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的夏天,我回老家,到前院去看本家的二爺。二爺他老了,這一年到五月十八他的生日正好八十有五。皆因兒女們孝順,啥啥活計都不用他,他愿意干啥就干啥。兒女們說,老小孩,小小孩,只要他不鬧人就行了。二爺他人老是老了,但是心不老,他明白。
我爸活著的時候,就經常跟我說,為人處世,還得跟前院你二爺學,你二爺他正直,他勤儉,他明白事兒。就因這個,我對二爺另眼相看,所以,我揀一個晌午飯后的空閑去看他。
我去看他,他也是剛吃完飯,但是沒有睡覺,他說他沒有睡晌午覺的習慣。他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梨樹下,光著膀子在細心地做著一樣活計。老梨樹像個篩子,篩下一片陽光的粒子,這些粒子暴雨般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沒有反應,必是不疼。我看了,知道,他在擰火繩。
火繩這東西,現(xiàn)在已經很少見到了。在我小的時候,我爸就擰過。從五月節(jié)開始,幾乎天天擰,那時在生產隊出工,下工的時候,他幾乎天天都在胳肢窩里夾回一抱野蒿,我爸叫它火蒿。在我看來,它就是艾蒿。我爸說,你說這不對,它們的長相一樣倒是一樣,聞聞,味道也是一樣。不過火蒿就是火蒿,它跟艾蒿不一樣。使火蒿擰的火繩它點著就不滅,使艾蒿擰的火繩它好滅。不信你看看,火蒿葉瘦,艾蒿葉肥,我看看也是。我爸還說,火繩這東西可是好東西,千萬別小看了它。它是個火捻子,燒火整飯可以點灶坑,還可以點煙。到了夏天,黑夜點著它,可以熏蚊子,啥啥蟲子都不招。擱平時,點著它,還可以熏屋子,聽著滿屋子的清香,心里頭踏實,咱是莊戶人家,省了買衛(wèi)生香的錢。在我的老家,管聞也叫聽。這樣,我爸活著的時候,我家的墻上就不斷這樣的火繩。后來,我爸沒了,在我家,火繩也就斷了。
這一回,在二爺家我又見到了這宗東西,我又想起了我爸。于是,我在回家的時候,跟二爺說要一盤火繩也回家點點,二爺給了我好幾盤。送我出門時,二爺說,這可是原汁原味的好東西,別點瞎嘍。
回家,我把它點著,掛在老家的老屋里。關燈,聽著它的味道,看著它幽幽的火頭,越想越多,累累回憶都來追我,讓我無法入睡。
在老屋燒得有些烙得慌的土炕上,在火繩散發(fā)出的略微有些嗆人的幽香中,我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那無疑是一種風聲,從周遭,從天上、還有地下,從我想象的遙遠而又蒼老的一處家園傳來。熟悉而又陌生,溫暖親切,有一種久違了的味道,讓我聯(lián)想到了我媽的乳汁。
我明白,這風肯定不是從南園子刮過來的風,也不是從后院刮過來的風。因為在我的老家,南風是春夏刮過來的;北風是秋冬刮過來的。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屬于風水學當中的癸三丁的向口。大朝陽。這樣的向口,冬天明亮,暖和。夏天雖然發(fā)陰,但是涼快。
所以,從南園子刮過來的風它溫暖,還帶著草木和花的馨香,有春的味道,那是春風。春風我不留它,那不是我不想留它,是留不住。春風短啊,有夏天的風在追著它,有秋風在等著它。從后院刮過來的風它寒冷,它可以掃落家園里所有的葉子,有凄涼的味道,帶著雪花,它太寒冷。我現(xiàn)在聽到的風,它應該是從我的祖先的家園里吹來的,是祖先們遺留下來的。這一脈風跨越千年,一代一代,吹到我這,不敢說它究竟吹了多少年,但它肯定蒼老,有些腐朽的味道。在我聽來,反倒感覺更加清新。
要這樣的話,我決心把它拴住,就使這火繩。讓它在我的身邊,不走,常聽常新,風這東西,一走,往往就會改變方向。
比如讓一堵墻擋一下,讓一座山頂頂,讓一片樹林迎迎,它準保改變方向。我這祖上吹來的風也應該一樣,但它吹了千年,一直沒變。如此才吹到我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它已經顯得無力。它現(xiàn)在的子孫,包括我也包括我的兒子,已經不太認識它了,任憑它在這一輩人的身邊如何的美麗的舞蹈,他們也是視而不見。他們已經忘記了祖先是誰,他們的家園在哪里。其實,就在這里,我們站著的腳底下。
祖先的家園依舊是現(xiàn)在的地方,它沒有改變。山還是現(xiàn)在的山,門前的小河還是現(xiàn)在的小河,但是已經和現(xiàn)在有所不同。
小的時候,我爸他沒少講過,那時候。我爸說,就說掃雪吧,這可是咱們世代相傳的風氣。要是遇一個雪天,人人起早,先是從自家的門前掃起,然后從大門前往外掃,順街掃,掃與東家相接,再掃與西家相接,若是再南北有街的話,也要掃下去。要這樣的話,家家就都掃得相接了,潔白的一個村莊,你說是不是這樣掃過的街道就十分地搶眼?血脈般地相連啊,這樣的話,街上行走的人不都皆大歡喜?那是哪哪家都還記得咱祖先的遺風。這天物是潔白的,是一種純凈,鄉(xiāng)情民風沒變啊,比父老鄉(xiāng)親還親。親如一脈,這一脈里流淌的是滾燙的骨子里的鄉(xiāng)情;這一脈是咱農人們世代受之于泥土大地的真脈,這脈是根,根植于泥土,泥土實在呀,泥土是人的本源呀!
掃完雪,大家伙兒就站在雪地里嘮一會兒嗑兒,然后都笑著回家。這笑不同于以往,這樣的笑含有自豪的幸福成份。畢竟是做了光彩的事嘛,大人歡喜,家里的媳婦也歡喜,孩子們也歡喜,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皆大歡喜。
我爸說,我們小時候,人們遇見了,不管認識不認識,多少都有個話兒,那樣人人都就覺得不見外,你說,要是人人都不見外了,和和氣氣的,不就成了一家子,那多好。
我爸還跟我說過他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情,他有一年秋天在后山上割柴火,有一個人在山下的地里割高粱,晌午了,那個人,不認不熟的,搭眼罩往山上看,可能看見山坡上只有我爸一個人,就拉著長腔,喊,哎,哥們兒,該歇了,下山來吃豆腐。
我爸他正在割柴,聽了,直起腰來,回應說,哎,我?guī)э埩恕D侨撕暗溃瑳鍪惩邏K的,還是來我家吃豆腐吧。我爸他禁不住勸,也沒見外,就去了。
多少年多少年以后,我爸他還記得真亮兒,他說,那人在應付我爸的工夫,他女人已經把一大笊籬雪白滾燙的水豆腐擺上了桌。桌上,除了兩盤菜,一盤是鹽豆,一盤是炒雞蛋。還有鹵,鹵有四樣:墨綠的韭菜花,碧綠的香菜葉,白花花的蒜末,白綠相間的蔥花。一壇老燒酒,兩只大海碗,都倒得浮溜浮溜的,端不起來,就都俯下身子,喝第一口。第一口落肚,滿屋子都是酒的香味和水豆腐的香味。
我爸他們兩人先是文喝,文喝就是慢聲細語,禮貌相讓。喝著喝著,覺著不過癮,他倆就開始武喝,武喝就是拼酒,劃拳。哥倆好,五魁首,六六大順,八匹馬……
我爸說,酒這玩意兒,是個好東西,真是個好東西,喝多了能讓人話也多,越喝越近便,先是我爸他們“哥們兒哥們兒”地稱呼,其后就變成了“兄弟”、“大哥”。我爸他倆先是隔桌相對而坐,喝著喝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坐到了一起,搬脖子摟腰,一遍一遍地握手了。
第二天,我媽問他,他是咱的啥親戚,那樣不見外?我爸他撓撓頭,說,我也不知道,連姓啥都不知道。
我爸活著的時候,他沒少說我,為人要善良。老實人常在。就為這,我爸曾經讓我氣哭過。那年我已經二十六歲,我爸他七十二歲,在七十三歲那年,他去世了。在一次喝酒時,我喝多了,跟他說,你這輩子活得窩囊,我要背叛你,一定要背叛你。我爸說,小子,你別這樣,老實人常在。我說,我不,我不能學你,于是,我爸他哭了。他的眼淚二十幾年了,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流淌,在我的心靈的荒原上流淌。
最終,我沒能背叛我爸,沒能背叛的原因,是因為后來我走出了山村,走進了城市,環(huán)境和人情關系的改變,讓我深深地感悟到了我爸的人生的內涵。
我折服于他的善良而又睿智,心靈有如一捧泥土般實在而散發(fā)著一種氣息,這氣息容留在他周遭刮起的風里,這風就不失去有著數千年前,甚至數萬年前的那種氣息了,它真實純凈啊,讓不管是幾千輩子的先人還是幾百輩子的后人聽到,都說:好!
這風,就是我在老家,老家的老屋里聽到的,就是我要使火繩拴住的那脈風啊。
在回城的時候,我?guī)Щ亓肆硗庖粭l沒舍得點燃的火繩。我要把它掛在城市里的一堵墻壁上,好讓那一脈風,在現(xiàn)在的世界里也徘徊不去,并且,不會改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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