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廣義》啟發下的《說文》類聚分析

摘要：類聚分析。是現代語言學廣泛運用的分析方法之一。但這一分析法早在《說文廣義》中有所體現。類聚分析《說文》，以及如何類聚分析《說文》。這是《說文廣義》饋贈給《說文》研究的又一方法論上的啟示。基于《說文廣義》這一啟發。文章以《說文》中“詞與意義說解”為切入點。從“訓釋種類”、“訓釋方式”、“補充和引用”、“聯綿詞訓釋”四個方面。對《說文》進行了類聚分析。在此基礎上，文章進一步揭示了運用這一分析法研究《說文》的現代意義。

關鍵詞：王夫之；《說文廣義》；類聚分析；《說文》；“詞與意義說解”

一

在《說文廣義·發例》中，王夫之說：《十三經》、《諸子》、《史記》、《漢書》皆在《說文》之先，而所有文字，《說文》多缺，不知許氏何以如爾其略。篆所本無，則六書所取。無可考質。茲奉六書為宗主。以廣《說文》之義。諸不見《說文》者不及之。縱以觀《說文廣義》三卷。王夫之在《說文》的基礎上，論列引申假借，以及形義相近相關字之間的關系，終達“以廣《說文》之義”的目的。其中，《說文廣義》說解詞義，總是力圖揭示詞義變化的理據，總是扣住“字義”、“字形”、“字音”等方面來闡述多義與同源的關系。全書三卷。始‘巨’終‘甲’”，所透露出來的一個分析原則，便是“類聚分析”。

類聚分析，在現代語言學中。是一種被廣泛運用的分析方法。它突出的優點是。能把具同一區別特征的研究對象類聚一起，迅速而集中地呈現在眼前，從而使我們對所研究的語言現象理解得更加全面而深刻。這一分析方法在《說文廣義》中就有體現。類聚分析《說文》。以及如何類聚分析《說文》。這可以說是《說文廣義》饋贈給《說文》研究的又一方法論上的啟示。《說文》是我國最早按照部首編排的一部字書，對它進行類聚分析，本來應該從“字形”、“字音”、“字義”等方面著手，似乎顯得全面一些。但《說文》可以說是形訓專著，它對“字形”、“字音”的說解就是為了“字義”。可見，“字義”的說解，即“詞與意義說解”，是《說文》的核心構成。因此，以“詞與意義說解”為切入點。對《說文》進行類聚分析，應該能同樣達到類聚分析的目的。

二

從“詞與意義說解”為切入點。對《說文》進行類聚分析，包括“訓釋種類”、“訓釋方式”、“補充和引用”、“聯綿詞訓釋”四個主要方面。

(一)“訓釋種類”類聚分析

對《說文》來說，“訓釋種類”是針對詞義訓釋而盲的。就目的來說，詞義訓釋種類可類聚為二：義訓(含形訓)和聲訓。這里把《說文》的詞義訓釋類聚為義訓和聲訓兩種。

1、義訓類聚

《說文》義訓一般都是形訓。考察《說文》，可推《說文》所收文字的形訓模式：以當時所能用材料(包括當時書面語、口語和歷史文獻等)佐證的字之全部用義作為實義，再結合字形(指小篆)探求字的本義，進而結合字形推測本義是否造意。實義指《說文》時代能用材料佐證的該字的所有用義；本義指有文字可考的、有文獻資料可供參證的最初意義；造意指造字階段何以造出此字的意圖。可見，這里討論的實義、本義和造意為包含關系。

由于小篆是發展較晚的整齊化、符號化了的文字，《說文》根據小篆字形探尋本義乃至造意。主要出現兩種結果：

一種是實義、本義、造意三位一體的。例如：

(1)“曰：實也。太陽之精不虧。從口、一。象形。凡日之屬皆從日。人質切。”一種是實義、本義二位一體的。例如：

(2)“兄：長也。從兒。從口。凡兄之屬皆從兄。許榮切。”

2、聲訓類聚

聲訓的類聚分系源式聲訓和推源式聲訓兩種。

系源式聲訓，指以主諧字的形體及其意義為源。以被諧字的形體及其意義為流，然后以同諧聲字的聲符為線索，由源及流。自上而下地系聯由“源”孳乳的同族詞。《說文》一反形聲字隸屬于形旁部首的做法，把同諧聲的字列于主諧聲的字之后，開了把同一聲符的字(詞)類聚起來以觀察意義的做法之先河。例如：

(3)“句：曲也。從口，聲。凡句之屬皆從句。九遇切。”

(4)“拘：止也。從句。從手。句亦聲。舉朱切。”

(5)“笱：曲竹捕魚，笱也。從竹，從句。句亦聲。古厚切。”

(6)“鉤：曲也。從金，從句。句亦聲。古候切。”

《說文》把例(3)～(6)同諧“句”聲的“拘”、“笱”、“鉤”同列于“句”之后。因此，完全有理由說，《說文》是系源式聲訓的開創者。

推源式聲訓，其研究方式與系源式聲訓剛好相反。它是以聲音為線索來訓釋詞義、推求事物得名之由。它推溯詞的語源(近源)，自下而上，由流溯源，因此又稱“溯源式”。《說文》推源式聲訓的表現有三：

有疊韻為訓的。例如：

(7)“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他前切。”

有雙聲為訓的。例如：

(8)“旁：溥也。從二、闕，方聲。步光切。”

有通過義界形式作音訓的。例如：

(9)“壤：柔土也。從土。襄聲。如雨切。”

(10)“摶：以手圜之也。從手，專聲。度官切。”

(11)“貧：財分少也。從貝。從分。分亦聲。符巾切。”

(12)“分：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甫文切。”

例(9)“壤”、“柔”雙聲為訓；例(10)“摶”、“圜”疊韻為訓；例(11)“貧”、“分”同音，也即以聲符字訓釋形聲字。如果我們將(11)與例(12)加以比較的話，《說文》的推源式聲訓就能更加明了。

(二)“訓釋方式”類聚分析

《說文》的訓釋方式分為直訓和義界。直訓指以已知或常用的詞語解釋同義詞(近義詞)，即直接以詞釋詞。義界指設立界說。

1、直訓類聚

《說文》的直訓可類聚分為四種：

義訓的直訓單訓。例如：

(13)“諦：審也。從肓，帝聲。承旨切。”

義訓的直訓互訓。例如：

(14)“咽：嗌也。從口。因聲。烏前切。”

(15)“嗌：咽也。從口。益聲。伊昔切。”

聲訓的直訓單訓。例如：

(16)“衣：依也。上曰衣下曰裳。象覆二人之形。凡衣之屬皆從衣。于稀切。”

聲訓的直訓互訓。例如：

(17)“老：考也。七十目老。從人，毛匕，言須發變白也。凡老之屬皆從老。盧皓切。”

(18)“考：老也。從老省。聲。苦浩切。”

《說文》直訓釋義，一般只收一個意義，也有收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的。例如：

(19)“伐：擊也。從人持戈。一曰敗也。房越切。”

(20)“煦：也。一曰赤貌。一曰溫潤也。從火。煦聲。香句切。”

(21)“肆：極陳也。從長，隸聲。息利切。”

例(19)、(20)都有“一曰”，很好分辨。例(19)收了兩個意義，例(20)收了三個意義。但例(21)必須仔細考慮，才能理解到“極陳也”就是“極也，陳也”，也收了兩個意義。

2、義界類聚

義界是用定義、對舉、描寫、比況、嵌入等方法表述詞義的內容，從而把詞與鄰近詞的意義區別開來。以標示詞義特點的訓釋方法。義界是以句訓詞。義界也可用于義訓和聲訓。因此。這里把義界類聚分為義訓的義界和聲訓的義界。

義訓的義界，可以分五個次類：

一是定義式義界，即給所標志的事物下定義。例如：

(22)“口：人所言食也，象形。凡口之屬皆從口。苦后切。”

例(22)抓住了“口”的本質，用“所以”標明它的名詞性。用“言”、“食”表示它的用途，準確而明晰。

二是對舉式義界，指為突出詞義的特點。對意義相近的詞分別義界。例如：

(23)“憚：忌難也。從心，單聲。一日難也。徒案切。”

(24)“忌：憎惡也。從心，己聲。渠記切。”

例(23)突出“憚”是由于“難”而厭惡，不愛干；例(24)“忌”表示一種“憎惡”心理。兩詞區別自明。

三是描寫式義界，即對詞所標志的事物之形狀、性能加以描寫。例如：

(25)“達：行不相遇也。從是，大聲。詩曰：‘挑兮，達兮。’徒葛切。達，或從大。或曰迭。”

例(25)這一義界，既抓住了“達”的本質特征，又表達得形象生動。“行不相遇”。即走在路上什么也沒有碰到，自然十分順利、暢通。沒有什么障礙地到達目的地了。

四是比況式義界，即比擬事物，把兩種類似的事物加以比擬。例如：

(26)“菔：蘆菔，似蕪菁。從草，服聲。蒲北切。”

五是嵌入式義界，指用以訓釋的一串詞，常有一個或數個詞是義界的核心。這個核心詞并非與被訓釋詞同源，而是被訓釋詞的同義詞(近義詞)。例如：

(27)。筋：肉之力也。從力。從肉。從竹。竹，物之多筋者。凡筋之屬皆從筋“居銀切。”

(28)“髀：股外也。從骨，卑聲。并弭切。”

(29)“支：小擊也。從又，卜聲。凡支之屬皆從支。普木切。”

例(27)“力”、例(28)“股”、例(29)“擊”，實際分別與“筋、髀、支”互訓。但與前面所說義訓的直訓、互訓之單詞訓釋單詞不同的是。它們是作為核心嵌在各自說解的義界形式之中的。

聲訓的義界，是用義界做聲訓，把源詞放在詞的意義界說里。以顯示被訓釋詞命名的由來。這與義訓的嵌入式不同，聲訓的義界，作為義界核心的一個或數個詞，往往與被訓釋詞有同源關系，起著拇示被訓釋詞命名之源的功用。

聲訓的義界。《說文沖可類聚為兩種：

第一種是源詞出現的聲訓義界。例如：

(30)“禱：告事求福也。從示，壽聲。都活切。”

(31)“釋：般也。所以蔽前，以韋。下廣二尺，上廣一尺，其頸五寸。一命蘊釋，再命赤釋。從韋，畢聲。卑古切。”

(32)“紫：燒柴焚燎以祭天神。從示，此聲。《虞書》曰：‘至于岱宗。紫。’仕皆切。”

例(30)～(32)中的“告、求、蔽、柴”為義界的核心。也為被訓釋詞得名之語源。飼(30)。義界核心“告、求”與被訓釋詞“禱”疊韻為訓，作為源詞直接出現在詞的義界里；例(31)，義界核心“蔽”與被訓釋詞“輯”疊韻為訓，作為源詞直接出現；例(32)，義界校心“柴”與被訓釋詞“紫”同音為訓，也作為源詞是直接出現的。

第二種是源詞暗含的聲訓義界。例如：

(33)“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史亦聲。力置切。”

(34)“旌：游車載旌，析羽注旄者。所以精進士卒。子盈切。”

例(33)，義界核心“治”與被訓釋詞“吏”同部疊韻為訓，但不是被訓釋詞“吏”的源詞。例(34)，義界核心“精、進”與被訓釋詞“旌”疊韻為訓，但也不是被訓釋詞“旌”的源詞。例(33)、(34)的源詞均暗含于訓釋之中。

(三)“補充和引用”類聚分析

“補充和引用”類聚。可分為“一曰”、“引通人說”、“引經”和“旁見說解”四種情況。

1、“一曰”類聚

“一曰”是《說文》的訓釋條例，有時作“一說”、“或曰”、“又曰”等。凡字的形、音、義有兩種以上說解，而《說文》自己也不能斷定孰是孰非時，就用“一曰”之例并存之。例如：

(35)“琱：治玉也。一曰石似玉。從玉，周聲。都寮切。”

(36)“蹢：住足也。從足，逋省聲。或曰蹢躅。賈侍中說：‘足垢也。’直只切。”

(37)“櫝：匱也。從木，賣聲。一曰木名，又曰大椀也。徒谷切。”

例(35)～(37)通過“一曰”、“或曰”、“一曰、又曰”分別對“琱”、“睛”、“櫝”作兩種或兩種以上說解。

2、“引通人說”類聚

《說文》在分析字的形、音、義時，為了做到“信而有征”。往往“引通人說”。所謂“通人”，是指學識淵博，貫通古今的人。《說文》常常引用這些人對有關字的形音義的說解。也即許慎所說的“博采通人”。一般用“某某說”，“某某日”。或“某某以為某某”等來標明。例如：

(38)“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日：‘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而為王。’凡王之屬皆從王。雨方切。”

(39)“平：語平舒也。從虧，從八。‘八，分也。’愛禮說。符兵切。”

(40)“公：平分也。從八，從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厶為公。’古紅切。”

(41)“牲：宗廟之牲也。從牛，羲聲。賈侍中說：‘此非古字。’許羈切。”

例(38)～(41)分別通過引“通人”，如“董仲舒、孔子”、“愛禮”、“韓非”、“賈侍中”等，相應對“王”、“平”、“公”、“牲”的形音義進行分析。以達到“信而有征”的目的。

3、“引經”類聚

《說文》說解體例之一。征引經典文句，以證明所說解的文字之形音義。這樣，文字就可以和經典文句互相發明，既能給文字的說解提供證據，又可以說明文字在經典中的實際運用情況。“引經”。包括引經書、引子書、引其他文獻三種情況：

其一，通過引用經書文句來證明所說解文字。以達到文字和經書互相發明的目的。例如：

(42)“提：安福也。從示，是聲。《易》曰：‘提，既平。’市支切。”

其二，通過引用子書的文句，來證明所說解文字的意義。也以達到相互發明的目的。例如：

(43)“蠱：器虛也。從皿，中聲。《老子》曰：‘道，蠱而用之。’直引切。”

其三，通過引用其他文獻的文句來證明所說解的字之意義，同樣也達到相互發明的目的。例如：

(44)“躋：登也。從足，齊聲。《商書》曰：‘予顛躋。’祖雞切。”

4、“旁見說解”類聚

“旁見說解”，指《說文》解釋字義、字形，不僅在本篆文的說解里加以說明。有時在另一個篆文的說解里也涉及到該篆文。往往對該篆文的形體或字義做出不同的解說。這樣的“旁見說解”往往能糾正原篆文說解的謬誤。或對原篆文的詞義和說解有所補充或說明，是研究《說文》的重要材料。例如：

(45)“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之屬皆從一。于悉切。”

(46)“屯：難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難。從草貫一。一，地也，尾曲。《易》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陟倫切。”

(47)“虧：于也。象氣之舒虧。從丐，從一。一者，其氣平也。凡虧之屬皆從虧。羽俱切。”

例(45)～(47)對“一”的字形或字義作了不同說解。例(45)。對“一”從總體上說解為“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例(46)，“一”在“屯”字中，說解為“一，地也。”例(47)，“一”在。虧”字中，說解為“一者。其氣平也。”彼此對“一”的說解互為補充。

(四)“聯綿詞訓釋”類聚分析

聯綿詞。作為使用單位，是結構緊密的表義單位。兩個音節不能分別釋義。作為研究單位，聯綿詞的兩個音節可以分別探源，聯綿詞也有本字本義。這里把《說文》的聯綿詞訓釋單獨討論，分兩大類四小類：

1、異條目分訓的聯綿詞類聚

聯綿詞的異條目分訓，指《說文》不把聯綿詞的一個語素兩個音節所對應的單位放在同一條目中探源，而是對各自的語源義分別進行訓釋。這分兩種情況：

聯綿詞的等語源義異條目分訓。即語源義純粹屬于同一個。例如“美蓉”：

(48)“芙：芙蓉也。從草。夫聲。方無切。”

(49)“蓉：芙蓉也。從草。容聲。余封切。”

聯綿詞的近語源義異條目分訓。即語源義相近。例如“窈窕”：

(50)“窈：深遠也。從穴。幼聲。烏皎切。”

(51)“窕：深肆投也。從穴，兆聲。讀若挑。徒了切。”

2、同條目合訓的聯綿詞類聚

聯綿詞的同條目合訓，指《說文》中把聯綿詞一個語素的兩個音節所對應的單位在同一條目中探源，并在同一條目中。把聯綿詞兩個音節所對應的單位。合加起來進行訓釋。也分兩種情況：

第一種。純重復篆文的同條目合訓。即：在訓釋時，先重復篆文，與另一字合加成聯綿詞，讓人明白這是對聯綿詞的訓釋。然后，對所構成的聯綿詞進行訓釋。例如“邂逅”：

(52)“邂：邂逅，不期而遇也。從之，后聲。胡懈切。”

第二種，需篆文連讀的同條目合訓。例如：

(53)“昧：爽且明也。從日，未聲。一曰也。莫佩切。”

例(53)就是需篆文連讀的同條目合訓。也就是說。要念成“昧爽，且明也”，才會明了：被訓釋的是聯綿詞“昧爽”，而不是“昧”。

三

《說文廣義》“為船山糾正明末士子困于時文空疏無學不識字之弊而作。其精深似不及乾嘉專治小學者。后來居上，亦事理所必然。然其篳路藍縷開山之功，自不可抹煞。為一部有相當高價值的好書，是可以肯定的。”對《說文》進行類聚分析，這一《說文廣義》饋贈給《說文》研究的方法論啟示，同樣是“篳路藍縷開山之功，自不可抹煞”的，也同樣是“可以肯定的”。畢竟，《說文》的價值不在于它說解的個別結論。而在于它所開創的漢字分析和系統描寫的方法。因此。在《說文廣義》的啟迪下。對《說文》進行類聚分析，目的也就在于揭示它的這一價值的普遍意義。“談古”是為了“論今”。類聚分析《說文》，進而歸納其釋義系統，從而證明其原理和規律，揭示和顯現漢語言文字的系統性。這便是類聚分析《說文》的現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