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墻壁上的牛頭骨
沒有比它更優秀的親人
屠刀和繩索已經銹蝕、腐朽
白色的墻壁
像嗆過血水的牛皮
一幅五牛圖就在它的對面
被兩滴巨大而空洞的淚
釘死
給媽媽的一封信
我病了很久了,媽媽
還記得那頭黑黃牯嗎?
就是經常拴在牛欄屋門邊的那頭,
就是我經常騎在它背上的那頭,
就是它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便咳嗽哮喘見風落淚的那頭
媽媽,民兵營長手中的那把刀
沾上了牛眼的兩滴清淚閃著寒光。
媽媽,那是一頭每天為家里掙兩個工分的牛啊!
那是一頭讓田土油黑發亮的耕牛啊!
那是一頭能讓咱們不餓肚子的老耕牛啊!
我放牧了七年,因為它
我讀書遲到早退罰了多少回站!
就是它最后望我一眼,
我就病入膏肓了,媽媽。
我就失憶了,媽媽。
我就心流血了啊,媽媽。
我就從此不敢再吃牛肉了啊,媽媽。
媽媽,我病得好重,
一直以來,
就像屋后的那座山壓在我身上,
就像屋邊的那個草垛壓在我身上,
就像所有的田土都壓在我的身上,
媽媽,我病了幾十年了,
我真想像那頭牛一樣,
回望它一眼!
想家的夜晚
在那樣的夜晚我聽得很明白
有一個人叫了我的名字
他像剛吃過母親做的晚飯
他像剛抽過父親的旱煙
他像剛喝過奶奶遞過的茶水
他更像剛用破蒲扇拍打過一個蚊子
他的聲音所包含的一切
都忍不住要我響亮地應答
但我終于沒有
我忍了忍
害怕一答應
就會哭出聲來
回音
我曾在一座山上叫你
另一座山上馬上就有回音,如果
我在兩座山上同時叫你
其它的山上也會有回音,那么
我在所有的山上叫你
啊,多么善良的天空
它會吞吃了我嘶啞的喉嚨
一把和我過不去的椅子
一把從老家帶來的椅子
最近總和我過不去
這把由老家山上的小松樹做成的
小靠椅
靜靜地呆在城內十幾年
表面涂抹的油漆已經七零八落
裸露的松木斑斑駁駁
總是讓我聯想故鄉千家萬戶中
和它一模一樣的椅子
總是讓我回憶老家山上那些
大片大片茂密的松林
總是讓我看見童年放牧時
曾拴在它們身上的老黃牯,大黑牛
以及漫山遍野翠綠的松針
總是讓我聽見松林被伐倒時
刺耳的斷裂聲
這把從老家帶來的椅子
它躲在屋角一聲不響
干瘦的身子
和我七十多歲的父親相差無己
它就是和我過不去
讓我常常感覺有巨風在吹
春夏秋冬,從它的周圍
哪怕是在夜晚
它也要強行擠進我的睡眠
不斷地追問
何時是歸期
我崇拜插秧的人
我崇拜那些插秧的人——
我的父親母親
隔壁的嬸娘,伯父
以及大哥,姑姑,嫂子
赤日下你追我趕
風雨中談笑風生
巧手輕點
滿田秧苗像列隊受閱的士兵精神抖擻
我崇拜他們
抬頭望天的虔誠
揮手擦汗的瀟灑
我崇拜他們,漆黑的臉,泡腫的雙手
弓彎的背,健碩的雙腿
在大糞旁邊香甜地吃飯
在水田中央從容地撒尿
能把紅薯啃成蘋果
能把野樹葉喝成烏龍
我崇拜他們
從我可以在田埂上嚼草根開始
從我趴在媽媽插秧時的背上睡覺開始
從我穿著開襠褲在田里打泥水仗開始
從我學著插秧打禾開始
從我學著怎樣做人開始
現在,我崇拜的人都已相繼老去或者死去
我唯有永遠崇拜那些綠色的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