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昳嵐
本名張華,畢業于黑龍江中醫藥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內蒙作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理事。1991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民族文學》《美文》《青春》《散文選刊》《散文世界》《草原》《鐘山》《駿馬》等發表作品。作品曾獲中國作家第三屆全國文學大獎賽二等獎,全國詩文大獎賽二等獎,中國當代散文精英最佳新人獎和二等獎,內蒙古自治區第七屆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著有散文集《走出方格》《追尋你的蹤跡》,小說集《初春的夜晚寒涼》。部分作品收藏于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研究中心和中國現代文學館。
奎勒一下汽車,就被一股酷冷甘冽的空氣包圍住了。她使勁兒地吸了一下,涼潤潤的寒氣,就通過鼻孔,浸透了肺腑,再漸漸地在身體里擴散開來。奎勒連連吸了幾口,只覺得一身的濁氣都蕩滌盡了,才循著空曠的雪原望去。
天空瓦藍,太陽白晃晃地懸著,大地精瓷瓦亮。奎勒的心一下就敞亮了,落定下來。
奎勒一步步向村子走去。在無所遮攔的大地上,她的身體仿佛變得高大。腳下,卻高一腳低一腳地找不到以往的平實。村子就在眼前,一座座矮趴趴的草房,匍匐在地。窗戶像張開著的眼,親切地望著她的歸來。
村子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守望的老榆樹,村東歡騰的河水,和那一座座與她一起衰老的房屋,都在她的眼前一一晃過。
奎勒走進村中,走過那棵老樹。它干巴巴的,像脫光了衣服的乞丐,哆哆嗦嗦地站著。一陣風吹過的時候,便窸窸窣窣地抖了幾抖,像與奎勒打著招呼。
奎勒說:“老伙伴兒,除了河,就剩你了,可河凍著呢。”
奎勒的眼睛有點兒濕潤起來。她望望遠處,仿佛看見了村東的河,彎彎曲曲地從嫩江的上游分流過來,在村東停了一停,揣著村人和她的氣息、故事,又向東南流去。
河是她的影子,她身體里流著河的血液。
奎勒收回了目光,臉色忽然顯出蒼茫憂郁。她看見了那座房子,在村西南的路上。那曾經是她的家園,回蕩著冬日里夜晚熟皮子的嘎吱嘎吱的聲音;稷子涼在炕上蒸騰著潮熱的氣浪;院子里的老狗、奶牛和牛犢子的親昵;刺辣辣的黃煙的嗆鼻辣味兒;與老頭子沒有間斷過的不溫也不火地磕絆。而現在,老屋已經老了,和她一樣,度過了最輝煌的時期,如大地穿透了她的骨肉,風吹縮了她的肌膚,變得矮小瘡痍。自從老頭子走了,孩子們也像燕子似的一個個飛了。老屋也跟著丟了。
奎勒的腿,忽然感到乏累。坐了一路的火車、汽車,她都沒有感到不適,怎么這一點點的路,就邁得吃力了呢?
她看看腳下嘎吱嘎吱的雪,望望高低不平的大地,目光蒼茫。
奎勒已經不堪承受這樣的奔波了。自打兒子離開村子,去了那遙遠的城市,奎勒就不停地往返于城鄉之間。一邊是離不開老家;一邊是想念兒子、孫子。她對家的概念,就再也沒有找到,再也不知,究竟哪里是她歇腳的地方。
奎勒頭一次去兒子的城市,一下火車,就喘不過氣來。人像螞蟻,塞滿了各個角落。嗓子和鼻子眼兒里一股股嗆人的怪味兒。兒子拉著她的胳膊,就感覺腳下平光光的,像冰面。不,冰是亮的,那地面是灰色的。不像村里的路,要躲著牛糞,躲著坑凹、柴棍什么的。人們都昂著頭匆忙著走路,誰也不看誰的臉孔。
“哪塊兒著火了?煙氣罡罡的?”奎勒向四周望望。
“媽,那不是煙,是污染的空氣。”
“空氣?把星星都擋住了?”
“這里的空氣就這樣,很難看見星星。”
“星星都看不見,你怎么找北呀?”
兒子不吱聲。他沒有辦法和媽媽解釋。他知道媽媽的世界里,除了星星、月亮、太陽,就是江河林子。他拉緊了媽媽的手,向公交車站走去。
奎勒被兒子拉著走了一程。到了馬路穿人行道的地方,人一個擠著一個,背著,抱著,拉著,和螞蟻沒什么兩樣。她說:
“這人咋都往這擠呢?”
“這是交通規則,過馬路要走人行道的。”
“走路也有規矩,這也太不自由了,你就在這樣的地方呆著?”
“嗯,城市就這樣,可比農村有發展。”
“這人擠人的,還往哪兒發展?”
“媽,你是一時不適應,呆久了,就習慣了。”
奎勒沒有吱聲,但是,她緊緊地抱著兒子的胳膊,仿佛一撒手,兒子就被人流沖走了似的。兒子給她新買的羽絨服穿在身上,顯得有點兒臃腫,脖子似乎短了一些。她習慣地低著頭,腳步細碎,卻有點兒踉蹌。
半個小時后,奎勒被兒子領到一棟樓里。那樓和周圍的樓比著,顯得很舊,樓道也黑糊糊的,窗戶不亮。
走上三樓,進了一個屋子,兒子把東西放下來,指著里屋的一張床說:
“媽,你就住在這兒。”
奎勒看見兒子的眼仁里,有一點點得意的光閃了一下。再看那床,在屋子里的北面。南面是一個客廳,靠窗也有一張床。然后東墻立著大衣柜。進門的西墻邊放了兩把椅子,一張桌。走人的地方,就極其有限了。
瞬間的打量,奎勒的目光暗了下來。但是,孫子的出現,讓她滿臉的皺褶又舒展開來。
“奶奶,你可來了,都快想死我了。”孫子不知從哪兒一下子站在她的眼前,寬大的額頭,占據了半個臉,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
奎勒和兒子一路說的都是達斡爾語,和孫子就不得不用生硬的漢語了。
“奶奶也大孫子的想啊。”奎勒的眼淚奪眶而出,手摸索著孫子的頭發,從頭到腳都細細地端詳個夠。“奶奶的想你們,心的都揪著疼,什么都干不下去了,不來看看,是不行的了。”過了一會兒,奎勒才細細打量了一下房間,“這房子多少錢一個月”?
“500。”
“就這一間,雀窩的一個樣,這么貴呀?
奎勒凹陷的眼睛一下鼓出了許多。500塊錢,要在村里,是能干很多事情的。
“這是暫時的,以后我們要住比這大的樓房呢。”
“不是你們要發展,這里有什么好?星星的都看不見。”
奎勒住了下來。兒子和媳婦天天早出晚歸,孫子上學。奎勒就一個人呆在屋里,呼呼地一個勁兒地睡。
“咋這么能睡呀,我?”
“媽,你是走累了,解乏呢。”
過了幾日,奎勒還是困得眼皮發硬。
“老了能睡,好的不是啊。”
“媽,你是水土不服,出去走一走,精神精神。”
奎勒就真的走到院子里。那院子也是別人的院子。誰都可以走過路過。推車的、上學的、騎自行車的。有時還有小轎車也停在那里。奎勒不能走出太遠,就在附近轉悠。沒人看她一眼。更沒人招呼。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奎勒就想,我們那兒要是多了一個生人,全屯子都知道呢。
奎勒就看天,看太陽,看鬧鬧轟轟的人和車。聽著看著,都不舒服。
閑不住的時候,奎勒想給孩子們做飯。可是,她不敢使用煤氣爐子。那大勺,也像個小盆似的,能放進多點兒東西?
兒媳婦做飯的時候,她是用心看來著。看她怎樣點火,好像是在大勺的下邊,有一個鈕,擰了一下,火就“砰”地著起來了。對,是這個地方。奎勒學著媳婦的樣子擰了一下。果然,火著起來了。她有點兒手忙腳亂,拿過一個油瓶子,就倒進大勺里,然后,把事先弄好的土豆絲放進鍋里。一股古怪的味道散發出來。奎勒急忙翻炒,越炒那特殊的氣味越濃。奎勒便自言自語:“這是什么味耶?”
土豆絲炒好了,現成的饅頭,媳婦從來不火通熱的,都擺上了桌。奎勒要給孩子們個驚喜,回來就能吃上現成的飯。她老太婆子也是有用的。
一個接著一個都回來了。
“媽,你做飯啦?”
果然,兒媳婦的眼睛亮了。
“奶奶,屋里什么味呀,真難聞。”
“啊?……是味的有,什么味的有哇?”
奎勒開始習慣和兒孫們說說漢話。盡管說起來很笨,用的也是自己習慣的語序。但兒孫們也都能懂。到了城市,孩子們都不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了,尤其孫子,母語忘得一干二凈,聽都聽不懂了。
“媽,你不用做,我們回來做。”兒子還是一臉喜興,“多長時間沒吃我媽做的菜了。”
兒媳婦是有心勁兒的。她已經用詫異的目光向丈夫循去,口里咀嚼著,不咽又不能吐的樣子。然后,她走進那小小的廚房,尋看,再走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油瓶子。
“媽,你是不是用的這個油?”
“是啊,這油的什么味呢?壞了吧?看你們忙的,油的也吃不上好的。”
“奶奶,那不是豆油,是香油。”
“什么,香油?也油的不是么?”
“香油是拌涼菜的,奶奶。”
“吃吧,這倒是別有一番味道的。”
兒子還是大口吃著,他知道媽媽喜歡看他把嘴吃得鼓鼓的樣子,就像他看兒子也把嘴吃得鼓鼓的一樣。兒媳婦的手快,又到廚房弄了一大碗湯,上面漂著一片片紫色的葉子、黃白的蛋花。湯放在桌上,馬上有了另一番的生氣。
從那兒起,媳婦兒子都不讓她再做飯了。奎勒就天天呆著,或上大街上看人,看車,累了,就回來看古裝電視劇。看劇里的清朝宮廷女人。那些人和她母親那代人一樣地穿著打扮。裙裾飄曳,滿身的亮光。
奎勒自己結婚的時候,也是穿過的。那樣寬寬的袖子,肥肆飄飄的裙擺,高高的鞋底。頭上銀簪耳飾,花冠。一天佩戴下來,脖子都被綴得酸疼。
但是,這樣的電視劇,漸漸地,奎勒也不愛看了。
半個月下來之后,奎勒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終于,那天吃飯的時候,奎勒說:
“天的怎么老是陰天呼啦,不見藍呢?”
“媽,北京的天就這樣,不像咱那兒,澄明瓦亮的。”
“日頭的也看不著邊,烏了巴涂。”
“可這里的人都習慣了,他們從來不看天和日頭怎么樣。”
“天的日頭的不看,什么的看?這樣的地方,呆下去老是,心的會長毛呢。”
“城里人什么都看,就是不看天和日頭,要看的太多了,媽。”
奎勒不言語了。臉上的表情很無奈。她想回去,又舍不得兒子孫子。不回去,天和太陽、空氣都讓她不舒服。尤其那管子里流出的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第一次喝的時候,差一點兒吐了出來。喝了半個月,就覺得身體都喝凝滯了。眼睛也不亮了。
她說:“怪不得,我孫子的臉血撒兒(色)的都沒有了,是侮檗(霉)味兒水的喝的。”
兒子是孝順的,換著樣兒地買點兒特殊的食品,可奎勒說,別費錢了,我吃什么都行。
其實,奎勒早就吃不慣那炒菜了,干巴巴的。她想吃燉菜。如燉酸菜放些云豆、柳蒿芽燉鯽魚。哪怕是豆角,也要燉得湯湯水水的,吃得渾身上下血液通得順暢。
兒子說:“媽,你吃了一輩子柳蒿芽,還沒吃夠哇?”
“怎么能夠耶,就像你,一輩子水的喝一個樣,能夠么?”
這回,是兒子沒話說了。母親一生養就的和習慣的,怎么能改變呢。他接母親來讓她享福的孝心,恐怕也不成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奎勒把兩件換洗的衣服裝進包里,惟把煙包放在包的上面。她把床單上的煙末,也都抖落干凈。晚飯的時候,奎勒看了看兒子,張了兩回嘴,夾菜的時候,終于說:“小兒,媽明天要走。”
兒子用毫無準備的目光看母親。奎勒也不抬頭,一個勁兒地扒著飯碗。
“奶奶,我不讓你走。”
“為啥走啊,媽,我一點兒準備沒有。”
“啥的準備,走就走得了唄,以后還來呢,我。”
兒子的目光放在菜盤上,眼睛眨了兩眨,夾進碗里一筷子豆芽,又說:“媽,實在呆不習慣,回去也行,什么時候想來,再去接你。”
“不用不用,向(想)來的時候,那邊送上車,這邊接站就姓(行)了。”
奎勒一下輕松了,眉頭舒展開來。她說,她不是不想和兒孫們呆在一起的,實在是想家鄉的林子、河,想釣魚;想家鄉那清清的透爽的空氣。這里,總是讓她惡惡心心的,空氣是帶有汽油味兒的,實在讓她喘氣不暢。再不回去透透,五臟六腑,都要憋悶壞了。
可是,孫子抱著奶奶的胳膊說:“奶奶,你才呆這么幾天就走啊?”
奎勒摸著孫子的臉:“奶奶的達斡爾話不說,你,奶奶的沒有意思啦。”
孫子眨了半天眼,說:“奶奶,你是說我不和你說達斡爾話,是嗎?”
“嗯、嗯。”
“我都忘了,這里沒有語言環境,我也沒辦法呀。”
“語言壞井?……嗯,井的壞了,水的沒有喝,話的也沒了,壞了……對的。”
奎勒眼睛上下眨動兩下,連連點頭。
“啥——呀?”孫子語調拉得很長,皺了皺眉。奶奶的話,他總是想了一會兒,才會弄明白的。
好不容易呆了一個月后,奎勒就回來了。從城里回到村子的那刻,她一下子感到天變高了,寬了,亮了,眼前也敞亮了,什么都能看得見了。就是大地不平了,路不好走了。房子也都趴在地上了,一個個灰不溜秋的。世界突然靜的一點兒聲音沒有了。
空氣是多么好啊!
奎勒回到家里,實際是姑娘的家。姑娘說:“媽,老二老三都打來電話問你呢。”
“知道了。”
“小兒他們好么?”
“不好。”
“怎么不好?”
“北京天的不補干(烏涂),毛長了一個樣,太陽的也亮不是。”
奎勒沒去北京之前,和姑娘是說達斡爾話的,可與兒孫們說了一個多月的漢語,就不知覺地與女兒也說起了漢語。其實,女兒在學校教書,漢語和達斡爾語一起使用的,才能教那些還說不好漢語的學生。
奎勒的話還沒說完,外孫充滿陽光的聲音蹦了進來:
“姥姥,什么長毛了?”
“北京天的長毛了,日頭的長毛了。”
“啊?太陽和天怎么能長毛哇?”
“嗯,你的弟弟克(可)庫(苦)了,星星的看不見,日頭的看不見。”
“……姥姥,不對,不是‘北京有個金太陽’么?”
在姑娘家的日子里,奎勒的腦子里總是孫子和兒子的身影。有時一個人呆著,就情不自禁地微笑。她不時想起孫子故意問她的話,奶奶,土豆怎么做呀?她說,絲炒,片炒。把炒字的音發的重重的,四聲。孫子就哈哈大笑,學著她的口音,也說上一遍絲炒、片炒。孫子讓她吃一些零食的時候,她就說,憶的(吃)不。把“不吃”反過來說成“吃不”。晚上關燈,奎勒說,燈滅吧。孫子便學著她,燈滅了吧。然后教她,奶奶,不是滅燈,是閉燈。
孫子就這樣不時地糾正她,笑她,也教她。可她就是按著自己的語序,改不過來。一老一小就糾纏在某一句話上,說笑不止。
而在老家這里,是沒有人笑她的。上了年紀的人,偶爾遇上漢族人,就是這樣問候:飯吃了么?漢族人也不見怪。
奎勒踩著嘎吱嘎吱的雪,進了姑娘的院里。院子很大,有牛圈、四輪子(拖拉機)和摩托。屋里沒有人,姑娘上班去了,姑娘上班的學校就在前院,距離不到一百米。家門從來不鎖。就像她每次下車回來一樣,不用什么麻煩,悄悄地就進屋了。
回到家了么?
奎勒放下簡單的行李,先去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和以往一樣,她感受一下那徹骨的清涼甘甜,然后走到院子,東西南北地望望,才進屋里休息。
已經不知是多少次了,奎勒往返于姑娘兒子的家,像一片樹葉,隨著季節飄零。兒子常請求她,不要再奔波了,就在兒子的家呆著。可是,她想村子,想老家,想夏天的時候,在江河邊上垂釣,想那種靜靜地坐在水邊,把心交給水,交給魚,交給林子,交給天,把什么都化掉的感覺。那才是她舍不得的真正的“家”呢。
冬天,她去兒子的家。夏天到來,她決不會忘家鄉的草原、林子和江河。即使冬天,刺骨的冷風,刺得臉疼,但刺得人清醒,凍得爽透。奎勒喜歡的就是這冷,白哈哈的出氣兒,眉毛、睫毛都掛上了霜,人都變成了雪人。上了北京,她才有了比較,這白森森的雪,是多么干凈;刺喇喇的冷,是多么痛快。
沒過幾日,奎勒又開始想孫子兒子。她就去雪地上、冰河上走走。雖然已過了三九天,一場一場的清雪,仍然把大地蓋得嚴實,蓋得天邊大地一片白。高處低處綿綿延延,分不出界限。真好!奎勒的腿腳變得輕巧,踩在鋪著雪的冰面上,就像踩著棉絮,從腳底傳到心里,吱吱嘎嘎的音樂一般,使她心情舒暢。
太陽白晃晃地照著,無數縷金光向外四射,太陽變成了一顆耀眼的白點。奎勒又想起北京的太陽,像蒙著面紗,含蓄著高高地遠望,仿佛不忍觀看大地上的一切。
奎勒喜歡這個太陽,近近的,照在平坦坦的冰雪上面,星星點點,閃爍著無數個星星一樣的光芒。紅、黃、藍、紫各種顏色,隨著光柵的角度,變換著不同的色彩。不遠處的山,收起了冬日的蒼黃,在偏午的陽光下,朦朧起伏著,被鍍上了灰白的光暈。奎勒漫無目的地走。方向變了,山的顏色也隨之變了。而冰河,仍然晶瑩雪亮。
河面上出現了一個個小包,像突起的瘡,把平坦的河面破壞了。奎勒非常清楚,那些隆起的包是干什么的,還有上面插著的干枯的樹枝標記。
奎勒饒有興趣地走近一個冰包,探頭看看。被鑿開的冰面,只有一層薄冰封著,下面,就是流著的水。
這樣的冰窟,是誘惑的陷阱。誘惑那些以為春天來了,陽光來了,就游過來的魚。結果,不是被魚網掛住,就是被魚叉叉住。生活在這里的人,無論是過去現在,都沒有荒疏祖先留下的這門技術。魚們,就不斷地遭殃。
奎勒是愛吃魚的。那種喜愛,從小就養成了。父兄們,以捕魚為副業。女人們,也靠釣魚消遣。日子里魚的味道從沒斷過。可是,奎勒現在,不太吃魚了。釣魚,也是為了聞水草的氣味兒,為了看水看林子,看蟲鳥蝴蝶在花草間飛動。魚上不上鉤,并不去管它。
奎勒不像以往吃魚有點來歷。那是去年釣魚的時候,她看魚漂,看得花眼,低下頭時,竟然發現有兩條小魚,不停地用尾巴拍打著水。被拍起的水花,正好濺到離水面不到半尺的樹葉上面。那樹葉上有個水皰樣的東西,包著什么。兩條魚就輪換著,不間斷地用尾巴拍打。奎勒看得有趣,魚竿也放下了,一個勁兒地看去。直到快天黑時,那樹葉上的水皰裂開,游出了很多條小魚。奎勒大吃一驚,神吶!
原來,那是魚父魚母,在孵化孩子耶!用水濕潤魚巢,以防枯干,直到游出小魚!
這下,奎勒大為震驚,驚嘆不止。釣了一輩子魚,吃了一輩子的魚,才發現魚的靈性。她以前造了多少的罪孽啊!
從那時起,她的心就矛盾重重了。
奎勒現在看河,看江,看雪,就是習慣了過去。
她在冰上走,在雪上走,蒼茫的天地間,她似一個渺小的黑點,尋著自己的心思。她不愿意離開這個地方,就是離不開這雪,這河。這冷嘶嘶的空氣,吸一口,令人精神抖擻,從頭涼到腳底。
可是,奎勒的眼睛蒙上迷茫。姑娘的家,不是她的家,他們不姓她的姓氏。兒子的家,又不是她能呆的地方。她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奎勒迷茫的眼睛四下望望,一聲深深的嘆息。她有點兒累了。
眼前出現了一條冰裂,像被挑起的壕溝。大塊的冰亮晶晶的,高高凸起,把整個冰面割裂開來。奎勒還從未看過這樣的冰裂。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這冰,也不安分地呆著,都跑上來干啥?
奎勒站住,從兜里掏出煙包,放在雪地上卷了一顆紙煙,奎勒閉著眼,猛吸了兩口,然后睜開眼,向遠處天邊望望。天空邊一片虛白,分不清邊際。奎勒心里又默默地道:原來藍色的天,是距離大地一丈多高,才開始藍的,有雪的時候,就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了,以前怎么沒注意呢?那,就沒有天和地的分別了么?什么都是虛的?
奎勒使勁兒眨了眨眼,才慢慢地回身,往回走。她望望村子,腳步平穩緩慢。
奎勒一步一步地走。右腿的后褲腳,窩在了鞋后跟里,把褲子堆了起來。奎勒邁步的時候,膝蓋就有點兒彎曲不暢。奎勒頭微低著,背也顯得有點兒彎曲……從后面望去,白白的虛無的天地,她深色的身影,輕飄地蠕動著……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