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后新時期文學”的討論熱潮中,趙毅衡先生曾敏銳地提出當代文學分期問題。他在《二種當代文學》中,就“后新時期文學”的出場所造成的當代文學分裂狀況,提出“新時期文學,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部分時期相同,服務于主流社會運轉的需要,服務于政治運動,寓教于樂,制造典型”。而“后新時期文學”則是“社會市場化時期的文學”,是“一種新的當代文學”,它“大約從1985年新潮小說發端時就開始出現,而在1987年先鋒小說形成時成形,這是種倒行的文學”。在此后的十多年,趙毅衡先生提出的問題始終如幽靈般糾纏著當代文學研究界。此間,隨著文學轉折的深入,新的文學元素不斷溢出,過于籠統的文學史分期及敘述中的破碎與不適,雖偶有人提及,卻始終沒有得到恰如其分地解決。一部部冠以“當代文學史”的著述成了純粹文學時間的編年和疊加,文學分期與文學史敘述的簡單加法,一點點消磨著已取得的有限成就。
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于當代文學史寫作觀念的討論和實踐曾在學界掀起了不小的熱潮。2002年,洪子誠《問題與方法》的出版,作為學術范疇的“當代文學”才漸入人心。但作為學科范疇的中國當代文學與作為文學史概念的“當代文學”之間,始終存在著復雜而混亂的糾結。此外,“當代文學”的“歷史污點”所造成的非審美化指責,以及來自現代文學學科競爭的壓力,都使得 “當代文學”已經無顏再繼續“當代”下去。近期程光煒一針見血地指出“始終沒有將自身和研究對象‘歷史化’,是困擾當代文學學科建設的主要問題之一”;而昌切也針對當代文學“名實相分,概念所指不一”的問題,提出要“重審當代文學”。重繪當代文學的歷史地圖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大事。2007年的8月和9月間,“現代中國文學學科觀念與方法”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歷史觀念與方法”的學術會議相繼召開,論題廣泛涉及到文學史分期和“當代文學”的歷史敘述問題。學界前輩和同人們希冀達于共識的努力,彌合并挽救已然破解的“當代文學”及“當代文學史”。
一、歷史的分期與曖昧的“當代文學”
作為文學史分期的重要概念,“當代文學”曾因在特殊的歷史實踐中,參與了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以及文明“本質”的積極建構和表達,而被賦予了極高的意識形態內涵。然而,隨著歷史的流逝,文學的嬗變,以及“當代文學”文學學科的建制,這一分期已逐漸顯現其暖昧不明的內涵。重新清理并描繪“當代文學”的歷史地圖已成為學界當務之急。
“當代文學”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歷史概念。一方面,從廣義的角度來看,作為學科范疇,它被約定俗成地指稱為“1949年以來的中國文學”。“當代文學”概念是缺乏清晰界定的,僅被作為單純的時間概念,所指稱的文學對象無限下延,使得文學流變中新的轉機和嬗變無法得到恰如其分地命名。如嚴家炎認為,“將1949年以后的中國文學稱為‘當代文學’——以區別于此前的現代文學,確也有方便之處,但卻恐怕很難成為文學史意義上的劃分。而且任何階段的歷史都有自己的‘當代…,他進而指出,“‘當代文學’這類概念,暫時借用則可,無限期地使用就很不科學”。另一方面,狹義來看,作為一種文學史概念,“當代文學”從其50年代中期政治話語實踐的發生背景來看,目的在于以一種新的文學形態取代此前新民主主義性質的“現代文學”,其源起包含著為“新的人民政權”做合法性論證的政治預設,因此有著明確的“社會主義文學”性質。洪子誠說,“當代文學”被認為是“‘左翼文學’的‘工農兵文學’形態”,在50年代“建立起絕對支配地位”,到80年代“這一地位受到挑戰而削弱的文學時期”。因此,它從時間上只是涵蓋了40年代至70年代這段被認為是“社會主義性質”的文學時期,而與所謂的“新時期文學”、“后新時期文學”以及“新世紀文學”有著非常明確的分野。此后有關“當代文學”概念的諸多爭議,在很大程度上也來自于“當代”的字面之義。如談蓓芳就“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的分期問題時指出,“對于‘當代文學’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僅僅是時間上的概念,不過是指最近的若干年的文學;另一種則是把‘當代文學’理解為文學史上的某一個歷史階段,從不少現當代文學史著作的情況來看,顯然是把它作為有別于現代文學的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在他看來,“當代文學”的意義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時間上的“當下性”與“當前性”,由此,他認為“我們在50年代末或60年代把1949年以來的文學稱為當代文學是無可非議的,因為那時距1949年至多二十年左右”,而對于此后文學,他并不主張繼續用“當代”的稱號,其原因主要在于年代的久遠,與“當代”之名不符。因為在他看來,“所謂‘當代文學’,首先是指當前的文學,也包括在時間上與當今相銜接,在性質上與當前文學屬于同一范疇的文學”。應該說,談先生關于“當代”的看法,與多年前唐弢先生“當代文學不宜寫史”中的“當代”之義如出一轍。在唐先生看來,當代文學因年代過于晚近,當事之人并未作古,歷史來不及沉淀,故而“不宜作史”。實際上他所理解的“當代”,換成“當下”或“當前”,并不會有太大差別。這種將“當代文學”取當前或當下文學之義的看法,此后廣為流傳,并在一批現代文學研究者那里得到積極回應。陳思和曾明確指出“當代”與“現代”的區別,“‘現代’一詞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學史意義的,而‘當代’一詞只屬于對當下文學現象的概括,要區分現當代文學的分期其實無甚意義”。“我們現在流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提法,只是一種不科學的約定俗成的說法。國家教委制定的學位點,沒有當代文學只有現代文學,把當代文學歸入現代文學的范疇,作為現代文學史的一部分,這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的。”在陳思和先生看來,較為理想的文學分期模式在于“以‘上世紀文學’作為現代文學的第一階段,具有文學史的性質。而即將到來的新世紀文學,可以作為‘當代文學’范疇,暫時不進入文學史的教學和研究,只是作為實踐中的文學現象,成為文學批評的對象。若干年以后,再陸續補充到文學史的范疇里去”。在多年以后的今天,陳教授依然堅持自己當年的看法,他在近期的一篇文章中再次強調,“‘當代文學’作為一個學科概念已經基本消解,因為半個世紀前的文壇舊事,還是被稱作‘當代’,顯然是荒謬和不符邏輯的”。由此,他強烈主張“把‘當代’所含的特殊政治內涵和意識形態背景取消,使其變成一個‘當下’的概念,即當代所發生的文事”。
在以上談蓓芳、陳思和以及許志英、郜元寶等諸先生看來,“‘現代文學’具有文學史性質,而‘當代文學’只是一個文學批評概念,只是對某一時段中國文學的一個暫且的命名”。按照這些學者的意見,作為歷史形態的“當代文學”已經被現代文學吞食而不復存在,或者換言之,“當代文學”被“現代文學”“收編”了,這一點在朱棟霖、丁帆和朱曉進等人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中有著鮮明的體現。陳思和在《新世紀文學的學科含義》中對“現代”、“現代性”的理解曾有辨析。“原有的‘現代文學’以新民主主義革命歷程為內涵,顯然不符合學科發展的需要而被淘汰,但其‘現代性’的含義卻被保留了下來,‘現代’不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概念,而且是一個質的概念,是一種與世界性因素聯系在一起的時代概念,那么,從19世紀末開始的現代運動至今并沒有結束更沒有過時。‘現代’自然仍然包含了1949年以后的中國文學,甚至包含了今天的當下文學,并且以此為界,與古代文學劃清了界限。”由此他主張“需要對‘現代文學’的理解有所修正,應該更加寬容,更加富有包容性,以更大的空間來顯現‘現代文學’的合法存在理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現當代文學’這個名稱是不準確的”,“所謂‘現當代文學’的‘當代’是可以取消的,因為‘當代’理所當然包容在‘現代’的意義里”。顯然,在此陳先生以“現代性”之“現代”來置換了包含著特定時代歷史內涵的“現代文學”(被認為是新民主主義文學)之“現代”。應該說,用“中國現代性文學”來取代“中國現當代文學”,并由此而收編“當代文學”,這樣的歷史分期觀念本無可厚非,但是此處至關重要的是,他對“現代”、“現代性”的理解仍然延續的是80年代“重寫文學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討論中“呼喚現代性”的認識框架,而缺乏一種90年代知識轉型中“重估現代性”的知識理路。毫無疑問,在當今這個“后現代狀態”的考量下,在將“現代”視為問題的知識視野中,這種對“現代”、“現代性”本身未加反思的肯定著實會滋生許多令人質疑的問題。
二、“當代文學”之“當代”
現代文學研究界的學者們對“當代文學”的評價過低由來已久,甚至于主張取消“當代文學”學科本身的人亦不在少數,但這些并不能完全視為學術市場內“跑馬圈地”、“各立山頭”的地盤之爭,而須從“當代文學”概念自身去尋找。具體而言,源于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當代”本身具有含混性,它含有“當前”、“當下”的意思,名稱本身不妥帖。
其次,在80年代中期現代化熱潮之中,“當代文學”對“現代文學”學科優勢的喪失。彼時現代文學史研究在學界“呼喚現代性”的浪潮之中開始蔚為壯觀。向“五四”回歸,于是處于文學谷底的“當代文學”的歷史探索自然沒有必要。由此,“當代文學”被看作是“次等學科”,當代文學研究也被理解為“共時”的現狀研究。洪子誠認為,正是這種“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之間的學科等級關系在80年代發生的“顛倒”,使得“當代文學史”的地位面臨“危機”,這也造成了“當代文學史研究落后”。
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八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社會急劇轉型,使得80年代性質相對明確的“當代文學”出現本質的模糊和混亂。昌切在最近的文章中指出,“‘新時期文學’不斷拉長當代文學的時間,擴充當代文學的內容,加大其在當代文學中的比重,從而改變了當代文學的面貌,使它原有的本質屬性變得模糊不清。”樊駿在十多年前認為“可以將其中相對凝固、已經告一段落的部分,逐步納入‘史’的研究范圍”,納入歷史的方式當然可以討論。
三、重申“當代文學”的“社會主義性質”
其實,關于“當代文學”的社會主義文學性質,早在其形成之初主流意識形態便有著非常明確的預設。作為中國社會主義文學實踐的產物,“當代文學”的這一概念亦被賦予了極強的政治動機和意識形態內涵,在文學“一體化”的進程中有著非常鮮明的話語實踐意義。在1949年的第一次文代會上,周揚同志在介紹解放區文學成績的報告《新的人民的文藝》中,便對“社會主義性質”的“當代文學”的“嶄新”特征予以說明,并在1960年的第三次文代會上題為《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的報告中,以“正式文件”確定了這一性質。根據洪子誠的考察,三四十年代之交,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中關于“一定形態的政治和經濟是首先決定那一定形態的文化的,然后,那一定形態的文化又才給予影響和作用于一定形態的政治和經濟”的論斷,“建立了一種將政治社會進程與文學進程直接聯系,以社會政治性質作為依據的文學分期框架”。以此為依據,“新文學”被解釋為與“新民主主義革命”分不開的,在性質上是屬于“革命民主主義性質”的文學,而1949年以后,中國社會的“整個性質”已轉變為“社會主義”的時候,文學也必然發生“根本性質”上的變化。因此,50年代后期,“現代文學”對“新文學”概念的取代是與“當代文學”概念的歷史出場同步的。換言之,這種概念的轉換,是為了使“當代文學”對1949年以后的社會主義文學實施有效命名。據此,洪子誠先生指出,“‘當代文學’概念的提出,不僅是單純的時間劃分,同時有著有關現階段和未來文學的性質的指認、預設的內涵”。在《中國當代文學概說》中,他對這一“指向未來”的“當代文學”有著具體的論述,“我把50年代以后的中國文學稱為‘當代文學’,其內涵和根據是‘左翼文學’的‘工農兵文學’形態,雖說在40年代初期的延安時期就已誕生,但成為支配地位的文學規范,則要到中國共產黨成為大陸執政黨之后。因此,從50年代到80年代的‘當代文學’,也可以稱為毛澤東的‘工農兵文學’建立起絕對支配地位,以及這一地位受到挑戰而削弱的文學時期。‘削弱’是從‘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開始的。這是本書對‘當代文學’含義的理解”。在此,洪先生關于“當代文學”的理解已然深受朱寨先生影響,而這一文學形態的社會主義性質不言自明。
按照洪先生的理解,“當代文學”在“文革”后的“削弱”,無疑潛伏著“當代文學”性質轉軌的危機。新時期以來革命現實主義文學面臨破解的歷史命運,實際上也暗合了“革命終結”的“后社會主義時代”的文化癥候。正是在這個層面上來看,“新時期”的意義恰在于使原有“當代文學”性質的界定出現分裂而無所適從。另外,從現實的條件來看,當前所謂“純文學”所遭遇到的危機逐漸顯現,已然使我們從中洞見了自新時期文學“自主性”追求以來,作為整體的“當代文學”所發生的深刻裂解。隨著新世紀以來“新新中國的形象”在當代中國的呈現,文學的面貌已經出現了驚人的嬗變。從目前文學的發展現狀及未來走勢來看,以后大量出現的將不出所料地會是所謂“中產階級文學”,抑或是“小資”這個“十七年”革命現實主義所深惡痛絕的文學形態。這既是后現代時代的“歷史饋贈”,也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發展的必然產物。因此,無論如何,從歷史內容來看,“1949年以來的中國文學”包含了太多彼此沖突的文學類型,而將這些性質截然不同的文學安置在同一個文學史框架下,所造成的問題顯然要遠遠多于將其分開。況且,隨著未來文學史書寫對“新世紀文學”內容的吸收,文學史的容量也會成為一個不小的問題。這樣看來,分開似乎是一種不錯的設想和嘗試,當然也是無奈的選擇。而令我們熟悉而又困惑的“當代文學”,當然需要有著清晰的界定,是將其重新“歷史化”為40年代至70年代社會主義性質的文學時期和類型?還是望文生義地把它看作“當前的文學批評”?尚且需要學界同仁們的討論和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