便了解當?shù)厍闆r。熟悉民風民情。

周公還提出了司法者加強道德自律、道德自省和提高自身修養(yǎng)的問題：不能有失德之舉，“勿用非謀非彝蔽時忱”，要嚴格要求自己，經(jīng)常自省以求提高德信，“丕則敏德。用康乃心，顧乃德，遠乃猷?！奔词箾]有什么失德的行為，也要“明乃服命，高乃聽”，提高政治素養(yǎng)。

從“用康民”的目的出發(fā)，周公要求司法者作到“敬明乃罰”。明確了司法官的職責，同時又列出種種辦法提高其司法能力。其方案之嚴密科學，差不多已達到近代法制文明的程度。

三

《康誥》所建構(gòu)之法制體系中的司法原則，意在“保民”。這從其司法內(nèi)容中的律令可以看出?！犊嫡a》中提出了四大罪行是嚴懲不赦的。其他過錯則以德政教化為主，不輕易用刑。

四大罪行中的第一條是：“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殺越人于貨，昏不畏死，罔弗憝。”寇即入室搶劫，攘是偷竊，奸指在內(nèi)作亂，宄指在外作亂，寇、攘、奸、宄指的是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這種罪犯以身試法，自尋死路，一定要嚴懲不貸。這一條是基本所有文明刑法具備的內(nèi)容，法律的基本功能之一即維護社會正義。

第二條罪行具有倫理法的性質(zhì)。“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日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周公要求殷人社會遵守宗法制社會之維系關(guān)鍵：倫理秩序，不守者便是犯了元惡大憝，要“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本來是一種道德規(guī)范，是靠人自覺自律和社會輿論監(jiān)督來實現(xiàn)的。周公卻用法律來強制執(zhí)行，這在當時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有效的。宗法制度到西周初已經(jīng)初步完備，社會以血緣相勾連。確立和維護血親之問的倫常關(guān)系則是穩(wěn)定社會之必要。周公用法律強制推行倫理規(guī)范。這不但是對民眾道德的規(guī)范，而且是穩(wěn)定社會、維護國家政治的必需之舉。正如弗里德曼在《法律制度》中指出的：“社會需要一個不正常行為的概念。犯罪和懲罰標劃出社會的道德界限，犯罪不僅因為它本質(zhì)上的危險必須懲罰，而且因為它觸犯了社會的團結(jié)，它是對‘共同良心’的打擊”。在宗法制社會中，社會構(gòu)成建立在以血緣相連接的家族之上。如果出現(xiàn)了“不孝不友”這種情況，對社會秩序的和諧、社會穩(wěn)定就構(gòu)成破壞，這時就必須使用社會控制。

同時，這種控制是對等的，只要你具有父子兄弟中的一種身份。你就要遵守這個倫理規(guī)范。比如說，如果你不想履行“兄友弟恭”的規(guī)范，那除非你是獨生子，這個倫理要求就因其前提不存在而自動解除。但是，你雖不需要對任何人“兄友弟恭”，任何人也沒有對你承擔“兄友弟恭”的義務(wù)。

第三條法令針對的不是民眾，而是陽奉陰違的官吏。“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訓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諸節(jié)，乃別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瘰厥君；時乃引惡，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茲義率殺”。官吏們手持符節(jié)，不推行朝廷的政令，而是另行散布一套。詆毀政府形象，為自己制造聲譽。這種人危害君主，誤導(dǎo)民眾，周公認為一定要迅速逮捕處死。這一條用于處置把握著國家授予的權(quán)力卻心懷不軌，企圖顛覆政府、危害國家安全的官員。周公認為如果出現(xiàn)官員造謠滋事，誤導(dǎo)民眾怨憎君主的情況，對被誤導(dǎo)的民眾可以從輕處理。對陽奉陰違的官員卻絕不能放過。這樣無疑減小了民眾的政治壓力，有利于在社會上創(chuàng)造比較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

第四條法令針對的也不是民眾，而是濫用職權(quán)的官吏?！耙辔┚╅L，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義”。做君長的不能與下級們一起為國效力，反而仗著國家給的權(quán)力作威作福，這種人周公認為都不可能用德政教化了。只能用刑罰重重處置。

此外，據(jù)《左傳》記載，昭公二十年，齊莞何忌轉(zhuǎn)引周公的言辭說：“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也”，也就是說，株連是施暴政者鎮(zhèn)壓民眾最常用的手段，周公卻明令禁止株連。這在東方的君主制法律中。是了不起的突破。

四

《康誥》中還涉及到司法權(quán)力監(jiān)控的問題，所謂司法權(quán)力監(jiān)控，即由專人司法，旁人不得越俎代庖，染指司法權(quán)力。這一方面有利于保護司法權(quán)力，不讓竊權(quán)者有機可乘，用司法權(quán)謀求私人利益；另一方面，司法權(quán)力監(jiān)控有利于加強對司法的審查和監(jiān)督，司法權(quán)專人掌控，責任追究時即可以落實到人，起到了督促司法者斷案嚴明的作用?！胺侨攴庑倘藲⑷?，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日劓刑人，無或劓刖人”。除非司法官封你下令對人用刑或處死，沒有人敢對人用刑或處死。周公認為司法權(quán)力必須由專人控制和負責，不讓心懷不軌者竊取來謀求私利。此條中已暗蘊“司法獨立”，專人掌控，余者不得干涉的思想萌芽。這個思想在《立政》一篇中發(fā)展得更加成熟：“庶獄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訓是違”。治獄之事由司法官專管。治理的過程直接由其向上承擔責任，旁人不得干涉，甚至過問。這種思想雖然只是片言只語的總綱。沒有用以維護司法獨立的具體保障體系，但在三千年前。周公就已提出司法獨立的觀點。這在中國法制史上是個偉大的進步。

周公同時關(guān)于具體的司法程序。對康叔也作出了相應(yīng)的指導(dǎo)。斷案時首先要根據(jù)四條律令斷定嫌犯觸犯的是否是不赦大罪。然后則要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判斷其罪之輕重。要實現(xiàn)司法公正，就要讓犯人受到的懲罰與他的罪惡相應(yīng)。周公認為。一個犯人的罪輕罪重。不單集中在罪行本身，還要看他的犯罪意圖、認罪態(tài)度、是初犯還是慣犯等情況。他對康叔說：“封。敬明乃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zāi)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對初犯、過失犯罪和認罪態(tài)度較好的。可以寬??；而對于故意犯罪的慣犯，認罪態(tài)度又不好。就不能不殺。

斷案的過程還需十分謹慎。“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丕蔽要囚”。要囚。即幽囚。幽囚的罪行都要反復(fù)考慮五、六天，甚至十幾天才可以定罪。這樣的謹慎小心。一方面是愛民恤獄，不能罪及無辜。另一方面也是要維護司法公正。

這些指導(dǎo)雖然多為經(jīng)驗主義的。但周公已經(jīng)認識到司法程序、司法規(guī)則的重要性。提出了一套具體的司法要則交由康叔實行，以避免司法中出現(xiàn)的不必要的失誤。這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對于執(zhí)法方面，周公認為，一旦認定罪行大小，就要進行處罰。嚴刑峻法當然要不得。但對犯人使用輕刑也不妥當。周公認為合理的措施是“中刑”。就是犯了多大的罪。就給予多大的處罰。是以他一方面認為應(yīng)該以殷人的辦法執(zhí)殷地之法，要“罰蔽殷彝”，另一方面又認為殷刑過分嚴酷，不能全部使用，而是只能用其中的“義刑義殺”。不能用非謀非彝。相對于之前的商代來看，這是了不起的政治智慧。

殷商是我國古代以酷刑聞名的朝代，《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記載一例殷刑即民眾不小心把灰倒到了公共道路上就要砍手，“殷之法，棄灰于公道者斷其手”。從史料之記載來看，殷代之法以其刑罰之嚴苛傳名后世。這是否就說明商代的法制比較發(fā)達呢?不是的。

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出了一個觀點——“刑罰的增減和人民距離自由的遠近成正比例”。刑罰與刑法是兩個概念。刑罰之嚴苛不但不能作為刑法先進的依據(jù)，而且就其本身來說，也不是刑律適用的標準。殷刑是不是有效的國家機器?？纯瓷碳q酷政亡國就可知道。刑律、刑法、乃至整個法律體系，應(yīng)以貼合其適用環(huán)境為上。周公一再提出要用中刑。是非常高明的政治智慧。其父文王在法制上就已經(jīng)提出了“明德慎罰”、“庸庸、祗祗、威威”的兩分法。而周公更是在“明德慎罰”定位上建立起完整的法制體系。雖然《康誥》中的法制是建立在君主專政的基礎(chǔ)上的。但它以教化預(yù)防犯罪。在“慎罰”的原則下建立法制保護人民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營造較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有利于社會的發(fā)展和民眾的利益，從所處時代之早來看，它有著不言而喻的先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