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的記憶（外一題）

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整個房子里都濕乎乎的，潮味伴著發霉的味道直沖人的鼻孔。雨后的潮氣泛起來，連被褥也變得濕乎乎的，裹在人身上，根本沒法入睡。奶奶重新收拾開了舊窯的土炕，一把柴火讓一切都變得亮堂起來。

坐在暖暖的土炕上，心里也變得暖暖的。睡慣了不冷不熱的木板床，早就疏遠了從小就很親近的火炕了。或許還真的要感謝這場陰雨，若不是它，恐怕火炕還要躲在記憶的角落里，結著蛛絲，落著灰塵……

黃土高原上的民居多是平房和窯洞，住在山上的就在土崖里打一孔窯洞，地勢稍微平一點的地方，房子里面也是蓋成拱形的，上面鋪上三尺來厚的黃土，冬暖夏涼。與扇形窯配套的，有拱形的門窗，雕花窗格的白窗戶紙上貼著紅紅的窗花；還有就是窯里的那個大炕了。

舊窯的炕和大炕比起來算是精致小巧的那種，擠擠剛好放三個人的被褥，睡下來枕頭剛好磕著炕沿。除了特別小的孩子，一般鋪蓋都是一樣大小的，剛好鋪滿同樣的尺寸，晚上自鋪自蓋，早晨再把各自的被子疊成長條，然后一起碼在靠灶的炕角。火炕靠著室內的一邊都有木頭做的炕沿，三寸來寬，漆了棗紅色的漆，炕上鋪的是墨綠的油布，油布上面是大朵的牡丹，一張油布往往會用很久，上面滿是裂痕。掀開油布和襯著的氈子，黃泥抹平的炕面下就藏著煙道，舊窯的灶都是在屋內的，煙囪都是在屋外的，煙道就起到了連接的作用，灶里的熱氣順著煙道通過火炕，就讓一切都變得溫暖起來了。

我們這一輩的孩子幾乎都在火炕上出生，在火炕上長大的。剛出生的孩子都怕著涼，更是離不開火炕，所以都被安排在靠近灶臺的地方，那里是整個屋子最暖和的地方，暖炕上的一小床鋪蓋就成了一個小孩子的一片天地，炕上睡大的孩子總是長得飛快，像炕頭捂著的豆芽，一天一個樣子。稍大一點的孩子就要到處亂爬了，農忙時家長往往顧不上照看他們，火炕上安著的一個小鐵環就有了大用處，一根紅紅的細繩，一頭綁在小鐵環上，一頭綁在孩子的腰間，孩子可以在炕上自由自在地到處爬，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掉下去。同樣，一個個小孩子也都是在火炕上學會走路的，往往是家長出門時孩子還在爬得不亦樂乎，下地回來，孩子已經扶著炕上的墻圍子站起來到處張望了。從孩子呱呱墜地到滿炕亂爬，從顫巍巍地扶著炕圍子站起來到拖著紅繩一步一跤，火炕更像是一個保姆，照看大了一個個在上面玩耍的孩子。每次聽大人們講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火炕都是不能少的主角，以致于大些的孩子在更小的孩子面前吹牛，開頭一句話總是：你還在炕上爬的時候……

火炕上長大的孩子，一個個都謙虛有禮，熱情誠懇，人說那都是火炕的緣故。也有人說，火炕上長大的孩子都戀家，都不肯往外走，都是火炕上紅繩子的緣故，從小就把人牢牢拴在這片土地上。的確，好多人一生都沒能離開火炕，出生就在火炕上，長大在火炕上，走完生命的一程，還把靈魂留在了火炕上。火炕成了他們一生的軌跡的記錄者。

火炕是孩子們的天地，也是大人們的勞作臺。帶著老花鏡的奶奶，經常將被褥鋪在炕上，然后慢悠悠地往里面填著棉絮，塞滿鋪好之后就開始飛針走線了，圓圓的頂針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炕上還是奶奶做鞋墊的地方，閑暇時候，奶奶就從碎布頭包里找出合適大小的布頭，用糨糊一層層粘好，油布下面藏著家里每個人的鞋樣，隨手抽一雙出來，順著鞋樣大小剪好，在炕沿上摔打一番，再裹上一層艷色點的布，繡上幾朵簡單的花色。做好的鞋墊就會藏在油布下面，人坐上去，印出一個個腳印的形狀，大大小小都有。無論是大人小孩出門，奶奶都會變戲法似地抽出一雙鞋墊，帶著火炕的余熱，塞到遠行人的行囊中。

火炕的熱度很快進入了被子，驅散了被子里的寒氣，一陣睡意這才襲上來。頭上的爐灶里依然泛著暖暖的紅光，紅光映著紅紅的炕沿，在屋頂上投下搖曳的身影。

老戲臺

村西頭的老戲臺已經老邁得沒有樣子了，兩邊墻上的黃土落下，連里面的木架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沿邊的瓦片該掉的都掉落了，連椽子也爛得不成樣子，木柱子上的漆水早已脫落，裂縫能塞進大人的手掌，要不是那高高的屋脊和那離地半人多高的臺子還給它保留了一點不凡的氣度，恐怕經過的人都會把它當成是哪戶人家的牲口棚。

即使這樣，老戲臺仍舊是老戲臺，殘存的氣象依然能為它維持往日的尊嚴。未爛盡的檐頭依舊驕傲地看著天空，殘存的字跡依舊直愣愣地瞪著遠處，屋脊的圓弧也依舊努力地向上拱著……

老戲臺的尊嚴其實更多在人們的心中，人們崇敬的心情才是他尊嚴的根本。先前那些逝去的歲月里，人們除了日復一日的勞作，還要不時地經歷兵災匪患，艱辛的歲月讓生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時光恐怕就是在老戲臺下面了，戲班子到來讓人們麻木的神經開始活躍起來，齊聚在戲臺下面看著那打扮得金碧輝煌的戲臺，獲取那一份難得的精神慰藉，得到一份心靈的寧靜。戲臺上下古人和今人的生活被戲臺聯系起來，人們通過戲臺找到了日復一日的尋常生活中的驚喜和悲傷，在這些驚喜和悲傷中，人們努力尋找著生活下去的勇氣。

站在現在的角度來審視老戲臺，我們不敢想象這里曾經有過的輝煌。厚重的歷史被壓縮放在了它上面，有正史記載的，有野史戲說的，時光一洗滌，都成了戲臺自己的故事。戲臺記錄下了這一肚子的故事，戲臺上演繹過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演繹過的平淡的故事，以及戲臺看到的它眼前那些人們身上的故事。

踩著搖晃的石階爬上戲臺，踏上那坑洼的磚地，破舊的戲臺空空蕩蕩，但稍微帶點聯想和感情，就能聽到鏗鏘鏗鏘的鑼鼓聲，前行一步就能看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朝左一轉，滿眼邊關狼煙，旌旗獵獵；朝右一跨，又是秦淮景色，滿目笙歌；甚至一回頭，都能窺見艷色的裙裳和烏黑的皂靴，還有那繞臺的小角，小角旗子一閃，就在黃土黑瓦之間消失了。

北方凜冽的天氣卸去了老戲臺的的紅妝，拂去了老戲臺的神采，又在老戲臺上留下了一個個深深的刻痕，老戲臺在一天天的衰老之后，終于靜默了，成了一座平凡的建筑，靜靜地躲在村西不再發出聲響，反復默念著自己那一肚子的故事，守候著這片土地。每逢大風雨雪天氣，老戲臺在寒風雨雪中瑟瑟發抖，顯得更加蒼老了，不知道它在歲月的變遷中還能挺立多久。

【責編 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