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是雄雞,面海而立,東風起,羽毛綻,胸襟開,擁入一泓水,名曰杭州灣。杭州灣是中國灣,卻像英文字母V。V是勝利的縮寫,現時國人拍照,常豎V形指。V形的杭州灣勤勤懇懇,收獲許多勝利。這些勝利化為無數城鎮,鋪在灣畔,天黑燈亮,變成一串珍珠,閃給星月看。珍珠中有三顆最大,一顆叫上海,一顆叫杭州,一顆叫寧波。杭州居V形之尖頂,上海、寧波分列兩端,隔海相望。
寧波已經很輝煌了,卻想更輝煌,就去借對岸上海的光。借光不容易,大自然只給預備兩條路:一條是陸路,經杭州,拐大彎,慢;一條是海路,波欺浪阻,更慢。人們忍了恁多時日,不愿再忍,一聲斷喝,跨海建了一座大橋。
大橋之大,不獨是形容,是真大。五十一年前,俄人幫中國造了一座橋,也叫大橋,武漢長江大橋,萬眾歡呼,頌詩不竭。新世紀換了新氣度,現在杭州灣這個大橋,浩浩蕩蕩,長達36公里,是武漢那個大橋的二十一倍。而且是在海上,臺風多,潮差大,暗流急,海水腐蝕強,淺層沼氣險,工程難上加難。不曾想,倏忽三五年,憑借自身實力,居然建成了。放到海外一衡量,竟是天下第一長的跨海橋。
都說吳越之地秀麗、纖巧、纏綿,花綢傘、楊柳岸、曉風殘月,螺螄殼里作道場。那只是多面河山之一面,是沒給機會,不讓施展。機會一旦來臨,要豪爽有豪爽,要巍峨有巍峨。波濤洶涌間,穩穩臥一條鋼鐵巨龍,云天浩淼處,緩緩起一道人造長虹。卻不忘舊時傳統,便拿來西湖神韻,蘇堤倩影,給宏偉添點活潑,添點嫵媚,讓它粗看細看都好看,交通觀光都靈光。
橋通了,路近了,車流,人流,物資流,信息流,情感流,美麗流,川流不息。寧波高興,杭州高興,上海高興,峰巒草木皆高興。寧波借了上海的光,上海也借了寧波的光,滬杭甬交相輝映,長三角杭州灣連為一體。入夜掌燈,V形珠串之間,多出一串,不再是V,而是成了A。A是什么?A是第一,是敢為天下先,是脫穎而出,銳不可當,走在最前面。妙哉大橋,不但勇猛,而且智慧,不但壯闊,而且優雅,不但勝利,而且第一,了不起。
星辰長壽,見過古人筑長城,又見今人筑大橋。大橋像長城,大橋非長城,大橋不擋風,不堵水,不燃烽火不放箭,大橋讓杭州灣容得更多,容東海,容太平洋,容全世界。
大橋南起寧波慈溪,北至嘉興海鹽。戊子春,大橋通車前五日,我從慈溪上大橋,盤桓良久,樂而忘返。
舊戲新橋
乘車看杭州灣跨海大橋,贊不絕口。同車的邱華棟笑說,你這是老華僑歸來,喜看祖國新面貌。
我覺得華僑身份太雅,須像《紅色娘子軍》的洪長青那樣,著白西裝,戴白涼帽,我不般配。于是說,自己是“馬洪亮探親我又重來”。這是樣板戲《海港》中,馬姓老工人的一句唱詞。我當過工人,正合適。
接下來,馬師傅還有一段唱:
大吊車,
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一抓就起來。
大躍進把碼頭的面貌改,
看得我熱淚盈眶心花開。
本想哼一哼,沒哼出來。跟眼前雄偉的跨海大橋相比,昔日那大吊車不過是小菜一碟。若派它來筑橋,恐怕連橋柱的一塊皮也拎不動?,F在這種橋柱,這種當代的定海神針,據說直徑有一點六米,長度有八十米,好家伙!怎么把它運過來,又怎么豎直,釘到海底?鄰座鄧剛、阿成、何立偉都當過工人,向他們請教,也是一臉茫然。
車到橋中段,停下,讓大家拍照。漫漫的臥波長橋,遠遠超出人類肉眼的視界,往前看,往后看,都看不到頭。與我合影的女詩人榮榮是寧波人,自豪地說,這是世界最長的跨海大橋。其時正值午后,西斜的日頭把茫茫杭州灣照得波光閃爍,金翅金鱗。十五年前,我在美國開車,經過另一座橋,周邊景色很相似。那是新奧爾良北郊,龐恰特雷恩湖上的大橋,旅游冊稱其為世界上最長的橋。果然長,橋欄桿刷刷掠過,把腦子掠迷糊了,還掠不完。那一刻,只有喟嘆,無法驕傲。
現在好了,我們這個大橋第一了。
想跟建橋的工人師兄弟合影,表達敬意。馬洪亮若從舊戲中出來,估計也得向他們豎大拇指。
雙向六車道的橋面光光溜溜,沒見到工人,也沒見到科技專家和投資者。大橋總投資一百多億,其中,民間資本占了28.64%,這個“資本”,是什么“資本”?馬師傅怎么想?
回來查資料,發現還是美國那個橋第一。杭州灣大橋長36公里,美國的長38.4公里。遺憾,只差一小截兒。當初畫藍圖,稍微歪一下,就能超過他們,為何不超?今非昔比,完全有能力啊。美國那個橋,是低矮的湖橋,平湖,波瀾不興,我們這個高多了,且是海橋,浪頭翻來滾去,不容易。可是,既然不容易,為何你還想故意多弄一段?好大喜功?妄自尊大?大躍進?
遺患無窮的大躍進運動,距今已整整五十年。
大躍進,中國獨有之名詞,用西語硬譯是:猛的那么一蹦。
不好好走路,偏要蹦,蛤蟆呀?
我荒唐,為了第一而第一。
榮榮也不對,明明第二,卻說第一。
細一想,冤枉她了,她說的是,跨海大橋咱這個最長,并沒說,所有的大橋咱最長。
依然自豪,跟寧波人、全國人一樣自豪,踏踏實實地自豪。
橋頭堡
慈溪在杭州灣跨海大橋南端。有人說,慈溪是跨海大橋的橋頭堡。
橋頭堡,軍事設施,小時我在家鄉鐵路橋旁見過,鋼筋水泥澆鑄,有射孔,有衛兵,威風凜凜,虎視眈眈,外人不準靠前。橋是重要建筑,好人壞人都惦記,萬一有差池,擔不起。那時不知何故,老說風云要變幻,五洲要震蕩,橋頭堡便必不可少。
也有寬慰人心的標語四處張貼,橫平豎直寫著: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可是,今天戒備這個,明天警惕那個,倒讓人覺得,危乎險哉,我們的敵人遍天下,忽啦啦總想來犯,掐住我們的脖子,不松手。時間久了,人人心頭都有一座橋頭堡。
慈溪地處海隅偏鄉,灘涂泛堿,土地瘠薄,人民清貧。
慈溪者,慈字當頭,慈不掌兵,又窩在角落,默默無聞,當不上戰略要地,兵家便不來爭。即使有橋,也是小橋陋橋,無須修橋頭堡,橋頭堡比橋還貴。
近年,慈溪開工廠,蓋高樓,筑城市,日益富庶,然而憋在僻靜地界,總還是別扭。慈溪人好客,客也喜歡慈溪,但客嫌遠,來一趟費周折。漫說客,近處的寧波人算是親戚了,也不大走動。寧波人去錢塘,游浦江,成群結隊,就在門前過,不下車。
忽一日,要建大橋了,鄉人興奮,奔走相告,出錢出力,參與其中。眼見得橋墩子一個個長出來,梁架子一根根伸過來,海風依舊,霧靄依舊,橋卻漸漸成形。
橋是仙人指,欲將橋頭的荒灘野土點成金玉之地。
慈溪慈溪,不遲不息,借了橋之力,在橋頭圈了百十平方公里,搞工業加工、生態休閑、科教研發、現代農業、物流基地,還給起了個響亮名字:杭州灣新區。
新區新前景,新價值。過去一畝地兩萬元,現在漲了十倍,且須嚴格審批,看你是否善待這塊寂寞已久、蓄勢待發的新生之地。
兵家仍不來爭。兵家不爭商家爭,企業家爭,科技家爭,旅游家爭,土洋百姓都來爭,爭得花團錦簇,姹紫嫣紅。
又一日,大橋血脈生成,貫通了。慈溪過對岸,甬城抵滬城,一馬平川,事半功倍,死角變樞紐,末梢做主線,邊緣成熱點,人氣升,財氣旺,喜氣揚。就在此時,我瀏覽了新區,參觀了大橋。
新區漂亮,大橋灑脫,壓根兒沒建橋頭堡。
慈溪不是橋頭堡,慈溪是橋頭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