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在大興安嶺被砍伐得南北透亮的今天,算是絕無僅有的世外桃源。
阿迪亞稍稍扭動幾下僵木的身體,把槍和支架放在草叢中,用手指了指一米開外的皮袋。獵犬哈日立刻一躍而起,叼住皮袋放在他的面前。
雖然是夏季,但在半夜的嶺頂上,穿著皮衣仍然冷得直哆嗦。山風搖起陣陣松濤,下半夜潮濕的霧靄陰寒透骨。
阿迪亞坐了起來,從皮袋里掏出酒瓶、饅頭、水壺和香煙。
獵犬哈日斜目瞥了眼主人,故意扭頭向坡下的水泡子張望。
“算了,別裝了?!卑⒌蟻喰÷暢庳煟阔C犬一天沒吃任何食物,從口袋里掏出兩塊肉干扔給哈日。
哈日邊吞食邊搖晃尾巴,向主人表示謝意?;蛟S是見到主人沮喪的面孔,它敏感地察覺到主人此刻的煩躁心情,噏動了一下濕潤的鼻子,眨動幾下黯紅色的眼睛,討好般地望著主人,間或從草叢枝葉的縫隙中瞅瞅前方月光下閃著白光的水泡,輕松地甩動尾巴,仿佛是在安慰主人:別急,沉住氣。
阿迪亞喝了口酒,點燃一支香煙,注視著前方。這是一處四面密林環繞的低洼開闊地,一泓池水靜臥在勺形洼地里。由于山高林密,道路崎嶇,除了悠閑嬉戲在水面上的水鳥及山林中的各種飛禽走獸外,只有極個別獵手知道這妙處所在。但幾十里連馬匹都無法行走的泥濘坡地,實在令人望而生畏。
唉,要糟。他眺望林間上空漸漸出現的黯紅色彩,心里失望地想。經驗告訴他如果第二個早晨仍然一無所獲,那么就意味著失敗。
哈日的耳朵突然間豎了豎,他精神猛然一振,摸出槍放在支架上,瞪著兩只充滿希冀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搜索著前方的水邊。一百五十米,好距離。他得意地想。哪怕是條狼也跑不了——當然,最好是鹿。
晨霧幽靈般地貼著蒿草叢,蛇一樣地纏上林木的枝梢,水面泛出灰白色的亮光,清冷、迷蒙。無風無聲的水面,沒有一絲波紋,活像薩滿服飾上的銅鏡。
他媽的!哈日也會走眼?他愣怔半天,一股淡淡的無以名狀的愁緒襲上心頭。他側頭瞪了哈日一眼,弄得哈日低頭伏進草叢,連氣也不敢喘。
看著哈日那只半截的耳朵,他的腰不由地隱隱作痛。那只黑熊真他媽的厲害!那天不該喝得爛醉。要不是哈日拼命的攔截,自己根本就沒有開第二槍的機會。哈日在黑熊一掌的襲擊中不僅頭部血肉模糊,掉了半只耳朵,身體也騰空而起,翻了十幾個個兒。在致命的槍聲中,黑熊龐大的身軀摔倒的一剎那,還拍斷一根碗口粗的樹枝,砸在自己的腰上……
薩滿的皮鼓和撞擊的銅環一連數日塞滿他的耳鼓,那酷似夢囈般的咒語仿佛是天籟之音,叫他八十高齡的老母如醉如癡。
“孩子,你觸怒了山神?!卑装l蒼蒼的老母責怪兒子。
“我們是山神不怪罪的人?!卑⒌蟻啿环獾卣f。
或許是薩滿遠去的鼓聲起了作用,再不就是自己天生就是山神不怪罪的人。一個月后,他好得很利索,又開始強烈地渴望呼吸山林的空氣,聆聽蟲鳥鹿鳴的聲音。哪怕就是野豬凄厲的嚎叫或是夜半狼嗥,他聽著也心曠神怡舒服無比。當然最令他神往的還是清脆的槍聲……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翻身仰面躺在草叢中,呆呆地望著天空。
四周一片靜謐,靜得出奇,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
他咂咂苦澀的嘴,伸手抻過身邊的幾棵闊葉草,心不在焉地吮吸葉片上晶瑩的露珠,呼吸著清晨山林特有的充滿花草清香的空氣,仰望清澈的碧空,俯瞰山間羊腸子般的小溪,心緒開始好起來。
他想到了好友布克,心里頓時又忐忑不安起來。這塊僅存的狩獵寶地竟是布克發現并告訴了自己。
“哈和木水泡,我已經去過一次。”布克瞪著一雙總是浮腫的眼睛說。
“聽老人們說過。可……那是禁地,山神是要報復的。”阿迪亞雖說心中一動但卻十分猶豫。
布克冷冷一笑,不以為然地說:“老弟,如果不是為了參觀旅游,那片森林早就沒了。觸犯山神的不是咱們,別忘了,咱們的族人幾百年來就是獵人?!?/p>
誘惑與罪孽往往是一對雙胞胎,就像獵槍與獵犬一樣。
阿迪亞坐起身,企圖拋掉煩惱的事。他拉過獵槍,摸著那不知何時歪扭的準星出神。這支獵槍傳了三代,槍托已磨得光滑無比,奇怪的是準星不知是什么時候變歪。雖然說他對自己槍的性能熟悉無比,并不影響使用,可偏偏歪了準星實在是咄咄怪事。因為那不是因磕碰刮形成的,除非有人刻意……
陽光透過樹木茂密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亮。清晨還是冰冷潮濕的氤氳之氣轉眼間變得沉悶燥熱。
露水一退,蚊虻開始出巢,到了它們肆虐的時候。
一只蜜蜂大小的瞎虻趁他不注意之際,在他裸露的手背上狠狠地叮了一下。
他痛得悶哼一聲,抬手拍死了它,搓揉著隱隱作痛的手背。
“準備走吧,伙計。我敢說這個時候如果還有鹿來喝水,這只鹿一定是神經錯亂!”阿迪亞像是喃喃自語。
哈日抬頭望著主人,眼神充滿憂慮。
“你別不信,我敢打賭,如果真有鹿來,我就用手指頭串肉烤給你吃!”
阿迪亞賭氣似地信誓旦旦。
就在他打算收拾東西的時候,察覺褲腳一動,低頭一看是哈日的右爪。
哈日異常緊張、肅穆,趴在草叢中邊向前觀察邊向主人發出警示。
他迅速無聲地翻轉身體,伏在草叢中,雙手有條不紊地架槍、壓子彈……
霧氣彌漫的灌木叢中,傳來陣陣輕微的響動,像枝葉摩擦又像是動物踩在柔軟厚實的松球枯葉上的動靜。
身在下風處的阿迪亞知道,是一只鹿。笨重粗壯的大動物絕不會如此細心膽怯,只有像鹿這樣身體輕盈、動作敏捷的動物才可能如此小心翼翼。
他一邊盯著前方一邊氣定神閑地把露水打濕的頭發捋向腦后。
哈日興奮異常,一只半耳朵完全豎立起來,挺直了脖頸。
兩只細木棍支撐的槍架上,阿迪亞蠕動著身體,選擇了最佳的射擊角度。他甚至做好了一旦一槍不中,可以從容地在距水邊和樹林五十米的開闊地上開第二槍。
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去,一只鹿終于從矮小的樺木林中躥出。
它十分戒備地停在林水之間的空地上,昂著美麗的頭四下顧盼,鼻孔在微風中嗅著。它在用自己與生俱來的超常敏感的耳、鼻、眼器官防范著一切危險。
憑借著頑強的生存能力和肌體特殊功能,它們得以繁衍下來,并與自然界的萬物和諧共存,當然,它們脆弱的一面又恰恰是為生存而去冒險,甚至不惜生命的代價,演繹著動物界的生存悲劇。
它開始向水邊移動,無法對抗清涼泉水的誘惑,它的腳步加快。
穩??!阿迪亞暗暗囑咐自己,最佳的射擊時刻應該是它暢飲甘泉,留連忘返之時。
槍架穩穩地扎進濕潤的泥土中,冷鞘的槍口對著前方,歪斜的準星緊緊鎖定了鹿頭。他前身挺起,蓬亂的長發露出草叢。
哈日前爪伏地,后腿肌肉繃緊,做好一躍而起的姿勢。
一切準備就緒。開槍!阿迪亞命令自己。哪知就在關鍵時刻,他的雙手竟然顫抖起來,眼前一片混沌,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恐懼感。
他對自己這種瞬間的變化驚訝不已,用幾乎麻木的手吃力地擦了擦雙眼。然而越擦越模糊,天地間突然混沌一片,整個山林水泡,還有那只鹿,驀然間飄搖不定……他意識到幻覺的產生正使他失去良機。
媽的,開槍呵,你個混蛋!
他心急如焚,心中大罵自己。就在束手無策時,哈日偏偏鬼使神差地立起身體,朝著身后兇狠地狂吠,如大敵臨近。
他知情不妙,訓練有素的哈日一反常態,肯定有強敵臨近。他哪里還顧得上前面,猛然轉身,調轉槍口,手指套住扳機。
回頭的一瞬間,他驚愕萬分,張大嘴巴,神色既驚恐又迷惑……
對面的草叢中,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蓬頭垢面的漢子,正持槍瞄準自己。木制槍架扎進泥土中,那槍口也在微微顫抖,準星是歪的。一只缺半個耳朵的獵犬正蓄勁兒做撲過來的姿勢……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