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比較喜歡我的藏刀。因為喜歡,我常聽見刀刃在深夜里鳴叫,因為喜歡,我經(jīng)常拿著它到處亂劃,譬如在華山腳下一塊圓石頭上我刻上“貓眼到此一游”這幾個字,讓后人知道我也到過這個地方,那種感覺相當(dāng)于魏武東臨偈石留遺篇一樣;登上長城的時候,我趁大家都在遠眺的時候,蹲下身子在一塊明朝的磚頭上刻下了這樣幾個字:不到長城非好漢,到了長城不好看。這是表現(xiàn)看景不如聽景的慨嘆。
小惠撇著嘴說,貓眼,你有病啊?
我說,有病?有病的人會拿藏刀嗎?有病的人會用藏刀刻這些字來表達情緒嗎?
和小惠搬進出租房的那天,我也在房間的墻壁上刻下了一行字。我刻得比較隱蔽,在天藍色窗簾的后面,拉上窗簾的時候你看不見。那行字從右上方斜斜地刻下來,很正宗的篆字。小惠看不懂篆字,當(dāng)然不明白我的意思。她阻攔我道,你又刻,又刻,總是刻,剛搬進的新房子你也刻……
我說,我這些文字是為了紀念我們的同居。我邊說邊繼續(xù)往墻上用勁,我聽見我的藏刀在墻壁上發(fā)出了嘰嘰的聲音,像老鼠的叫聲。
小惠說,這屋里有老鼠吧?
我笑了,沒有告訴小惠這是刻字的聲音,我的藏刀刻字時總是發(fā)出嘰嘰的聲音,這讓我很愜意。
那天我在墻壁上刻了這樣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我和小惠開始同居,這是個美好的日子。而且我想娶小惠做老婆。
我的藏刀鋒利無比,我把它深深地耕進雪白的墻壁,我看見有白色的粉塵紛紛落下,它們斜斜地飄灑著,飄落到我的腳下。
院子里有條老黃狗,一天到晚臥在墻角下伸舌頭。是房東養(yǎng)的,那狗特別肥胖,以至于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有點兒像豬。那還是一條比較有個性的狗,它見人不咬見老鼠咬,聽老鼠叫也跟著在院子里狂吠起來。房東就走過來了,把頭伸到窗口下說,進老鼠了吧?我家可從來沒有老鼠的。老黃狗都知道,你們把老鼠放進來了,叫聲這樣大。
房東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聲音很渾厚,年齡不算太大,可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昨天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他就站在門口摸著頭頂對小惠說:你喊我大哥就行了,其實我年齡并不算大,還沒結(jié)婚呢。我是少白頭,少白頭,十幾歲頭發(fā)就白了,改天我就把頭染了。小惠真的就喊他大哥了,喊得比較親切,所以房租一下子就降了八十多元。
房東把頭伸到窗口的時候,窗口就呈現(xiàn)出一片白色的光暈。小惠怕房東看見我在人家的墻壁上刻字,趕緊迎到門口,把房東攔在了門外。當(dāng)時小惠的身子是斜倚在門框上的。小惠的頭也有些傾斜,聲音就像夜鶯一樣優(yōu)美婉轉(zhuǎn)。我一直喜歡小惠那特別清脆的聲音,而且還是那種有點兒港味的普通話。我多次和哥們兒強調(diào)過。我說我之所以愛小惠,就是因為她說話很洋氣,基本不用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這說明她城市化的程度比較好。
這是我和小惠同居的第一天,是半年前,是一個很美妙的日子,我把它刻在墻壁上,也把它刻在自己的心上。
小惠,我會娶你做老婆的。
2
我第一次見到小惠是在一個迪廳里,當(dāng)時大家正在瘋狂地跳“兔子”舞,那個舞的旋律很滑稽,讓人啞然失笑。哥們兒就在那滑稽的旋律中把我拉到一個短發(fā)圓臉的姑娘面前說,貓眼,我給你介紹個老鄉(xiāng),還是個美女呢,她叫小惠。我一抬頭就被小惠大大的眼睛電了一下,渾身酥軟。從她渾圓紅潤的臉和豐滿的身體上可以看出她肯定和我一樣,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我們是一個藤上的瓜。我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覺得她天生就是我老婆,我們起碼有三生的緣分。后來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直擠到她旁邊,我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小惠,你聽好了,我非你不娶。小惠“撲哧”一下就笑出了聲。她拼命地用手捂著嘴。對于這一點我很多哥們兒都知道的,他們還笑話我,說我是情種,具有開拓精神的新時代情種。小惠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剛同居半年小惠就提出要分居,她當(dāng)然沒有說是分手,分手和分居有時候不是一回事。小惠靠在床頭若有所思地摳著鼻孔,摳了好一會兒才把手往墻壁上一蹭,說貓眼,現(xiàn)在工廠里活緊,老板讓我們加班,一加班,我回來就太緊張了,我還是在廠里住吧,等以后不加班了咱們再說。
我說,這樣不好吧,我們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我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幸福生活破壞掉呢?這樣很不好,對不起我們這個幸福的時代。
小惠一撇嘴說,有病,你還以為你真的過上幸福生活了啊?一個裝修隊貼瓷片的小工,住都沒地方住,今天租市郊的平房,明天租人家的車子棚,整個一個流浪漢,一個城市老鼠,還要活得對得起時代呢。
我說,小惠,你不要鼠目寸光好不好,即便我們都真是老鼠也不要鼠目寸光。這些都不要緊的,我們還年輕,只要我們倆好好干,好好奮斗,有了錢就可以回家蓋房子過日子。
拉倒吧你,你還以為我娘這樣想啊,你以為她讓我出門是為了讓我再回到山里給人家做媳婦啊?我都不敢給我娘說你是山里人。
不回去也成,只要我們努力,也會在城里買房子的,也會做城里人的。
笑話,就指望我們倆農(nóng)民工的收入啊,兩輩子也難在城里買房,其實幸福離你是很遙遠的!貓眼,我不想讓你太傷自尊,你吧,也就只能做個新時代的鄉(xiāng)下人,一個一輩子都在路上跑的鄉(xiāng)下人,民工潮流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吧,跟不動了就回山里吧。
我說,可是,可是……你是知道我對你的感情的……我們是一見鐘情的,我們是有感情的……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的……
是啊是啊,所以我沒有說要和你分手啊,我們只是暫時分開,暫時的。其實感情是最不值錢的,你說感情多少錢一斤?
小惠平時是說不過我的,可今天她讓我無話可說了。她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說出話來都是鐵一樣的現(xiàn)實。所以我只好很痛苦地攤開雙手,我說,上帝知道,我很受傷。
小惠再一次把手伸到鼻孔里挖掘,邊挖掘還邊鼻音很重地說,你吧,你就等著我的消息,到時候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本美女也是很重感情的。
3
房東出現(xiàn)得很突然,這一次似乎沒帶來白色的光暈。他是在傍晚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房間門口的,他沒有進來,就站在門口,一只手搭在門框上,另一只手很隨意地在大腿上拍打著,拍打著那件說藍不藍說綠不綠的大褲衩子,沒有一點兒節(jié)奏。我很想告誡他要拍打就拍打出點兒節(jié)奏來,讓人以為他還懂點兒旋律,這樣對他的形象比較好。不過我還沒有開口他就先說話了。他說,我知道我來正中你的下懷。
為什么?
你的女朋友走了,你現(xiàn)在和我一樣,是光棍一個了,所以你就沒有必要再租這房子了。你完全可以和別人去合租一間更小的房子,那樣能省很多錢。我是來和你解除合同的。
我鄭重其事地對房東宣布道,你搞錯了,她不是走了,她只是這幾天要加班暫時回不來。
房東很夸張地把嘴張成一個圓洞,說其實都一樣啦,女孩子嘛,有些話不好意思明說,自然要找些理由的。我看她都一個月沒來了吧?談戀愛哪有一個月不聯(lián)系的?你呀,就別憨狗等羊蛋啦,等來等去一場空,該走人你就走人吧,呵呵。他把頭歪向一邊,似乎有些幸災(zāi)樂禍。
房東的樣子讓我感到憤怒,我說,我們是暫時分居,暫時的,她還是要回來的,她親口說的。
房東說,我是過來人,什么不知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聽我的沒錯,給你們的房租太便宜了,后悔,所以,你也別耽誤我掙錢。
我們是有合同的,按合同我一分錢不會少給你。我偏要等,礙你什么事?我發(fā)狠地說。
房東看我發(fā)狠了,就笑著擺手說,好吧好吧,我不和你吵,看在合同的份上,我再寬限你一個月,就一個月,她要再不回來我就要收回房子了。呵呵,沒見過你這樣死心眼的,到時候你要后悔的,人財兩空!
房東干笑兩聲就離開了,他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染了,染得烏黑烏黑的,像墨汁一樣,怪不得這次屋里沒有出現(xiàn)白色的光暈?zāi)亍?/p>
無疑我的藏刀是一件工藝品,它豪華得就像我們這個城市,它的刀鞘是白銀的,上面雕著一條似龍非龍似鳳非鳳的動物,生動極了,仿佛隨時都會從我手中飛走一般。刀刃鋒利無比,彎月一般,刀背有一部分呈鋸齒狀,狼牙一般。我把藏刀從刀鞘里拔出來的時候,便“嗖!”地一道寒光閃過。我想它必定要刺向某個地方,這樣的刀不血刃,還有什么樣的刀會去血刃呢?當(dāng)然它也必定被我更多地用來刻字,用它刻字的時候它總是發(fā)出吱吱的叫聲,像老鼠一樣。我的寶刀——委屈你了。
這天,我在墻壁上刻下了這樣一行小字:小惠離開我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了,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她老是關(guān)機。這次我刻的還是篆字,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看明白字義。
4
小惠工作的那家工廠的大門是不銹鋼的,自動門,一高一低倆保安站在門口,腰里還別著警棍,有點兒不可一世的樣子。大門的左前方有一棵梧桐樹。那是棵很大的梧桐樹,樹干是鐵灰色的,枝枝葉葉都橫向發(fā)展,遠遠看去,就像一把綠色的太陽傘豎在那里。我尋小惠的時候就站在那梧桐樹下。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那不銹鋼的大門。只要一看見有人下班,我就湊上前去。我像一只鵝一樣,把脖子伸得很長。我想即便是尋不到小惠,我也會尋到其他人,譬如小惠的朋友花花和大蘭,還有秀鵑秀芳們。那天我分明看見了花花,她穿著一件米黃色工裝,手里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飯盒,和幾個工友有說有笑地往大門這邊走,并且扭著腰和別人一起笑。于是我就踮起腳尖喊:花花!花花!花花!我的聲音才響起,花花便像大變活人一樣迅速消失了。我對門前的保安說,花花,我就找那個花花,我剛才還看見她了,現(xiàn)在就不見了。
高個保安回頭朝那些女工看了看,他并沒有看見花花。我說,就是那個,那個,穿米黃色工裝的那個。高個臉色一變,瞪著眼睛憤憤地說,你小子沒球事逗我玩呢?她們都穿米黃色工裝!
矮個保安比較同情我,眼神里也分明流露出幾分同情,對高個子說,這豬來十幾天了,說要找他老婆,前幾天說是名字叫小惠,今天又說叫什么花花,估計是因為老婆出走神經(jīng)出毛病了,還不知道他老婆明天該叫什么名字。
廠里的一些眼尖的女工也都已經(jīng)認得我了,擁在一起朝我指指劃劃的,像是在看什么稀奇。
矮個保安把手中的警棍朝女工們揮了揮,大聲說,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又不是大熊貓,一個精神病有什么好看的,當(dāng)心他施暴,你們跑都來不及……
我覺得他說得好笑,滑稽,我怎么會施暴呢,怎么可能呢,只好也跟著苦笑。我并不想對矮個保安發(fā)火,前幾天他還給過我一根“白沙”香煙,他看著我吸煙的樣子還笑著說,嘿,他還會吸煙呢,他還會吸煙呢。
我沒有理會矮個保安,我想我要是非在這里打一架的話,就和那個高個打。可我懷疑自己的能力,我知道身大力不虧這個道理,以我目前的狀態(tài)是很難制服這個高個的,很可能打虎不成反被虎傷,傷身子我不怕,怕在這里傷了我的一世英名,小惠知道還不笑話我。
女工們都散了后,矮個保安就對我說,瘋子,你看,你的那些老婆們都走了,沒啥看的了,你也該走了吧?等你老婆們下班的時候你再來看,還這樣踮著腳看,天天看,多美啊!他的話讓高個也笑了,臉色似乎比剛才和藹了許多。我朝矮個保安擺了擺手,我想這是個很友好的示意,然后也離開了。我聽見他們在我身后笑了起來,聲音也是一高一低的。狗日的,你們才是精神病呢!
5
我一直深藏著我的藏刀,因為它來之不易,因為它給了我英雄的豪氣。
那年夏天我剛高中畢業(yè),娘就讓一個遠房的二舅把我從大山里帶出去。娘告訴我他在一個裝修公司里打工,往墻上貼瓷片,一個月能貼出千八塊錢呢。娘叫我跟著他去學(xué)貼瓷片。娘說,你就別在家里待了,天天寫寫畫畫的有啥用,大學(xué)沒考上,再寫也白瞎。你也去貼吧,貼點兒錢回來蓋房子娶媳婦。娘以為城里的錢都是貼出來的。二舅那天穿了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因為天熱,他皺巴巴的西裝里什么也沒穿,臘肉一樣的胸脯迎風(fēng)袒露著,那樣子讓我想起了某個殺豬的屠戶。我們走了十幾里的山路,趟過一座漫水橋就來到一條比較寬闊的黃土路上。黃土路的一頭通往縣城,我知道該怎么走,另一頭是通向很遙遠的外面世界。我不知道該怎么走,對路的那一端我一直感覺很神秘。我的那位二舅站在路邊說,就站在這里攔車吧,咱縣出去的車有好多都繞道這里,他們不想交過路費。他似乎懂得很多,說這話時他用手掐著腰,任風(fēng)吹著他臘肉一樣的胸脯。
我們就站在那里等著,車還沒到的時候就等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這雨水很快就讓黃土路一片泥濘,這對我們山里人來說不算什么,可對山外的人就不一樣了。一輛涂得花花綠綠的越野車就在下面的坡上停下來了,車轱轆打滑,車上的人下來推了又推,車就是紋絲不動。直到兩個人都成了泥猴,直到那兩個人無可奈何地望著天上的雨罵娘。我對二舅說,我們幫幫他們?nèi)グ桑?/p>
二舅說,你急什么急,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他們會來求我們的。
果然不一會兒那兩個泥猴朝我們跑了過來,說,兩位哥,幫幫我們吧,出門在外遇著難處了。
二舅說,誰不是出門在外?光你們出門在外啊?說吧,多少錢。
其實這算不了什么事,從路邊隨便扯上一捆雜草往車轱轆下一墊就行了,我們山里的小三輪打滑時都這樣處理,誰都知道。我覺得二舅這樣做有點兒趁人之危,就在二舅和人家講價錢的時候親自就走過去,我說,這好辦這好辦……
一會兒的功夫我就讓那越野車走出了那片泥濘。
一個泥猴硬是把他隨身帶的一把刀遞到我手上。他說,謝謝哥們兒,這是一把藏刀,做個紀念吧。另一個泥猴也把手伸了過來,當(dāng)然他不是遞給我藏刀,他手里拿的是一張紅色的鈔票,對鈔票我是堅決不要的,我想幫人家這點兒忙就要人家的錢,算什么嗎!倒是二舅搶上一步把錢接了,他說,把錢給我吧,他是我外甥,智力發(fā)育不太好,殘疾人,不能白讓殘疾人干活兒,殘疾人保護法早就出來了,聯(lián)合國都簽了字。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得到這把藏刀的。很奇怪,把藏刀拿在手里,我心里就有了一種蕩氣回腸的豪氣。剛和小惠談戀愛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深更半夜還相互依偎在公園或者城市的某個角落里。小惠比較膽小,有時候她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回去吧回去吧,會遇著壞人的。
我說,不怕,我有藏刀。說著我就把藏刀從刀鞘里抽了出來,一道寒光閃過,夜空頓時寂靜了許多,那些蟲蟲鳥鳥的誰還敢叫啊。我說,看見了沒有,有它我們還怕什么,誰還敢欺負你啊?
我喜歡我的藏刀。我喜歡我的小惠,有這兩樣我平生足矣。
6
老鼠!老鼠!房東這樣喊我。他對老鼠的叫聲特別敏感,認定我和這屋里發(fā)出的老鼠叫聲存在著某種關(guān)系,所以經(jīng)常這樣喊我。
當(dāng)時我正在床上躺著,那是張帶床頭柜的雙人床,是房東免費讓我們使用的。小惠親手把一條印著龍鳳的床單鋪在上面,在這張床上,在龍鳳之間,我和小惠做愛無數(shù),它永遠留下了小惠身體上的某種氣息,所以我對這張床也充滿了別樣的感覺。具體是什么感覺不好說,也許是依戀,也許是傷感,也許是別的什么東西,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心里就總能浮想聯(lián)翩。一個人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聽見別人喊他老鼠,無疑是一件很不開心的事。我非常不滿地對房東說,你要注意點兒啊,我有名字,那怕你叫我外號貓眼也行,別叫老鼠。
房東說,那又怎么樣,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們這些民工,這些農(nóng)村來的,哪個不是灰頭土臉的,鉆墻角溜墻根,可不就像個灰老鼠,城市老鼠!
我覺得房東這樣說話是對我們鄉(xiāng)下人的侮辱,是對我們民工的侮辱。我很想和他爭辯爭辯。我說,沒有我們,你們的高樓誰來蓋?沒有我們,你們的房子誰來貼瓷片?沒有我們,你們的飯店誰來端盤子?沒有我們……
我本來還想繼續(xù)用排比句的形式質(zhì)問下去的,語文老師說過,這樣可以加強語氣。只是房東對我的排比句并不是很感興趣。他打斷了我的話,說,得了得了,你別說那么多了,說得好聽,比唱得還好聽,沒有你我的房子照樣租出去,而且租得更貴。我寬限給你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你現(xiàn)在就搬走吧!你的押金我也帶來了,馬上退給你。
我這才想起他寬限我一個月的期限已經(jīng)到了,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可是我還沒見著小惠啊,我不想讓小惠來找我時,尋尋覓覓不見我的蹤影,那樣她不是太失落了嗎?我說,好吧好吧,你要漲價就漲價,按你現(xiàn)在漲的價我再付錢,我還繼續(xù)租,這總可以吧。
不行,不行,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租給別人了,人家馬上就搬過來。房東肯定是吃錯了什么藥,死活不愿再把房子租給我。并且還像電視里某個黑社會老大一樣,在我們爭持不下的時候,很輕蔑地把嘴一撇,猛咳嗽一聲,喊來人啦!于是就躥進來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nèi)咽旨茉诩绨蛏希渲樀晌遥瑴?zhǔn)備隨時把他們架在膀子上的手伸出來。那陣勢無疑是告訴我假如我要再不從的話他們就會采取“強制措施”。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們,這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時候我又想到了我的藏刀,我想“嗖!”的一聲把它從刀鞘里抽出來,我想讓它寒光閃過,我想讓所有的人看看我寒光閃閃的藏刀和白銀的刀鞘。但我最后還是忍了,我知道我的藏刀是輕易不可出手的,如果我用它來對付這樣幾個齷齪的家伙,肯定就委屈了我的藏刀。我用它來刻字就已經(jīng)夠委屈它了,我憑什么再這樣委屈它呢?我咬咬牙,忍著沒把藏刀從刀鞘里抽出來。
我高聲說道,好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走!我?guī)е业牟氐蹲撸∥疫h走天涯,我們民工還怕走路?笑話,這一輩子我們都是在路上過的!
7
后來哥們兒都說我不該再去找小惠的,真的不該去。假如我不再去找她,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假如我不去找她我的藏刀也不會出鞘。
本來我已經(jīng)遠離了那個城市。我很想把她忘掉。我投奔了我遠房的一個三叔,他在另一個城市打工,而且還是個大廚,我要是跟著他好好干,就可以從備菜做起,總有一天也可以做到大廚的。而且飯店里還有很多很多端盤子的女孩,有的長得比小惠還漂亮,都挺風(fēng)流,在那里打工就像進皇宮一樣,大有“后宮佳麗三千人”的感覺。如果我不再去找小惠,幾乎可以肯定我會在那些端盤子的女孩中選一個做我的“愛妃”。問題在于我是個情種,富有開拓精神的情種,這就注定我忘不了小惠,所以我又回去找她了。
小惠已經(jīng)不在那家工廠里工作了,這次花花沒有躲我,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我對花花說,我也知道我肯定給不了她所希望的,有什么辦法,爹娘把我生在山里了,可我就是放不下她,沒辦法。
花花啃著大白兔雪糕滿臉壞笑地說,貓眼,嘿嘿,你小子真不愧是情種,小惠和你這樣的人愛一回也值。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除了小惠以外還給了我什么。我別無留戀,真的別無留戀。想起我和小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真是比大白兔雪糕還甜的日子。就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要去看看我們曾經(jīng)居住過的出租房,我對我的藏刀說,走,去看看你刻下的那些字!
我的藏刀好像也說了幾句話,不刻東西有時候它也說話,也是嘰嘰的,它說,好吧好吧,就讓我那彎月一樣的刀刃跟你走一趟,讓它的寒光也在這烈日下閃耀一回吧。
我們的那個出租房在這個城市西南邊,以前是近郊村莊,后來城市擴大了,就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叫王莊。我沿著一條老胡同走進去。
很熟悉的窗欞,很熟悉的紅色木門框,很熟悉的大黃狗臥在墻角伸著舌頭,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屋子的大門是敞開著的,我沒有貿(mào)然進去,我只是很有禮貌地站在門口往里瞧。我身后的烈日正當(dāng)頭,把我狹長的影子投到了門檻上,像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這時里面?zhèn)鞒鲆魂嚴死说男β暎艽碳ぃ又揖涂匆娨粚δ信稍诖采湘覒颉N液苷?jīng)地咳嗽一聲,端莊地收住了腳步。
我說,以前我在這兒住過,我只是來看看,就看看,看看我和小惠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看看那張龍鳳呈祥的雙人床。
里面的聲音不太友好:滾!你這灰老鼠!這是房東的聲音,充滿了蔑視。
你又來干嗎?不要臉的,我們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這聲音好熟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胸膛……
8
我得承認我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即便是我能控制住自己,我也控制不住我的藏刀。我是在房東和小惠一起張牙舞爪地沖到我跟前時把藏刀拔出來的。“嗖”地一聲我的藏刀出鞘了,那彎月一樣的刀刃豎在我眼前,寒光閃閃,刀背上的鋸齒也瞬間就猙獰起來。房東一連退了好幾步,剛開始他還有些驚慌,嘴里說,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搶走小惠不說,還要侮辱我,就算我無所謂的,就算我是一只老鼠,我的藏刀受不了這一切!我的藏刀不是老鼠!我說著往前搶了兩步,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奚落,看了多少白眼,都出自這小子,千仇萬恨一時涌上心頭。中國人誰能忍得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何況我手里有藏刀。
房東不知道他死到臨頭,隨手從床邊拿了把方凳,惡狠狠地挑釁道,你來呀,你來呀,你小子有種就過來呀!你不過來是孫子!
我不知道這小子哪來這么大膽,看來孝帽子不戴到他頭上他是不會掉淚的。
這時候小惠也是無所畏懼地站在了房東前面,她老母雞一樣展開雙手把房東護在身后,說,貓眼!你想干什么?想殺人嗎?告訴你,這和他沒有關(guān)系,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愿意你怎么樣?
我憤怒地說,你愿意也不行,你問我手中的藏刀肯不肯放過他!
小惠說,貓眼!
我喊道,小惠,你閃開!我不和女人一般見識,只和他理論!
我以前真的沒看出來,小惠居然還是個英勇無比的女孩。她不但沒有閃開,反而還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她的大眼睛還是那么生動地閃著,當(dāng)初就是這雙眼睛讓我過電的。
我想從小惠的旁邊沖過去,我也想把小惠一把推倒,然后再跨過小惠的身體沖上去,無論如何我必須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可惡的房東,即便是我不教訓(xùn)他,我的藏刀也要教訓(xùn)他。
小惠很沉著,她把手伸向我,說,貓眼,貓眼,你把藏刀給我,你把藏刀給我,聽話,把藏刀給我了我什么都告訴你,我跟你離開這里……我和你一起離開總可以吧……
小惠的話讓我無可救藥地松懈了,于是我手中的藏刀就被小惠抓了去。那房東見我手里沒了刀,就舉起方凳朝我砸來。我也舉起手臂把那方凳擋在我腦袋以上,我想讓那方凳落在房角的某一處,或者干脆就落在房東自己的頭上,我甚至已經(jīng)把那方凳搶在手里了。我發(fā)現(xiàn)房東是個空有其表的男人,簡直是太好對付了。我把方凳高高舉在手中,我想說:你看好,你看好,你看這方凳到底該落在什么地方!只是我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就在那片刻的時間里小惠就搶先下手了,她驚叫一聲就讓我心愛的藏刀濺血了,那彎月一般的刀刃真的好鋒利,寒光剛一閃過,就“嗖”的一聲刺進我的腹部,我甚至看見小惠雪白的小手也在那瞬間變得緋紅,紅得好燦爛。
我聽見老黃狗猛吠了一聲,便沒了知覺,眼前的一切都煙消云散。
你知道的,我喜歡我的藏刀,我喜歡我的小惠,有這兩樣我平生足矣。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