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應邀到上海參加“春申原創文學獎”頒獎活動及同時舉行的“改革開放三十年話題文學研討會”,見到了久違的吳亮、程德培、朱大可、張閎等,歡喜自不必說,會上會下,許多觀點與交鋒更是有敞亮心靈的感覺。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以來,確實不太容易在一次文學活動中集中地見到這些當年上海灘上的文學英豪,確實讓我感慨良多,這種感慨竟時時將我從文學討論的現場拉回往日的歲月,并且如閃電照亮了這么多年來當代文學批評的許多滄桑變化。我注意到諸君的發言,吳亮說他又回來了;張閎、朱大可這些年雖然沒有停止寫作,并且常常發出異樣的聲音,但大都從事文化批評,所以也有再回文學的自白;程德培更是在改弦多年后重出江湖,不僅重操批評舊業,而且熱衷于策劃操持如“春申原創文學將”這類大型文學活動。“流放者的歸來”,這是很值得關注并應該好好研究的現象,是應該認真解讀的人與事。
也就在會議期間,我讀到了程德培在《南方文壇》上的訪談,當對話者請他回憶當年的文學批評之路時,他有一段很有意思也很帶情感的話:“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你讓我回顧當年的心情,讓我記憶當年可能改變我人生的事件,這是我非常不樂意的。回顧昨日的成功免不了打上今日失敗的印記。”“記憶就是這樣,幽靈般地拒絕真實,同時又專注于今日之需求和無名的自我療傷。”他回顧這幾十年的變化時心情復雜地說:“活躍于80年代批評界的我們無法預見以后所發生的變化,我們無法想象我們付出滿腔熱忱,幾乎全部心智的‘文學事業’一頭撞上了信息與媒介的礁石而變成無數的碎片,而另一頭則不知不覺中進入體制與資本之網而難以脫身,當時的我們更不可能從更高批評和理論的層面上把握今日文學理論所發生的一切。記憶無法使我們重返80年代,但80年代文學運動的一部分意義只有在經過90年代,乃至21世紀的今日才得以顯現,而這一部分卻是當日在場的人們所難以看透的。”這里顯然包含了許多難言的東西,也以借代的方式對三十年來文學與文學批評的變化給出了概略的解釋。而總體的觀點無非說明了這種變化的巨大與始料未及。確實,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對中國當代文學而言,八十年代的文學文學批評曾經是那么顯赫,正因為如此,也就愈顯見出九十年代以后,特別是進入新世紀的轉型、退場與衰落,因此,解讀三十年文學,批評不僅是方法、工具、視角與樣本,它本身就具有本體的研究價值。
從專業與學理上對這三十年的文學批評進行研究不是一篇短文能勝任的,但從現象的描述上我們不難看出以下的事實。第一,批評家的隊伍發生了變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八十年代以前,批評家的主體存在于文聯與作家協會,或者社會科學研究機構及其這些協會與機構所屬的文學報刊編輯部。周揚、邵荃麟、侯金鏡、秦兆陽、秦牧、黃秋耘、魏金枝等都是作協系統的。八十年代崛起的青年評論家,如吳亮、程德培、張陵、李潔非、李慶西、魏威、毛時安、孟繁華、吳方、賀紹俊、潘凱雄、盛子潮、季紅真、張志忠、王干、費振鐘、南帆、王鴻生等也都是作協與社科系統的,也有在大學的,如陳思和、王曉明、許子東、李劼、陳平原、黃子平、錢理群等,但看上去與前者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情況為之大變,批評家的隊伍主要由大學教師來組成,上面提到的許多原先在大學之外的批評家也紛紛進入了學院,而在學院之外仍從事文學批評的可謂少而又少,基本不成氣象。為什么會如此,原因的復雜,但大學的擴大以及從事同等勞動卻是兩種不同的社會與經濟地位可能是較為直接的因素。本來,誰來從事文學批評都是一樣的,但在中國傳統與現行改變不大的體制下,批評隊伍的轉移客觀上拉開了批評與文學現場的距離,并且產生了話題上的錯位是顯而易見了,所以也就不太容易如八十年代那樣發揮作用了。
第二,批評形態的變化。八十年代有八十年代的批評文風,那就是感性與極度張揚的個性化,但自九十年代中后期后,批評文風漸漸發生變化,這與批評隊伍的位移當然有關系,但更與中國學術體制的變革,以及所謂與國際接軌有關。課題、項目、專著、論文、核心期刊、科研指標、CSSCI……這些在八十年代批評家那兒是很少見聞并感興趣的。在這種強大的學術體制下,從事理論批評的鮮有不改變自己而能適應的,記得陳平原曾自覺地談到這種變化,而且,他還從正面立論地認為,冷靜的、規范的學理化的研究是一個學者必備的也是可貴的素質,要適應這種變化。但是文學批評畢竟不同于學術研究,文學批評固然不及學術研究的嚴謹、持重與客觀,但它的現場性、即時性、參與性與對批評家個性的容忍性也是后者所不易具備的。因此,當批評家們都將自己的工作轉向學術時顯然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文學與批評。何況,還有必要檢討中國目前這一套學術制度的成敗得失,當學術制度淪落為虛假話語的生產體制并且導致學術專制與學術腐敗時,它的正當性就值得質疑了。
第三,市場經濟與批評倫理的轉型。程德培說他們那一代怎么也不會預料到以后的歲月會有那么大的變化,我以為這其中最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市場經濟的誕生與迅速地規模化,難怪程德培提到了“資本”。對市場經濟,大多從經濟學的角度研究得比較多,其實它對人們社會生活各方面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方面系統而深入的研究還少人做。正是市場經濟改變了文學的存在方式以及它與讀者的關系,它成了一種產品,同時也是一種消費品,因此,圍繞它進行的批評活動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文學批評不但要揭示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與審美特性,還要指出其市場屬性與市場前景,即使你不指出,它也在客觀上與理論上在此方面產生影響。事實上,九十年代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后,文學批評已經成為文學生產與文學流通的一個環節而參與到文學作品市場化的進程之中,大到策劃、宣傳、推介,小到作品封套上批評家們片言只語的贊詞,無不飄動著市場的幽靈。文學研討與文學評獎作為文學批評的兩種制度化、規模化與社會化程度相當高的特殊形式更是典型地體現了這一趨向,它們的目的與功能無不與作品的社會知名度進而與作品的品牌效應和商業價值相關切。在這種情勢之下,批評的倫理產生變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交換關系已成為批評的潛規劃,八十年代那種“滿腔熱情”確乎不見了。面對許多濫竽充數的作品,面對那些媚俗的只在乎市揚價值的作品而保持沉默已經是一個批評家難得的操守了。
第四,是媒體、網絡的興盛與批評的大眾化和民主化。八十年基本上還是傳統媒體一統天下,但到了九十年代就大不一樣了。首先是報紙迅速膨脹,幾乎到了一縣一報,加上行業報刊以及早報、晚報的,可以說是一個海量存在,后來雖然經過整頓,但仍然保持著相當的數量。在市場化與消費主義的作用下,報紙的文化版面漸漸娛樂化,這使得文學批評的版面日漸縮小而趨于無,僅存的似是而非的版面也向大眾文化的表達靠攏,這樣,批評就不再需要職業批評家了,娛樂記者就可以,而且比你做得更有影響力。而對文學批評帶來更深影響或巨大沖擊的是網絡。互聯網的迅速普及本質上改變了紙質媒體時代表達的方式,使得個人的公共表達不再困難,任何人都可以借助這個平臺對公眾發表自己的觀點。批評本來就是對文學發表觀點,過去這個權利似乎只歸批評家,現在,人人得而言之,于是,專業、職業直至權威受到了挑戰和漠視,文學批評在互聯網上成了大眾的日常生活,而相互的挑逗與激發甚至使之成為一場娛樂化的狂歡,這固然有助于文學批評的民主化,但同時也必須認識到它對文學審美本體的消解,至少在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互聯網文化對包括文學在內的精神活動與產品在闡釋上公共契約誕生的可能性。
這幾個方面是不是這三十年中國文學批評的現象學與行為學?其他許多問題,如方法論、口號、西方文學批評的東漸以及如“馬橋詞典”事件、“二王之爭”等個案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描述的位置與角度。它們是一些現象,一些過程,又是一些結果,目前的文學批評正是這樣的狀態,一邊是批評的學院化,一邊是批評的娛樂化、大眾化與市場化,這也是吳亮、程德培等自我流放歸來后面對的場景,當程德培說八十年代的文學只有在幾十年后才能看透時,那目前的局面顯然還沒有到進行終極解釋的時候。然而,個人的行動卻不能半點遲疑,是重頭收拾舊山河,或遁入學院,還是投入大眾的狂歡,抑或再一次走向流放?這不僅是個體的選擇,也是三十年后中國文學批評走向的幾種隱喻。■
(汪政,江蘇省文聯秘書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