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曠野上飛馳,暮色中的草原漸漸融入一種幽深的靜美。餞別的酒像一伙非法入侵的壞家伙,在我的胃腸里一路高歌,九曲十八彎地游弋著。聽著同伴因酒精的蠱惑而四起的鼾聲,我的心又飛回了那里……
鄂溫克——一個被世界傳唱的地方。
我是去那里參加內蒙古第十屆“三少”民族文學筆會的。冥冥中我總覺得我和鄂溫克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緣,我和那里有著一個神奇的約定。
果不其然。
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啊?遠謀和灼見凝聚著曠達和文明。慣常的人們在交談中總會互相透露著這樣的信息,尤其是城市文明比較發達的地方。人們會說:你知道嗎?中央的某某領導來了,自治區(省)里的某某要員來了,甚或是譽名中外的某某財團的老總來了……可是,在鄂溫克,我曾聽到了這樣驚喜的聲音,他說,知道嗎?席慕容來了!鮑爾吉·原野來了!僅僅是三天的時間啊!我就聽到了兩次這樣的聲音,再看他們的表情,那是一種沒有任何雕琢和偽飾的最原始、最純情、最真摯的表情啊。
鄂溫克給我的另一個震驚是他們對文化的重視程度。我是一個涉世不深的人,參加過的筆會也不是很多,而這種級別不高,受重視程度卻出人意料的筆會就更沒有過。以往的筆會多數地秉承著“自己的事自己辦”的原則,地方政府最多給予一些財力上的支持,就算是對得起文化了。可是鄂溫克卻不然,我不知道此次筆會地方政府劃撥了多少經費,我不知道伊敏煤電公司給了多少贊助,我只知道,鄂溫克旗四大班子對筆會的關注是我所未見過的,我只知道呼倫貝爾市文聯所給予的支持是我所未想到的。這當然不能否認鄂溫克旗文聯領導人的人格魅力和友情,但更重要的一點透露的卻是當地政府對文化的重視和支持,我覺得他們把發展文化事業,建設精神文明,打造民族文化大市真正地付諸了實踐,而不是停留在嘴上。三天里,旗四大班子領導和市文化局長、文聯負責人出席了歡迎晚宴、開幕式等,聽其談吐,見其儀表,領略其真知灼識,這哪里是少數民族啊?他們對文化的重視遠遠超過了一些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
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啊?坦蕩和真誠中凝結著美善和純情。我是平生第二次和鄂溫克人打交道。第一次是在去年,我們作為東道主舉辦了草原筆會,鄂溫克旗文聯一行五人應邀參加了筆會。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我就被他們豪放不羈的性格,真誠坦蕩的為人,率真自我的人生態度所深深折服了,當時我借著酒的掩飾,大膽地吐露出了自己的心聲,我說,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于是我們成了好朋友,而且是那種跨越民族的、跨越區域的、心靈相通的好朋友,這也是這次成行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想看一看我的朋友在屬于他們自己的那片美麗的土地上的生活狀態,我想看一看賦予他們靈性和真誠的土地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出發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知道這是一個熱愛草原的民族,這是一個重友情的民族,這同樣是一個以酒會友的優秀民族。不勝酒力的我想,為了友情就是喝吐血也不能說半個不字。果不其然,一下車,我的朋友,鄂溫克旗文聯的辦公室主任高娃就將我和我的同事拉進了旗賓館的餐廳,等在那里的鄂溫克旗文聯的全體人員同我們一一握手,一一擁抱,共訴久別深情。50°的巴爾虎酒帶著巨大的殺傷力涌進我的喉管,然后一路前行沖進了我的胃,最后就火火地辣在了那里激蕩。看著他們滿臉的真誠,看著因酒而興奮的臉,看著那清純如嬰兒般的眼睛,我的心醉了,今昔何夕?受農耕文化長久禁錮的我,在酒的作用下,在天底下最清純的友情的感召下,我真的解脫了,我和我的朋友共同舉起友情的酒杯,我和我的朋友共同開懷暢飲,我和我的朋友共同高歌勁舞……我和我親愛的朋友共同享受著人生和這人生帶給我的美好。真是好生奇怪,一向不勝酒力的我竟然一連喝了數杯,而且毫無醉意,清冽的酒喝進嘴里也變得溫順而綿軟了。愚鈍的心智也變得聰穎而活泛起來。我們不停地舉杯,不停地唱歌,不停地交談,而且將交談一直持續到會議的講座上,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過如此深邃的思想,從來沒有過如此高遠的見識,從來沒有過如此流暢的談吐,我甚至覺得自從踏上這片土地,我就脫胎換骨地成了另一個人,而不再是平庸得近于可恥的家伙。就這樣,我們每天喝酒、討論,討論、喝酒,幾乎是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我覺得我真正地活在了精神世界里,毫無污染,毫無矯情,毫無人為的做作……我甚至于渴望人生就此為止吧,這樣的人生是最完滿的了。
人生總是盼著圓滿,其實不圓滿才是真正的人生。
終于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候。我不知道我該怎樣用語言和現存的文字去描述當時的心情,我們圍坐在酒桌前,當然還是酒桌。吃著鮮美的羊肉,喝著清醇的美酒,依然的重敘友情,依然的談笑風生,但我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壓著一股濃濃的離愁別恨。歷史的發展早已用現代文明的利刃磨平了人們心中最美好最神圣的感情,經濟利益的驅使讓人們換上了一副副偽善的面孔,卻將真情和美善狠狠扼殺在良知那片荒蕪的原野上。然而我在這里卻找到了,不是像科幻小說中說的那樣,我也未穿越時空隧道,而是在現代,在呼倫貝爾大草原,在鄂溫克族自治旗,在這些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朋友中,我找到了,那久違了的真情!那一天,他們都喝醉了,席間我悄悄地離座數了數,剛剛15瓶120毫升的“巴爾虎”,這哪夠他們的量啊,我知道他們偉岸的身軀載不動的不是酒啊,而是那深深的離愁。
帶著濃濃的酒意掩飾下的離別之痛,帶著手足相連的深情厚意,我們結束了此次鄂溫克之行。文聯一行五人執意將我們送到了海拉爾車站。我承認我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我看不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好在多少年的農耕文化給予了我些許的麻木和冷漠。可是面對我激情如火的兄弟朋友,那虛偽面紗如颶風下的紙屑,頃刻蹤影皆無。看著那一雙雙難過得淚流滿面的臉,我的心碎了,來自靈魂深處的痛久久地定格在那里。我不知道未來的日子里我還能有歡樂否?
車就要開了,我們再一次擁抱,深情的,久久的,我終于知道了,人就應該這樣活——坦誠,率真,友善……
走進車廂,他們還在一邊流淚一邊給我們唱《我和草原有個約定》。
再見了,我親愛的兄弟,暫別了,我深情的朋友,讓我們共同守著一個美好的約定——再相會!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