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學思想是以老子“道”論為基礎的理論系統。對道學思想在當代乃至未來世界文化中的地位要有清醒的認識:既要反對現代西方中心主義式的全球化。也要反對傳統東方沙文主義式的自大;道學思想至多只能成為多元文化中的一元。而不可能成為主導世界文化的新文化模式。
關鍵詞:道學思想;當代定位;自然無為;群體和諧;身心自由
一、道家、道教與道學
先秦諸子書中,多有“道”、“道術”之類名稱,但其內涵各不相同。而對“道”講得最多、最玄的應屬老莊一派道家,不過那時,雖有“道家”之實而未立其名。“道家”一詞。最早見于西漢初年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稱“道家使人精神專一”、“道家無為。又日無不為”,但這里指的是以老子、莊子為宗師的戰國至秦漢的道家學派。主要是指秦漢之際的黃老道家。任繼愈先生在《道家與道教》一文中指出。將老莊視為道家,這是學術界長期以來的一種誤解。他認為。春秋戰國時期只有老子學派、莊子學派。老子和莊子之間沒有直接的傳授關系。而且老子或莊子從未自稱道家。我們認為,學術界習慣把老莊學派稱為道家。只是后起的一種學派分類觀念;先秦老莊道家不是道家思想的全部。稷下道家、黃老道家、魏晉玄學等道家思想也是學界大多數人所認同的道家思想的發展階段。
“道教”一詞。首見于《老子想爾注》一書,其第十七章云,“真道藏,邪文出,世間常偽技稱‘道教’,皆為大偽不可用。”一般認為。道教是淵源于三代以來的巫術、秦漢時的神仙方術和黃老道的本土宗教。從歷史發展的脈絡來看,早期道教以漢末三張的天師道(包括張修的五斗米道)、張角的太平道為代表,其傳教對象主要是社會下層的勞苦民眾。治病消災是其現實的教旨和布道手段,長生成仙是其宗教理想。魏晉時期。早期道教分化為上層士族神仙道教(以東晉葛洪為代表)和下層民間道教。南北朝時期。經過寇謙之、陸修靜、陶弘景等人的清理和弘揚,道教進入成熟的發展階段。到了隋唐五代,教會式官觀道教已經基本完善。以“重玄”為宗的道教哲學得到深化。宋元時期。內丹心性學的興起。標志著道教發展的高峰。明清以降。道教漸趨衰落并逐步世俗化。
“道學”之名,則始見于《隋書·經籍志三》,其論“道學”之言云,“道者,蓋為萬物之奧,圣人之至賾也……圣人體道成性。清虛自守,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然自黃帝以下,圣哲之士所言道者,傳之其人,世無師說。漢時,曹參始薦蓋公能言黃老,文帝宗之。自是相傳,道學眾矣。”可以看出,“道學”的本義是指道家之學,而非儒家之學。應當承認,在以往的思想史、哲學史的研究實踐中。以“道學”概念代替“理學”、“心學”或“儒學”的做法實際上造成了很多的困惑,它使人們既混淆了儒學內部的區分,又混淆了儒家與道家、道教的區別。當今學者在使用“道學”一詞時,除了少數有心人之外。大多不太講究儒、道之間的本質性區別,或指宋明理學,又或指道家、道教之學,而全然不顧“道學”的源初涵義。當然。當代也有不少學者尤其是研治道家、道教的學者主張恢復“道學”一詞的本來涵義。即主張以“道學”來涵括道家、道教之學說。中國社科院胡孚琛研究員就是這一主張的最力倡導者,在與呂錫琛合著的(道學通論)一書首章。就是“為道學正名”。文中指出。“道學應指中國傳統文化中以老子的道的學說為理論基礎形成的學術系統。其中包括道家、道教、丹道三個大的分支,老子為道學之宗。”我們認為。無論過去人們對“道學”這一概念的使用多么混淆。在學術日益昌明的今天,當人們對宋明以來的儒學研究日益深化,且對理、氣、心、性之學的區分日益明晰的時候。該是恢復或回歸到“道家之學”或“道教之學”的本來涵義的時候了。這里,我們不妨把“道學”界定為是一個以老子“道”論為基礎的,數千年來由道家道教文化傳統積淀起來的。獨具特色且具有強大文化生命力并產生持久影響的學術文化理論系統。
近代以來,在科學與宗教二元對立的思想指導下,人們多簡單、機械、凝固地視道家為哲學,視道教為宗教。因而致力于辨異。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將道家與道教嚴格區分開來是“同歷史的真實不相容的”。我們知道。魏晉玄學之后,道家融人道教之中。道家思想因道教而承續不絕。對此,蕭蔻父先生說過。“道教與道家,原本殊途,后乃同歸。論道教,必溯其理論淵源而自然涉及《老》、《莊》、《列》、《文》思想;論道家,必觀其歷史發展而只能承認其流裔漸與道教合流,故兩者可以合而論之。”不過。我們這里的“合而論之”,還是主要側重于道家、道教哲學。道教有多方面的內容,道教哲學無疑是其中最為抽象、最核心的部分,也最能代表道家、道教合流之后的道學思想。
二、道學思想的當代定位
全球化是當今世界發展的一種重要情勢。它沖破了各種社會間的藩籬。強化了人類文明中“同”的一面,逐步形成了全球意識、普遍的人類文明觀念。對東方民族及其文化的生存和發展而言。全球化是無法繞避的歷史境遇。英國社會哲學家安東尼·吉登斯的“時空分延”(time-spacedistanciation)觀描述了地方性與全球性的交互辯證影響在當代社會重構過程中的復雜情景:“在場和缺場的糾纏在一起。遠距離的社會事件和社會關系與地方性場景交織在一起。”在這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普遍關聯的場景之中,要想對民族文化的價值和意義有所闡發。要想對民族文化的當代身份作出認同,就必須有新的時空維度和全球意識。
道學思想要想獲得全球視野中的合法性身份和話語有效性,必須開始新的身份建構(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薩義德指出:“每一時代和社會都重新創造自己和‘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決非靜止的東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人為建構的歷史、社會、學術和政治過程,就像是一場牽涉到各個社會的不同個體和機構的競賽。”這一闡釋圖景,既是我們理解道學思想現代價值的出發點,也是我們當代定位的基本依據。
第一,長期以來,國內外流行著這樣一種觀念,認為儒家文化就可以代表或代替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把傳統思想文化單一化為儒學,這種無視或輕視道學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的看法是有失偏頗的。魯迅先生曾說:“中國根柢全在道教。”英國著名學者、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博士說:“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像一棵爛掉了根的大樹。”從整個中國歷史來看。道學的作用與儒學不相上下,它們一隱一顯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主流,兩者各有側重、互有短長。因而相互補充、相互滲透,長期綿延不絕。匯合成中國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滔滔長江。儒學繼承“禮樂”文化,重人文。執著于現實;道學批判“禮樂”文化的異化。重自然。尊重人的個性。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如果沒有執著現實的人文精神,就不能生存;而如果沒有超越的人文精神。就不能發展。中華民族之所以能長久維系和發展。正是得益于這兩種精神的并存和互補。
第二。道學思想又是一個觀念極為眾多的思想體系,對自然、社會和人本身都有許多深入、獨到的洞察,道學思想因此獲得了、具備了某種特殊的理論品質,內蘊著許多理論生長點和與不同思想體系,甚至是異質文化之間的觀念的融合點。道學思想孕育生長了中國傳統科學,影響并幫助了儒學理論形態的演變和中國佛學脫離印度佛學理論軌道的獨立發展。中國思想界從二十世紀初對進化論觀點的引進。到晚近對諸如后現代主義等西方思潮的理解、詮釋。也可以看到對道學思想的援用。道學思想的深邃和廣泛蘊涵著中國哲學在現在和將來能不斷吸收和消化新的、異己的理論或思想而保持不斷發展的觀念因素和學術功能。
第三。對道學思想在未來世界文化中的地位要有清醒的認識。胡孚琛先生認為“道學文化將成為人類在21世紀唯一可行的文化戰略”,這種提法有重置中心與邊緣,將東亞價值的普遍性置于西方價值的普遍性之上的嫌疑。我們既要反對現代西方中心主義式的全球化,也要反對傳統東方沙文主義式的自大。在我們看來,全球化與多元化是并行不悖的。道學思想至多只能成為多元文化中的一元。而不可能成為主導世界文化的新文化模式。將道學思想參與到世界對話的格局中,可以將我們民族的價值理念貢獻給世界,反省和修正目前所謂的普適的價值理念。從而扭轉全球化浪潮中所形成的多元化的對話形式結構與平面化的世俗文化生活之間的尷尬局面,使多元化的對話形式結構獲得實質性的內容,對世界哲學的發展做出自己獨特的貢獻。
三、道學思想的現代價值
(一)“大地的毀滅”與自然無為
科技革命使社會生產力獲得了空前發展。人類取得了征服自然的輝煌勝利。自然界成為可以通過科學技術手段加以剖析、“拷問”和利用的對象。有力地推動了人類擺脫在自然面前俯首稱臣的命運,同時也強化了自身在自然界中的中心地位。人們全然不顧及自然的生命及其內在價值。所思考的只是如何從自然中獲取更大的利潤和功效。算計著如何滿足自己無限的私欲。而漸漸忘卻了自己生存的基礎——大自然被徹底地“驅魅”。從而導致了“大地的毀滅”。
道家認為,天地萬物是個有機關聯的整體,自然界有其自身發生、發展的內在規律。人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和“道”的化生物,理應效法自然,遵循自然的規律和法則。“自然”是依事物的本性自由伸展的狀態:“無為”意味著非逼迫的,自發、自然、自由地行動和發展而不妄加干涉。“自然”、“無為”,并不一般地排斥人為,所排斥的只是違反自然而隨意地強加妄為的那種人為。正如“道”那樣“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生養和輔助萬物而不刻意地進行干預,使萬物自生自成,自由地彰顯自己。亦如莊子所說“無以人滅天”。老莊堅持人類與自然、宇宙整體的統一。把個人作為自然有機體的一部分。把個人置于與他物平等相處的地位的前提下來確認自我、規范自我。
道教早在誕生之初,就呼吁應該注意保護人類生命賴以存在的自然環境。早期道教重要經典《太平經》把天地四時運行的規律喻為“父教”。把那種破壞自然環境的行為比喻為“逆子”對待父母的行為。認為人如果不遵循四時運行的規律。就違背了“父教”,就是最大的不孝。可見。道教是非常重視人的行為與天地運行規律合拍的。在具體行為觀念上。也不同程度地顯示了與生態環境思想的緊密聯系。道教法術、禁忌、戒律中蘊有豐富的生態倫理規范。對于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道教認為,“野外一切飛禽走獸、魚鱉蝦蟹不與人爭飲,不與人爭食,并不與人爭居。隨天地之造化而生,按四時之氣化而活。皆有性命存焉。如無故張弓射之,張網捕之,是以無罪處尋罪,無孽處造孽,將來定有奇禍也。戒之,戒之。”為此,道教制定了一系列的具體規劃,例如“不得射飛逐走。發蟄驚棲,填穴覆巢。傷胎破卵”等不勝枚舉。道家道教的上述思想在人類面臨全球性生態危機的今天無疑具有現實和啟迪意義。
(二)“個體主義”與群體和諧
個體主義價值信念使個人得以擺脫社會共同體的束縛,他人對于個體來說,只有手段的意義,即它只是滿足個體目的和需要的工具,只有在滿足個人的需要和利益時。他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否則隨時可以被拋棄。人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和諧關系逐漸疏離,個體完全蟄居于自我的心靈之中。個人與他人之間的親切感和交流所帶來的滿足感則蕩然無存。
道家提倡“貴和尚中”,主張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道家致力于人與人的矛盾沖突的緩解與協調,主張“恬淡為上”、“少私寡欲”、“見素抱樸”。老子說:“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也。”圣人的偉大。就在于他不斷幫助別人,而不求回報,有所成就,而不自居有功,最終達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超越境界。物質名利在老莊看來。是破壞人際關系的“兇器”。莊子認為:“名也者。相軋者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老子則發問:“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他警示人們不要被名利牽著鼻子走。不要被身外之物所役使。
有唐末五代道門領袖之稱的杜光庭在《道德真經廣圣義》卷三十九中說:“夫有道之士,不可以利誘,不可以害加。以其無欲無為,惟清惟靜,故利害無由入矣。”金元全真道則把上述理念切實落到現實之修行生活中來。就其行為方式而言,大抵以勤苦自勵。脫身于功利馳逐之外。元代學者辛愿在《甘水仙源錄》中說:“今謂全真氏,雖為近出,然則涉世制行,殊有可喜者,其遜讓似儒,其勤苦似墨,其慈愛似佛,至于塊守質樸,澹無瑩為,則又類夫修混沌者也。”道家道教思想的不爭、不有、貴柔、守靜等價值追求是對生命最深邃的洞察。對于化解現代社會中人與人因過分的物欲追求所帶來的沖突。協調日益緊張的人際關系都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生活指導。
(三)“精神的失落”與身心自由
現代人們不由自主地卷入到為“物”所役的束縛中。在欲望的驅使下疲于奔命。生命淪為物欲的工具。生活的全部意義訴諸于物質功利的占有。“貪婪”成了推動現代社會發展的最根本動力。在這種膨脹的欲望的驅使下。人的種種天性日漸泯滅,心靈日漸麻木。人類在本性迷失的道路上逐漸走向深淵。人類文明的進步不可避免地將充滿欲望的人們套上沉重的枷鎖。而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終將驅使盲目妄為的人類重新思索。
道家主張把個體的自然存在和精神自由置于一切外在的附加物之上,走出人生的困境。掙脫“物役”的束縛,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人生。老子主張“返樸歸真”,認為人的生命存在要與自然溝通。節制和超越物質欲望,不讓塵世的喜怒哀樂擾亂自己恬淡自由純潔的心境,自始至終保持自己的自然天性。老子提出“致虛極。守靜篤”嗍的修道方式。在莊子看來,人生的第一要義就是自由,而現實社會中的仁義道德、世俗價值、名位利祿、政教禮法等等都是束縛人、奴役人的藩籬。莊子為達到“圣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自由境界,明確提出“坐忘”、“守道”、“心齋”等修“道”方法,通過摒棄內在的心理干擾以及外在功名利祿等利害關系的束縛。以開闊、通達的心態面對現實人生。將阻礙和不利于個體達于靜極狀態的因素驅散、排除,使心靈澄明出一個純凈的天地,使人真正成為自由意志的人,而不是異己力量的奴婢,從而達到“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境界。
唐代崇道宰相陸希聲在《道德真經傳》卷三中說:“塞其嗜欲之端閉其云為之路,挫俗情之鋒銳,解世故之紛亂。”元代道士李道純在《中和集》卷一中則說:“誠能致中和于一身,則本然之體虛而靈、靜而覺、動而正,故能應天下無窮之變也。”道家道教思想為反思當今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社會危機樹立了高度自覺的自然保護主義意識。為人類化解深刻的精神危機和全面異化。建立了形而上反思基礎之上的終極關懷。從而為現代人的生命“存在”提供了一個棲息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