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十首

作者簡介陳人杰，1968年11月生于浙江省天臺縣張思西村，現在某證券公司任職，高級經濟師，法學碩士，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金融法學會理事。在《人民文學》《天涯》《詩刊》等期刊發表詩歌作品百余首。

姐姐

嗩吶吹著春天

花橋點紅翠綠，仿佛你

再也回不來了，姐姐

上陳村，僅一水之隔

一聲哽咽，隔開了土路、汗漬和星光

另一縷炊煙接走了暮色，姐姐

母親去后，你一直就是我的母親

瓦片下，暗影瞳瞳，鳥雀搬家

當另一口井水映出你的命運

我被井繩磨爛的小手

就只有交給秋風來疼了

但血濃于水，骨與肉再一次咬緊

把米缸的米，一粒一粒裝進口袋，偷到集市上

從粗暴的丈夫背后，你用

膽怯、羞愧和慌亂

為我攢學費

在油燈下為我補衣服

4000里外的教室里，我的腦海

常被刺眼的陽光和影子圍剿

而在上陳村，門檻無語

窗臺上的喜字，和你的青春

都在迅速褪色

姐姐，歲月一褪再褪，你的青絲

終于在風雨中褪出了霜雪

唯有稻子還在瘋長，更多的米

像淚珠一樣滾到世間

唯有你手里的針，還能準確地

找到歲月中貧窮的空洞和裂隙

姐姐，因為你

我記得所有貧窮的角落

在城市，每當看到那些在屋檐下縫補的人

我都會想起荒廢日久的家園

而她們手中的針，總是用鋒利和疼痛

準確地，把我和你連在一起

窗外

容納了無限——

從一個矩形開始，夢鄉

微微晃動

運動的航船

在風中撞開潮怒之花

而在遠方，鋪霜的

花園里

甲蟲的金翅正沉入黑暗

一顆行星提著光輝

落進

霧靄的山中

在高速公路上

飛快的速度中，我是多么理解

方向盤、剎車，以及老化、磨損的橡膠

猶如我理解

高速路那么纖細，卻能把疼痛

準確地送進祖國的心臟

哦，唯有倒退的白楊樹說明我在前進

唯有大地在旋轉，緩慢地

把我重新送進迷宮

在上虞，在硬路肩上

我夢見潮濕的轉向燈、擺渡的船工，然后

是一個打著手勢喊叫的公路巡警

我在前進時，他們對我熟視無睹

而當我停下來，跟這個時代

稍稍有些脫節

卻一下子就被揪了出來

補胎

打一次氣五角，補一次胎兩元

這便宜的買賣源自空氣

但空氣是免費的，如果較真

你會啞然失笑

膠皮、萬能膠水、銼子、打氣筒

多像一場游戲的道具

它們擺在街道邊

又會在一場事故中隱匿身形

到后來，仿佛補丁才是最可靠的，像創可貼

貼在傷處

給幽暗的心境帶來安慰，給泄氣者以鼓勵

輪胎再次鼓脹起來，被壓縮的空氣

憋在黑暗胎體里，從補丁處

給世界帶來反方向的壓力

不能因為看不見而可以無視

內胎上的疤痕盡管默不作聲

那毀掉的，卻仍然可以再毀掉我們一次

此時，你仍然深陷在懊喪里

天色已晚，多少人腦袋里冒著火星

而那半截肇事的小釘子，卻擺脫了黑色敵意

乖孩子一般，在修車鋪的灰塵里睡去

舞女

眼神空洞，沉淪之美空洞

你的眼影、淚珠

使我想起蔚藍色的愛琴海

想起阿喀琉斯、奧德賽

是什么樣美麗的舞神

引領著黃金的馬車、驅馳和戰斗?

而現在，落到你超短裙上的

已是猶如軟體動物的手

古希臘不遠，但已變成了矗立在角落里的雕塑

在新的音樂和節奏中

我們為了什么在苦苦掙扎?

我無法說出的疼痛是無力的

就像我無法說出你胴體里被蛀空的美

而我想起的雅典、特洛伊、海倫

那崇高的榮譽

英雄們曾樂于用鮮血來供奉

你又一次從舞池中央掠過

在浪尖上平衡著輕捷的身軀

但請告訴我，什么才是穿越海洋的航線

一顆懸掛在墻壁上的星

能否為你的人生導航?

總結

1

十年了，喝掉的啤酒

足夠裝一個池塘

但肚子只是略略鼓起

是的，我的身體已經能夠裝下更多

包括泡沫，包括埋在水里的火

2

掉了一顆門牙，開了一次刀

這是我對身體的重新整理

從一粒假牙開始

我重新定位生活的硬度

而一枚閃亮的利刃

讓我從另一個角度

理解了鐵與肉的關系

3

生活，就是在文字和數據中奔跑

就是逐字逐句的校對

就是一部電腦

在不停地換程序

又像一個筆記本，被大時代

夾在腋下

是的，十年了

生活就是一大堆文件

我摒棄了手寫，愛上了印刷體

4

日子一頁一頁，行色匆匆

不用看路也知道前方

但現在，我要在一大段文字的后面

添上無關痛癢的小缺點

還要展望一下未來

而下一個十年就等在門外

它是我的打字員，也是秘書

又像我真正的主宰

我在等，等他來敲門

一個和某人玩牌的夜晚

紅桃K，梅花Q，方塊A

剛才它們還屬于我，轉眼間

已跑到對方手里

你不可能有永遠的籌碼

就像屬于你的時間

轉眼間無影消逝

這宿舍里，住過多少玩牌的人

現在，他們在哪里?

我望一望窗外，黑黢黢的

在校園深處那看不見的地方，時間

仿佛流得更快些

五十四張牌，五十四個面影

像是隨意安排，又像是精心編制

鐘表在墻上嘀嗒，對未來的

五十四個開始和結局，今夜

把我反復穿越

我盲目地祈禱，計算

有時候打著倦怠的哈欠

對方已出完了牌，我手里

竟然還剩下一張小王，那上面

一個小丑嬉皮笑臉

只有他，對任何結局都毫不在意

月色真好

月色真好

河流隨歌聲修改著波浪

幸福的腳印下，石頭變軟

月色真好

鳥兒迷失了方向

翅膀的拍動里，心臟試圖把握不穩定的飛行

月色真好

我們正經歷變化

柔軟如布匹的鏡子里

灰塵在開花

溪灘

身體服從了陽光的安排

就像綿亙的山脈服從了大地

我躺下，鳥聲化成了夢中細雨

醒來時，太陽正西沉

始豐溪散開羽毛，在天上

同時醒來的還有身邊的沙礫，如同

金燦燦的谷子

有一粒正在童年喊我

經歷了歲月、風霜、流水

在少女的舞蹈和森林的回響里

它金色的眼神拒絕春天的荒蕪

請允許我停留，在沙礫之中

西風，請慢點吹

讓沙鷗服從少年的狂想

讓隔岸的蘆葦送來綠口哨

請慢點吹，因為沙礫正燃燒

曾經的幸福在溪灘燃燒

暫時的，請不要把它們沒入波瀾

前山

西風起了，前山白了

一夜間，湖泊的藍牙咬緊病骨

埋葬：多少訣別、悲涼

緘默：只剩下落葉——無數難以分揀的散箋

只剩下落款、地址、郵戳、日期……

多少綠色的大郵筒，空了

什么時候，輪到我……

送與被送，皆不能知曉、回頭

看看自己，像一個遺世者

看看前山，像一道古老的邀請留下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