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直例外

哲學家周國平曾經寫道：“我為人們的冷漠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善良；我為人們心靈的貧乏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豐富；我為這些人靈魂的卑鄙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高貴。”周國平把人的最高境界用“善良、豐富、高貴”來說明。

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準確的對于人類生命質量的一種界定。因為我適時地想起了雜文家阮直。在我的心中，阮直在紅塵之中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來和周國平的這三個絕塵的詞語而呼應的。紅塵上的紛亂之事有多么的怪誕，阮直用來與這怪誕對應的品質就有多么的清晰。當然，做成這等樣子的阮直絕非是用力而故意為之的，他其實是在做著自然而然的自己，像浪花自然而然地在海平面上翻騰著它自己。我想說的是，上帝原本就為這個塵世上締造了一種善根很深的叫做人類的生命，并配置于這個生命以豐富的情感觸角，那么，高貴這種品質便會與這個生命平行綻開，像并蒂蓮。

說一個人“高貴”，其實是要慎重的。寫到這里，我停頓了一下，我怕習慣于被濫用的漢語字詞再一次被我濫用一遍。人被上帝拋來世上，無緣無故地被拋來，是攜帶著“豐富”的原罪的，這樣的原罪與生俱來。原罪在生命的進程之中從未稍停地起著自己的作用，像癌細胞在生命肌體中使勁兒。善惡并存的生命做著的大抵都是善惡并存的紅塵事情。淺顯的我對于生命的了解不多，可是，生命的善惡并存這個事實我還是清晰地通曉著的，就像了解善惡并存的自己。可是，我還是要公平地說，不能否定有一些人，極小概率的人，他們比其他的人與生俱來地具備更深的善根和更豐饒的思想。這樣的良善和豐饒竟然是可以識別其生命內里的人性之弱之惡的，并懂得最大限度地阻止它們向外部世界擴張。至少，這種癌細胞一樣不義的人性弱被管理著不去浸潤外部的他者，而只是在當事人自己的內心被識別，然后被其堅韌地“化療”掉。這樣的良善和豐饒可以使其生命的內宇宙呈現出比別人更多的明亮的生態。這樣生態的外部顯現，所貢獻出來的，是讓別人感知到的溫暖、舒服。這樣的生命品質，就是高貴了。

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人的存在，是美好的。一個個體人的美好可以讓另外的人感到這個日益物化的世界上仍然留存的美好，是一件干凈的事情。

比如，阮直。

我是在1997年的北海的筆會上見到阮直先生的，對于我來說，那是一次尋常的筆會，大家伙來自各地的城市，做著的同一件事情就是寫作。那一次沒有和阮直說過幾句話，只是遠遠地知道了阮直是一個幽默豪爽的人，有他的地方總會有一大堆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大堆人組成的會議，都會是這樣的。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文明禮貌地與眾人交往。這就算得上把生活的面具戴對了的吧。后來，我就成了阮直的作者。

十幾年前阮直的雜文就已像青春期的青草一樣在全國的報紙雜志上健壯地盛開著了。用“青草”去形容阮直雜文的生態，是想表達這些文字的茂盛和結實。做阮直文字的編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阮直的文字太不容易辜負讀者的期望了，或者說，讓它辜負一下讀者的期望，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了。當然，這樣的話語我也向阮直表達過。我說，現在就是讓你寫壞一篇文章，都是困難的事情了吧。當然這是在和阮直熟悉了以后。可是，這樣的調皮話里面表達的內容是不調皮的。

近兩年我也曾有幸地成為阮直所在的《北海晚報》的專欄作者。他們的報紙稿酬低得可憐，我一度不想再寫，但阮直待人真是好，我的每一篇文字都會得到他的答復，我的文字根本不值得他那么認真地去對待。從另外的文友那里聽到他們對于阮直的評說。阮直其實對每一個作者都是這么上心。這真是難得。他是廣為人知的雜文家，卻一點架子都沒有。和他交往，一丁點的壓力也不會產生出來。按理來說他是個忙人，卻舍得拿出寶貴的時間來為大家做事。他總會那么及時地發現別人的長處，及時地發來郵件告訴別人他的發現。這使得別人的長處在他那里一點也沒有浪費掉。須知，發現別人的短處比發現別人的長處要容易得多呵，發現別人的長處需要的是一雙慧眼，連同一顆良善的心靈。阮直就是有這么一顆毫不含糊的良善的心靈。

如今的阮直，已經成為中國最優秀的雜文家之一。喜歡讀雜文的人想不知道阮直這個名字都不容易了。優秀的雜文家首先是個思想家，是個意識形態里面的先驅者。雜文家是個不怎么討好的角色，比如，他要做的就是給這個社會和人類自身的生命挑毛病，也就是說，雜文家是一個說“壞話”的群體。好話人人愛聽，壞話降臨到哪個個體的身上都讓當事者不高興。可是，如果我們承認醫生的存在是偉大的，那么，雜文家就是一個能視事態及人類之病的醫生。優秀的雜文家真的得有無比深刻的洞察力，他得把自己的眼睛“長”成一架能透視得了生命病體的窺視鏡，比如醫院里那些能夠透視得了我們內臟里面的儀器。組成雜文家這臺優秀儀器的，是雜文家卓越的思想，深刻的洞見，對于事物內部細胞的生成及發展趨向的正確的認知力。當然，我說的是阮直這樣優秀的雜文家，不是世面上那些膚淺地大聲小叫地在事物外部周游列國的寫字者。阮直是敏銳到能夠看清生命體內癌細胞的那種人，我們到處可以看到他的文字“尖刻”地指向事態及生命病體里面的癌細胞。他用深情的人文關懷在做著這件嚴肅的事情，他用溫暖的彎腰的姿態關心著社會的最底層民眾，把人的尊嚴制作成一盞暗夜里面的路燈。

阮直的文字具有生命的原生態味道，像從大海里面剛剛捕撈出來的活蝦鮮魚，字字詞詞都在歡蹦亂跳。這使得阮直的文字在知識分子和民間閱讀者中都叫好。我的身邊就有好幾個阮直的粉絲，他們讀文章，即使不看作者的名字，也能從其文字的味道中一眼就認出哪篇是阮直的。一個作家的最高境界，不僅思想藝術性能優良，還能散發出獨一無二的味道，像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這也是阮直的文字能自成品牌的原因。如今，還每每能在高中生乃至大學生課外教材，以及各地高考、期中、期末考試的試卷中看到阮直的文字，他的文字每每被求學的學子們分析、參考、學習。他獨具生命力的文字真是雅俗共賞，讓人信服。每每此時，我是那么的欽佩選編者的眼光，他們懂得什么樣的文字不誤人子弟。

曾經讀過一篇阮直的雜文《自己的教養與別人的教養》。他說——自己看自己的教養，咋看咋高，就像女人照鏡子，鏡子里面的那個自己是用一生的時光也看不夠的，那個“她”在自己的眼睛里不比西施美，但也不比西施丑。自己若看別人的教養，你是一枝花，他也覺得是爬墻虎，你是一棵樹，他也能看到你地下爛了的根。就像女人看女人，一眼就能發現致命的弱點……教養不是在舞會上給女士拿包、請女士跳舞，開門讓女士先行，教養是在公共汽車上主動給老人、孕婦讓座，教養是見到乞丐能拿出一枚硬幣，施舍出一份憐憫，教養是遭到無禮的屈辱時也能不與之對罵……教養不是唯我獨尊，教養是善待他人、善待自己。做一個有教養的人，認真地關注他人，真誠地傾聽他人，真實地感受他人，你會發現尊重別人就是尊重你自己。中國有句古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許是對“教養”的最好詮釋。

讀這樣的文章，真的會心虛的，我覺得自己就是被阮直指出來的那個人，我人性的弱點像是一直躲在冰箱里面的冰淇淋，被阮直提溜出來，拿到夏日正午的陽光下，一會兒就化掉了，化成了讓自己汗顏的水。我敢說，在生活中，我再使用兩種不一樣的教養去對待自己與別人的時候，面前一定會顯現出阮直嘲笑的面孔，讓我不好意思繼續淺薄下去。

這就是優秀的雜文家的厲害之處。

阮直近期的文章越來越具有向著人類的悲憫、向人類的普世價值貼近的那樣的一種情懷。他在雜文《被忽略的生命屬性》中就表達了這樣的情懷——全世界第一個“完整中國人基因組圖譜”已經完成。生命科學家在研究中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個體基因差異，僅有千分之一。通過這個研究我們可以認定，人的生命屬性是基本一致的。我們生老病死的結果，我們喜怒哀樂的情緒，我們繁衍生息的方式，我們達情表意的情感，并沒有多大的本質區別。可是長久以來，我們恰恰是忽略了這“九百九十九”，也就是忽略了人的生命屬性（自然性），而放大了人的社會屬性。我們把不是我們生命中本源的元素都激活了，讓生命基因中那些掌控我們命門的元件卻慢慢地退化，甚至死去。比如生命屬性中就渴望的平等、自由、休閑、博愛，這些美好的人性就是我們生命中的血液……人類本身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都向往和平，渴望和諧，喜歡仁善，追求富裕，這本是“九百九十九”范圍內的事，可是我們一度都用階級、陣營甚至是思想的防火墻把它們阻攔在了外圍……我們相同的人性是仁愛、是悲憫、是感恩、是慈善，而不是彼此間的爭斗、陷害、暗算。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一個作家，一個雜文家，一個詩人，如果悲憫的情懷沒有像月亮一樣升起在自己生命的天空上，那么，在我的心里，他一定不是一個通曉人性的作家。他可以有才華，甚至有絕世的才華，可是，這樣的文字至多稱得上一種聰明的文字，而絕不是智慧的文字。如果一個人懂得人性，懂得生命的苦難，懂得人的情緒的生成、懂得焦慮與欲望對于個體生命的防不勝防的傷害，那么，悲憫一定會像慈悲的花朵在他人生的花園里面干凈地盛開。和阮直先生在電話里面聊天，我們會不經意地談到人類的悲憫這樣的情懷。他曾多次地檢討自己，讓自己的文字做道德的刀槍，使用的時間太久了，那些僅僅是用現成的道德、倫理指出肉身缺陷的文字，哪怕這種指出準確得像奧運會射擊金牌得主的瞄準能力一樣滿環，也不會讓其產生最大的快感了；倒是悲憫和普世價值在其文字中的缺失，讓他憾然了很久。阮直說得是那樣的真誠。

是的，沒有苦難，要愛何為？就是因為苦難在人類肉身之中普遍而恒久地存在，就是因為人類最終極的智慧也根本不是人類生命局限的對手，就是因為苦難使用肉身就像秋天使用落葉。是愛，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才是和人類生命本質唯一貼得最近的東西。而愛的缺失從來都是生命最大的缺失。人類向外在事物挺進的勁頭發展得有多么巨大，愛在生命中的缺失程度就有多么驚人。五光十色的世界上，愛的缺失，再華麗的宮殿也無非是一座超豪華的生命的墳墓。

我們已驚喜地發現，雜文家阮直正在試圖用他的文字恩寵人類普遍的苦難。他在用自己一顆一顆的文字，為人類的苦難手工制作著一粒一粒的人間燭火。在這個世界上，一米粒大小的真誠的燭火，也比一醬缸假模假式沒有體溫的文字，更能讓個體生命產生溫暖和明亮。

重新回到周國平先生的那三個詞語：善良、豐富、高貴。大千世界，僅僅具備善良品質的人是有的，這個世界似乎不是太缺少品性善良的人。可是，如果沒有豐富的心靈去滋潤這種善良，仿佛沒有充沛的雨水去滋潤田地，你就別指望這樣的生命能風調雨順。缺少豐富的善良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善良而已，這種簡單的善良絕難有力量承擔沉重的外部世界。在我的心中，豐富和復雜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豐富是一種單純，是一種有勁到堅韌的單純，是因為有勁而不屑于去復雜的一種單純。復雜的人至多是一種聰明的人，絕不可能是一個智慧的人。復雜的人因豐富的不抵達而啟用復雜，無非是想把人生的成本降得一低再低。因復雜而產生狡猾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高貴的品質別指望在復雜的人那里被望見。高貴的品質只能產生于善良和豐富的交媾。

這三種品質的任何一種缺失，都不會在塵世上誕生一顆經過苦難的歷練而日益純正起來的靈魂，都不會產生因為這樣靈魂的缺失而被書寫出來的文字。

比如阮直，比如阮直的文字。■

（高偉，供職于山東青島市《青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