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般認為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后,儒學即取得獨尊地位。其實,這只是儒家由衰轉盛的一個轉折點。儒家的真正的獨尊應是后來的元、成二帝時期。元帝和成帝不僅十分推崇儒教。而且他們自身也是儒教的先行者。這個時期十分重視儒家文化建設,重視文獻的收集和整理,劉向領導的文獻整理活動,是自孔子以來最重大的文化工程?!秳e錄》、《七略》不僅是文獻學上的巨著。也是思想史上一面旗幟。后來。班固承《七略》而作《漢書·藝文志》。《漢志》不僅保存了劉向、劉歆的目錄學思想,也反應了儒學地位的崇高。是儒學獨尊的標志。
關鍵詞:漢書藝文志;儒家;劉向;劉歆;班固
西漢儒家真正取得獨尊地位,有一個曲折的過程。一般認為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儒學即獲得獨尊。實際上,并非如此簡單。漢武帝時儒家開始受到重視,其原因較為復雜。一方面與儒家在和黃老道及刑名諸家競爭中力量的消長有關。另一方面與當時宮廷復雜的政治斗爭有著密切關系。歷史上每個朝代學術思想的興替遷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往往要經歷一個復雜的過程。
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吏為師,儒家的地位可謂下降到了極點。漢初漢高祖不喜儒術,甚至以儒生之冠為溺器,來污辱儒生。雖然后來采納了陸賈“馬上得之安能馬上治之”的建議。態度稍微有所改變,但儒家的待遇也還是好不了多少?!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摷鞍偌遗c儒學的興衰:
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漢文帝承秦制而好刑名。漢景帝亦不任儒,竇太后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好黃老而與儒家勢不兩立。在這場斗爭中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藏皆下獄喪命。趙綰之死與他進言武帝“毋奏事太皇太后”有關。王藏之死,應劭說得明白:“禮。婦人不豫政事,時帝已自躬省萬機,王藏儒者,欲立明堂辟雍。太后素好黃老術,菲薄五經,因欲絕奏事太后。太后怒,故殺之?!蓖醪氐乃琅c趙綰一樣,都是因為相同的原因得罪竇太后而致死。竇太后“菲薄五經”,所以儒家一再受到打壓。
武帝即位之后。情況有所改變: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藏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郯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
王藏是漢武帝的老師,《史記·儒林傳》說:“蘭陵王藏。受詩申公,事景帝為太子少傅?!鄙畹梦涞壑畬檺郏髞磉B他的老師申公以及他的同學趙綰也因此得到優待:趙綰為御史大夫,申公受安車蒲輪之征。
儒家這時雖然得到武帝的支持有了出頭之日,然而當時的主流文化卻并非儒家文化,儒家要獲取自己的地位。還必須和當時的主流文化——黃老思想展開斗爭。儒家欲排斥黃老,黃老亦欲打壓儒家。然而終太后一生,儒家始終未得獨尊,其獨尊地位的獲得。是在竇太后死后:
及竇太后崩,武安君田盼為丞相黜黃老刑名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風矣。自此以來。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
其實武帝好儒,不僅是出于對歷史文化的繼承和政治方面的考慮等客觀需要。也是出于他本人情感方面的主觀偏向。
從客觀方面說。正如錢穆先生所指出的:
漢之初興,未脫創痍,與民休息,則黃老之說為勝。及于文、景,社會富庶,生氣轉蘇,久痿者不忘起,何況壯士?與言休息,誰復樂之?而一時法度未立。綱紀未張,社會蠢蠢欲動,不得不一切裁之以法。文帝以庶子外王,入主中朝,時外戚呂氏雖敗,而內則先帝之功臣,外則同宗之諸王,皆不欲為就范。文帝外取黃老陰柔。內主申韓刑名,其因應措施,皆有深思。及于景帝。既平七國之變,而高廟以來功臣亦盡,中朝權威一統。執申韓刑名之策可以驅策天下,惟我所向。然申韓刑名正為朝廷綱紀未立而設。若政治已上軌道,全國共尊法度,則申韓之學亦復無所施,其時物力既盈,綱紀亦立,漸達太平盛世之境。而黃老申韓。其學皆起于戰國晚世。其議卑近,主于應衰亂。惟經術儒生高談唐虞三代,禮樂教化,獨為盛世所憧憬。自衰世言之,則見為愚闊,遠于事情。衰象既去,元氣漸復,則如人之病起。舍藥劑而嗜膏粱。亦固其宜也。后人謂惟儒術利于專制。故為漢武帝所推尊。豈得當之真相哉!
國力的強大,政治上的追求有作為。使得武帝要棄黃老而崇儒學。另外,當時儒學界自身也出現了能夠領導群儒的領袖氏的人物董仲舒。劉向稱“仲舒有王佐之才。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劉歆雖不完全同意其父對董仲舒的評價,而認為管、晏弗及,伊呂不加過于夸大,但也還是承認董仲舒為群儒之首。認為他“承秦學之后,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后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p>
從主觀情感上說,儒者王藏當過他的老師。漢武帝從小受儒學熏陶,因此感情上也更喜歡儒教。
然而事情并非一帆風順。漢武帝雖重用董仲舒、公孫弘等儒者,為“置五經博士”、“建太學”。但其內心深處并不象后世元、成二帝如此推崇儒教。錢穆先生在《兩漢博士家法考》說:
稱《詩》《書》,道堯舜,法先王,此戰國初期學派儒、墨皆然。不專于儒也。文帝時有《孟子》博士?!廖涞蹠r已廢。若謂尊儒,何以復廢《孟子》?其后劉向父子編造《七略》,《六藝》與儒家分流。儒為諸子之一,不得上儕于《六藝》。然則漢武立五經博士,若就當時語說之,謂其尊《六藝》則然,謂其尊儒則未盡然也。即仲舒對策,亦謂:“百家殊方,指意不同,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眲t仲舒之尊孔,亦為其傳《六藝》,不為其開儒術。故《漢志》于《六藝》一略,末附《論語》、《孝經》、《小學》三目,此亦以孔子附《六藝》,不以孔子冠儒家也。此在當時,判劃秩然,特《六藝》多傳于儒生,故后人遂混而勿辨耳。
《六藝》為王官之學,儒家為百家之言。兩者判劃秩然,不可混肴。也就是說重視六藝不等于就尊崇儒家。即便是采納了董仲舒“黜百家。獨尊儒術”議的漢武帝也不怎么把儒家當回事。當時儒家的地位一度很低。馬端臨《文獻通考》說:
侍中分掌乘輿服物。下至褻器虎子之屬。武帝時孔安國以儒者為侍中,特聽掌御唾壺。則其媒慢已甚……人主親士大夫之時少,親宦官宮妾之時多,雖輔弼股肱之臣。亦不過質明趨朝,鞠躬屏息,揞笏奏事,卑卑而前,數語即退。
太史公司馬遷所說待儒者“倡優蓄之”應為不誣。而儒者往往也自甘平庸,甚至寡廉忘恥而爭于私利。例如,完寬《鹽鐵論·救匱篇》說:
文景之際,建元之始。大臣尚有爭引守正之義。自此以后。多承意從欲,少敢直言面議而正刺。因公而徇私?!使珜O丞相、倪大夫寬側身行道,分祿以養賢。卑己以下士,功業顯立,日力不足,無行人子產之繼。而葛繹、彭侯之等。墮壞其緒,紕亂其紀。毀其客館議堂為馬廄婦舍,無養士之禮,而尚驕矜之色,廉恥陵遲而爭于利矣。
漢武帝雖然重用王藏,但對其他儒者卻并不十分看重。當年遼東高廟遭天火之災,董仲舒以五行言災異。有人告發,說他有譏刺朝政之意。武帝竟要把董仲舒交吏法辦,罪當死,后來武帝雖赦免了他。但此事亦可看出武帝把儒者當作工具而已,并不相信儒家一套學說,不合己用即可去之。
漢武帝表章六經之后。儒家的地位雖說已有提高,但儒學自身也存在問題。顧炎武說:
漢自武帝表章《六經》之后,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
學術的發展總是有他自身的規律的,自身條件還不成熟,他人有意拔高也不能助其成長。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當學者們都還在爭吵不清,相互攻扦之際,欲求儒家的獨尊??峙率遣滑F實的。
另外。作為一代雄強之主的漢武帝,他的主要心思還是在對外發動戰爭。至于內政還不是他的重要著眼點。這正如金春峰所指出的:
武帝時期。尊儒的政策雖然確立了。但由于對匈奴的全國性戰爭。國家實際轉入戰時體制,因而在政權組成成分和政策指導思想上。不僅儒術沒有獨尊,相反被指名罷黜的申商韓非之言,倒成了政治的指導思想,儒學被掃進了無權的角落。
金氏從當時的社會大環境來考察。說明當時尊儒在客觀上不現實。很有道理。當時漢朝正在頻繁與匈奴作戰。所重用之人也大多是武將,儒生無用武之地。當時漢武帝想的是在如何擴充疆域。至于統治階級與貧民百姓的矛盾以及統漢階級內部的矛盾。不是他主要考慮的事。但是漢武帝比漢高祖更懂得“馬上得之,焉能馬上治之”的道理。因此他罷黜儒家之外的百家學說,廢除其博士建制。而保留了儒家博士制度。
此外,漢武帝獨尊儒術還與宮庭內部斗爭有關。當時帝黨與后黨矛盾很深。竇太后要干預朝政,如果武帝是一個文弱之主倒也相安無事??伤且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而他與太后為政的指導思想有沖突,竇太后奉行黃老無為而治的思想。而漢武帝卻偏要“有為”,這是他們產生矛盾的思想基礎。這種矛盾發展到了不可妥脅的時候,漢武帝就想避開竇太后而獨立行使政權。趙綰建言武帝“毋奏事太皇太后”就是有力的證據。這事讓竇太后知道了,或者武帝身邊就有太后安插的臥底。竇太后勃然大怒,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藏皆為此事而下獄喪命。漢武帝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重臣被處死而愛莫能救,能不感到氣惱而又有失顏面嗎?武帝明爭不過太后就來暗斗。竇太后既然崇奉黃老思想。他就抬出儒家忠君思想來與之抗衡,漢武帝獨尊儒術就是在這樣的背下產生的。所以。漢武帝尊儒并非他真的非常崇奉儒家的學說,而是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產物。這正好說明了為什么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卻并沒有馬上取得獨尊的地位。而儒家思想也并沒有馬上成為統治階級的主流思想。
然而金春峰說:“宣元時期才是真正的轉折。”刪又說:“儒學在宣元時期取得了統治地位……經過石渠會議,經學地位達到了極高點。”這話也不完全正確。也還得具體分析。因為漢宣帝也不喜歡儒生。所用仍多為文法之吏:
孝元皇帝……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宴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圩魃眨骸疂h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孝宣皇帝雖主持過石渠會議,“詔諸儒講五經異同,親稱制臨決焉”,并“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谷梁《春秋》博士。”然而這些也只是他霸王道雜之的一個方面。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也并不把儒家擺在十分重要的地位。他說:“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儒家關注國計民生。能發現現實社會的種種尖銳矛盾。而在他心目中儒家的這種不滿現實的態度,是不達時宜,是思想保守;而儒者好是古非今,更是與他過不去。所以他所重用的人仍然大多是“文法之吏”。強調以刑名治國。法家之失在刻薄寡恩。所以他身邊有的大臣僅因為說話不當而遭致殺身之禍。他說“漢家自有制度”。這個制度也就是他劉氏的家訓,是他們永保江山的傳家法寶。
不過,武帝時代確實是經學由衰轉盛的一個轉折點,這倒是不爭的事實。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少在名義上為儒家爭了回臉面。同時為后來儒家的真正獨尊莫定了基礎。儒家獲得真正獨尊的地位應是元帝和成帝時期。元、成二帝與武、宣二帝不同。他們不僅十分推崇儒教。而且自身也是儒教的躬行者。漢元帝“柔仁好儒”、“尊師重傅”。班彪說:
“臣外祖兄弟為元侍中,語臣曰:‘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寸節度,窮極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迭為宰相。而上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孝宣之業衰焉。然寬弘盡下,出于恭儉,號令溫雅,有古之風烈?!眰?按:《漢書》的《元帝紀》為班彪所作。)
漢宣帝雖不以重儒稱之于世,卻能“親稱制臨決”,漢元帝雖“多材藝。善史書”,卻“牽制文義,優游不斷”。漢元帝作為一個封建帝王并不出色。作為一個文化領袖也非優秀。但他對儒家文化的態度,對當時大儒的重用,卻是前代任何帝王也無法比擬的。他在位其間。在已有學官的基礎上,“復立京氏《易》”。初元二年冬,他下詔曰:“國之將興,尊師而重傅。故前將軍望之傅朕八年,道以經書,厥功茂焉。其賜爵關內侯。食邑八百戶,朝朔望?!笔捦驗楫斄嗽郯四昀蠋?,位至封侯。可證儒家此時真是皇恩浩蕩了。
漢成帝繼承了其父尊儒重教的傳統?!稘h書·成帝紀》說:“成帝性寬”,又說他:“壯好經書,寬博謹慎。”他“不敢絕馳道”,對儒家禮教,更是躬行不虧。建始元年。他剛即位不久,即懲處了譖害儒者蕭望之、劉向等人的中書令弘恭、石顯等人,重用劉向為領護三輔都水。升遷為光祿大夫。成帝在位其間,令“光祿大夫劉向校中秘書。謁者陳農,使求遺于天下?!庇谑腔始抑畷髠洹稘h書·藝文志》記載:
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成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
這是一項重大的文化工程。這項工程的直接成果。便是目錄學巨著《別錄》和《七略》的問世?!秳e錄》和《七略》是已知的我國古代最早的目錄學著作。與我國現存第一部目錄學著作《漢書·藝文志》有直接的淵源關系。在漢成帝時期產生這樣開創性的目錄著作,不是偶然的。沒有元帝和成帝的真正獨尊儒術。沒有當時社會的普遍推崇儒學,是不可能的。《別錄》和《七略》是應時代之需的產物,同時也是那一個時代推尊儒學的反映。劉歆的《七略》就是在二十卷《別錄》基礎上加以概括。而寫成七卷的《七略》,班固又在《七略》的基礎上“刪去浮冗,取其指要”御而為一卷的《漢書·藝文志》。在《漢書·藝文志》里,《六藝》列首,體現了儒學崇高的學術地位。儒家傳承《六藝》,是《六藝》的大力宏揚者,《漢志》說儒家為道最高,所以其地位在諸子之首。《漢志》的這種編輯體例,有明確的價值取向。
劉向領導的這次文獻整理活動,是自孔子以來最重大的文化工程?!秳e錄》、《七略》不僅是文獻學上的巨著,也是思想史上的碩果。后來,班固承《七略》而作《漢書·藝文志》,《漢志》不僅保存了劉向、劉歆的目錄學思想,也反應了儒學地位的提高。是儒學隆興標志,是儒學獨尊的一面旗幟。而且這面旗幟一經樹起,千年不倒,影響了中國傳統學術發展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