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論社會治理的三重境界及其意義

摘要：《道德經》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理論源頭。在社會治理上。老子從“道法自然”推出“人性自然”。在“自然人”的人性假設基礎上。提出了社會治理的三個層次：道治、禮治和法治。老子的治理思想對中國歷史發展具有重大影響。

關鍵詞：老子；道治；禮治；法治

老子。生活在我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當時。夏、商、周三代相循的古典社會秩序正在崩潰和解體。大一統、中央集權，專制主義的封建社會體系正在醞釀和躁動。社會的急劇變遷向人類提出了一系列亟待回答的難題，特別是社會治理問題。老子以超然的態度去審視自然。審視社會和人生，提出了矛盾二分法的辯證思維方式，建立了以“道”為核心內容的本體哲學，寫成了五千言的《道德經》。老子所建構的以道和德為主干范疇的理論系統。不僅奠定了道家學說基本理論構架。而且成為影響中國傳統文化諸多層面的理論源頭。在社會治理上。老子從“道法自然”推出“人性自然”，社會治理應遵循人性自然的人性規律。在此基礎上，老子把社會治理分為三重境界：道治、禮治和法治。

一、自然人：老子關于社會治理的人性假設

人性假設是建構管理學的前提和基礎。人性假設不同，所建構的管理理論、所使用的管理方法都會不一樣。如在現代管理學理論中，經濟人假設與科學管理理論、管理模式相對應。社會人假設與行為管理理論、管理模式相對應。在先秦諸子學說中，對中國社會管理產生過一定影響的學說都是建立在一定的人性認識基礎上。如儒家建立在“人性善”的基礎上。法家建立在“人性惡”的人性認識基礎上，而老子卻認為人性是自然的，即人是自然人。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社會管理理論。

老子是從天道論及人性的。并從道與人的邏輯關系中論述了人性存在的依據。道是老子哲學的核心范疇，老子超越了先秦有意志的宗教性的天。提出了形而上學的道作為宇宙本體、萬物的本原，道先天地而生。是創造萬物的造物主，世界萬物是這樣形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道德經》四十二章。以下只注章節)。道內在地確定了事物的規定性，道在事物上的具體體現就是德，“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三十八章)。上德即是道。而德在具體事物上表現為特殊的質的規定性，德在人身的體現就是性。因此，老子按照道→德→性的發展規律為人性的存在立論。同時，老子還把人放在宇宙的大系統中加以考察，“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二十五章)老子把人和道、天、地共同作為宇宙中的四大，這就闡明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論證了人性存在的客觀性。

關于人性的本質，老子進一步論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從老子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人的本性來源于地，地的本性來源于天，天的本性來源于道，道的本性是自然的，因而人的本性也必然是自然的。老子在這里所說的“自然”并不是指自然界，而是有深刻的哲學內涵，是指事物有自身的特質和規律，有其內在的形而上的規定性，勿需外在的作為，事物作為具有自性的個體就能夠在宇宙中自我存在即自在。并且事物能夠按照“道”賦予的規律完成在宇宙中的運化作用。自然在人性上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人及人性是由稟賦“道”的特征而來。由于道內在規定了人性的本質。人性就可以自行存在而不需要外界作為；二是人性是按照道的規律運行的，因此。道無為，人性也是清靜無為的。

老子還從自然物的屬性比賦中說明人性的特征。他從要兒精力旺盛且不受害看到人的質樸(“專氣致柔，能如要兒乎?”(十章))他從江海能納百川看到人應謙下(“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六十六章))他從草木榮柔而枯槁(“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七十六章))中看到人應柔弱，他從水利萬物看到人應無私(“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八章))老子從這些自然物的屬性中歸納出人性具有質樸、無私、柔弱、謙下等特征。

人由道獲得內在的規定性。由德而顯現道的本質，而道是自然無為的，因此人性是自然無為的，老子在對人性的來源、本質和特征論述的基礎上，提出了人性自然的人性假說。可以把老子所說的人性定義為“自然人”。人是自然人。社會治理當然應該是符合自然人的人性規律，其基本思路是不干擾自然人性并恢復已被扭曲的自然人性。根據這樣的思路。老子提出了社會治理的三重境界：道治、禮治和法治。

二、道治

道是老子哲學的核心范疇，其內涵是宇宙本體、萬物本原及事物的運行規律，道的本性是自然無為的。來源于道的人性也是自然的。因此。道在國家的治理法則上必然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則。表現形式是無為。形而上的道落實到社會治理上就是要求統治者能做到清靜無為，以“道法”作為行為的最高準則。因為人性是自然的，無為則不會擾亂人性。人民就會順其性而生活，當人民順其性而生活時。就符合自身的道的自然本性，社會就會穩定，而天下就可以達到大治。這就是老子道治的基本思想。

道治的具體管理原則就是“無為而治”。“為無為，則無不治。”(三章)老子認為只要無為，就能做到“無不治”。這就是老子的“無為而治”的思想。在老子看來。“無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并不是“不為”，而是含有不妄為、不亂為、順應客觀態勢、尊重自然規律的意思。“無為而無不為’，這里“無為”乃是一種立身處的態度和方法，“無不為”是指不妄為所產生的效果。萬事萬物均有其自身規律，只能順應規律，順應時代的潮流促其前進，不能違背規律，否則就是有為。就社會治理而言，就是尊重并按照人性的自然規律進行有效治理。這就要求統治者不要用繁苛的政令擾亂民心，做到“希言自然”(二十三章)，“以無事取天下”(五章)。老子認為治理國家要順其自而不能妄為，“不知常，妄作，兇。”(十六章)“常”指事物運行的自然規律，按照自然的規律治理社會，就能治理好國家；但不知“常”，以主觀意志妄為就不會有好的管理效果，甚至是惡果。老子還認為。治理國家必須遵循國家的規律，“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二十九章)，有為的結果是“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二十九章)，因此，統治者應去掉過多有為的言行，“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是否做到“無為”是統治者治理成功與否的標志，老子依據統治者無為的程度，把統治者劃分為四類，“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十七章)最好的統治者因為無為，百姓不知道他的存在；其次，統治者因為有為受到人民愛戴；再次，是人民害怕的統治者；最后。是人民仇恨的統治者。因此，統治者應該做到“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

在如何做到無為上。老子針對統治者和人民分別提出了不同的管理措施。對于統治者，老子提出了“為道”的措施，“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四十八章)，即做學問會一天天增長見識。而為道是一天天減少欲望，降低對人性的干擾。人只有為道，才能做到無為。“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為道的內容包括。首先是把握事物的規律，“復命日常，知常日明”(十六章)，常即是指事物的規律。只有把握規律，才能按規律進行管理；其次是降低感官享受，“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就是要求統治者僅僅維持最低的生存需要。而不要無限地擴大自己的欲望；最后是去“智”，“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六十五章)在對人民管理的具體措施上，老子主張施行“愚民”政策。老子的意思并不是要統治者愚弄人民，而是讓人民回到天真、質樸的自然狀態。具體方法是去“智”、去“欲”。“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六十五章)，因為智多就擾亂了人性。“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三章)無為而治對人民的要求是“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使民復結繩而記之”(八十章)，而最終人民會達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八十章)的美好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道治被老子認為是社會治理的最高境界。按照道法去治理社會，社會就能夠達到“為無為，則無不治”的治理目的。

三、禮治

所謂“禮”，是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存在的，旨在維護宗法血緣關系和等級制度的一系列精神原則和言行規范的總稱。“禮”最早出現于原始社會末期的舜、禹時代，意指人們祭祀的儀式和分別等級的禮節。《尚書·皋陶謨》中有“人敘有典”、“人秩有禮”、“人命有德”。即上天安排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的倫常次序。并規定了天子、諸侯、大夫、士、庶人這五種人應該遵守的禮節。到春秋戰國時期，重民輕神思想興起，奴隸制、王權、神權以及天命思想都受到嚴重沖擊，“禮”成為社會主導思想。“禮”的涵義較此前得到了極大豐富。開始轉變成為維護分封制、宗法制和世襲制的工具，起到調整政治權力、經濟利益和婚姻家庭等各種關系的作用。也是西周典章制度的總匯。孔子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末期仍然主張“禮讓為國”，提出并建構了以“仁”為本源、以“經國”為目標、以“復禮”為愿景的“禮治”思想體系。作為儒家社會治理的理論基礎。當時進步的貴族思想家自覺地把禮當作一種經國安邦的推之全民范圍的政治制度。以圖挽救貴族階級行將沒落的命運。禮在老子時代已發展為統治者治理社會的一種管理模式。

然而，老子認為，現實禮法是“失道”的表現。“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三十八章)從“道”的角度看，禮不是從“道”衍生出來的。禮從根本上缺乏“道”賦予的存在基礎。禮的出現是社會發展不正常的表現，是不符合道的規律的。是社會失“道”的表現。作為理想的社會，人們應該按照自然狀態生存和生活，違背自然的事如果不出現。如大道不廢。就不會需要仁義，六親和睦就不需要孝慈的舉動，“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國家昏亂，有忠臣；六親不和，有孝慈。”(十八章)正因為社會失“道”，失去“自然”狀態。社會才需要禮法來治理。

禮不是產生于道，禮治必然違背道，禮作為社會治理方法就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禮法束縛了人性，人性是自然的，由內而外的，而禮法卻通過統一的外在行為規范對人加以限制。這種普遍的理性行為規范對于多樣的自然人性是一種壓抑。甚至摧殘。在老子的時代，“禮”一演化為繁文縟節，拘鎖人心。同時為爭權者所盜用，成為剽竊名位的工具。所以老子抨擊“禮”是“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因此，禮法不是對自然人性的有效引導和管理。而是對自然人性的干擾，不符合人性自然的規律；另一方面，從國家治理層面看，容易產生這樣一種誤導：即把禮法的內容看成生命的本質和意義，因而容易形成社會崇尚禮法而忽視生命本真、自然意義的傾向，這種傾向將導致人進一步在“禮法”的誤導下迷失自我。而不知尋求生命的終極意義——道。

禮治束縛了人的天性，使人的生活不能達到“自然”的狀態。對人性是一種壓抑，不符合人性和道的規律。因此，老子認為禮治是不宜大力提倡的，以“禮”治國應該走向以“道”治國。正確的做法不是規范人的內心和行為。而是對人加以引導。恢復人的自然性。

四、法治

法治是指當時統治階級依據已制定的相關法律條文，通過處罰危害社會行為以實現社會治理的一種管理模式。在一個混亂的社會，律法的產生上是必然的。法治的作用是顯然的。老子生活的時代。律法已經是社會管理的重要手段之一。但老子認為律法的產生恰好反映了一個社會“失道”已到相當嚴重的程度，“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五十七章)。這里老子并不是說法令是盜賊增多的原因，老子真正的意思是法令對于治理社會混亂、盜賊多有等現象并不是有效的，原因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七十四章)。可見，老子認為法令治理社會的效果是有限的。在不明察社會混亂的原因。不針對原因采取對策。只是應用法令治理社會，只會使社會更加混亂。

老子認為治理社會混亂行之有效的做法是按照“道”的規律來治理，首先是尋求社會混亂的原因，老子認為盜賊多有的原因不在盜賊自身，真正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統治者的貪欲，“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七十五章)；另一方面是統治者有為而治的管理，“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七十五章)從人性自然的角度看。統治者永無止境的貪欲及妄為擾亂了民心，使人民不能生活在自然狀態，導致了社會的混亂。而統治者并不知道盜賊產生的真正原因，企圖利用法令來制止社會混亂。

要治理好國家。并不在于法令制定的多少，以及法令是否得到貫徹。而在于統治者是否能按照“道”的規律進行管理。具體表現在統治上要做到無為，一方面，統治者要減少貪欲。讓人民生活富足，“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七十七章)；另一方面，要尊重自然人性，按照人性自然的規律去管理。盜賊因為失去“自然人”的本性去偷盜。正確管理方法是恢復盜賊的“自然”屬性，去恢復盜賊“道”的內在成份，而不是用最粗魯、殘酷的律法來威脅、制裁違法民眾。

在老子看來。法治是統治者不了解人性規律、不能控制自身的欲望、不能按照道的規律進行治理而采取的“有為”的管理方法。對社會有百害而無一利，正確的做法是統治者降低自身的欲望，并加強教化。引導、恢復人民的自然屬性。而不是用法律加以懲罰。

五、老子社會治理思想的意義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老子管理的本體論就是一種自然本體論，道就是自然。這一方面超越了原始宗教的神學本體論，另一方面又比儒家的道德本體論高出一個層次，更符合人性的自由和諧發展。老子的管理具有相當深刻的意義，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老子開創了自由管理的思想。奴隸社會是第一個因人類創造的文明給自己套上枷鎖的社會。使個性的自由發展突然受到嚴酷的約束。最難以忍受的是對人的壓制和殘害。在老子看來。人類社會的一切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如果有礙于人的個體生命發展。都應該徹底拋棄，而不惜回到原始公社的狀態。生命是同一切外物對人的奴役不相容的。所以老子才建立了以宇宙自然為本體的社會管理體系。在這一體系中。人是自然中的一份子，他應當和諧發展于萬物之中。生命在宇宙中自由發展才是管理的真正目的。所以管理不應當是一種禮法、律法的社會范疇。而應當是一種沖破社會規范，體現個性自由發展的和諧境界。在老子看來，同于大道、生命獲得自由才是管理的最高境界。老子“無為而治”的自由管理思想受到了當代新古典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的引用和高度稱贊。

第二、開創了中國古代人本主義(原始人道主義)管理的先河。管理因人而存在。為人性的完美而抗爭、發展。老子管理之所以能產生是因為奴隸制文化的非人道性質。老子追求的人性發展是人性和人道的最高狀態。是立足于人類整體意義上的發展觀。他與西方的人道主義是不一致的。在個性自由發展的同時，并不否認他人的自由發展。這與西方利己主義的人道主義是不相同的。老子說：“圣人不積，即以為人，已愈有，即以與人，已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應該說老子是中國歷史上人本主義(原始人道主義)管理的創始人。

第三、老子的社會治理思想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老子提出的道治觀念是一種管理的最高理想和境界。由“道法自然”到“無為而治”體現了老子對理想社會的追求。也為后世人們提供了一個中國式的“理想國”。

老子認為由法治、禮治發展到道治是社會進步的表現。而由道治向禮治、法治發展是社會倒退的表現。作為人類的美好追求，人類治理應走向道治。老子關于社會治理的層次思想對后世學者影響極大。莊子繼承并發展了老子的“人性自然”的思想。并把這個思想應用到了如何真正恢復人的自然本性上；荀子、韓非雖然強調禮治和法治。提出了法家“隆禮重法”的思想，但在他們的思想中卻一直貫穿著對“道”的追求。荀子、韓非把這些思想應用到社會治理實踐上。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歷史的進程。稷下黃老學派也是深受老子影響。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是老子道治管理思想在中國歷史實踐取得的重要成果。

第四、老子“以道治國”的思想對于今天仍然具有重大指導意義。老子對社會治理的分類加深了我們今天對治理本質的認識，治理的本質在于以人為本，引導、恢復人性而不是壓抑，乃至懲罰人性，以至于在治理中本末倒置；老子提出了理想的道法治理下的理想國，為我們今天構建和諧社會提供了一個古代版的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