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個具有保守傾向的組織,大學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中危機重重。在知性邏輯取向下,經典理念式微,大學日益成為純粹的科學探究場所或經濟發展動力站。20世紀80年代以后,后現代主義興起。后現代主義主張自由、多元與寬容,這些主張看似能夠消解現代性加之于大學的知性枷鎖,但由于自由、多元與寬容的“兩面派”屬性,現代大學面臨著進一步的碎片化,且逐漸習慣于碎片化的風險。未來要超越現代大學的危機,必須將大學重建為一個相互批判空間的中心,進而成為公民社會的重鎮。
關鍵詞:現代性;后現代性;現代大學;危機
危機與合法性是分析大學演進的重要范疇。由于合法性的喪失,中世紀大學經歷過漫長的“冰河期”。但自19世紀以來,大學逐漸從近代走向現代,實現了偉大復興,并最終成為人類社會知識生產的最重要的制度性場所。二戰以后,伴隨著民族國家的獨立浪潮,大學作為一種教育制度在全球范圍內迅速普及,并在戰后重建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今天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凡有高等教育的地方均可看到歐洲大學凱旋的身影。但正如戰爭有慘敗也有“慘勝”一樣,西方模式的大學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也為現代大學埋下了危機的種子。正是因為現代大學在社會發展中獲得了巨大成功,從而給自己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隨著大學入學人數的增多,市場化程度的加深,現代化的進一步推進,從而使得現代大學危機四伏。因此,可以說今天對于大學而言,既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表面上,現代大學在這個時代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逐漸從社會的邊緣走向中心,但實質上,大學在收獲這些成功的同時,也失去了很多,比如理念的淡化,精神的式微,道德的沉淪,制度的僵化,學術共同體的分裂等等,以致于現代大學變得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真正的大學。那么,現代大學危機的根源在哪里呢?現代大學能否順利度過危機并迎來再次的復興呢?
一、現代大學危機的含義
19世紀以降,現代大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日益成為社會機構中不可或缺的組織制度。今天在英才主義情結的糾纏下,大學作為一種教育制度更是逐漸成為一個神話。就像理性、科學和其他的神話一樣,今天人們對于大學寄予了太多的幻想與期望,甚至無法想象還能有什么樣的組織機構可以替代大學在當今社會中所擔當的作用與發揮的功能。當然,也正由于這種理性的自負所衍生的想象力的缺乏進而導致了今天大學改革的無所適從。事物發展總是辯證的,猶如人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一樣,一個組織、一種制度同樣如此。當一個組織變得日益重要、無可替代之時,可能也就是其危機四伏、最為危險的時候。道理很簡單,任何組織都有不可承受之重。
近代以來在現代性的主導下大學不斷取得成功,從近代過渡到現代。按照“現代”固有的“靜止的不可能性”的邏輯,現代大學的每一次成功都激勵著下一次更大的成功。伴隨著一次次的成功,傳統大學外部與內部邊界不斷被突破。伴隨著現代大學外部功能的逐漸增多,其內部的組織機構逐漸分裂、破碎。克拉克·克爾甚至認為,現代大學僅僅是由中央供暖系統聯系起來的一幢幢建筑而已。在“全能主義”(totalitarism)主導的現代社會,隨著功能與意義的碎片化,現代大學在公眾眼中逐漸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組織。而隨著大學功能的不斷泛化,面臨的后果越來越嚴重。大學眼前的成功越是巨大,其發展的前景越是難以把握。“難題的解決導致了難題的產生。追求秩序的行動產生出新的混亂領域。進步首先包含著對昨日解題方式的淘汰。”[1]最終,一旦大學的功能分化、增多到不堪重負之時,或介入到不宜介入領域之時,或社會與政府的欲望無法得到及時滿足之時,大學的失敗也就不可避免。
歷史上,“從19世紀末開始,科學知識的‘危機’便表現了種種跡象。危機并不來自科學出乎意料的迅猛發展,這種發展本身也是技術進步和資本主義擴張的結果。危機來自知識合法性原則的內在侵蝕”[2]。后來伴隨著美國研究型大學的興起,現代化的進一步推進,在改革的名義下這次合法性危機被順利化解。受到路徑依賴的影響,每當大學顯出“制度疲勞”的跡象時,對于大學的針對性改革總是成為政府與大學的首選策略。政府里的官僚與代表經濟利益的企業界總是迷信,通過改革大學一定可以重顯生機,可以滿足政府與社會的所有“要求”(這種“要求”是一種欲望與需要的混合物)。即便是政府與企業之外的人們也總是樂于相信,對于大學,改革猶如補藥,可以使其重現青春,活力無限;但事實上由于理念的偏差,有時補藥也會變成毒藥,使得現代大學只能是表面繁榮,而精神卻逐漸枯萎。1968年世界范圍內由“學潮”所引發的現代大學危機影響深遠且教訓深刻。“學生的反叛政治化了大學教育系統本質,批判了把知識當成獲取權力和統治之工具的做法。他們攻擊大學制度那種令人愚鈍的官僚主義性質和強制性的一致,攻擊它的專業化、條塊化(compartmentalized)的、與真實存在毫不相干的知識。不僅如此,學生們還把大學看成是壓迫性資本主義社會的微型縮影。”[3]對于這場20世紀70年代前后由于學生運動的惡化以及經濟蕭條所引發的大學危機,著名社會學家約瑟夫·本戴維曾經借用涂爾干“失范”(anomie)的概念加以描述。本戴維認為:“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對高教迅速擴張的需求引發了對就業的樂觀預測,產生了‘知識可以轉變為財富’的新信念,至少,人們認為知識可以轉化為任何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隨著60年代末高等教育發展減速,學生的激進主義打破了學術界的平靜,這種樂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悲觀的態度:有人預言西方科學將衰落,如同精英高等教育大眾化了一樣。”[4]今天的中國,伴隨著高等教育迅速擴張而進入大學的一代,不也正面臨著和西方20世紀70年代前后幾乎相同的困境嗎?
胡塞爾在《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一書的開篇中曾經寫道:“我必須估計到,在這個致力于科學的場所,‘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心理學’這個演講題目就已經會引起反對意見了。我們真的能夠談論我們的科學的危機嗎?現在經常聽到的這種說法是不是一種夸張之辭呢?”對此,胡塞爾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認為,所謂“科學危機所指的無非是,科學的真正科學性,即它為自己提出任務以及為實現這些任務而制定方法論的整個方式,成為不可能的了”[5]。今天論述“現代大學的危機”面臨著類似的境況。在現代大學已經成為工業社會的軸心機構,并日益走入社會中心的今天,“我們真的能夠談論我們的現代大學的危機嗎”?我們所說的現代大學的危機“是不是一種夸張之辭呢”?但正如當年胡塞爾在科學日益走向繁榮之時對于歐洲科學危機的討論一樣,今天現代大學在成功的背后同樣面臨著嚴重的危機。這種危機如果沿用胡塞爾對于科學危機的定義方式,不妨描述為:“現代大學危機所指的無非是,現代大學之所以為大學的合法性,即它為自己提出任務以及為實現這些任務而提出的理念與設計的制度,成為不可能的了。”如果說胡塞爾當年批評歐洲科學危機主要是源于科學喪失了對于生活的意義,那么,現代大學危機也同樣如此。今天大學逐漸成為科學的奴隸,逐漸遠離人類的精神與生活世界。借用托馬斯·庫恩的“范式”概念,現代大學危機乃是一種“范式危機”。作為一種范式危機,所謂現代大學危機就意味著如果我們不能超越現代性邏輯對于現代大學中“現代”一詞內涵的“鎖定”,現代大學“不可能走得太遠”。換言之,今天的現代大學如果繼續沿著現代性邏輯運行下去,當其現代性特征達到極致之際,也就是現代大學像白堊紀恐龍一樣走向滅絕之時。
二、作為現代性后果的大學危機
現代性是一個幽靈,無論你喜歡它還是討厭它,都無法回避它。現代性就像空氣一樣成為人類生活中難以回避的東西。無論“你”如何反對現代性,“你”本身就是現代性的產物。大學作為一個社會機構,同樣無法回避現代性的問題。邏輯上所謂的現代大學就是近代大學為現代性邏輯俘獲后,進而自覺現代化的結果。近代大學的復興源于現代性的附體,沒有現代性的興起就沒有今天的現代大學;但另一方面,現代大學危機同樣源于現代性邏輯。今天如果不能對現代性后果進行及時的補救與矯正,所謂的現代大學也會走上不歸路,甚至最終會異化為人類災難的源泉也未可知。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么,作為現代性后果的現代大學危機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呢?
現代性之于大學的影響首先在于制度的改造。現代大學危機的顯現同樣首先表現在制度層面,即“制度改革依賴癥”。大學制度的形成有兩種,一種是自發秩序,另一種是理性設計。19世紀之前,大學雖然也有經國王或教皇認真籌劃以后才設立的,但大學制度大多還是一種自發秩序,直接沿襲中世紀大學的制度形式。19世紀以后,伴隨著民族國家的興起與普及,現代性主導下的兩分法開始興起,由政府或個人對于大學進行規劃開始成為非常時髦的事情,人們相信完全可以依靠理性,設計出自己想要的大學組織制度。這方面比較典型的例子有:1807年費希特規劃的柏林大學,1808年拿破侖設計的巴黎大學,1810年在洪堡領導下正式成立的柏林大學,以及稍后興起的美國州立大學(其中尤以托馬斯·杰弗遜先生創立的弗吉尼亞大學最為典型)。在整個19世紀和20世紀里,許多國家都曾把柏林大學這種人為設計的組織制度作為建立或改革本國高等教育模式的最優選擇。現在回頭來看,這些以柏林大學為原型的現代大學的先驅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人的理性開始直接影響大學的發展,甚至于直接轉化為具體的大學制度安排。自此以后伴隨著現代性邏輯的進一步展開,“近代”與“近代化”被“現代”與“現代化”所取代。大學制度越來越多的具有一種人為性與科層化而非自組織。從此大學開始成為一個徹底的人造物,而不再是一個民間的行會型組織。
按照現代性的邏輯,任何社會秩序在本質上都是人為的,離開了人的理性設計任何社會機構都無法獨立獲得其有序存在的能力。“在整個現代時期,造園或外科姿態均成為制度化了的權勢們——尤其是民族國家的權勢們——所具有的那些態度和政策的特征。”[6]大學也不例外。作為一種組織機構,大學在政治家的眼中也只是待修剪的花草或需要手術的病人。政府有權決定大學是否有“病”,應該如何“治療”;政治家們對于大學應當如何存在,甚至是否存在,擁有最終解釋權。大學發展的歷史證明,正是人類理性的自負埋下了現代大學危機的種子。比如在文革期間,中國大學的停辦就是現代性邏輯與中國式意識形態結合下的獨特產物。而今天世界范圍內大學改革風起云涌,對于改革的渴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有些國家、有些大學甚至不惜用這次改革來否定上一次改革,為改革而改革。這種情況的出現,與其說是源于對大學改革成功的渴望或對大學的“善”意,倒不如說是源于理性的自負更為恰當。在現代性邏輯主導下,出于對理性的自信,政治家們才不停地呼吁并真刀真槍地改革大學。老子講:“治大國若烹小鮮。”大學的發展同樣如此。沒有改革不行,那樣大學會過于保守,但過多的改革對于大學同樣不是什么好事。如果犯上“改革依賴癥”,猶如吸毒上癮一樣,對于大學的發展更是一種災難。凡成功的大學絕不是改革多的大學,更不是為改革而改革,犯有“改革依賴癥”的大學;而是注重傳統,強調穩定,尊重大學內在邏輯的大學。
現代性對于大學復興的第二個貢獻在于自然科學的引入,但自然科學的崛起同樣導致了現代大學的危機。“學術共同體衰落的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展。這不僅由于它的專業術語、假定和結論難以為大眾所理解,也由于其他學科大量地有時甚至是愚蠢地學習它的研究方法,這樣自然科學考慮問題的高度和廣度就減小了。”[7]就科學與大學的關系看,中世紀大學興起以后一直到柏林大學建立初期,科學研究之于大學都是一種閑情逸致,科學不失人文關懷與生活意義,大學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但現代以降,在現代性邏輯的主導下,以自然科學為代表的科學探究不再是閑逸的好奇,而是源于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欲望。為了在征服與控制自然的過程中實現精確化,“現代性將世界的碎片化作為自己的最大的成就,加以炫耀。碎片化是其力量的主要源泉”[8]。由于這種碎片化邏輯盛行,現代大學逐漸喪失了知識的整體性,日益碎片化、原子化。“隨著每一次的連續分化,嫩芽離其原初根莖間的距離就越大,不存在任何水平間的聯結以彌補這種分離。”[9]其結果在大學的內部,通過學科制度化程序,分支學科越來越多,最終大學被眾多分支學科所掏空。大學不再是知識的共同體,而是那些碎片化的知識所共享的一個“保護傘”。昔日知識分子的榮譽稱號被大學教授的學銜所取代。“昔日的自由知識分子變成了大學教師、政府顧問、戰爭專家和官員以及政府福利救濟機構中的官僚。普遍性的騎士變成了醫院、大學、劇院和研究院的捍衛者。”[10]同時,由于生活本身、功能以及意義的碎片化,現代大學失去了成為公共領域的興趣,甚至開始遠離公共性,走向隱蔽的政治化抑或趨于公開的私人化。在現代性張力下,知識分子變成了專業化的大學教授,大學本身或順流而下成為政治統治和經濟發展的工具,或逆流而上徑直走到另一極端,即通過企業精神鑄就營利性大學。
近年來,伴隨應用科學研究在硅谷的巨大成功,現代大學又遭遇到了新的合法性危機。“自然科學和大量涌現的專業學院一起,在校園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設定了大學的發展速度,它為專業技術教育提供課程基礎,它享有廣大的研究支持,它還改變了我們對待知識的態度,事實上是改變了我們對待生活的態度。”[11]伴隨著大學科技創新所帶來的巨大經濟收益,各國紛紛創建各自的大學科技園區,以謀求經濟快速增長。現代大學占有大量的優質資源,應該也可以為國家經濟的發展做出貢獻,但如果走上“經濟主義”的道路,忽視了大學作為一個社會機構更為根本的責任與功用,同樣會造成嚴重后果。伊貝拉希姆·沃德最近就提到了正在發展的“經濟上正確”(economically correct)的專制問題。“在經濟上行得通的原則能夠在政治上、經濟上和人性上行得通;這逐漸地、無情地成了公眾話語的公理。現在,主要行動者不再采取民主的方式控制國家,而是想方設法控制非選舉的、不受限制的、激進地抽離出來的金融集團。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更大的利潤和競爭問題將會使其他所有問題變得無效并喪失合法性。”[12]對于那些正在試圖成為國家經濟發動機的現代大學,對于那些正企圖通過“科技創新”走“學術資本主義”之路的現代大學,沃德關于“經濟上正確”的話語難道不是一個深刻的警醒嗎?
現代性邏輯主導下的科學主義與理性主義是現代大學危機的又一根源。在對現代性與大屠殺的研究中,鮑曼就曾認為:“將目的行動從道德限制中解放出來,現代性便使得種族大屠殺成為可能。現代性盡管不是種族大屠殺的充足理由,但卻是必要條件。”[13]今天二戰的硝煙已經散去,但戰爭的陰影仍在徘徊。在人類通向和平的道路上,大學基本放棄了自身的立場,而成為服務于國家利益與意識形態的工具。伴隨大學科技水平的突飛猛進,如果人類的責任感沒有能夠通過大學教育有相應的提升,由大學科研高度發達所造成的大學危機將轉變成社會的危機,甚至災難。當然,將這些全歸為大學的責任略顯不公,但毫無疑問在這件事情上大學絕對不是無辜的,至少是一個積極的“共謀者”。作為一個擁有悠久傳統的社會機構,大學應該清楚自己的定位,有所為有所不為。人類所需要的大學更應是世俗的教會,更應是精神的天堂;大學應該傳播文明而不僅僅是生產知識、發展技術與創造財富,大學應該培養有道德的人而不僅僅是科學家、政客或商人,大學的科學探究應該受到人文精神與倫理道德的約束,而不是脫離了人的主體約束的純粹技術主義,即因為技術上可以做到,所以就去做。目前來看,現代大學只要對政府與市場的意識形態做出了承諾,并能切實履行這些承諾,帶來政治與經濟收益,政府與市場便會給予大學消極的自由。由于責任感與德性論的缺失,單純由工具理性所主導的消極自由的大學的存在對于社會而言是一個潛在的威脅。這種威脅一方面在于自由將導致大學教育的變質與墮落,另一方面則在于自由將導致大學發展步入歧途。失去理念與信仰的大學,就如沒有羅盤的船。
最后,現代大學的危機還體現在社會科學的失敗上。社會科學的誕生是近代大學復興中至關重要的因素。“和經濟理性和其他功利主義一樣,社會科學是隨著工業資本主義的到來而誕生的一種常識的專業變體。”[14]今天在現代性主導下的社會科學面臨失敗的危險。而社會科學一旦失敗,由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三架馬車所主導的大學學科制度就將崩潰。而一旦這種學科制度崩潰,現代大學制度的崩潰也將為時不遠。今天,社會科學的危機已是不爭的事實。為了應對這種危機,以華勒斯坦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曾展開過深入的研究,并提出了諸如“科際整合”與“開放社會科學”等不同應對的策略。但社會科學面臨的危機整體上也是現代性的危機,對相關問題如果我們不能連根拔起,其他任何策略都無法挽救社會科學于危難之中。今天無論是在人文學科領域中興起的文化研究,還是自然科學領域內的復雜性研究,對于社會科學的復興而言都是遠水難解近渴。在根子上,社會科學是現代性邏輯的產物。今天現代性邏輯已是山窮水盡、危機重重。社會科學不可能繼續繁榮,盡管“它們的的確確帶來了自身知識(self-knowledge),而且它們從未中止提供關于現代社會的、關于一個偶然性社會的、關于眾多社會中一員——即我們的社會——的自身知識”。然而“如果用社會科學的抱負的那些標準來判斷,這種部分成功本身就是失敗”。因為“他們在自信敘述著必然性的同時,將偶然性告知于人;在自信敘述著普遍性的同時,將特定的地方性告知于人;在自信敘述著超越疆界、超越時間的真理的同時,將局限于傳統的詮釋告知于人;在自信敘述著世界的確定性的同時,將人類處境的暫時性告知于人;在自信敘述著自然秩序的同時,將人為設計的矛盾性告知于人”[15]。社會科學如何超越這種現代性危機呢?如果現代大學仍然取向于成為一個高度發達的知性復合體,社會科學必然要沿著普遍理性主義的道路走下去;如果現代大學能夠從知性走向德性,并最終使德性大學成為現實,大學成為德性之家,那么德性論毫無疑問將成為社會科學的最終歸宿。但現代大學的發展方向在哪里呢?這正是我們困惑的。一旦走出現代性危機,現代大學又將歸于何處呢?
三、公民社會與現代大學危機超越
現代性本身就蘊含著對于自身的揚棄,因此可以說,現代性危機直接孕育了后現代性。“后現代性是現代性的成年:后現代性是現代性與其不可能性的妥協,是一種自身監控的現代性——是清醒地拋棄了曾經不知不覺所做的一切的現代性。”[16]既然后現代性是現代性反思的產物,那么從現代走向后現代理應可以化解現代性危機。但由于后現代本身所具有的兩面性,即文明與野蠻同在,真實與虛假共存,風險與機遇也皆有可能。“后現代對現代制度的廢除移走了主動性的最后障礙;但是它也再次揭開了前現代的冷酷無情的無法接受的面孔。”[17]后現代性之于現代大學危機同樣如此。它既可能給現代大學的復興帶來機遇,也使現代大學充滿了另類的風險,甚至有可能加劇現有危機。“后現代性的可怕危險則是它可能會使青春期的現代性所具有的那些已死的(抑或僅僅是冬眠的)抱負得以復蘇,并使自己的同時代者充滿著再次身體力行這些抱負的欲望。”[18]
目前后現代性與現代大學的關聯主要集中于科學觀與知識觀層面,尚未深入制度安排。不過,科學觀與知識觀的變化在為現代大學帶來生機的同時也會極大地動搖經典大學理念與現代大學制度。通過對于真理一元論的解構,后現代社會成為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流動性的社會。在后現代主義的視野中,沿著后現代性邏輯,真理從單數變為復數。在今天的大學里,人們已不再為什么是真理而爭論,而在為應堅持哪種真理或誰的真理而爭論。“如今人們很少聽到哲學家宣稱糾正正常人錯誤的意圖。然而人們聽到了他們大聲地宣布彼此的錯誤及糾正這一錯誤的緊迫性。今天,沿著大學間、學科間的前線,最野蠻的戰役發生了。”[19]與此同時,在后現代主義視野中科學通過“返魅”重新變得具有了人性,講究自由、多樣化與寬容。后現代甚至主張:“科學沒有真理也照樣行得通,甚至更好些,更誠實一點,有著更多的適用性,更大膽更勇敢。反面也是吸引人的,它總是有機會的。”[20]那么,這種知識觀、科學觀與真理觀對于大學所面臨的現代性危機是福是禍呢?后現代主張解構宏大敘事,強調個體性知識與地方性知識。在這種主張下,知識不再以理念的實現或人類的解放為目的,知識只是世俗的工具。“大學和高等教育機構從此需要培養的不是各種理想,而是各種能力:多少醫生、多少某專業的教師、多少工程師、多少管理人員,等等。知識的傳遞似乎不再是為了培養能夠在解放之路上引導民族的精英,而是為了向系統提供能夠在體制所需要的語用學崗位上恰如其分地擔任角色的游戲者。”[21]對此,實用主義者認為,大學回歸世俗生活,是一種進步,代表了大學的發展方向;而保守主義者則認為,大學失去了作為精神家園的資格,大學批判精神式微,經典理念遭到拋棄,后現代大學不具有哲學合法性。由此觀之,后現代性的出現既為大學克服現代性危機提供了機遇,但同時也是機遇與風險并存,甚至風險還會大于機遇。故此,大學要克服現代性危機,必須尋找其他出路。那么,其他的出路何在呢?
在傳統社會或前現代社會中“危機”與“風險”屬于社會發展中的極不正常狀態。社會的常態一直是充滿確定性。在一個具有充分確定性的社會里,財富分配的邏輯與風險分配的邏輯之間成反比,財富可以幫助人們規避風險或化解危機。但在工業社會以后,尤其是在后工業社會階段,財富分配的邏輯與風險分配的邏輯之間失去了直接的聯系,風險成為整個社會共同的危險,危機也成為整個社會共同的危機。這方面環境污染以及可能爆發的核戰爭就是最好的案例。針對這種現實情況,貝克創造性地提出了“風險社會”的概念。他認為,如果說“階級社會的驅動力可以概括為這樣一句話:我餓!風險社會的驅動力則可以表達為:我害怕!焦慮的共同性代替了需求的共同性”[22]。今天伴隨著環境污染問題的全球化以及人類武器系統的不斷升級換代,風險社會已不再只是一個概念或認知范式,而成為一種客觀存在。“在風險社會中,對恐懼和風險的處理成為必要的文化資格,而對這種它所要求的能力的培養,成為了教育制度的核心任務。”[23]這也就意味著,現代大學危機的超越絕不僅是大學自身的事情,它對于整個社會擺脫危機狀態、化解社會風險也有重要的幫助。
貝克所謂的“風險社會”理論精彩地概括了我們當下所處社會的一個極端,但極端不代表全部。真實的社會應是一種光譜狀的存在,其中既有風險社會的影子,也有人類走出風險的希望。從風險社會理論中風險本質上就是知識風險的內涵出發,當下社會“光譜”的另一極端就是所謂的“知識社會”。知識既是風險的根源,也是人類借以走出風險社會的“抓手”。如果說“風險社會”為大學危機的產生與存在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那么知識社會的來臨則為現代大學危機的超越提供了最大的可能。原因在于:從工業社會到知識社會是人類最為重要的轉型。作為對工業社會的超越,由于知識本身的無邊界性,知識社會的到來為實現全球公民社會提供了最佳的契機,為大學超越現代性危機,復興其作為公民社會重鎮的角色提供了歷史性機遇。反觀實踐,今天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公民社會的形成,和諧社會的構建已經提到了政府議事日程表的頂端。在知識社會與公民社會的視野中,大學要超越現代性危機,就必須重新恢復其相對獨立于政治、經濟“場域”之外的,作為公民社會重鎮的角色與身份。在知識社會中,只有立足于或回歸于公民社會之中,大學才能實現與政府、企業以及其他社會組織之間的和諧共處、共生與共治。
在走向公民社會的過程中,處在危機中的現代大學大有可為。在走向公民社會的過程中,通過張揚現代大學的批判精神,不但可以超越大學既有的現代性危機,而且通過人才培養,現代大學還將改變公民社會以及它自己。“所有一切都暗示,在這個新的變革的世紀里,大學不能像白堊紀后期的恐龍那樣只知道仰望若隱若現的星空,而是要有所行動。我不相信大學會絕跡,反而會認為它的有效運行會支持這種變化,盡管這些變化中一些是革命性的,幾乎所有的都是不受歡迎的,還有少數被認為是有害的和破壞性的。”[24]首先,現代大學仍然是進行公民教育的最重要的機構之一。通過大學培養大批公民是全球公民社會得以形成的最重要的人力資源。其次,作為昔日的行會組織,現代大學無疑仍是當今社會結社最為盛行的地方,同時也是人們學習結社藝術的最好的制度性場所;而結社藝術又是公民社會得以存在的最重要的技術手段。其三,作為一個高度自治的組織,大學是一個極富批判精神的場所。而批判精神是公民社會得以存在和發展的最重要的合法性基礎。“為了在危險的知識社會能夠生存,有必要形成這樣的社會空間:即容許懷疑知識并在信賴知識這一意義上的相互批判。”[25]歷史證明,雖然現代社會本身就是一個自我批判型的社會,但出于意識形態等方面的考量以及對于批判本身的誤解,現代大學的批判精神在國家與市場的雙重控制下已逐漸走向沒落。某種意義上,批判精神的沒落既是現代大學危機的標志也是其重要的根源。今天伴隨著知識社會的來臨,重溫大學批判精神,復興大學批判實踐,將現代大學建設成為相互批判空間的中心,并通過說“不”的行動來培育相應的公民文化,以最終促成全球公民社會的實現,將既是大學超越現代性危機的一種途徑,也是檢驗現代大學是否超越危機、實現復興的重要標準。總之,為了能夠超越既有的現代性危機,現代大學必須始終堅守啟蒙的心態,遵循第三部門的制度邏輯,以獨立自主的批判精神純潔社會風氣,引領社會發展,進而促成全球公民社會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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