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之白（二首）

曇之白

大秦的太陽落了

大漢的太陽落了

大唐的太陽落了……

前天的太陽

昨天的太陽

都落了

都落了

暮靄從大地的毛孔中溢出

從每一個中國人的內(nèi)心溢出

靜靜地彌漫

漸漸地加深

混合成黑沉沉的夜色

把整個中國籠罩

有夸父的一個個兒孫

赤裸著雙腳

披散著長發(fā)

狂奔在荊棘叢生的荒原上

狂奔在白骨橫陳的戰(zhàn)場上

追趕西沉的太陽……

有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

點(diǎn)燃自己

以自焚的小小光亮

從黃昏里開始

從腐草中出發(fā)

在長夜中

在廢墟上

尋找失落的太陽……

而你啊，更希望找到盤古遺失的斧頭

更希望找到普羅米修斯盜來又丟了的火種

太陽明天會照樣升起

但斧頭和火種

失去了就再難尋找

從天香樓到北京

從北京到莫斯科

再從莫斯科回到北京

回到災(zāi)難深重的祖國大地

你找啊找啊

比駱駝更執(zhí)著

比螢火蟲更癡迷

走遍每一片沙漠

翻遍每一處瓦礫……

累病了就獨(dú)自咳嗽一會兒

厭倦了就眼含熱淚

向著蒼茫大地

吹幾聲洞簫……

哦，前不見黃昏

后不見黎明

你生不逢時啊

你跋涉在長夜的中間

就像一株曇花

空有四季常青之心

空有美麗大地之志

蜜蜂已睡

蝴蝶未醒

你只能寂寞地

在如磐的黑暗中

開一朵潔白的微笑

是微笑啊

也是苦笑

生命苦短

你等不到蜜蜂和蝴蝶們醒來了

于萬籟俱寂中

于極度疲憊中

你黯然凋零

匆匆凋零

像一聲無人傾聽的嘆息

像一聲無神傾聽的祈禱

哦不!有人聽到了你的嘆息和祈禱

有人看見了你的潔白和美麗

你的芬芳的光芒

已照進(jìn)每一個夢里

已變成晨曦的一部分

醒來的中國

人人都看到了

人人都領(lǐng)受了

——“一切新的，斗爭的

勇敢的都在前進(jìn)

那么好的花朵

那么清秀的山和水

那么雄偉的工廠和煙囪

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最后的自白或告白

“此地很好”

有盛開的野花

有青青芳草

有蝴蝶為我跳無聲的離別舞

有小鳥為我唱婉轉(zhuǎn)的安魂曲

有羅漢嶺大慈大悲

為我敞開永恒的懷抱

“此地很好”

有暖風(fēng)吹拂

有陽光照耀

啊啊，還有一壺酒

還有四碟小菜

只可惜之華不在

若是她親自來為我餞行

陪我最后喝幾杯

就可以稱得上完美了

“此地很好”

很適合休息

我真的是太累了

“在革命的政治舞臺上混了好些年”

卻“始終不能夠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

“我早已感覺到萬分的厭倦”

“我始終戴著假面具”

“感覺到十年二十年

沒有睡覺似的疲勞”……

啊啊，“我這滑稽劇是要閉幕了”

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表演的欲望了

啊啊，舞臺常在!舞臺不朽

而演員卻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輪換的

我早就該下場

“去永久休息了”

舞臺下的新的演員

等我下場怕是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此地很好”

不好的

只是我的軀殼

我的軀殼里

有治不好的肺病

更有治不好的心病

但即使如此，請劊子手們

最好也還是不要隨便扔掉它

無償?shù)厮徒o哪個醫(yī)學(xué)校的解剖室吧

解剖它，或許能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什么

或許能對他人、對這個世界有一點(diǎn)幫助

啊啊，都到這個時候了，我這么想

是不是有點(diǎn)矯情得可笑?

“此地很好”

每一朵花都與眾不同

又互相映襯

所有的樹都各自獨(dú)立

又互相依靠

高山流水

天藍(lán)云白……

唯一丑惡的

是我們這些“萬物的靈長”啊

等著瞧吧!光天化日之下

屠殺馬上就要開始了……

“此地很好”

真的很好啊

而且而且，酒壺已空

煙已抽完

話已說盡

開槍吧

年老的年輕的劊子手們啊

不要再耽擱我“偉大的”休息時間了

哦，該告別了

該告別了

祝福我的女兒

祝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

也祝福我的最愛

——我的妻子——之華

祝她從此厭惡我、忘記我

忘記得越徹底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