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照進虛空

A

小男孩寶峰呆坐在車廂里，可他那顆心就像剛才在火車上一樣，一刻也沒老實過。是跑前跑后的。心跟隨著眼睛，這觸一觸，那碰一碰，懷揣著一股徹底的新鮮感。此時他的目光在車窗外。車窗外有樹，有高樓，有寬寬的馬路，原來城市是這么一副模樣呀。建筑高大、氣派，如果站在樓根底下，憑那小小的身子他會一眼也望不到頂的。對啦，他現在的感覺就是小人國里的孩子，沒有變回身形便被爸爸強拉硬扯地拽回到現實。所以瞅啥都不真實。

小學一年級。他回到城市的懷抱，目的就是為了上學。

寶峰小學三年級了。雪天。

同學們三三兩兩往紅樓區走。放學的歸途，男同學女同學已有意思地開始搞分裂，故意誰也不理誰。再像以前那樣男女生站著隊，手拉著手唱著歌兒過馬路，是不可能了。

雪中大葉楊樹林地，成了孩子們天然游戲的樂園。小男孩兒寶峰的人生故事與紅樓有關，也與這林地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三年城市生活，使寶峰臉上的土氣和呆愣勁兒不見了，土語方言大多換成了城市普通話。只是內向的性格沒有變，細膩的心思沒有變，在女同學眼里他仍然是個弱者，其實他的身體變強壯了。

跩爪子王越已帶領一幫同學沖進林地，打起雪仗來，一時雪球飛奔，喊殺聲震天。寶峰沒有參戰，他扶著戰敗下來的老實孩子劉根舉，深一腳淺一腳在林地邊緣走著。

王越在鼓動人欺侮張志偉。他們喊著洪亮的口號：“張志偉瘦了，張志偉瘦了！”寶峰分明聽出來了，鼓動男生喊口號的是王越。王越雖然右手缺了三個手指頭，可他在班上什么都想一把抓。他憑著殘疾，憑著身上有幾個臭錢，成了王，比班長張志偉有號召力。王越小時候被高壓電電死過，不僅缺頭蓋骨，還成了跩爪子。“黃潔胖了。黃潔胖了，黃潔胖了！”見張志偉沒有什么反應，口號就變了，成了“黃潔胖了，黃潔胖了！”寶峰的同學年齡比較復雜，是復課鬧革命后的雜牌軍，同學之間能相差兩三歲。生理上發育早的，就懂了那事兒。

不要臉！黃潔挺著小胸脯沖王越首先開火。說你胖了還不好嗎？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王越從棉手悶子里露出他的跩爪子，臉上一副賴皮相。你當著同學面把話說清楚了？要不咱找老師評理。黃潔仍舊不依不饒，咬住不放。評理，評什么理？我正要找老師匯報吶，真是。瞧你們干的好事，一個班長一個文藝委員，你當老子是聾子、是瞎子，操，真是！你血口噴人，你拿出證據來？你不拿出證據來今個沒完！寶峰在一旁沉不住氣了，走到王越的近前，說王越你太欺負人了吧。鄉巴佬，這里沒你的事，你也不配。別看你們兩家住隔壁，尿一個水便，你就是拿熊給人家刷鍋底，替張志偉背這口臟了巴幾的黑鍋，人家也不用你。一句話沒你的份，人家看不上你！寶峰氣得漲紅了臉。黃潔扭頭跑開了。王越沖寶峰說，你還不去追你隔壁，說不定你還有希望，英雄救美啊。寶峰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上前一把抓住王越的衣領，說你是個無賴，你不是要跟我摔跤嗎？今天正好公開比試比試。王越看過寶峰的摔跤和野拳腳，想到今天要在這么多人面前栽面子，就賴皮起來。寶峰，你可知道我頭蓋骨是假的，要是摔壞了……。摔壞了，我給你賠！寶峰說著，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把王越頭頂上戴的那頂棉皮帽子抓下來，摔在了雪地上。王越頭頂上的長發被寒風一吹，腦殼便亮了起來，陽光一照就有些閃爍。女同學見此情景抿著嘴欲笑又止。王越也火了，臉上的賴皮相頓失，那臉比寶峰的臉還要慘白。寶峰見好就收，抓著人家衣服領的那只手順勢松開，可嘴上的氣勢不減。來，摔壞了讓電業局再賠你一個不銹鋼的！

這場紛爭，因兩個“胖了”又“瘦了”的男女主人公的缺席而散場。真正的主角不在，又打個什么勁？寶峰主動撤出了戰場，老實孩子劉根舉緊隨其后。

跩爪子王越站在雪地上沒動，罵了一句，媽的，孟寶峰。老子早晚有一天會收拾你！王越看見劉根舉跟著寶峰，他大聲喊，劉根舉，你給老子過來！聽到喊聲，老實孩子止住了腳步，身子有些抖。你快過來呀，我肯定不打你，我不僅不欺負你，還有好處給你。劉根舉沒法，只得磨磨蹭蹭往回走，氣得寶峰對這沒有骨氣的人牙癢癢。跩爪子王越沖低頭順眼的劉根舉看了兩眼，顯然還沒有拿定主意咋樣整治劉根舉。他說你這幾天混得不錯呀，吃飽了嗎？自絕于人民的右派分子的狗崽子得意之時，就是咱們貧下中農子女受苦之日，你明白嗎？就你這身破爛衣服，也在老子跟前擺譜啊。說著高昂著頭，環顧左右，他是要這個氣勢和派頭。四下環顧間，他猛然瞄見不遠處一棵大樹下有一堆黃燦燦的東西，惡念頓生。好嘞，就是它了！你用我的軍鍬把那攤屎給老子戳過來。他的“護兵”提著小巧玲瓏的軍用鍬把那堆金黃的東西弄回來了。物為塔狀，還存留一個尖頂。因被冰凍結著，故有色無味。

有人用軍鍬端著金字塔，送到老實孩子劉根舉面前。王越惡作劇笑著對他說你敢不敢吃了它？劉根舉本能地用棉手悶子捂緊了嘴巴，一個勁地搖頭。看到這個場景，同學們嘩然了。這不明擺著污辱人嗎？你吃了它，我給你錢。要不我揍你，往死里打。王越不失時機威逼利誘。你打死我，我也不吃！堅決不吃！劉根舉繼續向后退，做出寧死不屈的姿態。這時，王越打開自己的書包，從漂亮的文具盒里拿出一塊錢紙幣。我說的是真話，吃了，這錢就是你的了。見對手仍然搖頭，他又咬牙掏出一塊錢紙幣，把錢疊在一起。他做這些動作時，一副胸有成竹。他指揮人把軍用鐵鍬放在地上，用削鉛筆的小刀把塔尖切下來。這回行了吧，張口咽下去，這錢就是你的啦！多好的美味呀，你們說是不是？劉根舉望著王越手里的錢，大口地咽著唾沫，身子仍向后退。王越見老實孩子沒搖頭，他猜不出來。可他看到了一線希望，心想，兩元錢不少了，這是我一個星期的零錢，可他仍不肯吃，再這樣僵持下去今天我跩爪子王越就栽在孟寶峰的手里，一點面子也沒有了，以后誰還跟我玩？沒人聽我的，那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呢。他果斷伸手在內衣兜里摸索出折疊得板板整整的五塊錢，說：這回咋樣？加一起夠你活一個月的。老實孩子睜大了眼睛，看一看這只手，又看一看那只手，看樣子他在做最后的掙扎。寶峰邁著大步，沖他喊了一聲“劉根舉！”說時遲，那時快，老實孩子把王越手里的七塊錢抓到自己手里，然后奪過鉛筆刀，高高舉起，仰著頭雙眼瞪著陽光下那塊金黃色的塔尖，一抖手，塔尖劃著一個弧線準確地落入口中。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沒等王越回過神來，老實孩子已經跑遠了。他媽的，你們還不快給老子去追。他要是把屎吐出來，就把錢搶回來！聽見沒有？

一群人追劉根舉去了。方圓五十米之內，一片寂靜。誰也不說一句話。陽光逝去，雪花仍舊大朵大朵地飄，簌簌地響……

由此寶峰知道了錢的力量。他的第一個夢開始了。

小時候，寶峰沒摸過錢。寶峰的記憶是從一片菜地開始的，井沿旁站著一位賣香脆麻花的老漢，寶峰喊在菜地深處勞作的奶奶給他買麻花吃。他幼小就知道，能換麻花的東西都在奶奶的兜里裝著呢。他還知道他跟其他的鄉村小孩是不一樣的，小叔叔說他是城里種，有零花錢使。其實這時他對錢還沒有太多的認識，原因之一，奶奶從不讓他摸錢，說大丈夫摸槍摸筆桿子不摸錢。他不知道一分、二分、五分怎么區別，他不知道一角、兩角、五角一元都啥模樣。奶奶的教育發揮了作用，給他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令他的生活只有物的概念，沒有錢的概念。

一年級的時候，隔座的男同學家里出事了。一天晚上路燈底下，男同學的父親和大媽被請到高凳子上，邊上圍著一圈子人。有人在喊口號，有人在揭發罪行。原因是男同學的家庭結構有點怪，他不僅有媽媽，還有一個大媽。寶峰和他是一個學習小組的，每次出去玩，他總要和媽媽打招呼，還要跟他大媽說一聲；玩回來或放學歸來，也是兩處問安。他媽媽和大媽不住在一個屋子里，分開住。他家有三個屋子，是寶峰見到的紅樓最闊綽的家庭。這樣的房間結構只有992有，寶峰家住的993和對面樓的994，都是兩家一個廚房一個廁所。從勝利路的批斗會上，寶峰第一次聽到大老婆、小老婆這樣的新名詞。寶峰沒鬧明白，他家怎么就生活腐化和腐敗了。批斗會結束，在回家的路上他問姐姐寶珠，寶珠沖他白眼睛，說這是多么普通的加法算術題呀，1+1，1+2能一樣嗎？咱還是不懂，腐化和腐敗，跟加法有什么關系？你是豬腦袋啊，一個媽媽掙錢養家和兩個媽媽掙錢養家，能一樣嗎？噢，咱明白了，他家是三個大人上班掙工資呀。算你小子聰明。

幾天以后，生活中又多了一道算術題，從紅樓區又挖出一個妓女來。批斗會還是在路燈下，這回在高凳子上站的是一個老女人。由于妓女這個詞對孩子們比較新鮮，他們都拚命往里擠，想知道究竟啥叫妓女。擠進去，他們就有些失望。原來妓女就是紅樓區掃大街的王大媽。在批斗會上有人問，你一天晚上接客多少？年輕，當紅時，也就是三四個吧。你不老實，打倒妓女王十娘！一片喊聲過后，那個揭發的人又厲聲問，證明人說你十個，你為什么隱瞞不報？沒有的事兒。我說的句句是實話！實話？我問你，你為什么叫王十娘？那是妓院老鴇給咱起的，新社會了，咱不叫那個名了，咱現在叫……打倒妓女王十娘！寄生蟲不老實就讓她滅亡！一陣又一陣的口號聲淹沒了王大媽的真實姓名。我問你當時的嫖資多少？一塊大洋。當時的一塊大洋能買多少東西？不太清楚，可能是一口袋大米吧。你肩不動膀不搖，一晚上就能掙十袋子大米，夠貧下中農一家吃半年的，你還不是剝削階級嗎？于是，又一道算術題出來了，仍然與錢有關，只是這回不是加法，而是乘法。1×10是多少？寶峰算得清。可怎么也弄不明白，嫖資是咋一回事情。

走進老實孩子劉根舉家就像掉進了洞穴。

不管外面的雪光怎樣扎眼，陽光多么明媚，他家都是潮濕而幽暗的。破舊的窗簾永遠緊拉著。同樣的燈泡，到了他家似乎也昏暗了。墻壁是黑的，像刷了一層墨。劉根舉的妹妹還沒上學，胳膊腿瘦得像豆芽菜，但臉盤很大，竟有些肉堆在上面，有些富貴氣。當寶峰掀起窗簾，呆愣在那里，她悄聲走過來把窗簾放下，輕聲說，媽媽不讓打開窗簾。為啥？寶峰問。她晃動著頭，說咱也不知道。這時，劉根舉從廚房回來，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白面饅頭，給他妹妹一個，也給寶峰一個。寶峰不要。雖然寶峰有半個月沒吃白面饅頭了，他還是不想要。你吃吧，香著呢。哪來的錢？寶峰問。跩爪子的，雖然我恨他，但我對錢不恨。恨不起來。望著劉根舉的淚眼，寶峰掰下一小丫，放進嘴里，把缺了口的饅頭又還給了他。謝謝你。寶峰！我們三個今天去我媽媽的菜窖玩吧。寶峰跟著老實孩子和他妹妹，過了馬路，朝通山合社方向走。在路上，劉根舉告訴寶峰，他用了跩爪子王越的錢，把糧食本上的細糧都買了。他說他妹妹有半年沒吃上大米白面啦！往常他媽媽總是把細糧份賣了再買粗糧的。

菜窖的位置離紅樓區有一段距離。過了通山合社，還得走很遠。寶峰沒有想到這個國營菜窖如此龐大。白菜一列列整齊擺放著，其氣勢，其沉默的狀態，儼然古代軍陣一般。寶峰家也有菜窖，就在勝利路旁緊靠人行道的樓根底下。寶峰家的菜窖是他爸爸挖的，寶峰也出了力。劉根舉家雖然住在一樓，卻沒有菜窖。他家沒這么一大筆錢購買過冬菜。劉根舉和小女孩在清除下來的一堆白菜葉里尋找還能吃的白菜幫，用手去除腐爛和黃葉，裝進劉根舉事先準備好的麻袋里。這是菜窖領導出于同情心有意照顧他們孤兒寡母。在回家的路上，寶峰把五角錢硬塞進劉根舉的衣服兜里。劉根舉說什么也不要，漲紅著一張臉，三番五次推讓。寶峰急眼了，說劉根舉，這錢不是咱一個人的，也有咱妹妹寶娟的份兒。她聽咱講了前幾天發生在雪地上的那件事，很受感動，就把她攢的零花錢給了咱。兩處錢放在一起成了一堆錢。又用這一堆零錢，找咱姐姐寶珠換成了這張整錢。如果你不收，我沒法回去交代呀！這番話感動了劉根舉和他的小妹妹。寶峰見他的話起了效果就把五角錢放在雪地上，跑遠了。

打這以后，寶峰滿腦袋瓜子都是錢。

B

寶峰站在香港尖沙嘴梳士巴利道的路旁。

作為一名還在奮斗的年輕商人，他臉上帶著不服輸的勁兒。他發誓將來要成為指點江山的人物。可有時，不知為什么？他內心的情感波瀾，往往呈現出一種莫名的狀態，那心底的暗流常流向過去的生活。尤其是，少年時棲身過的那片紅樓……

此時，他在商場上的合作伙伴。他投其所好，要去陪此君看一場不可多得的內地京劇團高水平的演出。

那年月，寶峰們的娛樂少得可憐，得自己去找。沒有錢，寶峰就想到了看不花錢的電影。這還是老實孩子劉根舉教給他的。在夜幕的掩蔽下，他們借故溜出家門，約定在交通崗樓集合。到了三冶俱樂部，他們四個才現身于收票口的燈光下。怎么是四個哪？寶峰、寶娟、劉根舉，還有就是前面說過的劉根舉妹妹——劉巧兒。她本來改名叫鐵梅，可人家不讓。這巧兒，也是他們背后叫叫的，其實她另有大名，劉艷麗。劉艷麗是夠艷麗的，除了一臉富貴相，那眉眼嘴角不動則已，一動就處處透露出一股乖巧伶俐來，十分招人喜愛。在他們不花錢看電影的行動中，巧兒往往是最先得手的一個，她要想插到哪個叔叔伯伯前面，幾乎是沒有一個皺眉頭的。他們欣然扶著她的小肩膀便順順當當把她帶進了俱樂部。

寶峰決定賺錢救助劉根舉。在錢的事情上既然有了個好的由頭，可以做一些正義之事，寶峰便來了興趣。

以寶峰的經驗，錢就在你的身邊，看你去不去找。

先是撿破爛換錢。撿了外面的破爛，還盯上家里的。寶娟發現牙膏皮是可以換錢的，寶峰和寶娟就開始盯著家里天天使用的那管牙膏。牙膏比想象用得要慢，寶峰寶娟就堅持一天刷三遍牙。

然后他們擴大戰果，把觸角伸向紅樓以外的區域。

寶峰在紅樓區外圍的收獲比家里要大。碎玻璃和破紙箱紙盒是收益最好的項目。天氣又漸漸冷了，各家各戶破碎的窗戶玻璃得換下來添上新的。換下的碎玻璃，順手丟在外面。于是它們就成了寶峰的囊中之物。寶峰和寶娟的囊，有時是一個紙盒箱子，有時是個破麻袋。寶峰拾荒始終處于半地下的狀態，老師同學不知道，家長鄰居當然也不知道。知道了就壞菜了，做不成事了！通常是當天的收獲當天就處理掉，當天就能見到錢。這就是那個秋天寶峰和寶娟的業余生活。可時間長了，寶娟提出了抗議要求休息，她要跟同學玩幾天，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寶峰把救助他人視為自己的事業。為了攏住寶娟的心，他開始對寶娟實施物質獎勵，他從收入中取出一點錢，買一支冰棍獎勵寶娟，以鼓勵她的積極性。

為了加快錢的增長速度，他們又在自己少得可憐的零用錢上做文章。比如說自制冷飲，這樣就可以把零用錢節約下來。冬天，他們在白開水里加上白糖再加上點糖精，然后，把這糖水裝進小鋁盆子里，打開小氣窗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臺上。這樣冷飲就制成了。另外，姐妹倆趁大人們不在，把家里用不著的東西翻出來，換成了錢。

這就是錢的魔力。當一個男孩還沒有品嘗到愛情甜蜜的滋味時，自然要跟隨錢的力量走，實現他的野心。這野心，與其說是關心他人幫助他人，倒不如說是要征服老實孩子劉根舉更貼切些。

冬去春來，轉眼便是盛夏。在紅樓區，992樓頭對面是一片樹林子，這片樹林子雖然就在家門口，可里面仍是其樂無窮。比992房后那片林子好玩多了。它趣味之獨特源自鋼鐵公司的單身宿舍。寶峰知道住在那里的人吃得好，他們飯食的香味往往隔著那片遮天蔽日的楊樹林子飄過來，讓寶峰聞著直流口水。這片林子里有很多他們丟棄的“寶物”。寶峰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老實孩子劉根舉，于是在三冶俱樂部不演電影和樣板戲的夜晚，他們便攜同自己的妹妹到那片樹林子里去尋寶。這是一片公共場所，不需要門票，也不需要由大人帶著進去，他們白天晚上都可以自由出入。林中有鳥，蟬鳴樹梢，他們游戲其中。越是靠近獨身宿舍與勝利路平行的那排樓，東西越豐富。他們尋找到的東西是什么呢？白瓷大碗以及糖紙等。關于糖紙的故事，說給現在的小朋友聽，他們是不會懂的，也不會感興趣。而在當時，那可是不好掏弄的無價之寶。缺，奇缺無比，特別是圖案新穎的玻璃糖紙的。單身宿舍樓窗外的綠草荒地上偶爾能見到它們的身影。所以他們就格外細心，若是找到心愛之物，就放在小手心里攤開、展平，然后夾在事先準備好的本子里。這是一天里的最大的收獲，小心尖上有一股顫抖的甜蜜。

樹林子里，第二大收獲是得到一只白瓷大碗。這白瓷大碗碗邊有著幾道青花圖案。白瓷大碗統統歸劉根舉兄妹所有。時間長了，劉根舉家的床底下擺滿了白瓷大碗，都放不下了。寶峰想出了辦法，打算到擺小書攤的街頭去賣。劉根舉忐忑不安地把白瓷大碗一溜擺開，然后蹲下身，把手抄在袖子里，擺出當年買賣人的樣子。這個時候，寶峰走到他的跟前，故意大聲問，你這碗賣嗎？劉根舉仰臉看他，說賣！咋賣？合社里面5分錢一個，咱賣2分錢一個。你是說賤賣？是，大減價賣。咱缺錢嘛。也可以拿東西來換呀，像吃的，用的，啥都行，學習用品也行。他們如此吵架一般大聲宣講著，還真見效，一會兒就圍上了不少人。他們的小買賣開張了。

售碗的事情，持續了很長時間，也間接地幫了劉家的大忙。

C

寶峰走在寬敞的馬路上，他笑了。

當夢想照進虛空的時候……

三十五年前，他初次步入這座城市。他小小的身子在公交車上，車廂里給他的感覺是空闊的，陽光朗照。他多次在睡夢中回到紅樓。由紅樓圍成的中心地帶大得宛若天安門廣場，那東邊靠近小紅房操場的低洼地帶下大雨時積滿了水，便成了寬廣的湖泊。那是夢境中的景象。在夢里，湖中有荷葉，水里有魚，天上有蜻蜓，船則沒有，替代玩耍的是幾塊木頭拼成的舢板。耳邊響著“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咱去當兵，咱還沒長大”的童謠。他常常在夢里笑出聲來。

一切都是有源頭的。

寶峰走在昔日的馬路上，今天的他在尋找昔日的景象。他剛才從自己的寶馬車上下來，把司機打發走了。他要的就是在回憶往事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份又甜又酸又苦的感受。其實，他下車的地方離他的紅樓還有兩站距離，他不想讓陌生人分享他此時的心情，就像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他在美國和香港打拼時孤苦的經歷。任何滋味都是獨特的，屬于一個人的。他在那個叫對爐山的地方站了一會兒，天上有圓月朗照，樓里有歡聲笑語，從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飄出酒菜的香氣，是那么熟悉而親切啊。只是在這親切中少了點什么。是什么呢？熱鬧，孩子們的吵鬧聲。時代不同了，現在只有一個小孩，不像那時候每家每戶三五個孩子，熱鬧不起來了。今日的寶峰在尋找藏匿于往昔褶皺里的自己。此時，已是公元二十一世紀了，上一個世紀的事物，到了今天哪有不變的道理。就說這柏油馬路吧，擴了又擴，把昔日寬闊的人行道擠成緊貼樓根的一溜小窄條，瞧著就別扭。現在的城市居民可能不挖菜窖了吧？要挖，也沒個地方。他又想起紅樓區。紅樓區是他作為一個男孩子成長的地方，可成長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仍完好地滯留在那，依舊鮮活地保存在哪里。說它昨天剛發生，也不為過。

走過三冶俱樂部，鋼鐵小學到了。紅樓離自己不遠了。站在十字路口，寶峰感到悶得慌。自己的母校鋼鐵小學已名存實亡，連十字路口那四大片楊樹林子也不見了，皆代之以鋼筋水泥建筑！在寶峰眼里它們是丑陋的，雖然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仍然無法接受。樹林子里的歌聲沒了，笑鬧聲更談不上。現在的孩子們還打雪仗么？即使下了雪，也沒地方堆雪人了。紅樓近在眼前，他卻止步不前。他是注定尋找不到歌聲的，他也不是為了聽歌而來。站在路燈下，他想找人，找來找去，他找到了衣兜里的移動電話。他撥了一個號碼。在將通未通的時候，他又阻止了自己的想法。此時此地，他對父母又能說些什么呢？

終于到了。在繞著紅樓區走了一圈之后，寶峰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把紅樓比喻成一個女人，在寶峰進城時她正值少婦，她容光煥發地站在寶峰面前，牽著寶峰的一雙小手逛街看風景，閱歷人生。那時寶峰看她是仰著臉看的，她豐乳肥臀，即使踮著腳尖也只能看到如山峰一般聳起的胸部，只有她偶爾低下頭來，才能看到她那張俊俏的臉。然而，現在她是拄著拐杖的老太婆，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滿臉皺紋，老眼昏花，且衣衫襤褸。現時的寶峰看她只能是俯視了。她老了，她舊了，已不堪入目……

人生果然如此嗎？物是人非，怎不叫人淚濕衣襟呀！

寶峰看到一家小酒館，他本能地推門而進，在一張還算干凈的靠窗的飯桌旁坐了下來。

他要了一瓶青島啤酒和兩個涼菜，自斟自飲。其實他并不餓，今天下午與市政府談得比較順利，共同開發的合同在談判桌上已基本敲定。晚上市長在國際大酒店設宴款待他這個赫赫有名的外商。一番“吹拉彈唱”后，市長頻頻向他敬酒，讓他難以招架，他不得不告饒說晚上還要“微服私訪”。盛宴之后，你說他能餓嗎？在低頭默想間，他嗅到了一股香氣。他抬起頭側臉望去，看到一個熟悉的女子，端著一盤色彩醒目的佳肴裊裊婷婷向自己奔過來。這分明是那個當年的劉巧兒。本店特色菜青椒炒肚片，請先生品嘗。人未到聲音先至。他揉了揉眼睛，向上看去，又向下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肚片青椒，把神穩了穩。他說，我并沒點這道菜呀。咱知道，這是本店的規矩，初次來小店都要送客人這道菜！請問你貴姓？咱姓葉。你是這兒的老板？不是，咱娘是。你娘她姓啥？姓劉。是劉艷麗嗎？你咋知道？我還知道她的小名，叫巧兒是吧？怪了，我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七月初七生的嘛。女孩的臉變了顏色，寶峰比她還要緊張，滿額頭的汗水冒出來。你等一等，我出去透一口氣。寶峰狼狽地站起身，推門而出，站在馬路牙子上。他一邊擦去臉上的汗珠，一邊數著一樓的窗戶。這個小飯店的正是老實孩子劉根舉的家。那女孩也跟了出來。叔叔，你認識咱娘？不但認識，還挺熟哪！這樣吧，你給你媽媽掛一個電話，就說寶峰哥回來了。

寶峰坐在老實孩子劉根舉家的窗前，嘴里嚼著青椒肚片，手握著啤酒杯，心想，這就是我夢想萌芽的地方嗎？現在這個夢想似乎實現了！他現在是在中國前排的富翁，這次來鋼都就是來投資房地產的，開發他念茲在茲的這片紅樓區。

寶峰坐在劉根舉家舊居的窗前，一邊喝著酒，一邊等著劉艷麗的到來。

此刻寶峰浮想聯翩，過去的場景浪一般涌現，上上下下翻滾不止，最后定格在一個紅點上，鮮血！

這是個痛苦的回憶。寶峰他不愿意想起。往事不堪回首。與劉根舉相依為命的妹妹，生長到十四五歲，那胸也隆了，腰也細了，臀也豐滿起來，更可愛的是，那雙秋水般的眼睛顧盼之間，本沒有太多的意思在里邊，可瞧見的人卻從中感受到無盡的情義。劉艷麗的變化，劉根舉當然是感受到了。他決心看護好這朵鮮艷的蓓蕾。這是他的使命，因為家里只他一個男人。他規定她放學以后少出家門，不要穿好看的衣服。他說這是為她好，可花的香氣是包裹不住的。

再說那個跩爪子王越，雖不學無術，可肚子里壞水可多了。他與社會上的流氓勾結，在紅樓區巧取豪奪，打架、掛馬子，樣樣都干。那劉巧兒有了女人味，王越自然看到了。他盯牢了她。

那天，跩爪子王越緊隨劉艷麗鉆進紅樓993第七個門洞，又緊跑幾步在劉艷麗開門時擠進了劉家。劉艷麗說你干么？咱哥沒在家。王越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回答不干么，找你玩玩。我是女生，你找男生玩去！她紅著一張粉臉，堅決地用雙手推搡他出去。這身體貼近的動作，反而鼓舞了他，他的男根下意識猛地勃起。他拉攏了窗簾。她覺到了危險，轉身便去開門想往外邊跑。他把半開的房門撞回到關閉的狀態，餓虎般撲向她。她大聲喊救命！他抱住她，往床上挪，她死命不從，繼續喊救命。無奈他的力氣太大了，她掙脫不掉他，并漸漸趨于弱勢。他得了勢。這時，有人敲窗戶玻璃，聲音猛烈。透過窗簾縫隙王越看到半張女孩的臉貼在玻璃上。王越止住了下身的動作，罵道：黃潔，你給老子走開！你個傻丑逼，你沒見過你爸和你媽操逼嘛！窗戶外的臉消失了。屋子里的劉巧兒更無助、更凄慘了。

劉根舉知道此事，心痛欲裂決意報復。他讓自己的妹妹劉巧兒按計行事，把強奸少女犯王越騙到家里。王越不知死期已至，以為上次得了手，今個兒又會重溫舊夢。劉艷麗開門讓他先進去，她說她先去廚房燒一壺水。王越心里美滋滋的。他見窗戶簾擋得嚴絲合縫，心想，乖丫頭有你的，真有你的！沒想到黑暗中，他的頭被人劈開了。那是人世間最仇恨的砍伐！

后來，未滿十八歲的少年犯劉根舉，在看守所企圖越獄，黑暗中，被亂槍打死了。

這個故事，要鋪墊的東西很多，有許多細枝末節，比如劉根舉曾找過同班同學黃潔，也曾找過寶峰。他請求寶峰在他無能為力的情況下，盡可能照顧他的妹妹劉巧兒。當時寶峰沒聽懂他的話，權當謎語擱在那兒了。后來寶峰經常夢見劉根舉當時的那張苦臉。此刻寶峰的啤酒杯里，映照出來并漸顯漸大的圖像，正是這張苦臉。寶峰感到小飯店變得灰暗陰森起來。

這時，巧兒的女兒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寶峰問你媽媽快到了吧？她不來了。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車打了一半路，又走回去了。奇怪？寶峰一時悵然若失，不知說啥好。咱也感到她今天不正常！嗨，你們大人真復雜。她給咱打電話說，她不來了。她讓咱好好招待你，她說今天的酒菜不收錢算她請你的。你媽媽還說了些什么？好像沒有了。咋好像？還是不說了吧。不爽快，咋現在的年輕人也變得復雜啦！寶峰緊追不舍。她在電話里哭了。

寶峰走在昔日的勝利路上，他有些后悔他自己的莽撞。今天晚上的故地重游，落幕實在大出所料，收得不太好。咋鬧個不堪重負呢？錯，錯，錯！他回首紅樓，有淚花在眼眶里打轉。現時，要想幫助這對母女，他只能在動遷房上做文章了。與巧兒的女兒談話中，寶峰知道劉艷麗是白長了一張富貴臉了。一生的不如意緊隨著。巧兒沒考上大學。母親提前退休，她頂了崗。母親找了老伴，她卻嫁不出去。在紅樓誰不知道她少女時被強暴懷孕的故事呢。后來，好不容易嫁出去了，生了個女兒，丈夫又離她而去。千辛萬苦把孩子拉扯大，她又下崗失業了！沒辦法學著別人的樣子開了家小酒店，雖生意還過得去，但自己卻沒了住的地方，只好厚著臉皮擠到母親家里去。貧民社會，人窮志短啊。她的下一代恐怕也要走她的老路。女兒初中沒畢業就在小店里打雜了，看她的心思是不打算再上學讀書了，說讀書沒用，苦不說，即使考上大學也交不起學費，即使交得起學費讀完大學也找不到工作。然而，就在眼下，她們母女倆對小飯店的一點點期望，也即將被他孟寶峰徹底打破——紅樓區將在這座城市永遠消失！三個月后，她們就得離開這里去另謀生路了。這塊地皮上，將蓋起一個現代化的養老中心。這就是他寶峰回報哺育他的鋼都的美好藍圖。可此時，他感到自己的美好愿望在巧兒的母女面前，顯得不再那么崇高了。他的腿有些軟。他不得已在靠近路邊的一家銀行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打電話叫自己的寶馬過來。

坐在銀行的門前，他仰首側目，紅樓就在燈火闌珊處。面對憔悴不堪的紅樓，心里沉甸甸的。天上的明月雖是圓的，可在寶峰的眼里似乎有了缺損，再沒有三個小時前那么圓潤了。三個小時前，它有著令人神往的一張大白臉啊。他站起身，感覺腿上有了一些力氣，便向馬路邊移去。在他的身子移動的過程中，一輛寶馬悄然停在他的跟前。

寶馬悄然起動了，緩緩移動在紅樓對面的馬路上……【責編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