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男,1971年生,浙江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及各類年度選本選用。獲“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獎·新浪潮獎、《上海文學》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著有小說集《后巷的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長篇小說《花雕》、《壹千尋》、《你的身體充滿鴉片》、《花滿朵》。
1
我是姝姝。
我看到衙門里的差人走進了院子,那時候院子里的夾竹桃正好開出了美麗的花朵,春天的氣息氤氳著水氣一樣彌漫和潮濕。一胖一瘦像是從地底里鉆出來的兩個差人,突然出現在夾竹桃的旁邊。他們穿著紅黑相間的差服,好像是兩個閑散的人一樣反背著雙手。那時候我正在院子里紡麻線,一些春天的陽光,從很高遠的地方拍打下來,拍打著我自認為光潔的面容。我穿著單衫,在還不很暖的春日里,陽光穿透了單衫,鉆進我的身子骨里。這令我感到異常的舒坦,沉沉地想要大睡一場。墻頭的檐草在微風中輕輕晃蕩著。植物的氣息,那些藤蔓的、豆花的、野草的、灌漿的小樹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也紛紛撲向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一個細碎的噴嚏。噴嚏聲中,我看到兩個差人露出了蒼白的笑容。他們顯得有些虛弱,也許是遠道而來的緣故,他們像兩棵病了的棗樹一樣站在院子里,歪歪扭扭。
爹和娘也站在院子里,他們剛想出門,他們本來是想去山上的地里鋤草的。他們的肩上扛著鋤頭。但是他們突然發現了夾竹桃旁邊一胖一瘦兩棵病棗。爹無聲地笑了一下,說,你們站在那兒干什么,你們又不是我們家的樹,為什么要扮成樹的樣子?胖差人把臉上的肌肉堆成了笑的樣子,說我們是來請姝姝姑娘的,姝姝姑娘被選上了。爹說,選上什么了?瘦差人接著說,你們亭長推薦的,他說十里八鄉的,就姝姝姑娘長得俊。我們是來帶人的,她就要進宮做宮女了,如果運氣好,被大王選上,那你們的福分就來了。你們可以丟掉鋤頭不用下地了,至少,你們可以天天吃肉。爹就在陽光底下抽了抽鼻子,仿佛聞到了肉的香味,從很遙遠的燕國都城飄來。然后爹說,我們就只有一個女兒。胖差人說,不要一個兩個的了,讓姝姝跟我們走吧,能送到宮里,是你們的福氣了。我仍然在紡著麻線,我微笑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突然聽到了娘的哭聲。娘的哭聲由輕輕的抽泣,變為放聲大哭。她丟掉了鋤頭,甚至打碎了鋤頭柄上掛著的茶罐,罐里是她帶著預備在山上吃的茶水。娘坐在地上蹬著腿不停地哭,娘就坐在那一堆茶水里。院里的泥土濕了一片,散發著泥腥味。我看到一條燕國的蚯蚓在娘不停的蹬踢中露出了地面,正在緩慢地蠕動。胖差人和瘦差人相互看了看,都沒有再說話,像兩枚不會動了的釘子。后來我嘆了一口氣,我轉身回了屋里,在屋子里洗了洗手。我想那是一雙漂亮的白凈的手,它浸在銅盆里的水中時,像兩條日光之下晃蕩著的魚。然后我換上了一套去年冬天時新做的衣衫,重新梳理了一下頭發。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亮亮的眼睛眨了一眨說,我跟你們走。
我微笑著跟著胖差人和瘦差人一起走出了院門。兩位差人顯得有些無措,他們顯然沒有想到我冷靜得像一塊冰。走過爹娘跟前時,我一把拉起了坐在地上的娘,我說,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們等著看亭長的好看吧。你們一定要等著看亭長的好看。爹娘一下子愣了,他們看到我的身影在院門口一閃,就不見了。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女兒已經長大啦。我爹大概在我離開院子時,開始計算我的年齡。算了好久以后,他得出了一個正確答案,姝姝應該有十五歲了。
我也在算著自己的年齡,公元前332年,一個叫姝姝的少女十五歲,她和爹娘一起生活在一個叫“丹桂房”的村莊,這個村莊,屬于燕國的疆土。我看到兩位差人的靴子上,都積了厚厚的灰塵。他們一定走了很多路,風塵仆仆地來到了丹桂房。我說,是不是兩位哥哥這樣走著陪我到燕國的都城?胖差人笑了起來說,還有好多呢,還有好多像你這樣的女娃。十天以后,你們坐官船出發。
走到瓦窯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土埂邊的幾棵桃樹,正熱烈地開著花。一個老男人一閃身從桃樹旁出來了,他是年邁的亭長。亭長留著很長的胡子,一雙突突的金魚眼睛露出混濁的光線。亭長在笑,笑得口水也在不經意間掛了下來,在陽光下閃著粘糊糊的光。這樣的光令我感到有些反胃。亭長看到兩個衙門里的差人和一個女娃向他走近。兩個差人和他打招呼,差人笑著說,亭長,亭長你走路小心些,你走路都已經飄來飄去踩不穩了。亭長卻拿眼珠子盯著我,亭長說姝姝,姝姝你就要去享福了。你去享福,是全靠我推薦你的。我也笑了起來,我的心里響起了嘩啦啦的笑聲。有春天的風追過來,繞著我的身子跑,把我的麻布裙子吹得嘩啦啦響著。這令我想起去年夏天的時候,老態龍鐘的亭長突然躥進我的家里。那時候我正在竹榻上睡午覺,那時候我特別迷戀睡午覺和做白日夢。我感到大腿上麻酥酥的,像是有蟲子在爬。我醒了過來,看到一雙雞皮一樣的老手伸進了我的裙子。然后我看到了亭長發直的目光,他一如既往地流著口水,口水粘在了灰白的胡子上。我說,把你的手拿回去。我記得那是個冗長的午后,我有些昏昏然,那段時間我一直都有些無精打采,我痛恨這樣的無精打采。亭長沒有把手縮回去,兩只綠豆一樣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我用我的的左手撫摸著右手,又用右手撫摸著左手,兩只長得如此好的手,像兩條剛剛從溪灘里撈上來的石板魚一樣閃著白光。指甲尖尖,閃著玉色。我的心里又輕笑了一下,我的手突然伸向了亭長的那張老臉,然后凄厲的聲音響了起來,亭長雙手捂著一張血臉向院門口奔逃。由于不小心的緣故,他還在院門口跌了一跤。
現在這張臉上的皮已經完好如初,呈現出桑樹皮的顏色。亭長又說,你要享福了,我們方圓十里,就你姝姝能享福,你得謝謝我。亭長的話在風里顯得有些飄忽,像是院落里晾著的麻線被風吹起的樣子。我笑了,我說,亭長,你等著,不出五年,我一定來報答你的知遇之恩,你等著吧。風把我如瀑的長發吹了起來,把我的話也吹了起來,在空中飄忽著。我邁著輕快的步子從亭長身邊走過了,走過的時候,我想我一定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因為我聞到了亭長撲鼻的狐臭。
我和兩個差人在第二天黃昏到達縣衙,縣衙門口的長街已經沒有了人影,空蕩蕩的顯得很寂寥。有一只孤鳥從天空飛過,跌落幾聲悲鳴。我看了看掛在衙門屋檐上的半個落日,想,現在爹娘是不是在灶前做飯?我跟著兩個差人一起邁進了縣衙的大門。屋子里很大,天井里的泥地里,兩只公雞正在豎著脖子毛打斗。一個長著小胡子的小個子男人坐在一邊的太師椅上看著,他的頭有些歪,他就歪著頭興致勃勃地看著斗雞,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回來啦?兩個差人彎了彎腰說,人已經帶回來了。小個子男人說,長得不錯。我就想,這是一個厲害的小男人,頭也不抬就說長得不錯。我走上前去,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你是不是老爺?小個子男人說,當然是老爺,不是老爺,敢在衙門里面一個人看斗雞嗎?他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咕咕咕的含混不清。他的身子藏在青色的罩衫里,罩衫有些肥大,那是燕國的官制便服。他后來站起了身子,離開了一直關心著的兩只雞,走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仔細地看著。最后他點了點頭,他點了無數下頭,然后又搖了搖頭。我覺得滑稽,因為我明明看到老爺的個子沒有我高,卻還要用手把我的下巴抬高。老爺的目光停在了我的一雙手上,老爺突然愣住了,愣了半天以后輕聲罵了一句,狗日的選秀。老爺反背著雙手離開了我和兩個差人。然后,我聽到了嘰嘰喳喳的聲音響了起來,像一群黃昏時歸巢的麻雀。再然后,我被帶到了麻雀們的面前,那是和我年齡相仿的一群女人。她們突然安靜了下來,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記得那時候我抬頭望了望天井上方窄窄的天,微微笑了一下,輕聲說,我是姝姝。
2
公元前332年,姝姝是燕國的一個宮女。姝姝是一個來自丹桂房的女子。姝姝就是我。
宮門重重,姝姝的目光總是跳出宮墻,在高高的云端上眺望故鄉。她的目光望不到遙遠的丹桂房,更望不到爹娘勞作的場面。她相信爹娘失去她以后會悲痛和思念,他們顯得比往常的歲月更孤單,但是這樣的結局無法更改。姝姝站在春風里的樣子,已經亭亭玉立,像一株婀娜的植物。許多宮中的禁衛值勤時邁著整齊的步子走過,他們刀槍在身,鎧甲碰撞出一種有力度的聲音。他們走過姝姝身邊時,眼光總會轉彎抹角地射過來。姝姝在后宮,學會了踮起腳尖舞動雙手在音樂聲中起舞。她還負責在宴席開始時和一些宮女們上酒菜果盤。她的步伐輕盈,總能走出那種動人的步幅。裙裾貼著地面,就像一只鳥貼著水面在飛行。那時候戰馬嘶鳴的聲音,已經能隱隱傳入宮中,姝姝聞到了硝煙的味道,越來越濃重地逼近著燕國的都城。
姝姝在宮中皮膚變得細膩和白皙,這大概與她無須下河撈蝦洗衣和上山采桑有關。姝姝的身段也起了變化,變得玲瓏剔透了。去年的衣裳,很快短了一截。姝姝的小腰就時不時地露在了春風里。公元前228年,姝姝已經在宮中生活四年。秦國的軍隊,已經駐扎在燕國的邊界了。姝姝常能聞到一股燒糊了的味道,姝姝一直以為,那是從邊疆飄過來的尸體的氣息。宮女們都笑她,宮女們說你的鼻子難道比狗還靈?這時候,宮里突然多了一個酒鬼,他總是跌跌撞撞行走在宮中的花園小徑上,或者就醉臥在某一棵樹下。這是一個叫荊軻的男人,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酒味的酒鬼。
荊軻是一個叫田光的人推薦給太子丹的。那天姝姝正在給太子丹布酒。田光來了,田光的頭發很稀疏,太子丹有時候就不叫他田光叫他光頭。太子丹坐在榻前,他看到姝姝給他滿滿布了一杯酒,就吱溜一口喝了下去。然后抬頭問田光,光頭,光頭你怎么來了?田光說,我給你帶來一位你想要找的勇士,他叫荊軻。姝姝看了一眼荊軻,差點要笑出聲來。這是一個長得很老土的男人,衣冠不整的樣子,留著長長的頭發,人看上去很瘦,眼睛往里面凹著。他的一雙手垂在腰間,能看到他長長的有些卷曲的指甲里面的污垢。太子丹盯了荊軻一眼,荊軻就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荊軻說,我不是勇士,但是我酒量很好,不信太子丹可以試試我的酒量。
太子丹大笑起來。荊軻沒說讓試他的膽量,卻說讓試他的酒量。太子丹讓荊軻坐了下來,然后讓姝姝給大家都布上了酒。他們坐在這個小房間里對飲著,燈光有些昏暗,姝姝看到太子丹英俊的臉上青光閃閃。這是一個年輕而俊朗的男人,但是他卻不太喜歡女人,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姝姝一眼。田光很快就醉了,太子丹也喝得差不多了。太子丹想,看來荊軻的酒量果然是好的。太子丹搖搖晃晃起身,姝姝忙上前給扶住了。太子丹問姝姝,荊軻呢,大勇士荊軻呢?姝姝輕聲說,回太子,大勇士喝醉了,正在茅廁里大吐。太子丹大笑起來,他回去休息了,但是荊軻留了下來。第二天清晨,荊軻已經在后宮待著姝姝了,那時候春陽無力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腰間掛著一葫蘆,那是用來打酒的。荊軻看到姝姝的時候,小胡子不由自主幸福地抖動了幾下,輕聲說,你是姝姝嗎?姝姝理了理頭發,也輕聲說,是的。荊軻又輕聲說,你每天都給我點酒好不好,我是燕國太子丹請來的大勇士,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每天都有一點酒。
酒窖里存滿了酒。姝姝帶著荊軻一起去打酒。姝姝在前邊走著,荊軻不時地哼著小曲。姝姝說,你是不是離開酒就不行?荊軻愣了一下說,是的,酒是我的老婆,我很愛自己的老婆,我怎么會離得開老婆呢?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歡酒了,那一定是我死了。姝姝聽著他說這些話,就認真地替他打著酒。姝姝想,一個人,如果有一樣東西鐘愛著,那么他也是有愛心的。只怕這個人,什么都不愛了。荊軻從姝姝手里接過酒葫蘆時,干瘦的手觸碰到了姝姝的手。荊軻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了那雙手上。淡淡的光線,罩著姝姝的手,形成好看的弧形。好久以后,荊軻說,姝姝,我見過許多漂亮的女人,但是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手。
荊軻喜歡來后宮,荊軻來后宮的時候總是大叫道,無敵大勇士荊軻來了。許多宮女都蜂擁而出,好像荊軻是一個沒有性別的人,她們和他一起捉迷藏,一起放風箏,一起大著嗓門唱歌。有一次他們還把他的衣服剝光了,把他瘦骨嶙峋的身體扔進池塘里。荊軻嚇得面如土色,他光著的身子在池塘里撲騰著,像一條泥鰍一樣,大聲地喊著救命。田光第一個奮不顧身地跳下水去救他,跳下去時腳被扭傷了,因為池塘的水其實是很淺的。田光一把拉起了荊軻,惱怒地說很淺的,你這樣子出什么洋相!荊軻不想站起身來,田光把他拉直了身子。宮女們都大笑起來,姝姝也大笑,她想,荊軻不是什么大勇士,他一定是來太子丹這兒騙吃騙喝的,他哪兒像什么勇士啊,長得像一枚葉片,一陣風就會被吹跑。但是大家仍然非常喜歡他。一個叫高漸離的男人也喜歡他。高漸離會彈琴,他是宮里威望最高的樂師。他常帶著一把琴來找荊軻,他們先是一起喝酒,喝到月亮漸漸高升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彈琴唱歌了。荊軻唱歌的聲音有些難聽,像狼的嗥叫。宮女們在自己的房間里,都聽得暗笑,有些還會咬著被角笑。這個勇士,哪一寸地方長得像勇士了?高漸離卻非常地欣賞他。高漸離是一個非常清高的人,在宮里他什么人都看不上。他時常和太子丹喝酒談樂,又喜歡和荊軻在一起喝酒唱歌。
姝姝在月光下的一片竹林邊攔住了高漸離和荊軻,他們本來是相約到池塘邊去唱歌的。宮女們說,姝姝,姝姝你去幫我們問問高漸離,荊軻的歌好在哪兒?姝姝就去了,姝姝站在月光下,像個千年女妖一樣,發出綠熒熒的光。姝姝看到高漸離扶著荊軻,很艱難的樣子。看樣子,荊軻已經醉得不行了。姝姝說,高大師,你能不能說說,荊軻唱歌好在哪兒?高漸離笑了,他的笑聲有些凄慘和哀傷。高漸離說,荊軻的音咬得非常準,雖然嗓音難聽了一點,但是他的歌聲里,蕩著一股劍氣。姝姝說,是劍氣嗎,不會是酒氣吧?荊軻打了一個酒嗝,果然就有酒氣撲向了姝姝,差點把姝姝醺倒。
姝姝想,我還應該問些什么?她想不起來還應該問些什么,這時候高漸離輕聲說,姝姝姑娘,請讓我們通過好嗎?兩個瘦弱的男人,相互扶著來到了池塘邊,他們開始一場沒有觀眾的義無反顧的演出。高漸離擊筑,荊軻又是起舞又是唱歌。歌聲在寂寞長夜里,傳出很遠。一曲終了,姝姝看到荊軻在月影下仰脖飲酒的樣子。一壺酒灌入了他的肚皮中,他終于醉翻在地了,酒葫蘆從他手中滾了出來,滾到姝姝腳邊。高漸離沒有停止擊筑,也沒有去看醉倒在地的荊軻一眼。姝姝彎腰拾起了那只酒葫蘆,抬頭看了看月色。她想,今晚的月色這樣涼,荊軻會不會受涼?
宮女們在屋子里圍住姝姝,問,高漸離說荊軻唱歌好在哪兒?姝姝說,高漸離說,荊軻的歌曲里,回蕩著劍氣。宮女們都聽不懂,都嚷,睡了睡了。姝姝沒有睡,她把頭靠在床沿上,發了半個晚上的呆。
第二天宮女們吵著要和荊軻捉迷藏。在竹林邊的那邊空地上,宮女們把荊軻的眼睛蒙了起來,荊軻就跌跌撞撞地四處亂撞,后來還撞到了一棵大樹上。荊軻后來大約是有些累了,他在地上爬著。四處亂摸,終于摸到一雙腳,然后他的人也鉆到了袍子里面,興奮地喊,摸到了,摸到了。荊軻扯去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他只看到一雙腳,只看到袍子里面暗暗的內容。他從袍子里面鉆出來時,發現宮女們一個個失蹤了,只有很不開心的太子丹站在他面前。太子丹就是被荊軻摸住的人。太子丹嘆了一口氣,他說荊軻……他是想要說一句什么話的,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沒有說。他搖搖頭走了。荊軻望著他的背影,傻傻地笑了。
宮女們不知從哪兒又涌了出來,像蜜蜂一樣把荊軻給圍住了。宮女說,你怎么把太子丹給摸住了,你的膽子也夠大的。如果是我們摸住他,就算不砍頭,也得砍掉手。再說,你摸到他腳的時候,難道摸不出他那么大的腳是男人腳嗎?荊軻說,我哪兒摸得出男人腳?你們一個個怎么像蒸發了一樣。宮女們說,我們躲進竹林了,我們連大氣也不敢出。荊軻傻傻地說,那,還捉不捉迷藏了?
繼續捉迷藏。姝姝靠在一棵毛竹的背后,她什么也沒去想,只是看著竹葉上方隱約露出的天空發呆。姝姝開始想念家鄉,想念那個叫丹桂房的村莊。幾年過去了,爹娘頭上一定又多了許多的白發。那個亭長,千萬別短壽死掉了,姝姝想,一定得讓他后悔,一定要給他好果子吃。這時候她的一雙手被一個瘦弱的男人捧住了。男人的眼睛上仍然蒙著黑布,男人的名字叫做荊軻。荊軻在捉迷藏,現在姝姝的手就成了被捉住的迷藏。許多宮女從暗處窺視著,她們看到荊軻久久地撫摸著姝姝的手。她們還看到這個瘦男人,這個長滿胡子的男人,眼角突然流下了一串眼淚。多好的手啊,柔軟滑溜得像一條魚。
宮女們從暗處走了出來,把荊軻和姝姝圍起來。有個宮女說,荊軻,你摸的是誰的手?荊軻說,一定是姝姝的,沒有誰的手比姝姝的手更好了。姝姝仰起頭看竹林上方細碎的陽光,她柔軟的心被一支麥芒刺了一下,涌起一種甜蜜的痛楚。姝姝的手,終于緩慢地從一個男人的手中退了出來,緩慢得像是一種爬行。然后,姝姝悄悄地離開了竹林。宮女們也離開了,她們什么也沒有說,只剩下荊軻一個人站在竹林里。荊軻后來抱住了一棵毛竹,他的頭低垂著,靠在毛竹上像是想要睡著的樣子。
3
姝姝就是我。
太子丹常來看望荊軻。他來看望荊軻的時候,總是帶著四五個宮女。宮女們捧著酒器和酒,跟隨在太子丹身后。在我的眼里,太子丹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他喝酒,不是因為喜歡喝而喝,而是想要讓荊軻高興而喝。而且,他不喜歡女人,他從來沒有看上過哪一個宮里的女人。他的腦子里裝滿了燕國的土地和城池,因為這些東西以后都會由父王傳給他。但是現在他感受到了危機,因為在燕國的邊境,已經駐扎了許多秦國的軍隊。秦國軍隊唱歌的聲音,總是在風很大的時候,傳得很遠。太子丹一定會在靜夜里聽到這樣的歌聲,這樣的歌聲,讓他很不舒服,是造成太子丹失眠的重要原因。所以,太子丹的眼圈一向都是黑的,眼睛里永遠都布滿血絲。
太子丹和荊軻、高漸離一起喝酒,他們總是喜歡把自己喝醉,喝成瘋癲的狀態。然后,高漸離彈琴,荊軻就和太子丹一起胡亂地跳舞。我把那種舞蹈認為是胡亂的跳舞,有時候,舞步簡單得只剩下在地上的爬行。我和宮女都見慣了這樣的光景。在瑤臺,月亮很好的瑤臺,或者說瑤臺上的月亮很好。風從月色中間穿行而過,像一枚細小的針。太子丹喝醉了,一把抱住了荊軻,他用身子把荊軻身子頂在一根很粗的木頭旗桿上,然后太子丹開始垂著頭低聲哭泣。太子丹哭泣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像一匹草原孤狼在低低地嗚咽。高漸離開始擊掌唱歌,唱一首很憂傷的歌曲,意思是送別朋友時的依依難舍。安靜的月夜,有些寒冷,我看到同來的幾個姐妹都縮了縮脖子。她們穿著月白色的宮服,在夜風中顯得小而單薄。
荊軻沒有說話,他只是任由太子丹將他頂在那根木頭旗桿上,像是要把他變成旗桿的一部分。太子丹仍然還在嗚咽。我看到荊軻的眼睛斜過來,向我眨了眨。我想我應該有所表示,于是便微微笑了一下。荊軻努了努嘴。我順著他努嘴的方向,看到不遠的石幾上,一把孤單的酒壺。我笑了,我走過去,把酒壺遞給了荊軻。荊軻的眼神里掠過興奮的神色。他的一只手接過酒壺,開始了月色下的一場痛飲。太子丹仍然在嗚咽著,他的嘴巴在含混地說著什么。我終于聽明白,他是在問荊軻什么時候動手?荊軻嘆了一口氣,荊軻嘆氣的時候,我聞到了那聲嘆息聲中濃重的酒味,從風中飄了過來。然后荊軻低聲說,時機未到啊太子。太子丹顯然有些不太滿意,太子丹說,荊軻,是不是你怕了?如果你怕的話,你要告訴我,我可以及早換人的。荊軻說,我得要有一個沉著冷靜膽大心細的人配合我才行,我需要一個敢于為燕國獻身的男人做我的助手。太子丹說,我一直在為你物色著這樣一個人,但是這個人又怎么會很容易就找得到?
荊軻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仰頭把一壺酒給全喝完了,然后他丟掉了酒壺,無力地垂下雙手,和太子丹組成了一個“人”字形。他們就這樣相互支撐著。我一直在看著兩個各有所思的男人,然后我的目光移到旁邊不遠處,一個一直在唱歌的男人停止了歌唱。這個燕國最偉大的歌唱家,突然一言不發地愣在一堆月色里。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月色是可以讓人寒冷的,因為我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自己的膀子。
遠處,是依稀的烽煙在燃燒,好像有輕微的畢剝聲在響著。一個叫政的沉重的男人,一個叫政的秦國君主,對燕國的土地虎視眈眈。一場屬于燕國的愛情,即將來臨,還未來臨。
4
我就是姝姝。
姝姝和宮女們在一起跳舞,旁邊有太子丹和他的朋友荊軻、高漸離。姝姝舞動衣袖的樣子,因為曼妙無比而被太子丹命名為“歌舞升平”。姝姝以前不會跳舞的,以前只會在一個叫丹桂房的村莊里干一些粗糙的農活。亭長的一句話,讓她跟著兩個差人風塵仆仆地離開了丹桂房。現在,她學會了在音樂聲中起舞,她跳舞不是因為心情好,是因為男人要看她們跳舞。姝姝已經十九歲了,在丹桂房,十九歲的女人已經嫁了,會有一個打柴或者打漁的丈夫,還會有一到兩個拖著鼻涕的孩子。姝姝抬眼看了一下荊軻,荊軻正在啃著一根新鮮的青瓜。他啃青瓜的樣子很威猛,喀嚓喀嚓的聲音不停地響著。荊軻快啃完青瓜的時候,姝姝突然聽到太子丹拍了拍手掌。太子丹拍手掌的意思是,你們停止跳舞吧。
姝姝和宮女們停止了跳舞,她們像一群游累了的魚一樣,突然涌向一個安靜的閘門。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晚春的風暖暖的走在春天的宮廷里的聲音。姝姝的頭暈了一下,最近她老是有頭暈的毛病,不知道是被這暖和的風吹的,還是怎么的。反正她老是有昏昏欲睡的念頭,人也提不起精神來。她在努力地提起精神。這時候太子丹又拍了拍手掌,一個太監帶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走動的時候,挾帶著一陣風,連地面都被腳步震得咚咚響。姝姝看到這個男人,簡直有荊軻兩倍那么高大,他的手臂像水桶那么粗壯。他的一條腿跪了下去,跪在太子丹面前。太子丹笑了起來,太子丹聲音很輕地說,秦舞陽,你可知道讓你進宮來干什么的?秦舞陽頭也不抬地說,不知道。接著又說,大概是殺一條狗給你們煮著吃吧。太子丹又笑了起來,這次他的笑聲有些尖利。姝姝感到很惡心,有許多時候,太子丹有些娘娘腔。太子丹說,我們在春天不需要吃狗肉,在春天吃狗肉,積了眼屎里三層外三層,剝都剝不開。我讓你來,是讓你去殺人的。
這時候姝姝知道一個叫秦舞陽的男人,是宮中派出的人在民間搜羅來的勇士。一個十三歲在街頭殺過人,力大無窮的小混混。現在他不叫小混混,他叫民族英雄,叫勇士。但是在之前的日子里,他在街上開著一家“秦舞陽狗肉店”,因為生意好的緣故,每天都要殺十幾條狗。姝姝很輕易地就在秦舞陽身上聞到了狗下水的氣味。太子丹讓姝姝為秦舞陽布酒,酒端到了秦舞陽面前,秦舞陽一仰脖就全倒入了喉嚨里。太子丹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著荊軻,他想要把燕國的大勇士秦舞陽介紹給荊軻。這時候他才發現荊軻站在陽光底下,一手執著酒壺,但是他居然站著睡著了,嘴角流著令人厭惡的涎水,還打著輕微的鼾聲。太子丹皺了一下眉頭,他走到了荊軻面前,輕輕叫著,荊軻,荊軻。荊軻終于睡眼蒙眬地醒了過來,醒過來的時候,他用袖子擦了擦口邊的涎水,又用手揉了揉眼眶,那些壯觀的眼屎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太子丹說,荊軻,這是秦舞陽。荊軻噢了一下,說,秦舞陽是誰?太子丹說,秦舞陽是來做你的助手的。秦舞陽是一個勇士,他十三歲的時候,就敢在街上殺人了。秦舞陽上前一步,向荊軻鞠了一躬。姝姝看到秦舞陽胸前的毛,在陽光下很茂盛地生長著。秦舞陽胸前的肌肉,也像小兔一樣跳個不停。荊軻說,這個勇士,是跟我一起去秦國嗎?太子丹說,是的,我讓他和你,一起帶著珠寶去見秦王政。荊軻壓低聲音說,能再等一等嗎?我看不如再等一等。
太子丹顯然有些生氣了。太子丹的語氣變得有些粗重,他說我不能等了,我已經等了很久了,這件事變成了我的心病,每天晚上我連覺都睡不好。你知道嗎,我很害怕,害怕一旦秦國的軍隊攻入燕國,讓我怎么向燕國的百姓交待!太子丹轉過身來,拿眼睛盯著荊軻,說,荊軻,民間傳說你是一個大英雄,但是我沒有看到過你怎么樣個英雄法。你是不是怕了?如果你怕了你現在和我說還來得及。荊軻說,我不是怕,我是在等著一個人的出現,但是這個人,卻遲遲沒有現身。姝姝看到一邊的秦舞陽也洋洋自得地抖起腿來。姝姝很想上前去猛踢秦舞陽一腳,讓他別抖腿。姝姝不太喜歡會抖腳的男人。荊軻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很深地看了姝姝一眼。姝姝走過去,把一壺酒遞給他。荊軻接過酒壺,仰起脖子喝了起來。酒水順著他的脖子緩緩流了下來,許多酒就流進了他的衣襟里。太子丹走了,秦舞陽也跟著太子丹走了,宮女們都走了。只留下了荊軻和高漸離,還有站在一旁繼續替荊軻添酒的姝姝。姝姝已經遞給荊軻好幾壺酒了,但是荊軻還嚷著要喝。高漸離一言不發,高漸離離開的時候,說了一句話,荊軻,如果你不能殺了秦王,那么我就到秦國去,我想,那才是一個音樂的國度。而燕國是一個軟玉溫香的國家。
風一陣一陣吹著,荊軻突然哭了起來,他是對著天哭的。他說,天哪,天哪……姝姝不知道他的意思,在她的眼里,荊軻是一個男人。荊軻心里一定有許多的苦悶。荊軻后來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了姝姝,他抱著姝姝哭,淚水把姝姝胸前的衣襟都打濕了。妹姝沒有哭,姝姝只是望著天,她在想,天上面有云,那么云里面有什么?
云上面有什么?誰也不知道。
5
姝姝就是我。
荊軻仍然和宮女瘋瘋癲癲地吵鬧,和我們一起放風箏和捉迷藏。寂寞的深宮里,本來就沒有多少歡笑。現在回蕩著姐妹們的銀鈴般的笑聲,都是荊軻制造出來的。太子丹又要請荊軻和高漸離喝酒了,我們忙碌了整整一天,因為這次的宴席特別的排場。許多的鮮花,扎成了花環,盛開在廳堂。荊軻來了,他穿著華麗的錦服,胡子也剃干凈了,一下子變得帥氣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瘋瘋癲癲,像換了個人似的,坐在他應該坐的地方,而且還有了幾分靦腆。高漸離來了,坐在荊軻的下首。秦舞陽來了,坐在高漸離的下首。秦舞陽是邁著大步來的,劍眉星目,讓許多的宮女的心都動了一動。不管他以前是個小混混,還是大英雄,總之他是一個十足的帥哥。他坐在那兒,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他的目光,在往美女堆里扎著。
我們在樂師們的伴奏下跳舞,跳給這幾個男人看。我們的年齡,像花一樣地開放在他們的面前。寂寂深宮鎖住的美麗,又有幾個人能看得到。我的鼻子一酸,想要哭。我不知道這一生會不會有心上人,不知道一個瘦小的男人荊軻,一個看上去怎么也沒有安全感的男人,會不會是我心中的人。我只知道,我不太喜歡秦舞陽的少年恣意,也不喜歡他的所謂劍眉星目。我能一眼望到他的骨頭,卻望不到荊軻的皮毛。這個可以在女人身邊爬來爬去和她們嬉笑打鬧的人,才是最有風情的人,才是從心底里愛著女人的人。一曲終了,我們下場。我們是一群魚,我是這群魚里一尾憂傷的普通的魚。我看到太子丹端起了酒杯,太子丹說,來,我們先干了這一杯。四個男人都端起了酒杯,四個男人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太子丹望了荊軻很久,他盯著荊軻的眼睛,他一直盯著荊軻的眼睛。盯了好久以后,太子丹才說,荊軻,我想讓你上路。
荊軻笑了,荊軻說我知道我必須要上路了。然后他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像是很難過的樣子。很久以后他終于抬起了頭,一舉杯把一杯酒給喝了,然后說,太子丹,那么我帶著秦舞陽,擇日而行吧。高漸離站起身來,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又要彈奏他的音樂。他指揮著樂師們奏樂。太子丹大概是因為荊軻答應動身而心中歡喜,站起身來舉杯走到荊軻身邊敬了他一杯。荊軻說,就要走啦,今天,我一定要和太子丹一醉方休。盡管太子丹目光短淺,但是他還是一個為國而憂的好領導。太子丹聽了這話有些尷尬,他想要發脾氣的,但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端起酒杯,嘿嘿笑著和荊軻再次碰了碰杯。
荊軻離席,搖搖晃晃地搖到了舞池中間。他開始和舞女們一起跳舞。他一邊唱歌一邊跳舞。我在五步以外,看一個癡狂男人的臉。他的臉上,掛滿了淚珠。他是一個傳奇的男人,到過許多個國家。現在他在燕國安居,被田光引薦,作了燕國的座上賓。這個座上賓不是白做的,座上賓是需要為人去賣命的。我看到荊軻搖晃著一步步向我走來,這讓我的心開始慌亂。五步以外,我是芳草嗎?荊軻果然走到了我的身邊,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入了舞池。我相信那一刻我被一粒幸福的子彈擊中,讓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姝姝,我想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但是我明白,荊軻并不是喜歡我,他只是隨手拉住身邊的一個普通女人和他一起跳舞而已。但是這樣的一場生命之舞,我仍然愿意用心去跳。這個放蕩不羈的男人,這個傳說中擁有許多女人的男人,帶著我像兩只蝴蝶一樣翩飛著。我突然想起了丹桂房村莊里我的爹娘,我相信他們一定流過許多思念的淚水,也相信他們此刻不是在溫暖的棉花田里,就是在麥田里勞作著。我想要告訴他們,我被一個叫荊軻的男人擁著,即便在轉瞬之間死去,我也感到幸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聞到了荊軻身上的酒味。濃重的酒味令人反胃,我想那一定是這個男人喝了太多的酒的緣故。我甚至可以聽到他跳舞的時候,肚子里的酒晃蕩著咕咚作響的聲音。我還看到了荊軻迷茫的目光,也許他是看不到方向的,也許,他在某些時候比女人還要脆弱。他的樣子,令我心痛。高漸離仍然指揮著樂師們演奏著,樂師們表情木然,但是樂曲卻是動聽的。我看到高高的宮墻上,飛過的自由歡叫的鳥,我的心就開始激動。春天的風里,我想我要醉了。春天就要遠去,初夏就要來臨。我希望初夏來臨以前,有誰能把我的身體和骨頭拆成一個個零件,重新組裝起來,讓我有一次痛徹骨頭的重生。
荊軻擁著我,讓我聞到了男人的氣息和酒的氣息,他們撲鼻而來鉆入我的身體。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們的身上,我想我也忘記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怎能和一個大勇士一起忘情相擁。但是我知道太子丹不會怪罪,因為太子丹很開心。他也喝了很多酒,他喝很多酒是因為一個叫荊軻的人說,擇日啟程。擇日啟程的意思,就是擇日賣命。荊軻一刻不停地抱著我跳舞,而且不停地有宮女送上酒來,他一只手接過就一飲而盡。酒氣越來越濃烈,酒氣開始襲擊我。我累了,我想我一定是跳累了,我的身上都是汗水。終于,荊軻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一只腳曲起來,像一個熟睡的孩子。音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他的腮邊,有一滴沒有擦干的淚水。我俯下身去,用一只手指頭,把這滴眼淚擦干了。
宮女紛紛退了下去,樂師也紛紛退了下去。我沒有退下,我只是站在旁邊,用憂心忡忡的目光望著一個我心中愛上了的男人。太子丹走過來,他蹲下身子,在荊軻身邊蹲了很久。然后他伸出白嫩的手,在荊軻臉上輕輕拍了拍,喃喃地說,燕國,就全靠你啦。太子丹說完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高漸離和秦舞陽。高漸離在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他看著秦舞陽,輕聲說,年輕人,我知道你十三歲就有勇氣在街上殺人,但是秦王不是人,他是千年老妖。所以,你跟著荊軻去,我有些不太放心。荊軻是我老朋友了,我看著他前去送死,如果成功了還好說些,不成功,等于白白送命了。
我看到秦舞陽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他什么也沒有說,但是看上去他對荊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高漸離搖頭嘆了一口氣,又喃喃地說,這個太子丹,怎么就那么等不及呢?然后他對秦舞陽說,你把荊軻送到他的房間里去。秦舞陽聽話地躬身背起了荊軻。我望著他背著荊軻遠去的身影,突然有些為他們感到悲哀。高漸離離開的時候,很深地看了我一眼,這個偉大的音樂家,這個人人都傾慕的燕國名人,與我有了近距離的對視。一場暮春的對視。他站起了身,走到我面前,輕聲說,我看得出來,你喜歡荊軻是不是?我想,我是不是喜歡荊軻呢?我想了很久以后,異常沉重地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喜歡他。高漸離笑了,又輕聲說,你不知道他有很多女人嗎?我說,我不喜歡沒有很多女人喜歡的男人。高漸離再次輕聲說,但是,荊軻不會知道你喜歡他,而且,荊軻不是一個適合你去喜歡的男人。他的情人,應該是酒,和劍。他不是一個會有長久生命的人。
高漸離說完就走了。我對著高漸離的背影,輕輕笑著。我對云笑對樹笑對風笑,我說,長久但沒有激情的生命,又有什么用?高漸離一定沒有聽到我的話,他的背影越來越小,后來一陣風吹來,他的背影就不見了。芳華庭里,只有我一個來自丹桂房的女子,在癡癡地唱著歌,一直唱到暮色四合……
6
我就是姝姝。
姝姝看到一場歷史上的重大變故,在眼皮底下進行。姝姝當然不會知道,這場變故在之后的幾千年里,都會被人提及。在荊軻帶著秦舞陽離開燕國以前,秦舞陽一直陪在荊軻的身邊。他是一個十三歲就學會了殺人的人,而且從來都不曾知道荊軻這個瘦弱男人究竟有多厲害,但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尊重著荊軻。他以為,那么多人認為荊軻是一個勇士,那么一定是有道理的。荊軻去逛妓院的時候,秦舞陽站在門口等他。只要荊軻一出來,秦舞陽馬上彎下腰,彎成一匹馬的形狀。他背著荊軻快馬加鞭回到皇宮。只要荊軻有了想要寫字的欲望,秦舞陽馬上就為他準備好竹簡。他們走在一起時,是一個滑稽的場面。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一個身材矮小,且貌不驚人。
有一天,太子丹和荊軻、秦舞陽在路邊的一叢花旁相遇。太子丹反背著雙手說,時間越來越近了,你們好好地玩吧,另外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你們都是大勇士,想要錢更是不在話下。太子丹的臉朝著那朵花,太子丹的話好像是對那朵花說的。荊軻也對著那朵花說話,荊軻說,太子,我現在只需要酒和女人,無論是行刺成功,還是不成功,我和舞陽都是沒有生還的可能的。我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用?太子丹露出了尷尬的神色,他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后來,太子丹干咳了幾聲。自從啟程的日子確定了以后,太子丹和荊軻之間,突然少了許多話。而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兩個人總是稱兄道弟一番。也許是這樣的,即便是親兄弟,如果其中一個為另一個要去死了,他們相處時大概也會有些尷尬的。荊軻說,太子,其實不是我不想提前啟程,我知道此去秦國終有一搏,但是我一直在等著一個夢中的勇士出現。我只要一個眼神,那個勇士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和我一樣,會把生死置之度外,坦然面對刀槍和羽箭。但是,這個人一直沒有出現,卻出現了一個十三歲就能殺人的秦舞陽。我不是說秦舞陽不勇敢,實在是,十三歲本來就能殺得死人了,所以十三歲能殺人是不稀奇的,我十三歲的時候雖然沒有殺過人,但是我相信那時候我一定也能殺人了。秦舞陽一直低著頭站在旁邊,他的腳在踢著一粒小石子。荊軻的一番話他沒有感到惱怒,而是覺得很有道理。是的,十三歲殺人算什么,十三歲已經到了能殺死人的年齡。秦舞陽把頭低得更低了。太子丹說,那么,你的行程會不會因為沒有等到這位夢中勇士而改變?荊軻說,怎么會,你已經催了我那么多次了,等我親口答應你啟程的時候,我就不會再更改,即便是路上就被人殺死,我也不能改了行程。那會讓天下人恥笑我荊軻是個牛皮大王的。太子丹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只能試試了,不成功,便成仁。太子丹是一邊走一邊說這句話的,他說完這句話時,人已經走到遠處的涼亭邊上了。荊軻對著那個涼亭發了一會兒呆,醒過神來的時候,對秦舞陽說,今晚我們去醉紅樓。我們把腰子給弄壞掉算啦,反正留著好腰也沒用。
7
姝姝就是我。
我們知道一個叫荊軻的狂人,就要啟程為燕國去刺殺秦王政了。這其實是軍事機密,我們都不知道的。但是我們不等于我,我知道了,我是宮女姝姝,十九歲的青春年華里,我不可遏止地愛上了一個叫荊軻的狂人。荊軻對外說,是要帶著秦舞陽去出門旅游了,他們要看看大好河山的模樣,準備寫一個長篇散文。但是我知道,他帶上了督亢地圖。督亢是燕國境內的一個地名,是荊軻可以隨時嘴巴說說就獻給秦國的一個地方。地圖內藏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我親眼看到太子丹在用這把匕首試毒。他抓住一只貓,在貓的腿上輕輕劃了一刀,剛把貓放到地上,貓就頭一歪死了。那是一只可憐的貓,它本來還為堂堂燕國太子在抱著它而沾沾自喜,但是后來卻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睡著了,從此不知道醒來。現在這把匕首藏在了督亢地圖里,而且太子丹還讓荊軻一遍遍地演示著“圖窮匕首現”這場戲。宮女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就等于風知道云知道花和草知道。我望著窗前荊軻的人影,聽著屋子里他一個人的喃喃自語,大王,這是獻給您的督亢地圖,您請看……一張地圖緩緩打開,然后一把匕首出現了,這把匕首握在了荊軻的手里。荊軻手起刀落,刀刺進秦王政的胸脯。轉瞬之間,秦王就面帶微笑地離開了人間。這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我在想象著那一刻,荊軻的名字必將傳遍人間。
荊軻要走了。車輛已經備好,一車珠寶,全是珍珠瑪瑙和金銀,以及燕國盛產的許多特產。這些珠寶,將用來打點秦國的官員,以能引見荊軻和秦舞陽上朝。另一輛車,是用來乘坐荊軻和扮作隨從的秦舞陽的。荊軻和秦舞陽出發的前夜,月色很好。太子丹來為荊軻送行。那時候荊軻和高漸離正在亭子里喝酒,他們已經喝了很多酒了,沒有像以前那樣瘋瘋癲癲,而是沉默不語。太子丹帶人來到了亭子外,他久久地看著荊軻和高漸離。荊軻和高漸離也看到了太子丹。他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而是顧自喝著酒。這讓太子丹很沒有面子,但是太子丹一點辦法也沒有。月色從高遠的地方跌落下來,跌入池塘,跌在涼亭和小路上,跌在每個人的身上。我看到一個宮女托著錦盤,錦盤里放著一壺酒。那是一壺五十年窖藏的好酒,那是太子丹用來為荊軻送行的。太子丹拍了拍手,太子丹拍手的聲音,在靜靜的月夜傳得很遠。荊軻和高漸離終于抬起了頭,他們把目光投在了太子丹身上。太子丹又拍了拍手,用他公鴨一樣的嗓音高聲叫道,酒來。酒來就是送上酒的意思。
那個托著錦盤的宮女就要上前。我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一把搶過了宮女手中的錦盤,一步步向荊軻和高漸離走去。太子丹也走向了涼亭,他要親自為荊軻布酒。走向荊軻的路程,我走了好像有十年,我走了好像有十萬里,我從沒有感覺到幾丈路對我來說會如此遙遠。我在走向一個男人,一個我喜歡上了的男人。我不相信,我和荊軻之間會有一場纏綿的愛情,但是這個有著許多傳聞的男人還是讓我不顧一切地愛上了。
太子丹提起了錦盤里的酒壺,然后他對著錦盤里放著的三只青銅杯布酒。像泉水一樣的聲音響起來,酒香開始在庭院里彌漫。太子丹把酒壺重又放回到錦盤里,然后三個人各端起一杯酒。三個人都一飲而盡,各自抹了一下嘴巴上的酒水。我看著荊軻舉手,看著他用袖子擦嘴,而且嘴里還發出了幸福的嘖嘖聲,那一定是好酒讓他感到了幸福。我果然看到他一把從我托著的錦盤里拿起了整壺的酒,然后仰起頭,讓酒像一道水柱一樣,緩緩流入他的喉嚨。這是這個小個子男人最壯美的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一壺酒灌下肚,他把酒壺一丟,我聞到了他身上彌漫的酒香。他完全成了一個酒人。這時候,他的目光落在我舉著錦盤的手上,他久久地凝望著,然后伸出手,撫摸著我的一雙手。我什么話也沒有說,更沒有掙扎,任由他用他的手覆蓋著我的手。他說,多好的手啊,多么像一尾無骨的魚。我能聞到他嘴里呵出的濃郁的酒氣,酒氣像一雙無形的手包圍我的全身,摟著我抱著我。我的眼淚開始在那一刻奔涌。我努力地阻止著自己的眼淚落下來,但是做不到。于是我抬起了頭,我看到了月光下我依稀的淚痕,一個男人的一句話,令我淚流滿面。男人說,多好的手啊,多么像一尾無骨的魚。太子丹笑了,太子丹沒有理會我的輕聲哽咽。太子丹說,荊軻,明天就要上路了,你早些休息。從現在開始,我就把燕國百姓的命運交到你手里了。
太子丹帶人走了,只有我還留著。但是我知道我也應該走了,我的手艱難地從荊軻的手里退了出來,像一條魚輕輕擺了尾游出一條石縫一樣。我的手,是安靜的魚。這時候我看到了荊軻愣愣的神情。他下巴的胡子上,還掛著星星點點發亮的酒水。我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我想,他大概是在想著,從現在開始,燕國百姓的命運就交到他手中了。這是一個多大的任務,難怪荊軻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來。我離開的時候,腳步緩慢,我是希望荊軻能看一下我的背影。其實我的背影,也是曼妙動人的。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嘆息,不是荊軻的,是高漸離的。
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披衣起床站在天井里的月光下,癡癡地望著十指尖尖的美手。這雙手在月色下閃著淡淡的光華,我把手舉到了唇邊,輕輕地吻著。這時候我感到了疼痛,我突然發現我的手痛了起來,那柔軟的嫵媚在轉瞬之間不見了,我的腕部痛得尤其厲害。我想,是不是有一場變故在等著我,我隱隱感到,我的一生是不幸的。
果然我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太子丹和幾個衛士一齊出現在我的面前。太子丹說,你是姝姝?我點了點頭。太子丹說,你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我把手伸在了月光下,我想要握住虛無的月光,我想握住一夜的月光。太子丹也緩緩地伸出了手,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驚異,他的手捧住了我的手,我相信他捧住的是一把如同月光一樣的綿軟。我的綿軟就躺在了他的掌心里。他輕聲說,果然是一雙好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好手,只是我怎么沒注意,荊軻卻注意到了。我笑了,我相信太子丹是一個對美好的事物不太感興趣的人,他感興趣的應該是疆土。
太子丹說,荊軻就要上路了,他負有重要的使命,他不是去旅游的,他是去為國家做事的。我說我知道,我就算是一個傻子我也知道他是去賣命的。太子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笑了,笑得有些靦腆,這樣的神態平常很少能看得到。太子丹說,沒想到你竟敢這樣和我說話。我笑笑,沒有說什么,只是伸出一雙手不停地握著月光。我的手越來越疼痛,我忍著痛,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但眼淚最終還是奔涌而出,把一個月夜都給打濕了。太子丹說,荊軻要為燕國去刺殺秦王了,不管成功與否,他都必死無疑,他是為燕國去捐軀的,那么他就是燕國的大英雄。他稱贊你有一雙好手,那么我就把你的手送給他。對于我來說,是表示國家對他的嘉許,表示國家對他的重視。對于你來說,是表示著為國家的興旺作出了你的奉獻。
我沒有說什么。太子丹也不再說什么,我們面對面地站了好久。然后我聽到了笑聲,一個女人的笑聲由遠而近傳過來,先是輕的,然后越來越響。這樣的月夜,聽到女人的笑聲是有些恐怖和凄慘的。后來我才發現,那個由輕笑嗔笑,到癡狂大笑的女人,原來就是我,就是一個叫姝姝的女人。太子丹后退了一步,輕聲說,你不要這樣,你沒有必要這樣子。他的眼睛斜了斜,看了刀手一眼。立即,刀手上前蒙住了我的臉。我的手腕處又開始疼痛了,我想,月光怎么像刀子一樣,把我劈得遍體鱗傷了。
我看不到匕首,但是我想象到匕首上泛著一道冷冷的月光。我的眼淚一刻不停地奔流著,只是沒有了哭聲,也沒有了嗚咽。我想起了公元前332年的春天,因為亭長的一句話,我進宮做了宮女。我還想起,亭長的那雙老手,曾經伸進我的年齡深處。我更想起,我對亭長說過,不出五年,我一定來報答你的知遇之恩。現在,該是我報恩的時候了。我對太子丹跪了下去,我說我愿意獻出我的手,但是我有一個未了的心愿,你能不能幫我了了?太子丹把我扶了起來,他說,你說吧。我說幫我殺了亭長!太子丹一定沒有想到我會提這樣的要求,他說,哪一個亭長?我說我來自一個叫做丹桂房的村莊,那個老不死的亭長,我恨之入骨,我不能讓他好死,最好用一千刀把他給剮死。太子丹笑了,說,我答應你,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我讓宮里最優秀的刀手去辦,你說一千刀,那么我的刀手在九百九十九刀的時候,仍不會停手。現在,請你安心獻上你的手吧。
我知道,我那個五年前的誓言即將實現,我想,我的一生都是不幸的。我平舉著雙手,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認識那個刀手,他是一個冷峻的小帥哥,他的年齡還很小,十七八歲吧,但他是個行刑的好手,而且他的業余愛好竟然是繡花。我親眼看到過他在窗前繡花,親耳聽到過他在河邊唱歌。他能在轉瞬之間,把一只雞或一只羊剝得只剩下一具骨架,而看不到一絲血跡。我相信這是一個優秀的刀手,現在這個刀手的刀光閃過,就算是我蒙著眼睛也能看到。我的手不再疼痛,而是熱得難受,好像有一萬只螞蟻在手上爬著。然后我的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8
我就是姝姝。
荊軻終于走了。姝姝坐在窗前,她沒有去送行,而其他的宮女都去了。姝姝沒有聽到轔轔的車馬,她只是在想,如果荊軻看到我的手時,會作何感想,是不是對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感激零涕?一個女人的手,成全了男人的友誼。宮女小魚兒出現在姝姝的面前,小魚兒說,姝姝,太子丹讓我來服侍你。宮女小魚兒為姝姝端湯送水,她說,誰讓你把一雙手長得那么美,美的東西,都會在很快的時間內被摧毀的。姝姝就輕笑了一下,她想,多么對啊,小魚兒說的話多么對啊。姝姝發出了一聲綿長的嘆息,她不知道,除了嘆息以外還能說些什么。
據說太子丹和荊軻在城門以外的一片荒地上抱頭痛哭,哭出了兄弟一樣的情誼。小魚兒把這些告訴姝姝時,姝姝冷笑了一聲。姝姝不知道太子丹這個政治動物的眼淚,是怎么樣擠出來的。姝姝又在想,冰雪聰明的荊軻,應該能辨別得出太子丹眼淚的真假。姝姝的耳畔,一直都在響著一聲又一聲綿長的嘆息。宮中的歲月,讓狂傲的荊軻有了太多的嘆息。姝姝不知道他有沒有帶著自己的手前行。姝姝想,看到我的手時,他的心會不會稍稍地痛一下?
小魚兒說,姝姝,姝姝你知道嗎?高漸離和太子丹以及朝中的一些大臣都去送荊軻了,那個隊伍比老大王出巡還要壯觀。他們把荊軻和秦舞陽送到了易水河邊。在易水河邊,高漸離擊筑,荊軻放聲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然后荊軻和高漸離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姝姝仍然坐在窗前,她的兩只手齊腕而斷,斷腕處纏著白布。有細微的血漬從白布深處洇了出來,像是白雪叢中突然探出的梅花。姝姝相信小魚兒的說法,因為兩個懂風情的男人,總會有惺惺相惜的地方。而且,他們不是生離,而是死別。那個偉大的音樂家,再也找不到可以和他喝酒的人了。這樣的人,大概在以后的每一個日子里,都是喝孤獨酒的。姝姝說,小魚兒,荊軻有沒有看到我的手,太子丹不是把我的手送給荊軻了嗎?小魚兒說,當然看到了,但是荊軻哪兒有時間會去看這雙手,再說,和身體分離的手,再怎么漂亮,也是不好看的了。聽了小魚兒的話,姝姝沒有流下眼淚,但是她的心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大哭。姝姝呆呆傻傻地望著手腕上纏著的白布,她的美麗的手從此就不再有了,剩下的只有她還算是青春的軀殼。
荊軻消失了。剛開始的時候,宮女們還在談論著這個和宮女們一起捉迷藏和跳舞的男人,但是后來慢慢地很少有人提起他了。他就像一個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過客一樣,在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地輾轉。姝姝的傷終于養好了,姝姝養傷的時候,小魚兒天天奉命陪在她的身邊,每天都給她煮黑魚的湯吃。那是一種對長傷口很有利的湯。姝姝想,再這樣下去,我就離不開小魚兒煮的鮮美魚湯了。姝姝開始起床,在后宮的花園里行走。一個夏天的午后,很安靜的午后,姝姝聽到了亭子里傳來的琴聲。姝姝想,那一定是高漸離。果然就是高漸離,他在彈琴,琴聲如訴如泣,讓人不禁落淚。姝姝走了過去,看到高漸離停止了彈琴,一個人呷著一壺酒。他頭也不回地說,你是姝姝吧?
姝姝啞啞地笑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一個普通宮女的名字?他笑了,回轉頭來,姝姝一下子發現高漸離比以前蒼老了很多。高漸離說,因為你的手如此美麗,所以我就記住了你的名字。高漸離站起身來,他說我就要走了,我也要四處流浪,也許會到秦國,那是一個音樂的國度。但是我去秦國,是和荊軻無關的。姝姝說,你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高漸離說,是《傷別》,是寫給我的好朋友荊軻的。高漸離又說,易水河邊,我和荊軻抱頭痛哭。荊軻告訴我一件事,他讓我務必能告訴你,那就是他的一句話,害你失去了一雙手。他把你的手埋在了易水河邊一片荒涼的草地里。他說,那兒年年的春草,都會綠,所以讓你的手,化成纖纖春草吧。而他,是再也沒有可能看到你,就連看到易水河邊的春草都不可能了。姝姝微笑著,她微笑地聽著高漸離說這些。姝姝想,我以為荊軻看到我的手會無動于衷,原來不是的,原來這個男人的心還是被撥動了,還是感到負疚了。高漸離又說,和你說完這些話,我也要啟程離開燕國了。謝謝你曾經為我和荊軻布酒,我再彈一曲《傷別》送給你吧,算是我對你的感謝,算是我代荊軻向你請罪,算是我臨別時送你的禮物。
琴聲哀怨。姝姝望著深情撫琴的高漸離,她的淚水漸漸布滿了臉龐。一個偉大的音樂家,一個心里藏著深深感情的音樂家,才會把曲子彈奏得那么美妙和動人。姝姝在他的琴聲里,緩緩地轉過身來,仿佛轉了一個世紀,姝姝相信那是一次華麗而悲涼的轉身。然后,在高漸離的琴音中,姝姝一步步遠去。姝姝的心里暗暗笑了,是因為哪一個宮女,會有如此殊榮,讓天下最偉大的音樂家,單獨為她撫琴一曲?姝姝最后離開了亭子,樂聲卻不曾停,到后來,那樂聲令草木皆失去了顏色。
姝姝殘缺的青春被深宮鎖住了。在一個叫燕的國度里,她的青春里沒有歡笑,只有眼淚,以及短暫的自以為是的愛情。那些花兒也被深宮鎖住了,它們的美麗,是寂寞的美麗。姝姝知道,她丟的是一雙手,荊軻卻要丟掉一條命。姝姝在每一個臨窗的日子里,等待著荊軻丟命的消息。如果那個消息真正傳來,姝姝不清楚自己是會笑還是會哭。姝姝想不通的是,難道理所當然,她和荊軻都應當為太子丹作出無謂的犧牲?小魚兒時常出現在姝姝面前,小魚兒有一天告訴姝姝說,高漸離已經到了秦國了,他在那兒認識了許多音樂家,他們好像還要舉行一場盛大的音樂會。但是,他們希望舉行音樂會的時候,天下已經統一。因為他們不希望在戰亂里撫琴。姝姝嘆了一口氣,輕聲對小魚兒說,音樂會與我無關,荊軻的消息與我有關。小魚兒愣了一下,隨即說,沒有荊軻的消息。接著又說,他的消息,要么是沒有,要有,就一定是大消息。
9
姝姝就是我。
深宮里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漫長。我臉上的笑容,有很久都不曾出現了。我像行尸走肉一樣生活著。又是放風箏的日子了,宮女們嘻嘻哈哈地在放風箏,這讓我想到了荊軻。去年春天,他就在地上爬來爬去,和宮女們一起打鬧。現在,他怎么樣了?他打通了關節得以進宮了嗎?他向秦王政獻上督亢地圖了嗎?他圖窮匕首現了嗎?小魚兒匆匆忙忙地進來,她把身子靠在門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才跑來的。果然小魚兒說,姝姝,荊軻失敗了,荊軻行刺失敗了,他被秦王的人當場就斬成了肉泥。
我微笑著,看著窗外的風景。即便是荊軻行刺成功,他也會被殿上的人斬成肉泥的。小魚兒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我仿佛看到了秦國的宮廷,荊軻帶著秦舞陽上朝。這時候,秦舞陽看到了威儀的禁衛軍,刀槍的寒光灼痛了他的雙眼。秦舞陽的雙腿開始顫抖。秦王笑了,說,今天天氣并不冷,你怎么抖個不停?荊軻笑了,他抬起腿在秦舞陽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笑著對秦王政說,我的隨從怕了你的禁衛軍,他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秦王政也笑了一下,說,小朋友,你來獻地圖,用不著害怕的。秦舞陽果然就挺直了身子,但是沒多久,他就又開始發抖了,他受不了大殿上的那種肅殺之氣。荊軻說,舞陽,你把裝地圖的匣子給我。秦舞陽好像沒聽到一樣,兩只腳篩糠一樣不停地抖動。荊軻又說,秦舞陽,把匣子給我。這個時候,大家都看到秦舞陽的褲子上,已經濕了一片了。秦國的文武大臣,有的在皺眉,有的在暗笑。荊軻有些憤怒地又抬腿踢了秦舞陽一腳,秦舞陽馬上倒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不停地顫抖著。荊軻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給秦王政看,他知道,這次行動必敗無疑。荊軻端著裝地圖的匣子走到秦王身邊的時候,秦王微笑地看著荊軻說,如果讓秦舞陽做刺客,那一定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荊軻的心就一下子掉到了井里,他知道秦王已經有防備了。
荊軻說,那你覺得怎么樣的刺客才是好的刺客呢?秦王說,像你這樣的刺客才是好刺客,可惜,你是燕國派來的,如果是我秦國派出去的,就必定成功。
督亢地圖緩緩打開了,一把匕首終于顯現。荊軻抓起匕首猛地向秦王刺去,他知道哪怕劃破一點秦王身上的皮肉,匕首上的毒素也足夠置秦王于死地。但是秦王是一個在戰場上領兵打仗的人,匕首出現的時候,他人已經向后退去。荊軻舉著匕首追趕著秦王,秦王在高大的柱子背后東躲西藏。在沒有他的命令以前,任何禁衛軍都不敢上前,但是,禁衛軍的弓箭已經在弦上了。只要秦王一身令下,荊軻可以在轉瞬之間變成一只刺猬。秦王在拔自己的佩劍,但是他卻怎么也拔不出來,這令他非常著急。秦王終于拔出了自己的佩劍,荊軻知道,自己再也近不了秦王的身了。他用盡全力,把匕首投向了秦王,心中只是希望匕首能劃破一點秦王的皮,但是匕首卻一頭扎進了大殿的木柱子里。這時候秦王笑了,他舉劍走到荊軻身邊,對失望的荊軻說,我馬上就會命令駐扎在燕國邊境的軍隊發兵。在你臨死以前,我可以告訴你,高漸離是我秦國的音樂家,他懂的不僅是音樂,而且還懂政治,他最擅長的其實是表演,他在你面前演的是一個朋友。秦王說完,挺劍刺入了荊軻的胸膛。
荊軻吃了一劍以后,用手捂著胸口不斷涌出的血,嘴里喃喃地說,太子丹,我不是說你為什么要那么急,現在你信了吧?高漸離,我相信你仍然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輕信別人的讒言。然后荊軻的目光投在了仍然篩糠般不停顫動著的秦舞陽身上。荊軻走到秦王跟前,說,在把我處決以前,請賜我一劍。秦王把自己的佩劍當的一聲扔在了殿上。荊軻舉起劍,走到了秦舞陽身邊,這時候他看到了秦舞陽那張淚流滿面的臉。荊軻的劍舉起來,他聽到了鐵器進入皮肉時那種暢快的聲音。然后,他自己也仰躺在大殿上,唱著一首高漸離教會他的《傷別》。禁衛軍終于一步步走上前去,手起刀落,高漸離唱歌的聲音突然消失,在很短的時間里,他的身體變成一攤肉泥。
荊軻死了。小魚兒說完以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姝姝,你何苦?我一直都在微笑著流淚。這就是愛情,對于荊軻來說,是不經意的,對于我來說,和生命一樣重要。我的眼淚不停地奔涌著,我也開始唱歌,在我的歌聲里,小魚兒長嘆一聲離去了。荊軻死了,一場軍事上和政治上的斗爭,讓我和他都做了太子丹的犧牲品。春天的花依然開放,春天的風兒腳步輕輕,春天的宮廷里有著依稀可聞的樂聲。春天的某一天,一個叫姝姝的普通宮女悲痛欲絕。
在花園里,我聽到了依稀的樂聲又傳了過來,那一定是太子丹和他的朋友們在慶祝一場可以慶祝的事情。我看到了忙碌的樂師和宮女,我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走到了太子丹的面前。太子丹愣了一下說,你來干什么,你連手都沒有了,難道還能在這兒幫上忙?我笑了,我大笑起來,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笑得令太子丹有些害怕。我說太子,手沒有了,但是心還在,總比有些人有手卻少了心要好得多。再說,如果我有手的話,一定會打你一百個巴掌的。我沒有手,所以你也免受了我一百個巴掌。太子丹一下子愣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以為是在夢中。因為他即便是做夢,也不敢相信一個普通的宮女,敢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他終于惱怒了,他說給我拉出去斬了。
“斬”字剛落,在燕國王宮的春天里,一個女人的嘴里噴出了大口的鮮血。鮮血像梅花一樣,濺滿了她白色的裙裾。一個叫小魚兒的宮女,飛身撲上來,她撲倒在女人身上大哭。女人的臉上仍然盛開著微笑,女人的舌根咬斷了,才使得血脈噴射。女人的眼終于慢慢合攏,音樂的聲音也在她的耳畔漸漸輕了下來。太子丹半天以后,才回過神來。他盯著地上的女人看了很久以后,才下了一個結論。他輕聲說,神經病。
女人仿佛是聽到了這個結論,女人仍然臉露微笑。公元前227年春天,女人不多不少二十歲。在她十九歲的時候,有過一場自以為是的初戀,或者愛情。女人的名字,叫做姝姝,來自一個叫丹桂房的村莊。她的爹娘,仍然守著莊稼,不知道發生的一切。最后終老。
10
我就是姝姝。
孟婆其實是一個寂寞的女人。孟婆以前在丹桂房不遠的楓橋頭擺茶水攤,她年輕的時候愛上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騙走了她的錢,還騙走了她的感情。這個男人告訴孟婆,讓她等著他。孟婆點了點頭,就一直在楓橋頭一邊擺茶水攤,一邊望眼欲穿地等著男人的歸來。但是那個男人在京城里做了官,早就忘了曾經接受過一個女人的幫助,早就忘了自己隨口就許的諾言。孟婆把眼睛給望穿了,孟婆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生命走到了盡頭。臨死的時候,她還念念不忘的是那個男人。有兩個人來敲門,兩個人是在深夜落雪的時候造訪的。兩個人對孟婆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時辰已經到了。孟婆說,為什么要跟你們一起走?我要等我的張生。兩個人就笑了起來,說,你等不到你的張生了,你的時辰已經到了。你再不愿走的話,我們就把你捆起來。孟婆看到兩個人果然帶著繩索,就只好跟著他們走了。
孟婆被兩個人帶到一個打盹的人面前。那個人醒來了,好像是睡了一千年似的。那個人打了一個哈欠說,孟婆,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孟婆說,我在等一個叫張生的人,我等了他三十年,我的眼睛都快等瞎了,但是卻仍然沒有把他等回來。如果他不愿意回來,他就不應該騙我。那個人說,你怎么就那么輕易地相信了男人的話了呢?男人的話是最不可相信的。那個人后來翻看著一本巨大的簿子,說,你等的那個男人,五年后你就能見到啦。你只要去奈何橋上守著就行,你去奈何橋上賣你的孟婆湯吧。
孟婆不知道奈何橋是干什么用的,反正孟婆就去了奈何橋賣孟婆湯。后來她才知道,這茶水里加了特殊的東西,喝了它,就忘了前世的任何事情,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做下一輩子的人了。孟婆倚在奈何橋的橋欄上,很像以前在楓橋頭賣茶水的樣子。做這茶水生意,她已經是得心應手了。有一天。有一天是什么時候?有一天就是五年以后,孟婆終于見到了那個騙了他的男人。那男人晃悠悠地過來了。孟婆說,你還記得我嗎?那個男人盯著她看了很久說,我不記得,我是一品巡撫,我怎么會認得你一個賣茶水的呢?孟婆的心一下子開始了一場盛大的哭泣。想,你這個天殺的,你這個天殺的男人。但是孟婆嘴里沒有哭出聲來,孟婆說,你喝不喝孟婆湯?喝了孟婆湯,就可以把前世忘得干干凈凈了。男人接過孟婆湯,端起來就喝,喝完了他抹了一下嘴巴說,忘掉吧,把什么都忘掉,我欠了那么多女人的情,不忘掉,讓我的下世怎么做人?這時候,孟婆的手舉起來,又落下去,打在了男人的臉上。孟婆笑著說,我是在替姐妹們打你這個不要臉的家伙。
后來男人撫著臉消失了。孟婆再也沒有見過他,孟婆也不想再見到他。孟婆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都從奈何橋上經過,幾乎所有的人都喝下了孟婆湯,所有的人都愿把前世的事干干凈凈的忘了。
孟婆有一天看到了一個白衣的女人,向這兒飄來。白衣女人看到了一座橋,橋欄上倚著一個老女人,這個老女人已經很老了,一張臉像雞皮一樣,頭發也稀稀疏疏的。這個老女人就是孟婆,孟婆在橋欄上打盹。女人飄過來的時候,孟婆就睜開了眼睛。孟婆說,喝茶吧,喝下這孟婆湯,你就把你的前世恩怨忘得干干凈凈了。白衣女人跪了下去,說,孟婆,我不想喝這孟婆湯,我想記住我的前世,我想尋找到那個在我二十歲的生命中最愛的人。孟婆愣了一下,然后啞啞地笑了。孟婆說你會后悔的。
孟婆說,一個叫荊軻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從橋上走過去了。他喝下了孟婆湯,你為什么不喝呢?你念著他,而他沒有念著你,又有什么用呢?白衣女人伸出了寬大的衣袖,她的衣袖是空空的,里面已經沒有了手。白衣女人說,他喜歡我的手,他說我的手是無骨的魚,所以我想,他是愛我的。孟婆不再說什么了,她望著白衣女人的神情,白衣女人的臉上充滿著堅定的神情。她緩緩地跪下來,向孟婆磕了一個響頭。白衣女人說,孟婆,別讓我喝了孟婆湯,我不能忘記一個生命里無比重要的男人,我一定要在來世找到他。白衣女人說完站起身來,她向橋的那邊飄去。白衣女人聽到了一聲悠長的嘆息,那是孟婆的聲音。孟婆在背后輕輕地說,為什么,女人總是那么傻,總是那么不能忘情?
白衣女人就是我,我就是姝姝,姝姝就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公元前227年春天,姝姝是一個在奈何橋附近游蕩的女人。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