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格吉勒卸下了套在勒勒車轅的那頭直喘粗氣的犍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進氈包,一屁股坐在地桌前。
妻子拎來奶茶,倒上一碗遞給他,看著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又倒了一碗,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孩子們悄悄地看著他。
外面的風呼呼地刮著,數(shù)不清的沙粒拍打著氈包,發(fā)出一陣緊一陣慢的“沙沙”聲。
“從前可不是這樣。”呼格吉勒自言自語地發(fā)出了他那像掉了底的奶桶似的喑啞的聲音,從懷里掏出煙袋,又稍微抬起屁股,從掛在“哈那”上的日歷牌上撕下一張日歷紙,卷起煙來。“早先是這樣的么?”呼格吉勒噴了一口濃濃的煙,伸出右手掌撫摸著最小的兒子,那個只有四歲的朝洛蒙的腦袋,繼續(xù)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咱們這兒轉(zhuǎn)圈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草場吶。”說完,把煙送到嘴邊,沉思著。
“那后來呢?”朝洛蒙仰起腦袋問。
“后來呢?后來……后來嘛。”呼格吉勒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伸出夾著煙的左手挨個地點了點其余的九個大小不一的腦袋,苦笑著說,“后來你們這些家伙就像外面的沙子一樣刷刷地刮進了咱們家的包里。”
“看你又在亂說,這能怨孩子們嗎?”妻子笑著說。
“噢哈,這咋能怨孩子們呢?你看看咱這地方,不像城里,要看電視沒有電;想看場電影還得跑幾十里到索木去看。從早干到晚,只有吹燈睡覺,除了生孩子的副業(yè),別的還有啥樂頭兒?”呼格吉勒帶著怨氣地說道。
“啪啦”一聲響,強勁的風刮開了包門。從氈包里向外望去,漫天的黃沙就像受了驚的馬群似地呼嘯著,滾動著。
“從前的風可沒有這么大,沙子也沒有這么多。”呼格吉勒望著包外的風沙訥訥地說。
“可不是嘛,”妻子同意地說,又滿面愁容地道,“咱們家西邊的那個沙坨子越來越大了。”一提起西邊的沙坨子,呼格吉勒的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突然一下子來了很多騎摩托、騎自行車的人,男的女的都有。這些人帶著鐵鍬、鎬頭滿草場地亂挖亂刨,弄得整個草場東一個堆、西一個包的,把好好的草場愣給弄成了一張癩蛤蟆皮。后來,這些人又發(fā)明了一種叫藥叉子的新式工具,南挖一個坑、北挖一個坑的,把草場變成了一張被蛆咬過了的羊皮,大窟窿套小眼。再后來,被春風和秋風一吹,小眼變成大窟窿;大窟窿變成風蝕坑;風蝕坑變成沙坨子。到如今,小風起小沙,大風漫天沙。那些人挖夠了,又不知道轉(zhuǎn)移到哪兒去了。
呼格吉勒曾為阻止那些人,腦袋上挨過一藥叉子。呼格吉勒一想起這些事,就像剛灌了一瓶純糧酒,肚子里火辣辣的。
又一陣狂風,掀起了半邊氈包,刮進來了一陣沙雨,刮翻了外面的勒勒車,車上的四個圓鼓鼓的麻袋滾落下來。其中的兩個麻袋被車網(wǎng)子刮開了口子。呼格吉勒和妻子顧不上被掀開的氈包和驚叫的孩子們,竄出包門撲向那兩條破麻袋。破麻袋里流出來了呼格吉勒剛從索木拉回的,明天全家就要到沙坨子里撒播的優(yōu)良草籽……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