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場部供銷科劉希祥結婚五年,其妻武盼兒的肚子還沒啥動靜。劉希祥常年在外邊跑,一次,他在烏魯木齊帶回一部嬰兒車,有四個小輪子,一個遮陽篷。傍晚,武盼兒就推著嬰兒車在場部燈光球場散步,那時,農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玩藝兒,人們以為武盼兒終于盼來了孩子,可是,車篷里,是個玩具娃娃。
人們觀察武盼兒的腹部,并沒有懷孕的跡象。不過,武盼兒像是真的推著活生生的孩子那樣。那部嬰兒車,似乎等候著未來的孩子來乘,她只不過是在排練。她是農場文藝宣傳隊的一名舞蹈演員,沒當過主角,卻有著春風柳枝般的身材。有人說:那身材不是造就孩子而是天生的一個舞蹈坯子。
武盼兒像是嬰兒車內坐著她的孩子那樣,有時說:好了,媽推你回家吧,天要黑了?;蛘哒f:起風了,我們回家,別傷風了。她還會向玩具娃娃介紹沿途的風景。甚至,她還給玩具娃娃買些個玩具,小飛機呀,撥郎鼓呀。有時,撥郎鼓發出響聲,她會高興地說:真乖。
小男孩嫉妒那個玩具娃娃。只是武盼兒沒察覺。
人們就可憐武盼兒,怪老是出差的劉希祥:錯過了播種時機,讓一片綠洲荒蕪了。
武盼兒推嬰兒車,成了傍晚場部的一道風景。只是,她沒察覺,有個好奇的小男孩已經打起嬰兒車的主意了。他總是遠遠地觀察著武盼兒的行蹤,或躲在沙棗樹林里,或站在籃球架后邊。不過,有一回,他故意用腳絆了一下車輪。
武盼兒說:你這么莽撞,小心嚇了我的孩子。
這是一次試探。小男孩知道武盼兒相當警惕。他得等待時機。有的是時間。人們知道,小男孩的父母離異了,他的母親又嫁了個男人,男人對他很粗暴,動不動就揍他,因為,小男孩的母親給男人生了一個女孩。他回不回家,沒人操心,他像個野孩子一樣到處游蕩。當然,惹了禍,必定挨后爹的揍。似乎他只會惹麻煩。他的頭發,像沙漠里的堿草,身上還散發著尿、汗混雜的氣味。
小男孩盯住了嬰兒車,那么漂亮的嬰兒車。他似乎想坐在里邊,有人——武盼兒推著他??墒?,武盼兒那警惕,還有點嫌棄的目光,怎么跟他娘他爹類似?
于是,那天,武盼兒打廁所出來,發現門口放嬰兒車的地方空缺了,就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武盼兒僅僅是入廁小解。這是農場唯一的一部嬰兒車,偷去了也不能公開使用。武盼兒四處張望,短暫的時間,嬰兒車(她的孩子)怎么跑得出這個范圍?
起風了。傍晚,沙漠時常刮來攜帶著沙塵的風,似乎沙漠向綠洲顯示它的存在。武盼兒以為風沙掩護嬰兒車的去向。她焦急地哭著喊著。
聞聲出現了一些人(反正都閑著),難得有這樣的事來刺激枯燥的生活。武盼兒幾次向不斷增加的人們復述她的孩子失蹤的事兒。人們附和她的話:孩子不會走,能去哪兒呢?
很快,議論的焦點集中在了那個小男孩。過去的所有細節都顯示出了意向——小男孩的預謀。沒人跟小男孩玩耍,小男孩大概看中了你的孩子。
武盼兒懊悔,何必上廁所,憋一憋就過去了。有人說:一旦被盯住,你咋也避不了。大家分頭替武盼兒尋找孩子(嬰兒車)。
風進入了綠洲,就像一個頑皮的小男孩,東奔西撞,一會兒,平地起一個小旋風,一會兒,一路揚起干燥的浮土。
夜幕降臨的時刻,農場場部前邊的林帶里,找到了嬰兒車。場部樓前,一條大道,大道盡頭是一座橋,過橋是一條橫向的路,跨過排堿渠的橋,呈拱形。那部嬰兒車就是由橋坡自然地滑過路面,進入了跟大路平行的林帶。格局像教幾何課的老師手里的教具——丁字型尺子。
林帶里的鳥兒正在嘰嘰喳喳叫,像是奇怪怎么闖進來了嬰兒車。車里坐著小男孩。小男孩已經睡著了。似乎好久沒這樣睡過覺了。他的身體蜷縮著,呈現出胎兒在母親的胎盤里的姿態。可能嬰兒車過小了,他不得不保持這個姿態。甚至,人們看見小男孩熟睡的樣子,有點不忍打攪他。而且,看著看著,仿佛他的身體在縮小,縮小,趨向武盼兒期待的形象。
武盼兒似乎不知怎么辦。小男孩睡覺的樣子難道正是嬰兒車等候的對象?
橋坡至樹林的那段路,留著嬰兒車滑行的痕跡。風正忙著消除的那痕跡。樹林響應風的鼓動,喧嘩起來。手電筒的光柱,驚飛了棲身的鳥兒,鳥兒驚叫著沖進夜空,消失在夜色里。小男孩沉浸在無夢的夢里,那里,如同沙漠。
那以后,小男孩常去武盼兒家??傆泻贸缘臇|西在迎接他。武盼兒不再推嬰兒車散步了。好像小男孩跳過嬰兒,一下子到達了少年。他好像在她的眼里度過了記不得的嬰兒時代。
我就是那個小男孩。武盼兒后來也沒生孩子。她會說:叫我娘。我固執地不響??晌倚睦镎嫦虢兴铩N以诩遥唤形夷铮唤形业S袝r候,娘叫我叫一聲爹,我不叫。他打我的狠勁兒,一點不像爹。我可能長著長著有點后悔,我曾盼著長大,可長了個兒,發現我長到了不是我期待的生活,看見那部嬰兒車,我羨慕起來,想著自己坐在里邊的狀態,好像要返回我出生的時刻。武盼兒不是也在期待嗎?反正,我在嬰兒車里睡了一覺,我想,嬰兒就是那個樣(我享受了一次出生的感覺?)。我碰見了武盼兒,我又繼續生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