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轉引自契訶夫《苦惱》
黎明的衣襟上掛著水珠兒,濃濃的霧氣使人感覺到微寒。在這個小鎮的郊外,一個男孩正在河坡上割著青草。
這個叫多寶的男孩是馬戲團的演員,他割草是要喂他的一只羊。為了多割些草,今天天不亮他就起床了。此時,他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濕了。
說起來那只羊,陪伴他已有10多年了。剛買來的時候,還是只小羊羔子,潔白的皮毛像云朵,黑亮的眼睛純凈溫和。他摸摸它的頭,它咩咩叫著,還舔他的手。他心底即刻升起很憐愛的感情。
但馴獸是冷酷的事情。雖然人也會利用動物的情感,但更多的還是殘忍的鞭子迫使動物就范。
羊是最溫順的動物,但如果你強迫它做某件事就難了。比起猴子,狗,甚至老虎,熊,它倔強得多了。狗只要給它肉吃,幾乎要它做什么就做什么。猴子有玉米、香蕉就很聽話。哪怕是老虎也會在饑餓和拷打面前妥協。
記得師傅教它馴一只老虎。這只老虎很強悍,怎么打也不配合訓練。師傅就把它關進籠子餓了三天,餓得它快昏厥了,才喂點肉給它,它剛緩了點神,師傅就用鞭子猛抽它讓它配合訓練,如是幾次,這個不可一世的英雄終于屈服了。
而對付一只羊,比老虎要難得多。盡管它的要求很低,只吃一點草。但它不會因為你給它草吃就聽你的話了。它很固執。如果你想像對付老虎那樣,餓它三天,再給它吃一點點草,讓它乖乖聽話絕對辦不到。說不定它會絕食而死。
他們馬戲團馴羊表演主要有鉆火圈,走鋼絲,踩球等幾個節目。這個固執的小家伙,把它趕到臺上,它就是不肯往火圈里鉆,往鋼架上爬。任他拽著它的脖子,板它的角也不行。師傅常說,馴獸的唯一秘訣就是——狠。心狠,手狠。
一只老虎的倔強沒有什么,一只羊的倔強讓他欽佩,或許更多的是憐憫。他一點也不愿打它。可是,他又不得不打它。
他想它和他一樣是無法選擇命運的。他們都是被遺棄的孤兒,命運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近晌午,多寶感到有點兒熱,他脫掉了上衣,歇了會兒,光著膀子,感覺風從臂上呼呼吹過,手下的刀更有力了。
據說自己四歲那年,得了一種治不好的病,貧窮的同時也是狠心的父母就把他丟進一個草叢里。師傅路過抱起了他,將他收養,從此馬戲團成了他流動的家。
看著羊身上被打的傷痕,一種無奈的痛苦煎熬撕裂著他的心。但他確實沒有改變的辦法。自從來了馬戲團他就身不由己了。是不是人要活著,總得要做點違心的事?
當初師傅訓練他時,也像訓練動物一樣。六歲練走鋼絲,八歲練騎馬,稍有松懈輕則拳腳,重則棍棒。身上到處是傷。
后來師傅教他馴獸。對他說,任何動物都可被人馴服。馴獸師不可在動物面前軟弱。
他馴服了很多動物,也和它們產生了感情。可是沒有哪個動物比得上他和羊親。晚上,他帶著它一起睡,還和它說話,它溫順的眸子使他感覺不到夜是那么孤獨。它是他的朋友、兄弟。
盡管馬戲團備有干草,但他很少用干草喂它。每到一處,安頓好營地,他就帶它出去(他們的馬戲團多數在鄉村表演),找一片草地,讓它吃鮮嫩的草。有時候,他還學它的樣子,扯幾棵草葉在嘴里嚼著,朝它做鬼臉。
它終于和他配合了,他的一個眼神,它就明白他要它做什么。它的一個眼神,他也明白它要表達什么。他們成功表演了一個又一個節目。
刀在草地上飛快地走著,多寶聽來,就像是它啃草的聲音。他想,多嫩的草呀,你一定喜歡吃。
有一天多寶突然發現自己的伙伴老了,胡子呈土黃色,無精打采地彎卷著,毛像一件露著棉絮的破棉衣。行動明顯不是那么敏捷了。
記得最后一次表演,它好不容易才爬上架子,在鋼絲上接連打了幾個顫,它真的是力不從心了。好在它最終沒有摔下來,完整地表演了最后一個節目。
下場后,它就倒在地上直喘氣。第二天走路都困難了——它是再不能表演了!
馬戲團的動物老得不能再表演時,多半是被屠宰手廉價買去殺了。這次多寶自己出了錢,把這個退役的伙伴留在身邊,給它喂草,喂水,幫它洗澡,剪胡子。
它畢竟是老了,這天早上,多寶發現躺在身邊的老羊已經硬了……
夕陽的余輝把河坡涂成青紫色,多寶站起來伸伸酸了的手臂。他已割了一整天的草了,身后,已堆成了個小山似的草堆。他說,伙計,準夠你吃的了。
他把草一捆捆向不遠處的一個小土丘運去。它的伙伴——那頭老羊,就埋在那里。
明天,他們的馬戲團就要到另一個地方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