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外五章)
耿林莽
有一種冷,來自天外的雪。
這時候,霧正無聲地散去,以貓的柔軟之姿。
一只鳥在海的無垠的鏡面上飛,盤旋、盤旋,她在尋找什么呢?波浪掩蓋著看不見的疼痛和傷口。
我注視著岸,蘆荻青青的。風掀開裙裾,便是九月的衰老,十月的嚴寒。
白色葦草花被風的手一點點撕碎,拋散。花絮橫飛,一如
思想的失落。從冬天逃離,我擠入都市夏季的酷烈。
市場的大鍋臺上,爐火高溫,炙手可熱。人是爬行其間的螻蟻,在靡靡的歌廳和昏昏的盛宴間,競相追逐。
股市喧嘩,樓市沸騰。
醉漢們止不住集體嘔吐,傳染性蔓延。
杯子傳到我的手上,酒還是熱的。
我的唇卻在打顫。
有一種冷,與季節無關。
水悠悠,船也悠悠
1. 長河閃爍,波濤的碎片,一千次一萬次叩打岸壁,又彈回。
猶如你那擺渡的船,一千次一萬次地去而復返。
距離是岸,彌合又隔斷:永恒地誘惑。
你的船悠悠地在其間回旋。
煙波蒼茫,垂柳折腰,一點點觸撫著你的肩。
那時你還是一個壯漢,膀粗腰圓。汗水在你的裸胸和脊背上鍍一重金屬的亮點。
搖櫓,搖櫓,一圈又一圈,水沫濺濕了船舷邊坐著的新嫁娘的衣衫,留一粒在她的發間,登岸后還不肯滴落。
戀戀地回望,船已退遠。
2. 悠悠,悠悠,水悠悠,船也悠悠。歲月在櫓聲中流走。
已不是垂柳的青枝,而是褐色的老樹俯身向水,虔誠地彎曲,宛若你如弓的背脊。
擺渡人須發俱白了,發絲船纖細的波痕刻在臉上,昔日的陽光已暗。
岸已靠近,聞到了泥土中薄荷草濕漉漉的香氣息了。
搖過一千遍一萬遍的槳櫓忽變得鐵一樣沉重,搖籃的衰老猝不及防,一次性跌落,
是什么在彼岸等著你呢?
茅屋,衰草,荒墳。一盞熒熒的燈,劃不動龐然的幽暗。
草:鄉愁之根
雨和牧羊人,手指輕輕地愛撫,因濕潤而溫柔了你
那一片草葉的青青。
蛇的穿越,與月光同時。而蚱蜢在葉尖上飛來飛去,攪亂了視線。
風在拂動,青草的氣息彌漫:腥,還有些澀,是植物的根在泥土的甕中浸泡過的陳年之釀。在人的足踝的踐踏下,又染了點汗液之酸;或許還有草莽英雄滴血的迷茫。
環繞墳塋而生的草,已漫上了頂坡。
死亡被青青的草葉覆蓋、遮掩,成為一座醒來的迷宮恍恍惚惚,郁郁蔥蔥。
亡靈在地下,因呼吸到草的氣息而頻頻窺望,而坐臥不寧。
草呵草,是生的誘惑,是遠離者的鄉愁之垠。
低處不勝寒
小小的一聲鳥語,啄破了黎明灰褐色的外衣,啄破了夢的柔軟的殼子。
一縷陽光從那小小孔穴中漏出來了。
水杉樹的葉子在風里微微地抖動。
是那只鳥的羽么?
陽光輕輕地撫慰,一滴露因感動而滴落。比鳥聲更輕微。
盤旋在彎彎小徑和曲曲竹籬間的,紫色和紅色的小喇叭花,她們的歡呼是狂熱的。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吹奏。
而在黑森林的邊緣,在人跡罕至的陰暗的角落,瘦竹葉般的三角草也開出了秋天的花朵;小小花瓣像顫顫蝴蝶的翅膀,像埋葬多年的幽靈睜開了眼。
(只有封閉多年的眼睛,才有如此潮濕的藍。)
一雙雙小小的藍眼睛,怯生生地望著世界:
“什么時候,才有陽光照到這兒來呢?”
低處不勝寒。
有一種低語
有一種低語,你聽不見。
綿綿情話,在卵石與水草間,聲音沙啞地喃喃著,你聽不見。
我看見她們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流浪者離開家園,擱淺沙灘。
昨天的水草在海里,像是眾多的樹杈,手指零亂。又像一道道傷痕曲折的蜿蜒。她們離開了海水卻離不開卵石。
有一種低語、不需要開口,這便是水草對卵石的擁抱,緊緊地糾纏。
我看見她們時,太陽已經落山。隨手揀起一塊,像橄欖,又像老人的頭,前額光禿,沒有胡須。刀刻的筆劃如起伏的峰巒,杯子,耳環。又像漁家女那相依為命的船。
我將她們揀回家來,放置水中。水是生命的搖籃,有了水,那些萎縮已久的水草,不再糾纏,全都游離了卵石,飄搖而去。我聽見石與石翅膀磨擦的聲音,不再是低語,而是
男子漢的爭吵,一如福克納的小說:
喧嘩與騷動。
飄
“飄呀飄呀飄呀,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問。睜得大大的眼睛,空曠而遠。
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一片葉子,成為你心中永遠的謎。
月光為樹投下幽幽的影子,風在彈撥,葉子是她纖纖的指。
飲露之蟬,伏在一邊竊聽。
葉子與葉子的私語,閃爍如螢。
少女時代,你害怕雷。轟然的巨響撲面而來,海浪、礁石、沙灘,一律在顫搖,旋轉。
水手卻在這時候解開了系纜。
飄:那一艘船便這樣飄然而去了。
目光里淡淡的憂郁,像魚背上閃閃發光的鱗。
“飄呀飄呀飄呀,這葉子,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將手中的葉子,折疊,折疊,折疊為一艘船。
不敢問來來往往的風。不敢問:
碼頭或站臺,
旅程和歸期。
冬天的少女,翹首望著樹,直到那最后一片葉子飄落:
風卷走了她的一聲嘆息。
羅曼史(七章)
◎ 周慶榮
羅曼史
一路尋找下來,歷史中哪一段浪漫更像我們今天平常的愛情?
今天的嘆息如昨夜的輕風,傳說中的佳話更像是浪漫被擰出的水分,羅裳在月色中輕解,意念里的邂逅幫助我們持續日常的憧憬。
一些經過是逢場作戲,一些經歷是風花雪月,還有一些經驗,成為愛情中不能承受之輕。
浪漫,能否超然物外?
黃昏,吹響竹笛,我們創作一份思念;
子夜,遙望星空,我們安慰遠方的注視;
更多的時間里,我們默默地廝守,廝守使我們成為英雄,我們于是英雄般的走進最后的宿命。
智者的尷尬
當一個智者。
我選擇房間的一隅,書籍零亂如破碎的知識,我啜一口清茶,做夢;我吐一口煙霧,做夢。
智者的天地不能沒有一個角落,不被干擾,蜘蛛能安然地結網。歲月永恒,對智者只是坐著的一瞬。
當一個智者。
我選擇最近的一個花園。不赴深山,不臨溪水。蓑衣垂釣,那是古人的意境。智者不會去模仿。我看遍每一朵花,聞出不同的香。智者從不輕易采擷,靈魂就是巨大的花瓶,再多的花也能容納。
選擇一個瑰麗的傍晚,智者走出房間,一個花園在尷尬地旅行。
年湮代遠的墻
許多世紀之前,一定有故事發生過。
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在今天都已微不足道,走進我們感嘆的是這片沙化的風景。
我們自豪,因為我們此刻擁有著靈與肉,還可能擁有一段美好的愛情。
生命站立,可以歌唱,可以快樂;可以憂傷,可以哭泣。
年湮代遠的墻成為一個痕跡,它裝飾了綿延不絕的歲月。我知道,有一天我們也會走遠,可能不留下任何記號,只有偶爾的長風,挾著某種聲音吹過。
那是我們曾經講過的話語?
浮游生物
——寫給一個老朋友
你以為自己是所有人的世界,意志堅定,法力無邊?很多人正走在別處,風在自由地吹。鮮花獻給各自的美女,歌聲唱給祖國。
就是我,也站在近處,曾經的牧童,遙指我的杏花村喲。
世界在世界之外。透明的水族箱里,有金魚有綠龜,它們重復地游動,多像我們日常的生活啊!
真理成為了真相:我們浮游,如同我們飛翔!
幻覺的瞬間
突然就是一片紅色,我曾告訴你們:我的生命熱血沸騰,我理想的紅是生命的火,仿佛一面旗幟,夕陽的殘照里,血色浪漫。
危險的場景,有我的敵人?敵人是誰?童年我是好孩子,會背孔子;青年我是好戰士,熱愛魯迅;四十歲了,我是個優秀的中國男人,我對美國的朋友說:我的一個情人是你們弗吉尼亞人。
就讓我的目光超越黑影的陰謀,蔚藍的遠方是美麗的安詳,我是個浪漫的人喲,我把神話當成真實,我把已生白發的妻子再看成初戀的姑娘……
紅桃
年少時的夢想竟與桃子有關。
那個人還沒有從我身邊走開,那些日子桃花在開,桃色青青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遠。
桃子紅在別處,我也開始人在旅途,紅桃在我的記憶里成熟,它成為誰的美味?
很多欲念都緣起于這只紅桃,像一次又一次桃色的夢境,像細菌也像花絮一樣飄忽的桃色新聞。如果要拯救自己的純潔,短笛橫吹,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平靜地把紅桃看成哲學,也許,它是我們高尚的營養!
嗅
有過難忘的一嗅么?
不要以為那就是花香,不要以為那就是少女的初戀!把它看成是一個神話,只要你愿意,你就會有美麗的歸宿,那不朽的一嗅啊!
我們想溫柔地成長,我們于是博覽群書,卻永遠都在尋找最后的思想;我們于是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但最終不過是身穿繭形的外套,擋住了一些風雨,卻注定被邊緣為一種懷舊。
歲月有情否?我們一邊艱苦奮斗,一邊在悄悄走遠,思念那最初的一嗅吧,那一種味道里,你是你自己的神話。
感覺:輕的,或者
沉重的……(四章)
◎ 李耕
落霞
一朵冷火,一只孤鶩,落于黃昏沙岸。棲宿之所,是淺水草灘。
冷火,曾經火熱過。冷,被世俗的目光所冷淡所冷漠且又以冷酷的風雨抹之以冷。
孤鶩,本是披以熠熠陽光之羽翎的藍空驕子,卻甘于背起落霞之冷隱于冷葦之境。
明日,
曙光仍再一次召喚飛翔之魂。
落霞孤鶩,
未知會不會從冷夢中醒來……
舊夢
塵埃,比舊夢重。
舊夢,依稀于一種無可觸摸的狀態,比飄飄一去無蹤跡的煙霧更輕。
舊夢,會顯出一些背影。爽麗的背影、佝僂的背影、哭泣或微笑的背影。無重量,又有重量。
舊夢,刻于歲月,刻度深刻,且有痛感。
告別了的,都是夢樣的塵埃與輕煙嗎?
舊夢,纏繞于靈魂的,從不愿告別……
背影沉重
一葉漂泊大海的孤帆,岸,并非是它欲之以求的終點。
一棵無枝無葉幾近化石的孤樹,風沙,未淹沒它高古的瘦影。
一只孤單的鳥。楓葉,在看鳥的耐于寂寞的飛翔。
一塊孤峰上的碑,在荒寒黃土千年未朽。
孤獨嗎?
孤獨的太陽,高揚的火焰……
野梅
等雪飄落并凍僵出寒冷的厚重,才文靜地崢嶸出自己的一朵火或一粒血。
永生永世不與蝴蝶共時空,不是不屑,而是自己在沒有蝴蝶的世紀,讓山野不覺冷寂。
野,生命的自覺,并非自己選擇。
能如此,不覺驕狂,
只能如此,不覺遺憾,
所以如此獨占了野梅的名分……
以沉靜,以嘆息
(五章)
◎ 宋曉杰
蘆蕩中,我仰望蒼穹
隱匿在浩瀚中,才顯見微小與匆忙;
隱匿在自然中,才顯見拘謹與滯澀。
聽風,穿行于秋的葦海,看鷗鳥翔集。
我采擷蘆花,心境寬舒。蔥綠淡紫的花穗光亮柔滑,多么空靈、嫵媚、高貴,傳世的光輝恰與粗瓷相得益彰。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高高的蒼穹,如鐘罄之音,渾厚而啟迪。我驚惶地抬起頭——整匹華貴的錦緞、散散淡淡的云。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
板橋、木屋、棧道、滑軟的上水線像睡美人的腰肢,甜美而風雅,一路蜿蜒旖旎……
蔥綠是你,淡紫是我,纏繞著,糾葛著,解不開的心緒,而短暫的逃離也不放過。
因為你,我必須重新審視高度,重新分辨光線和色澤,潮濕的心發芽,一分兩瓣。一半在天,一半在地。
我必須裝作若無其事,把繁雜的、簡單的事情一一打理,然后,把大段的空白留給幻想,望著天空發呆,一心一意。
請原諒!這不由自主的失色,這偶然的執迷。
一個習慣的養成,終究有幾分合理。
蘆蕩中,我仰望蒼穹,止不住地眩暈。
——并不僅僅是因為失重和幸福!
天空藍得多么純粹
是誰操縱著靜悄悄的嬗變?
我看到的天空與昨天截然不同:天空藍得多么純粹,云朵白得多么純粹,仿佛我自己也是曠遠、高潔、純粹的了。
如果天空只是藍著也就罷了,為何還蕩著白云?
如果蕩著白云也就罷了,為何還吹送些微風?
如果吹送些微風也就罷了,為何只讓我一個傾聽?
路旁的新疆楊竊竊私語,不肯把秋天的秘密道破,可是,它的葉片卻把隱衷合盤托出——正面是蔥郁的綠,正如蓬勃的夏;背面卻是淡雅的灰,正如薄霜的秋——只有在這個初秋的正午,才會產生這樣的臆想;只有在這個初秋的正午,才會讓我貪戀離別的悲情。
一次次地緬想,一絲絲地隱疼。
遲遲沒有你的音訊,而你依然生活在同樣的日出月落之中。這正如相似的葉片,相依,相悖。
只一個舉頭的凝視,便使一個平凡的日子不同了;
只一個細微的認知,便使一條平常的道路轉折了。
白云是幸福的,它只管一個勁兒地走,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沒遇上。
我看到的天空的確與昨天截然不同,它服從于命運,它的玻璃心滿是透明的憂郁。
“紀念那所有死在海上,或即將死在海上的人。”
而我只說云朵和天空。
當我放低目光,腳下的陸地開始游移,像白云一樣……
在開始的牽強中終被遺棄
一段切齒的寒。
月光涼沁如水。
曼幻的霓虹。彌望的森林。圣潔的月亮。動蕩的小溪……
還是從前的模樣……
靜靜的歡娛中,忽然地驚悚,忽然止住歌唱,不是因為你。
什么也不必說。
但是,我應該知道,在開始的牽強中,在沒有預期的陰謀中,最終遺棄的不是我。
你將安寧嗎?
似花非花。
似月非月。
我無意于做一枚銀針、一根麥芒、一小段骨刺。最終將是什么,只有你昏昏地、清醒地知道——
在陰冷的天氣,一把遲疑、并不鋒銳的刀,總能不偏不倚地找到那個風濕的骨縫!
緩緩的鈍,不僅僅是疼;
我止不住顫抖,不僅僅是冷。
傷痕已息止了一浪一浪的隱痛
在行進中,一滴血背信棄義,擅自更改了未來和前程。
彎曲的路徑、忽然的轉身、戛止的音樂,那些不由自主的叛離……
不必再傻傻地追問!
青春的疤已褪卻了胭紅,息止了一浪一浪的隱痛。可是,它微開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攏。那么,讓它說吧,讓它交出證詞,不幸應驗的讖語,在漸次荒涼的額上種植密集、深刻的濤聲。
我已坦然,已習慣于咬緊牙關,把無力負載的一切獨自擔承。
到田野走走吧,細小的事物會令人心境寬舒,心地澄明。
忘記開始是為了重新開始;
短暫停留是為了永不停留。
我看到皴裂的褐色的樹皮,以及裂紋的粗礪,我看到疏松轟響的大地,還有閃電的驚雷、阻遏的河流,它們有聲無聲地喊著:疼!
——快樂而平靜!
對震撼的狂飆充滿敬畏。
讓驛動的心靈臣服于自然。
在陰冷潮濕的天氣里,傷疤是否依然隱隱作痛,一浪一浪的驚濤裂岸,我壓住起伏的胸口,平抑著四散的鐘聲。
——從傷痕中把你拯救,因而,我也完成終身的自救。
在與自己的對搏中,我成為永久的贏家。
讓尋常的事物在鋒利的刀刃上,燦爛如疤!
苦役已經結束
給你自由!
還有什么比這更貴重的禮物嗎?我不帶什么,只帶給你這個,卻已帶給你我的全部。
不盡的解脫。
漫漫的苦役已經結束!
你攤開疲憊的四肢,仰倒在沉實的大地上,一聲長嘆,熱淚橫流,仿佛再一次獲救,再一次重生。
而我,內心的恐懼如迅疾的潮水,漫漶著,陰郁著,滅頂。
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是的,不可重復,不可更改,不可再生的資源。
一生一次的八月啊,我們被一個意念支撐著,被一種氣場裹挾著,與真實的生活疏離著,阻絕著。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訴說,一遍又一遍地反省,我們什么也沒做,但是,誰又能說這不是滿滿的一生?
一場雨水覆滅另一場,一個錯誤涂改另一個。
結果會是怎樣?
當四野岑寂,我知道,又一個漫漫苦役開始了。
但是,恐懼明顯減輕了許多。
人生檔案(三章)
◎ 皇泯
初戀,遺失在河之洲
女孩,在河之洲。
我,成了擺渡的船。
一支長篙撐離了此岸,就再也探不到底。
一片單槳,蕩開了水面,卻蕩不到彼岸。
一次有意的邂逅,雙槳擺渡到河之洲。
一支長篙點到彼岸,擺渡的船,放下了丁丁當當的鏈,卻扎不住錨。
彼岸,錨不住,擺渡的船,終究只是擺擺渡。
我,又蕩回此岸;
女孩,在河之洲。
一百天的我,坐在枷欄里
我的父親是木匠,我的祖父是木匠,我的曾祖父也是木匠。
曾祖父造枷欄,枷住祖父,祖父造枷欄,枷住父親,父親造枷欄,枷住我。
在和平照相館,快門咔嚓一響,一百天的我,被定格在枷欄里——這是我幼年唯一的照片。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幼年。
一百天的我,就被枷住了。以至童年、少年、青年,我也不會頑皮。
人到中年,為了取暖,冬夜里我偷了一個枷欄,這個枷欄或許是父親或許是祖父或許是曾祖父造的。
我把父親祖父曾祖父造的枷欄砸爛后,一把火燒了。
在枷欄帶油質的噼噼啪啪的火星里,我又見到了我的幼年。
水走的路,人走不了
人和巷,是一條麻石小巷。麻石是路面,麻石下面是陰溝。
人在麻石上走動,不頂著太陽,也要頂著月亮,天黑,還要舉著一路燈,以示光明。
水在陰溝里走動,長年累月不見光,情愿摸索著趕路。
人走過去了,又走回來;
水走過去了,再也不回來。
人的腳印就這么翻來覆去,把一條麻石小巷踩得一大把皺紋。
水則不留腳印,一路順流地走向——湖泊——江河——大海……
人走的路,水不走;
水走的路,人走不了。
青銅
◎ 崔國發
青銅。青的銅,在熾熱的煉爐里,撕裂金屬的聲音。
拆散的巨骼。于一團溫柔的火焰中,自由的狂歡。
烈火中的冷靜。在偈語或象形文字的血液中涅槃,沒有人能凝固,它的徹骨之痛。
銅鼓。銅鏡。銅鼎。銅劍。銅戟。銅奔馬。影像模糊的銅,在陳年老銹中銘刻著,塵封的往事。
慢慢地閃回:殘陽如血的關隘上,那一粒粒銅質的彈丸。
跨過落日。遙遠的光與影。
銅:我身邊最負盛名的土特產。融入古夢,置身于巖層深處,凝重而莊嚴。
點亮燈盞。源頭或血脈,沿著時間流動,暮色的蒼茫。
青銅。青的銅,是一種發光的喻體。深邃,永恒,堅毅,它接近光明,在我的想象中,穿越內心的黑暗。而我抬起頭,仰望街心花園的一尊尊雕塑:起舞。四喜銅娃。弄笛的牧童。起飛的鳳凰……
青銅。青的銅,我傾盡自己全部的靈感,也不能企及,它們思想的硬度。
一個念舊的人
◎ 方文竹
1. 東張西望。一個念舊的人,我見過他:在一大堆物件中間,是一個動詞。
大海般具體的美。在那頭,水籠頭仿佛夢境中的一根肋骨,深水里的道具:可以這樣使用,也可以那樣使用。
2. 一個念舊的人,臉上有著驚人的變化。
一架鋼琴,仿佛一座橋,你可以走過去,也可以跌入嬌艷的春日:音樂雨洗亮了多年的秘密。
3. 收廢品。觀星象。聚碎片。隨大流。
將天堂當作一幅風景畫,置于七里街的鬧市區。
一個念舊的人站在入口,招呼顧客:“歡迎使用。”
4. 讓果實回到枝頭,無異于說,讓落日回到黑暗。
回,再回,回到最后,一個念舊的人終于看到了枝頭的果實,黑暗中的落日。
5.雪地上跑過一只小小的白兔。
一個念舊的人,保持著對腳印的必要的警惕。
6.一顆露珠與一顆露珠的相撞、交溶,還是一顆露珠。
一個念舊的人與一個念舊的人在一起,是兩個不同的念舊的人。
三個以上,無數個念舊的人在一起,是一個念舊的人。
7.一個念舊的人在路上走著,逐漸變小。
因為,路在逐漸變大。
一個念舊的人走在河邊,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逐漸變大。
因為,他的心中有一條河。
8.沙灘上的建筑很華麗。
一個念舊的人做著兒童的游戲,身邊的大海是他的胃。
9. 生活的速度:像瀑布,或松針,巨雷猛炸伊甸園,向人間分發幸福的四方形小國家……
一個念舊的人遺失了金色的耳朵。
10. 靜夜思里有霉斑。
一個念舊的人忘記了:蠢蠢欲動的暗器,需要擦拭。
11. 羊群早已被趕入大海。
一個念舊的人生活在虛幻的羊群中,像一葉帆飄蕩于白色的波濤。
生活的王冠,被喂養。
12. 開場白之后,一場戲永遠要演下去。
一個念舊的人,進入了開場白的某一條隧道,走下去。
老人統統化裝成孩子。
13. 秘密在敲門。
一個念舊的人聽到聲音后,將一種可能性變成十種可能性。
14. 在神的關照下,眾人搬動著時光的禮物。
一個念舊的人,一直在神的目光里:泅渡。
15. 十三種陰影在門前晃動。
時髦的馬車,一日千里。
一個念舊的人守著他的遺產,捂著心頭的閃電,身體內有著絲綢一樣的寧靜。
16. 將所有的新事物捆扎起來。
一個念舊的人是一本教科書。
17. 一個念舊的人善于制造紙上的風景。
說夢話。
飄飄欲仙。
18. 一個念舊的人,自己是自己的觀眾。
19. 念舊的人,越走越稀少。剩下了最后的一個念舊的人,成為這個時代最新的人!
語絲
◎ 胡正良
1. 星體對于人的誘惑,不僅在于它的高遠,它的神秘,而且還在于近乎基督式的神的啟示。
2. 颶風可以拔起參天大樹,卻很難撼動弱草的根基。
3. 太陽每時每刻都在呼喚大地,雖然有時云層很厚,但最終的結果,還是光明代替黑暗。
4. 冬的洗禮,給春以美麗的膚色,所以欣賞春天的人,總愛投以冷竣的目光。
5. 孕育一朵小花,只需短暫一瞬。揭示某種真理,卻需百年千年。
6. 撫慰藝術品的裂縫,可以用思維和想象。撫慰心靈的裂縫,只能用真情和真誠。
7. 沒有黑夜的提示,人們找不準通往光明的路。
8. 一種思想就是一個世界,宇宙里裝滿無數個這樣的世界。
9. 罪惡是慷慨的,有時不邀而至。美好是吝惜的,需要花大力氣去爭取。
西柏坡之歌
◎ 欒承舟
1. 一支歌,一支太陽的歌,在黎明前磅礴升起,唱得大山動容,河流起舞。
千年萬年,日月心中一根從來沒被撫過的弦,今天,終于讓毛澤東的手啊,準確地撫摸到了。
誰的眼淚,從冰川河流的春天汩汩流出?
2. 唱了若干年,從南湖唱到井岡山,唱過了秋收起義,四渡赤水,唱過了石破天驚的千里躍進,大風一樣的戰略決戰,唱得所有的莊稼鳥雀啊,心尖尖都在永久地顫抖。
歷史走進了西柏坡,他的心里燃燒的火焰,不斷地發出歡笑!
3. 撫摸彩色的窗繪,黝黑的門,牛羊的氣味,田野的氣味,握住腰扎草繩的村民那粗糙的手,誰的寬闊的沉思,漸漸變得冷靜?
瀟灑的云朵和沉默的大山看見,有一個人,又有一個人,就著窯洞的燈火,把一塊巖石握出了水,把一腔熱血,化作了青瓷杯中的一盞冷飲。
4. 紅色記憶中,象征意味很濃的西柏坡,被億萬年的群山圍著,被波浪起伏的民歌唱著,山上有干凈的牛羊和干凈的老漢,婆姨,命中注定,它是一支歌的轉承。
上天啊,請賜祖國和平,請賜我們幸福。
走過所有的槍聲,黑暗,雙腳累了時,我們的城市,就在眼前;隱隱的歡呼和鮮紅的鑼鼓,就在眼前。
5. 圍著歌聲喝酒。圍著歌聲狂歡。一只雄鷹在天空翱翔,它張開的翅膀,像一批彩云在描繪藍天。
唐宋的雨,元明的風,進京趕考的書生,怎樣書寫,壯懷激烈的人生?
記住西柏坡吧,不管是乘涼還是趕路,這粒時光留下的金沙,總是不斷地讓紙醉金迷,風花雪月,時時感受到它的圣潔……
命中注定
◎ 郭明
你,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個悅目的貝殼,歷盡滄桑,多情的海給你雕出了美麗的花紋,在你沉入夢里的時候把你送到沙灘上曬著太陽,聽海之歌,你凹凸不平的軀體盛滿了童心的向往,光滑的脊背上印滿了情人們殷紅的吻痕。于是你更顯年輕,對你來說死便是生。
我,注定要成為一滴露珠。我從黑夜中來便在太陽出的時候去,太陽只能是我黑夜的夢,我無形無趣,只能在草葉上完成我生命的路程,如風如匆匆過客。
如果有一天我能在海中與你相遇,那已不是我本身,我能做的只是和著海的音響唱青春之歌為你也為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