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狐貍鎮(zhèn)離山林近,可是離海卻很遠。狐貍鎮(zhèn)上有許多人根本就沒有看過海,更別說海里的螃蟹了。
菊子在狐貍鎮(zhèn)上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她不但見過海,而且還見過海里的螃蟹,不但見過螃蟹,還把它帶回了家,也就是狐貍鎮(zhèn)。
其實沒有螃蟹,菊子在狐貍鎮(zhèn)上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人。菊子在鎮(zhèn)政府上班,雖然她只是鎮(zhèn)政府里做飯的,但也是吃公家飯的人,在狐貍鎮(zhèn)這樣的女人可不多。更重要的是,菊子的男人在大連干活兒,這在狐貍鎮(zhèn)的男人里也不多。雖然他們今年剛剛結婚菊子的男人四喜就走了,但一想到四喜回家時就會大把大把地往家拿錢,人們覺得菊子的獨守空房還是值得的。
四喜自打走后,從沒有說起過大連,更沒有說過要帶菊子去趟大連。所以,當人們問起菊子,你什么時候去趟大連時,菊子總是笑而不答。
但后來不同。
后來的某一天,也就是秋天剛來的時候,四喜破天荒地說,菊子,你來趟大連吧,我這兒的工程快完了。然后,他就在電話里說起那個叫大連的地方,說那兒的樓有多高,路有多寬,車有多擁擠,夜晚有多漂亮,末了,他加上了一句,那大連的海真是個大呀,大得沒邊,海那個藍哪,藍得那個透亮,還有海里的螃蟹,味兒那個鮮哪!
菊子放下電話后在狐貍鎮(zhèn)的街上很雄壯地走上一圈,她的眼睛在眼前狐貍鎮(zhèn)的景象里看出了樓房馬路汽車大海,當然最重要的還有螃蟹。以前,她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那個怪物一樣的東西,但已經記不真切了。她現(xiàn)在只有想象,但她越是想象,螃蟹的模樣就會越模糊,更別說它的味道了。
在去大連前的那幾天里,菊子逢人便說起大連,說起螃蟹,仿佛大連是她的家鄉(xiāng),而螃蟹是她家鄉(xiāng)路邊隨手可得的一把蒿草。
現(xiàn)在,她把這把“蒿草”帶回了家。但這可不是順手在路邊采的。
坐著火車翻過了兩座山跨過了兩條河,再穿過幾個山洞到了大連之后,菊子才知道,她男人四喜的日子遠沒有她想象的好。四喜其實是在大連的工地上做工人,住在工地上的民工棚里。
菊子來了,四喜帶著菊子四處轉,菊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的樓,這么寬的馬路,這么多的人,樓多路多人多卻出奇地干凈,比狐貍鎮(zhèn)那地廣人稀的地方不知要干凈多少倍呢??纱筮B就一樣不好,東西死貴,一瓶礦泉水要三塊錢,一頓飯沒吃啥,花了六七十塊,商場里的東西更是貴得讓人咂舌根,不起眼的一個背心要一千多塊,兩根帶兒的皮涼鞋要六七百,那才用巴掌大的衣料,細繩樣的牛皮,咋賣恁多錢呢?菊子咋想也不明白。一天下來,兩人也沒買啥沒吃啥,就花了二百多,搞得菊子很心疼。
晚上,菊子要在四喜的工棚里睡,為了省倆錢。四喜拿眼狠命地瞪了菊子一眼,又在菊子屁股上偷偷地掐上了一把,菊子就明白四喜的意思了。四喜在工地附近找了一個小旅店,店主說一宿四十塊錢,要是晚上十二點后過來,可以減到二十。四喜心疼錢,菊子更心疼錢。菊子說,要住店行,那我明早就回去。那為啥?四喜急得紅了眼睛。能為啥?這里東西死貴的,我可不在這兒遭這份洋罪了。四喜拗不過菊子,就去火車站買了第二天的票,兩個人在街上轉悠到十二點,才進了房間。
四喜在菊子身上折騰夠了,天也快要亮了。四喜想睡一會兒,菊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推醒了四喜說,我還沒看到大海,還沒吃過螃蟹呢!
四喜把身子蜷成了一個被卷樣,在床上慵懶地滾了兩滾,嘴里咕嚕了一句:我也沒吃過!
菊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把這種不相信用手傳遞到四喜的耳朵上,四喜被拽得生疼,你到大連快一年了,你沒吃過螃蟹?菊子問。四喜霍地爬了起來,拉起菊子說,那螃蟹死貴的,我怎么舍得吃!走,我?guī)阙s海去!
九月的海邊已經很涼了,風很大,空氣中裹著咸腥味。海并沒有像菊子想的,也就是四喜講的那么藍,但菊子見到海時還是驚呆了。菊子從沒有見過那么多水聚在一起,灰蒙蒙的,無邊無際,那一刻,菊子忽然想到家里的洗臉盆,菊子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它,她為它而悲哀,那一刻,菊子想哭。四喜并沒有注意到菊子的表情。他一個人脫掉了鞋,光著腳走到剛退潮的沙灘上,低著頭,用手在地上劃拉著什么。
就在菊子的眼睛潮濕得像漲水的堤壩,馬上就要決堤的時候,四喜像只歡快的兔子一樣跳到菊子的跟前,菊子看著他那副滑稽相,把眼淚笑出了眼眶。
四喜說,菊子,看,螃蟹。四喜到了菊子的面前,跳得似乎更歡實了,仿佛腳底下安了一個彈簧,菊子看了一下四喜的腳,他的十個腳趾頭還好端端地安在腳板上,并沒有什么變化。四喜繼續(xù)叫嚷著,螃蟹螃蟹螃蟹……并把手伸到了菊子的面前。菊子的目光從四喜的腳上挪到了四喜的手上,她不明白,四喜所說的螃蟹在哪里?
終于,菊子在四喜的手指間找到了一只像指甲大小不停跳動的東西,菊子看不清楚,四喜把螃蟹撂在手心上,那個小東西立刻張牙舞爪地活躍起來,在四喜的手掌上橫沖直撞。菊子看著這個八條腿橫著走的小怪物,怎么也無法把這跟螃蟹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更無法把它與鮮美的味道聯(lián)系起來。
四喜剛要把菊子帶走,一艘駁船停到了岸邊,海灘上零零散散來趕海的人立刻聚攏上來,把不大的駁船圍住。船老大把船上的一個大袋子往一個大洗衣盆里一倒,菊子就看到了把四喜手上的小怪物放大了幾十倍的大怪物。
螃蟹是四喜狠了狠心才買下的。二十塊錢一斤,正好是四喜和菊子遛達了半宿省下的數(shù)。四喜想,就當前半宿我住旅店了。
螃蟹一共有八只,船老大問是打包帶走,還是現(xiàn)在就吃。四喜說,打包吧。菊子不明白啥叫打包。只見船老大拿出一個泡沫塑料箱子,用勺子舀了幾瓢海水放在箱子里,把那八只螃蟹倒進去,然后蓋上蓋子,用密封膠條封上,末了,還打上了一個結,算是提手。
菊子看了個真切,覺得那個人像變戲法似的,變出來的一堆大怪物,片刻間又變沒了。菊子想問四喜,為啥讓她把螃蟹帶走,可是四喜話也沒容菊子多說,就拎起箱子拉起菊子,把她連同箱子送到了火車上。
在火車開動的一瞬間,菊子向車窗外的四喜喊,我等你回家一起吃螃蟹!火車的轟鳴聲淹沒了菊子的話,菊子急得眼淚淌了下來,四喜就像海邊的沙礫,在菊子潮水般的眼淚中消失了。
二
菊子還沒有看清楚大連城的模樣,也沒有嘗到螃蟹的味道,就糊里糊涂地被送上了火車。一路上聽著箱子里螃蟹細碎的掙扎聲,菊子回到了狐貍鎮(zhèn)。
菊子是凌晨的時候下的火車。回到家后,菊子膽戰(zhàn)心驚地打開那個箱子,八只螃蟹里居然有四只還活著。菊子很奇怪這種怪物的生命力,她對著那四只螃蟹不知怎么辦才好,就在菊子發(fā)愣的空當,那幾只螃蟹竟然旁若無人地爬出了箱子。
菊子一時間慌了手腳,她伸手抓了幾次,都不知從哪下手,結果被螃蟹把手指頭都夾出血了。菊子忙不迭地拿起一個鍋蓋蓋在箱子上,然后,她忍著疼,把螃蟹一只只地抓回到了箱子里,一數(shù),少了一只,菊子急得都要哭了。她四下張望,只見一只螃蟹大搖大擺地鉆到菊子家的水缸縫里再也不肯出來。
菊子圍著水缸轉了兩圈,以為螃蟹會從另一頭鉆出來,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菊子又找來勺子敲了敲水缸沿,以為螃蟹會害怕,自己乖乖地鉆出來。可是,沒想到這螃蟹是個傻大膽,怎么嚇唬也沒用。剩下的辦法只有一個了,那就是挪水缸。要是四喜在家,這也不算事,四喜有的是力氣,可是菊子不行,缸里裝滿了水,菊子試了試,水缸紋絲沒動。菊子只好找來大桶小桶大盆小盆,把水一瓢瓢地舀出來,就連家里煮飯的大黑鍋也用上了。當她舀完水,正要移動那只大水缸時,發(fā)現(xiàn)那只螃蟹又大搖大擺地晃了出來,把菊子鼻子差點氣歪了。
菊子把這只螃蟹收拾到箱子里,又把水倒回到缸里,已經是滿頭大汗了。她在自己的一頭汗水里坐了一會兒,忽然笑出了聲,她覺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她想著想著就想把螃蟹的事告訴四喜,告訴他螃蟹還活著,她要等他回來吃。手剛放在電話聽筒上,電話就響了起來,菊子興奮地拿起電話說,四喜,螃蟹還活著!電話里卻是一聲大吼,什么螃蟹不螃蟹的,你快到鎮(zhèn)政府來,出事了!菊子聽著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嘴里囁嚅著,四喜,你說啥……什么四喜,我是孫主任,限你五分鐘,馬上到鎮(zhèn)政府。
菊子是被鎮(zhèn)里的那輛破吉普車拉到現(xiàn)場的,現(xiàn)場是火災現(xiàn)場,就在狐貍鎮(zhèn)邊上。
狐貍鎮(zhèn)的邊緣地區(qū)更加靠近山林,山林下一排排的平房,這些平房跟狐貍鎮(zhèn)中心剛剛崛起的幾幢樓房和有些城市化的街道相比,呈現(xiàn)出了村莊的模樣。菊子趕到時,這個村莊正在沸騰著。因為火。
在這片平房里唯一的一幢二層小樓前,吉普車停了下來,菊子差點被那輛破吉普的一路狂奔后的緊急剎車甩出車廂,她的頭撞到了擋風玻璃上,剛要喊疼,卻被不知什么時候跳下車的孫主任一把拽下了車。
其實已經看不到太多的火了,但能看出這里剛剛遭遇了一場大火。這幢二層小樓被一圈院墻圍在當中,此刻正焦黑著面孔,所有的門窗都已經被燒得破損掉了,像一只只被挖去眼珠的黑色眼眶,空洞而絕望地看著這個世界,沒有內容卻又暗示著許多內容。偶爾有火舌從黑洞洞的窗口里鉆出頭來,探頭探腦的,害怕似的,看見人馬上縮回頭去,見不得人的樣子。一股巨大的黑色濃煙正從樓頂上冒出來,整個房屋就像大口喘著粗氣的病人,用喘息維持著僅有的一點生命,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
在這幢二層小樓前的院子里擠滿了人,仿佛整個狐貍鎮(zhèn)的人都來了似的,人擠人,人挨人,十分雜亂。這些人有的手里拿著水桶、臉盆,甚至還有的人手里拿著水瓢、大碗,他們正在雜亂無章地傳遞著對于大火顯得少得可憐的水。更多的人是呆望著,望著眼前的大火顯出了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菊子的眼中沒有這些。當她看到這些的時候,腦子竟然空白掉了,不可理解的是,在這片空白中竟然只有螃蟹的樣子。她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海邊,周圍的人群就像涌在腳邊的潮水,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晃動,而四喜此刻正在不遠處指給她螃蟹看。菊子就在這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狀態(tài)里被孫主任拉到了古鎮(zhèn)長的面前。
古鎮(zhèn)長在人群中顯得很普通很微不足道,他望著眼前的景象,嘴里不斷地默念著,完了,完了。他并沒有注意到孫主任和菊子的到來,而此刻聚攏到他身邊的不止孫主任和菊子,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幾位副鎮(zhèn)長、鎮(zhèn)機關的工作人員、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都聚攏了過來,看著古鎮(zhèn)長的表情。忽然,古鎮(zhèn)長回頭向著派出所的李所長一聲大喊,這里管事的呢,你給我把老板帶過來。菊子在古鎮(zhèn)長的一聲大喝里才回過神來,腦子里螃蟹的影像才換成古鎮(zhèn)長的,菊子這才看到,古鎮(zhèn)長的眼里全是淚水。
李所長帶著兩個民警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李所長說,老板跑了,就剩一些工人了。我把打更的給你帶來了。
古鎮(zhèn)長說,所有鎮(zhèn)政府的都留下來疏散群眾保護現(xiàn)場,李所長,這個事情你負責。
其實用不著疏散,火著完了,現(xiàn)場里的人自然也就沒了興趣,再加上李所長帶著所里的警察一疏導,人們很快就退出了院子。有個別看熱鬧的,也都站在院門外。
菊子被李所長分配把守院墻上的一個窟窿。這個窟窿偶爾會有看熱鬧的人探進頭來,他們想用這種方式看個究竟。還有些人問菊子里面怎么樣了,到底火是咋起的,死沒死人,這些問題菊子一律說不知道,一來菊子真不知道,二來剛才鎮(zhèn)長開現(xiàn)場會時一再強調,從現(xiàn)在開始要封鎖消息,在事故原因和損失程度沒有查明之前,一切都要嚴格保密。
狐貍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在鎮(zhèn)政府里工作的算上鎮(zhèn)長、書記、副鎮(zhèn)長、一般的工作人員、打更的、司機、做飯的才二十來個人。這二十來個人此刻都聚集在院子當中,因為忙亂,院子里充滿了腳步聲,十幾個人就變成了幾十個人。菊子偶爾也會回過頭望一望,樓上的濃煙正在散去,鎮(zhèn)長和幾個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不知從哪弄來了安全帽,看樣子是準備進到樓里去,那桔紅色的帽子在黑灰色的殘垣斷壁的背景下很扎人的眼。他們在一起議論著什么,因為周圍太嘈雜,菊子根本聽不見。不一會兒,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車駛進了大院,車上跳下來兩個醫(yī)生和幾個護士,他們相跟著一起進了樓。菊子回過頭來沒有再看。
三
回到家里,菊子還在不斷地嘔。事實上,自從看到那些尸體以后她已經嘔過無數(shù)次了。剛開始嘔出來的還是食物,后來的干脆都是水了。
本來,那些尸體是不該菊子看到的,她正安心地守著那個窟窿,她用耳朵摸著,似乎有沉悶的腳步聲從樓里傳了出來,偶爾還伴著細碎的瓦礫聲,院子里偶爾會有一兩聲狗叫,那是這個院子的看門狗,狗的叫聲顯得這個院子更加空蕩而恐怖了。
不一會兒,院子里重又有了腳步聲,菊子忍不住回過頭去。只見兩個人抬著一副擔架走出來,擔架上蓋著白被單,他們來到院子當中,把擔架放下,把白被單連同白被單底下的東西抬下?lián)?。菊子心里猛地一悸,她馬上意識到,那是被燒死的人。菊子強忍著害怕轉過身來,接下來,她看守那個窟窿變得魂不守舍了。
院墻外的人們似乎像菊子一樣意識到了什么,圍墻上頃刻間多了無數(shù)只腦袋,而在菊子守著的這個窟窿里探頭探腦的面孔也越來越多,一聲聲驚嘆從圍墻外傳來:死人了,燒死人了……菊子再也沒敢回頭,后來,她又聽見停在院子里的救護車瘋了一樣駛離了這里,墻外又是一陣驚呼,還有活著的……
應該說,菊子看到那具尸體是因為風,也是因為孫主任。當菊子意識到那是具尸體之后,菊子更加專注地守著這個窟窿,雖然這是一種失神的專注。因為菊子的耳朵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院子里聲音的搜尋。院子里的腳步和著院墻外的議論聲越來越使菊子毛骨悚然,一個、兩個、三個……這時,忽然有人拍了一下菊子的肩膀,菊子打了一個激靈回過身去,一看是孫主任,孫主任在她回身的一瞬間正關切地說,你千萬別回身呀,記住沒有,你一個女同志可別嚇壞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風正好吹起了一具尸體上的白布,于是人群和菊子同時發(fā)出了一聲驚呼,菊子在那一刻馬上蹲下身去嘔了起來。
菊子是因為嘔被遣送回家的。孫主任說,都怨我,都怨我,你趕快回家吧,這個窟窿不用守了,我估計這院也沒人敢進來了。
菊子是一路嘔著回到家的。那具焦黑得沒有人形、像半截木炭似的尸體模樣任她怎么嘔也無法從她的腦子里嘔出去。當她回到家里看到立在地中央的螃蟹箱子時,她腦子里的形象才被螃蟹代替了。
此刻,菊子最想的人當然是四喜。平時沒有事的時候,菊子很少打四喜的手機,菊子怕電話費貴,但今天不同,菊子在撥電話的時候想哭。
四喜那邊嬉皮笑臉的聲音傳過來,咋地了,這么早給我打電話,剛分開就想我了?被四喜這么一笑,菊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的眼淚被四喜一下子笑沒了,她竟然說,螃蟹,螃蟹還活著。說完這話,菊子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四喜在電話那頭更是樂翻了天,他說,傻老婆,螃蟹活著你哭啥?要是它死了,你哭也行呀!菊子說,是死了,我吐了。四喜又樂了,他說,菊子你今天咋地了,螃蟹死了,你也用不著哭呀!還吐了?咋地,剛跟我熱乎完就懷上了,那反應也太快了!
菊子說,有活的,有死的!四喜說,你說啥?菊子說,螃蟹!四喜說,螃蟹你快煮了吧,我聽人說,那東西得活著煮,味鮮,那東西就是吃個新鮮勁兒呢!四喜關于螃蟹新鮮的問題說了一大堆話,菊子沒等四喜說完就說,我等你回來一起吃螃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菊子放下電話后迅速做出了一個決定,啟動家里的電冰箱。冰箱是菊子的陪嫁,在狐貍鎮(zhèn),有冰箱的人家可不多。自從菊子結婚之后,冰箱還一次沒有動過,菊子和四喜兩口人,四喜走后就剩下了菊子一個人,沒有什么飯食金貴到要放進冰箱里。現(xiàn)在,菊子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樣可以放在冰箱里的東西——螃蟹。
菊子把那幾只死螃蟹拿出來放在盆里洗了洗,然后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包好,放進了冰箱里。她插上電源開關,冰箱“嗡”的一聲啟動了,菊子像完成了一項巨大的工程一樣心滿意足,她腦子中尸體的影像似乎暫時被螃蟹代替了,她只有一個念頭,等四喜回來一起吃螃蟹——新鮮的!
可是,菊子暫時的美好又被孫主任的電話打碎了。孫主任說,菊子,你馬上到鎮(zhèn)政府開個緊急會,要求全體人員必須參加。語氣很急,卻是急中帶著沉重的。菊子明白這樣的火災在狐貍鎮(zhèn)是大事,開會當然是這事,她也不敢怠慢,急急地關上了門,走向了鎮(zhèn)政府。
狐貍鎮(zhèn)鎮(zhèn)政府很小,只有三層小樓,有一間簡陋的會議室,里面的會議桌已經很破舊了,在陽光的照射下能夠看到斑駁的油漆下的木頭紋理。
今天主持會的是副鎮(zhèn)長龐龍年,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古鎮(zhèn)長不在,讓菊子覺得很奇怪。果然,龐副鎮(zhèn)長開了腔,他說,狐貍鎮(zhèn)出了忒大的事,古鎮(zhèn)長到縣上跟縣長匯報去了,今天的會由我來主持。
菊子掃視了一下屋里的面孔,果然,屋里不但少了古鎮(zhèn)長,而且還少了司機小張。
龐副鎮(zhèn)長接著說,今天開這個緊急會,我不用說大家也知道會議內容了,那就是關于這場大火?,F(xiàn)在,關于這場大火,我向大伙通報一下情況,下面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大家共同配合。
接下來的講話菊子只聽了一個大概,意思是這次大火的著火地點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民營企業(yè)——永生方便筷廠,也就是那棟著火的二層小樓,起火的原因還沒有查明。這樓一層是生產方便筷子的車間,二層是外地工人睡覺的地方,火起得急,著火以后二樓的工人跑不出去,全都被活活燒死在里面了。這次火災造成的經濟損失并不嚴重,可是……說到這兒,龐副鎮(zhèn)長把話頓了頓,然后語速減慢了,可是……人員傷亡是狐貍鎮(zhèn)歷史上罕見的……
菊子一下子又想到了那具焦黑的尸體,她沒等把話聽完,就又跑到走廊里干嘔了起來。
四
蘭梅是自己找到菊子家的。她找到菊子家的時候,正趕上菊子剛下班。
菊子下了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那幾只還活著的螃蟹搬到院子里,因為她覺得現(xiàn)在她要養(yǎng)好這幾只螃蟹,像伺候她家院子里的那幾只老母雞一樣。夕陽的一點余溫也許會讓螃蟹活得更好些。
蘭梅二十多歲,紅撲撲的臉,豐滿的胸,寬大的臀。她的右手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左手拉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背上背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站在菊子家的院門口,向里面遲疑地張望著。
菊子在抬頭的瞬間看到蘭梅。菊子站起身,迎了過去,還沒等她開口,蘭梅就問,這是四喜家嗎?菊子點了點頭。蘭梅接著說,我男人是四喜的朋友,他叫興達,他叫我到這兒來找他。
菊子在心里合計了一下,興達?像是聽四喜說過,又像是沒有這么個人。一時拿不準該不該讓蘭梅進來。蘭梅笑瞇瞇地看著菊子,臉上染著太陽的顏色,讓人感覺很溫暖。
這時,蘭梅懷里的男孩兒從蘭梅身上滑下來,不由分說沖進了院子,向著裝螃蟹的那個箱子跑去了。因為剛才菊子把箱子打開忘了蓋,正有一只螃蟹從箱子里爬出來,正好被男孩兒看到。蘭梅一著急,拉著老太太追著男孩也進了院子,留下了一臉疑惑的菊子。
男孩兒跑得很快,快到沒等蘭梅抓住他,他就一把手抓住了螃蟹,只聽“哎呀”一聲,接著就是男孩的哭嚎聲,他的手被螃蟹夾出了血。
菊子趕快找來干凈的布條給男孩把手指包上,蘭梅心疼得直咂嘴,老太太蹲著身子摸索著向男孩的頭上摸去,半天才摸到男孩,菊子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是個瞎子。直到菊子把那只爬遠的螃蟹抓回到箱子里,男孩才停止了哭聲,他指著箱子里的螃蟹對蘭梅說,媽,咬人,老妖怪,咬人??粗泻熘鴾I的小臉蛋,蘭梅不好意思地對菊子說,我兒子小寶,他太淘了。菊子笑了,她對小寶說,不是老妖怪,是螃蟹。
于是,螃蟹讓蘭梅一家走進了菊子家的院子。
菊子打電話對四喜說,你是有個朋友叫興達嗎?四喜說,是呀!我以前跟你提起過,他是十里鋪人,原來跟我一起在工地干瓦匠活,后來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腳落下了殘疾,我就介紹他到我們鎮(zhèn)上的方便筷廠當了工人。
方便筷廠?菊子在電話里大叫了一聲,四喜嚇了一跳,說,菊子,你咋地了?沒啥沒啥。興達的媳婦現(xiàn)在在咱家呢,說是興達讓她到我家來的。四喜在電話里樂呵呵的,那你就好好招待她吧,不是外人。
哦。菊子放下了電話。剛才一聽到方便筷廠,菊子心里一沉,她的腦子里迅速閃過了那具焦黑的尸體。蘭梅站在邊上,還是笑瞇瞇的,她說,我說的沒錯兒吧。
沒錯兒沒錯兒。菊子有些慌張,好像欠了蘭梅什么似的。
我們家在十里鋪,離這還有百十來里呢。家里今年欠收了,地不好種,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和瞎眼的婆婆,也不好過。我捎信兒給興達,興達前兩天說讓我?guī)е⒆雍蛬寔砗傛?zhèn)找他。他說廠子管得嚴,二十四小時不許出廠區(qū),讓我先來你們家落個腳,然后讓我再去找他,他合計著讓我也在狐貍鎮(zhèn)找個活兒干,一家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蘭梅羅嗦了一大氣,菊子都沒有聽進去。她滿腦子都是那具焦黑的尸體,揮都揮不去。
蘭梅最后和氣地說,嫂子,狐貍鎮(zhèn)我剛來,還不熟,你幫我把興達找來行嗎?
不急不急。菊子說,語氣很遲疑。
菊子把蘭梅一家安排在了西屋,她自己住在東屋。西屋自從結婚后,四喜和菊子就沒有住過。西屋大,四喜走后菊子一個人住覺得太空,所以,那里還保持著四喜和菊子結婚時新房的樣子。一鋪大炕,地上的衣柜上還貼著紅喜字,雖然有點褪了顏色,但整間屋子還泛著喜氣。菊子又從炕上的柜子里拿出兩套簇新的被褥、枕頭鋪在了炕上,又在灶里添了一把柴,這間屋子就有了生氣了。
菊子忙著要給蘭梅一家做飯,蘭梅就說,嫂子,你先別忙著燒火,你帶我去找興達吧,要是有地方住,我還興許不麻煩你呢。
菊子一邊往鍋里倒米,一邊說,別急別急,我米下鍋,你在家燒火,我一個人去找興達,晚上,你們一家人就在這里團圓吧,剛才我家四喜說,要我一定要招待好你們呢,你們恁老遠來的。
其實菊子心里一直在打鼓,她很害怕蘭梅知道方便筷廠的事,更怕那些死者當中有一個是興達。
菊子是跑著去找孫主任的。
孫主任家離菊子家不遠,只隔了兩條街,說是街,就是相當于城里的小巷,窄窄的,兩步遠的路,菊子幾分鐘也就跑到了,可是到了孫主任家一打聽,家里人說孫主任還沒回來,還在鎮(zhèn)政府里忙著呢。菊子又一路小跑地去了鎮(zhèn)政府。
政府院子里很靜,本來狐貍鎮(zhèn)就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人口少,不發(fā)達,白天還有一些聲響,到了傍晚,人的腳步聲就像一根針掉進了泥潭里,頃刻間就被黑暗吞噬掉了。
菊子到了政府院子里發(fā)現(xiàn)周圍就像一個深潭樣吞噬著她,像猛獸樣撕咬著她,讓她渾身不自在。她就迫不及待地朝著整個院子里唯一亮燈的三樓鎮(zhèn)長辦公室里走去了。
孫主任和古鎮(zhèn)長顯然被菊子的貿然闖入嚇著了,他們倆停止了正在進行的談話,轉過身來驚恐地看著菊子,仿佛菊子才是這黑夜里的猛獸。菊子張大著嘴巴,臉色緋紅,就像這時天邊的最后一抹落霞。然而,孫主任和古鎮(zhèn)長并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倆同時說,你怎么進來了?他倆甚至忘了稱呼菊子。
菊子并沒有注意到孫主任和古鎮(zhèn)長兩個人臉色的變化,菊子直接走到辦公桌前,因為緊張,她也忘記了稱呼他倆,而是直接說,方便筷廠死的人里面有沒有一個叫興達的?
問完這話,三個人才一起松了口氣。
孫主任讓菊子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他問菊子為啥這么晚跑來問這事,菊子就把蘭梅找到家里的事跟孫主任和古鎮(zhèn)長說了,古鎮(zhèn)長說,你別急,我查查!
古鎮(zhèn)長從桌子上拿出一張紙,在上面掃了一眼,忽然他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住了,片刻他抬起頭來,拿起紙指給菊子看,菊子順著古鎮(zhèn)長的手指看到了一個名字:方興達。
五
菊子是飄著走回家的,她的腦子里不斷閃回著那具焦黑的尸體,所以她在路上又干嘔了幾回,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她的耳邊不斷地回響著古鎮(zhèn)長的話:
菊子,你現(xiàn)在應該明白你肩上的擔子了,蘭梅是第一個到達的死者家屬,雖然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死者又是你丈夫的朋友,所以你要安排好蘭梅的生活,這既盡了朋友之誼,又為鎮(zhèn)里做了工作,一舉兩得呀。現(xiàn)在鎮(zhèn)里正在進一步確定死者的身份,聯(lián)系家屬,安排好賠償撫恤等善后工作,你先不要告訴蘭梅真相,等一切安排就緒再說。
是蘭梅為菊子開的院門。夜深了,蘭梅竟然將院子落了鎖,這讓菊子有種進了別人家門的感覺。蘭梅說,你咋這半天才回呀,興達沒來?說這話的時候,蘭梅將目光落到菊子的身后。菊子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說,沒來,他不在單位,老板派他到縣里火車站貨運場送貨去了,今天可能得住在那邊,等發(fā)完貨才能回來。
哦。蘭梅悻悻的,小寶跟在蘭梅的身后,好看的大眼睛望著菊子說,我爸不回了?晚上沒人給我當馬騎了?菊子摸摸小寶的頭說,晚上,嬸子給你煮螃蟹吃好不?小寶指著院子里的箱子說,吃老妖怪。
菊子給蘭梅一家煮了兩只螃蟹,這螃蟹當然是冰箱里的那兩只,活的螃蟹菊子沒舍得。為了吃螃蟹,菊子又給四喜打了電話,電話一通,菊子就想告訴四喜興達死了,是被燒死的,蘭梅還不知道,想問問他咋辦。可是蘭梅一直在她身邊,她不能說。于是,她顫聲說,四喜,螃蟹咋吃?四喜說,為啥要吃螃蟹呀?不是說要等我回來一起吃嗎?菊子支吾了一聲,才嘆了口氣說,等啥,有你吃的,家里來客了,也沒啥新鮮的,給他們嘗嘗鮮吧。四喜就樂了說,好呀,不過你可得留幾個,等我回去和興達下酒的,我這幾天就要回去了,只等著老板算完工錢就走。接著,四喜就告訴菊子螃蟹的吃法,末了,他說,你找著興達了?菊子哽咽著回答,找著了。
螃蟹從鍋里拿出來的時候是紅色的,這是菊子和蘭梅都沒想到的。小寶說,紅了,老妖怪紅了!小寶的奶奶因為看不見就問,啥紅了?蘭梅笑呵呵地說,是螃蟹,螃蟹熟了是紅色的。然后蘭梅糾正小寶說,是死了!螃蟹死了。
菊子望著螃蟹出了好一會兒神,她胡思亂想到,興達也紅了。
菊子和蘭梅一家坐在一起為怎么吃螃蟹犯了愁,望著那紅紅的堅硬如一塊石頭似的東西,不知道從哪里下嘴。菊子拿起一個,螃蟹還溫熱著呢,它邊緣有刺,狠狠地扎了菊子一下,菊子把那只螃蟹抖到了桌子上,螃蟹一下子翻了殼,露出了雪白的肚皮,小寶抓起來就用牙齒去咬,沒有咬動,他氣得把螃蟹摔在了飯桌上罵著,這是什么老妖怪,吃也吃不動。
菊子就看到螃蟹的殼上留下了一排小小的牙齒印。
螃蟹被菊子拿到了廚房的菜板上,菊子拿著菜刀使出平時劈柴的勁頭對準螃蟹就是一下,螃蟹在菊子的威力下碎成了兩半,菊子就看到了螃蟹殼里細嫩的肉了。
菊子把成了兩半的螃蟹拿到桌子上去,用筷子挖出了白嫩的肉,肉很少,只有耳朵眼大小,她把它夾到了小寶的勺里,小寶小心地放在嘴里,樣子很珍惜,可嚼了沒有兩下就吐在桌子上說,臭。
菊子拿起一點肉也嘗了一下,是不好吃,說不好的味道,不是臭。但她強忍著咽了下去說,好吃。蘭梅看著菊子的表情,也挖出一塊肉,放在嘴里細細地品嘗起來,菊子看蘭梅的表情,起初,蘭梅的臉還是平靜的,就像晚上的一輪月亮,然后,這輪月亮打了褶兒,就有點像肉餡的包子了。菊子忙說,蘭梅,不好吃就吐了吧。這句話卻好像是一道符咒罩住了蘭梅,蘭梅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后她說,好吃。小寶的奶奶聽見好吃,也用手摸索著,蘭梅就遞給老太太一塊,老太太剛一沾嘴,就馬上吐了出來,這東西,不是味兒。
菊子和蘭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著苦笑了一下。
菊子是伴著螃蟹咸腥的氣味躺下的。西屋里已經沒有了響動,想必蘭梅、小寶和小寶奶奶早該睡著了。菊子沒有掛窗簾,好看的月光水一樣流進來,螃蟹的味道讓菊子想起了海,想起了四喜。
菊子起身下了地,輕手輕腳地來到西屋的門口,她貼著門縫向里面望去,果然,蘭梅一家躺在炕上睡著了,小寶的小臉在月光下泛著象牙色的光。
菊子回到屋里抄起了電話,電話響了許多聲,卻沒有回應。菊子心里毛毛的,像是有一只小手在心里抓。她放下電話坐在炕上呆坐了一會兒,腦子里飛快地閃過那焦黑的尸體,仿佛是四喜躺在那個方便筷廠的院子里。菊子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菊子抄起電話聽到里面四喜喂喂的聲音,她一下子哭出了聲。
菊子說,四喜,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四喜在電話里吼了起來,菊子,你瞎胡嘞啥呢,我活得好好的。菊子說,你啥時候回來?四喜說,回來個屁,這邊出了點差頭,過些日子吧。菊子聽四喜的語氣,就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可不知道他為啥生氣。菊子就問,你那頭出了啥事呀?四喜說,沒啥事,說了你也管不了,還白跟著操心。四喜電話里全是嘈雜的聲音,菊子根本聽不到四喜后面又說了些什么。她對著電話一鼓作氣地說,可我這邊出事了,筷子廠著火了,死了好多人,興達死了,她媳婦還不知道,她住在咱家,我咋辦——當菊子最后一個字說出口的時候,興達那端的電話已經是空洞的忙音,菊子抬起帶淚的眼睛,蘭梅的身子像影子一樣立在菊子的門口,披著一身的月光。
蘭梅凄厲的哭嚎聲像盤旋在這夜空中的鷹,巨大的羽翼籠罩著這片山林和山林中的這個小鎮(zhèn),久久不愿飛離。
方便筷廠的這幢小樓早已是人去樓空,甚至連瓦片都像是經歷了戰(zhàn)火的考驗靜默地臥著,聾子一樣。周圍的山林中的風聲和著蘭梅的哭聲,那聲音像是在笑。如今能聽懂蘭梅哭聲的,就只有菊子了。菊子將自己肅立成了一個墓碑,陪伴著蘭梅。
興達——興達——,你說話呀,你答應一句,俺來了,俺來看你了,你在哪兒呀,你快說話呀。
小樓被火燒毀的窗口像一張張學舌的嘴,不斷地重復著蘭梅的話,將蘭梅的哭聲擴大到空中。
蘭梅哭了一夜,菊子站了一夜。
六
菊子答應蘭梅幫她找到興達的遺體,讓蘭梅安心在家等消息,她就出了家門。
天氣很好,陽光燦燦的。鎮(zhèn)政府院子也光燦燦的,顯得很溫暖。在鎮(zhèn)政府的門口,菊子遇到了好幾個政府里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急匆匆的樣子,趕早來了。菊子覺得納悶,心里慌慌地往樓里趕。
樓里樓外都是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不少人都是當?shù)厝耍呃壤锪闵⒌財[放著一些辦公桌椅。菊子走進了孫主任的辦公室,一進屋,看見孫主任正在賣力向外搬著桌椅,看見菊子進來,他趕忙招呼菊子幫他往外抬東西。菊子就問孫主任,這是干啥呀?孫主任說,鎮(zhèn)上沒有招待所,鎮(zhèn)政府辦公室臨時改做招待所,接待死者家屬。趕快干吧,鎮(zhèn)長書記在縣上張羅被褥洗涮用品呢,一會兒就回來。下午縣長縣委書記到,死者家屬也到,這下可熱鬧了。
走廊里的那些人是誰呀?
方便筷廠的職工呀,臨時調來幫忙的,老板跑了,他們說是來幫忙,我看沒準要鬧事,這事要大呀!
那到底死了幾個人?菊子一邊幫孫主任抬桌子一邊問。
孫主任遲疑了片刻,說,九個。
天!菊子腳下一絆,身子一歪,差點摔倒。
這事大呀,鎮(zhèn)政府班子指定得全處分了,弄不好縣長的烏紗帽也難保了。
那,那些尸體都在哪呢?
都在縣上的殯儀館呢。聽說得做DNA,那些尸體都燒得不像樣了,像糊家雀。
不一會兒,鎮(zhèn)政府院子里真的像孫主任說的熱鬧了起來,像開了鍋的熱水,潑了滿院都是。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停著好些車,菊子一輛一輛數(shù)過去,一共十三輛,它們大部分是黑色的轎車,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出刺眼的白光。除此之外,還有兩輛警車,車門上標著警察的字樣,藍白的顏色,顯得肅殺逼人。還有一輛車標著新聞采訪的字樣,菊子從來沒有見過。另外就是兩輛大卡車,上面全是床、被、臉盆、衣架,甚至還有電視,好像誰把家搬了來,正有一些人把上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搬進樓里。
孫主任也看到了這些,他對菊子說,咱倆還呆著干啥,趕快干活兒吧。
鎮(zhèn)政府一樓到二樓一共騰出了十來個辦公室,把折疊床臉盆被褥甚至是飯盒牙具都搬了進去,一副過日子的模樣。鎮(zhèn)里又把會議室進行了重新的布置,變成了一個公祭堂。屋子里擺放著花圈,上面寫著挽聯(lián),一個巨大的白底黑字的條幅掛在中間,上面寫著:9·27事故死難者永遠安息!條幅下面沒有照片,只用白紙寫上的死者的名字,放在一個相框里。
鎮(zhèn)政府此時就像一個巨大的蟻穴,人們就像大雨來臨之前忙著搬家的螞蟻,忙碌而慌亂。偶爾,菊子會看到領導模樣的人,鎮(zhèn)長和書記陪著,各屋查看著,當查到菊子這屋的時候,古鎮(zhèn)長指著菊子說,這是我們鎮(zhèn)食堂的董菊,第一位死者家屬就在她家里,是她的朋友,現(xiàn)在這個人還不知道。
古鎮(zhèn)長又指著領導模樣的人說,這是周縣長。
周縣長伸出手來握住菊子的手說,人在你家呢?
菊子說,是,不過,她知道了!
古鎮(zhèn)長瞪著眼睛說,咋整地,我不是說讓你先瞞著嗎?啥時候知道的?
菊子像犯了錯誤的孩子,她說,昨兒晚上,我不小心說走了嘴。
那她現(xiàn)在人呢?古鎮(zhèn)長有些急了。
還在我家呢,等信兒呢!
走,我們去看看!周縣長一揮手,所有的人都像工蟻簇擁著蟻王似的走了出去。
菊子從來沒有坐過這么好的車,也從來沒有跟這么大的官坐在一起過,她的身邊就是周縣長,一臉凝重的表情。車在路上滑行,沒有任何的顛簸,這種感覺讓菊子想到微風吹過水面,卻沒有一絲波紋。
車很快到了菊子家門口,小寶還在院子里玩,陽光依然很好,一切都很寧靜的樣子。
當菊子下車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隨同周縣長車來的還有好幾輛車,鎮(zhèn)里的那輛破吉普排在了最后面,這些車停在了門口,引得周圍的鄰居們都從院里走出來看熱鬧。可能是聲音太吵鬧了,小寶抬起頭來,看到這么多人向院子里走,他嚇得向屋子里跑去,歪歪斜斜的,像一只笨拙的小鴨子,他邊跑邊喊,媽,媽,來壞人了,來壞人了!
是菊子陪著蘭梅去認尸體的。
路上,菊子想,縣長這一慰問倒不是什么好事,當他一走進院子,蘭梅拉著小寶急急地從院里奔出來,她也被眼前的陣勢嚇壞了,小寶更是躲到了她的身后,用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一切。
菊子向蘭梅走去,她說,這是縣里的周縣長,他是來慰問你的。
周縣長向前搶了一步,一把握住蘭梅的手,蘭梅嚇得手往回一縮,弄得周縣長挺尷尬,古鎮(zhèn)長忙說,周縣長知道你們家興達的情況,特意來看你來了!
一提到興達,蘭梅好像換了一個人的似的,她在片刻令人窒息的平靜之后,突然瘋了一樣撲向周縣長,好像爆發(fā)的一座火山。她一邊撕扯著周縣長的衣服,一邊不斷地喊著,你還我興達,你還我興達——
周縣長沒有任何躲閃的意思,任憑蘭梅瘋狂的舉動,蘭梅的婆婆從屋子里摸索著走出來,她問,興達咋地了?興達咋地了?
蘭梅再也控制不住了,向著婆婆喊道,興達死了!蘭梅的婆婆當場就昏倒了,被縣長的車送進了鎮(zhèn)里的衛(wèi)生所。
此刻,滿載著家屬的這輛客車正駛向縣里的殯儀館。殯儀館建在郊區(qū),外觀很豪華,四周很空曠。風馳過曠野,呼呼地帶著不規(guī)則的音韻,從身邊掠過。人們從車上下來靜默而蹣跚地走在秋風中。
孫主任、古鎮(zhèn)長帶隊,鎮(zhèn)里為每一戶死者家屬派了一名鎮(zhèn)干部當陪護,另外,鎮(zhèn)衛(wèi)生院派了兩個醫(yī)務人員背著急救箱跟著,大家攙扶著向門里走去。到了門口,蘭梅停下來,把小寶放在菊子懷里就跑進了殯儀館的大廳,小寶在菊子的懷里就像一只曾經在菊子手里掙扎的螃蟹。
菊子帶著小寶在院子里轉悠,小寶不一會兒就在院子里瘋跑了起來,像此刻的風一樣。而菊子的心沒在小寶身上,果然,她聽到了那哭嚎的聲音,成片地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在空曠的四野里回蕩,小寶嚇得趕快跑回到菊子的懷里,用兩只驚恐的大眼睛望著殯儀館高大的房屋,這哭聲就像大連海邊的潮水,洶涌著向菊子撲來,菊子覺得自己恍惚間又回到了海邊,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蘭梅從里面出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出奇的平靜,平靜得好像什么都與她無關。她走過來對菊子說,沒有,這里沒有興達。菊子聽到這話不像出自蘭梅的嘴里,這話好像在別處。
菊子看著蘭梅說,真的沒有,你肯定?
肯定沒有。蘭梅的語氣讓人不容置疑。
你怎么確定的?古鎮(zhèn)長走過來問。
興達的左腳以前在工地上干活摔斷過,粉碎性骨折,里面夾著一塊鋼板。這里面的人沒有一個人有的。蘭梅的眼睛里跳動著希望的光,使她原本晦暗的臉上有了一些光彩,像閃電劃過菊子的眼,轉瞬間消失了。
七
狐貍鎮(zhèn)的秋天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生了這場火災,它應該是非常令人沉醉的。這里的秋天來得早,九月底,陽光更艷,秋色更濃,遠遠的山林,樹葉的顏色已經顯得非常美了。奇怪的是,在菊子的眼睛里,今年狐貍鎮(zhèn)的秋天還要勝過往年,就像她眼中的畫。這一刻,菊子又想到大連,大連的海沒有狐貍鎮(zhèn)的樹林美,因為海只是藍色,而狐貍鎮(zhèn)的樹木卻是好多種顏色的,就像浸在了一個五彩的大染缸里。
從殯儀館回來后,小寶被交給了一個死者家屬帶著,蘭梅讓菊子領著她去方便筷廠看看。
在路上,菊子一直沒有理解蘭梅的用意,但等她們來到那片焦黑而頹廢的地方的時候,菊子忽然明白了,因為蘭梅已經毫不猶豫地鉆進了那曾經被火洗禮過的二層小樓里。
蘭梅幾乎是一片一片搜索的,她的樣子顯得很專業(yè),這一點菊子沒有想到。自從菊子走進了這個小院里開始,她的心就一直是緊繃著的。她又想到了那些焦黑的尸體,仿佛他們此刻正停在院子里。
外面的陽光很刺眼,所以,一走進這里,菊子的眼前是漆黑一片,像蒙上了一層黑霧,當她適應了這里的黑暗之后,她發(fā)現(xiàn)蘭梅已經像蝸牛一樣爬行在地上翻找著零亂的一切。樓里回響蘭梅翻開瓦礫的聲音和著菊子粗重的呼吸。
不用說,蘭梅在找興達。
她們是從一樓開始找起的,一樓曾經是方便筷廠的車間,原來這里堆積著成千上萬雙的筷子和成堆的要做成筷子的木頭?,F(xiàn)在,筷子都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只有一些簡單的設備還停在原地,其實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能燒的都已經燒沒了,剩下的只是一些鐵制品和磚瓦,想找什么幾乎是一目了然,可是,蘭梅卻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蘭梅先環(huán)視了這個大火過后焦黑而空曠的地方,然后她有時撿起地上的一個碎片,有時撿起半塊磚瓦,有時又用手撥開燒剩下的半截窗框,甚至,她會在地上撿起一根鐵釘,把它舉到窗口底下的陽光里仔細地看看,那樣子有點像田里正要播種的農民正在翻看土質。
一樓很快就找完了,菊子和蘭梅又上了二樓。去二樓要通過一段鐵制的外接樓梯,陽光把這段樓梯的鐵扶手烤得很熱,讓人聯(lián)想起火。二樓是一個空曠的大屋子,雖然是一副面目全非的樣子,但還是能看出這里曾經住過很多人。幾張鐵床架還立在原地,床上還有一層沒有燒盡的東西,燒糊的半截破床板七零八落地搭在床邊上,走了形的臉盆、飯盒、鞋幫子、鐵制的衣架、半塊燒黑的半導體、一個燒壞的小電視機……總之,這一切都在昭示著這里曾經的劫難。
蘭梅一上樓就向里面奔去,她拿起一塊破布條,那布條是紅色的,上面還有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依稀可辨,蘭梅拿著那布條用手慢慢地撫摸起來,抖動的手將那紅色飄揚成了一面小小的風中的旗幟。蘭梅輕輕地舉著這塊紅色的旗幟走向一張床鋪,這張床鋪立在墻角,顯得很孤單,可能是因為在墻角的原因,這張床鋪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張,在這張床上有半條被子,早已被熏黑的被面上那淡粉色的牡丹花依稀可辨,和蘭梅手中的一樣。蘭梅撲向那條被子,將它緊緊地攥在了手里。
那堆舊瓦礫當中沒有興達,這可能是蘭梅已經預料的結果,也是菊子預料到的。
很快鎮(zhèn)政府也組織家屬做了DNA的鑒定,真的像蘭梅所說的,這些遺體里沒有興達。
自從蘭梅得到死者里的確沒有興達的消息后,蘭梅就搬到鎮(zhèn)政府里去住了,菊子也跟著她搬了進去。菊子明白,蘭梅想用這種方式更快地得到興達的消息。
鎮(zhèn)政府里的安置工作顯得有條不紊。死者家屬的賠償標準定到了七萬元,因為死者里沒有興達,所以,蘭梅沒有去填表,也就沒有資格得到賠償金,別的家屬都在默默地處理親人的后事,只有蘭梅顯得很局促,它真的有點像菊子從大連帶回來的螃蟹,在那個狹小的天地里,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但在這種局促的日子里,蘭梅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笑容,這笑容是從嘴角里流出來的,她笑過之后有時會對菊子說,嫂子,我知道興達沒死,興達指定沒死。
自從搬進了鎮(zhèn)政府,因為忙,菊子一直沒給四喜打電話,有一天她撥通了四喜的手機,可是電話里一個柔美的女聲反復說道,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么長時間以來,菊子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對著電話里的女人大喊,他咋關機了?你給我查一查!但不管菊子怎么喊,那個女人還在一直重復著剛才的話,氣得菊子摔了電話。菊子摔了電話后心里就慌慌的了。但慌歸慌,她只有等待。
小寶奶奶因為過度悲傷而住進了鎮(zhèn)衛(wèi)生院,蘭梅每天奔走于醫(yī)院和鎮(zhèn)政府之間。菊子沒有時間想自己的事,她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帶著小寶玩。螃蟹只剩下最小的一只還活著,那只螃蟹被帶到鎮(zhèn)政府蘭梅臨時的家里當了小寶的玩具。
除了帶小寶之外,菊子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幫蘭梅打聽興達的下落。這多少讓菊子有點尷尬,因為以她的身份,她也不好多跟鎮(zhèn)里打聽,可當菊子讓蘭梅去問興達的下落時,蘭梅又是一副猥瑣的樣子,她說,嫂子,你問吧,你是公家人,俺相信你。俺怕官,再說,俺想鎮(zhèn)里能安排好。所以這事就落到了菊子的頭上,她就在蘭梅和鎮(zhèn)政府之間夾著,像個夾餡的菜餑餑。
這些日子鎮(zhèn)政府里一片忙亂,一切正常的工作都無法進行了,全體人員都在做火災的善后處理工作。一二樓是家屬區(qū),成天有家屬哭天搶地,有不滿意的家屬要上訪找縣長,找市長。所以,二樓到三樓的通道上就特意設了警衛(wèi),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鎮(zhèn)派出所的四個警察不夠用,又從別的鎮(zhèn)調來了幾個。周縣長走后,留下一位副縣長主持這邊的工作,這位副縣長連同鎮(zhèn)上的幾位干部就住在三樓。菊子想見鎮(zhèn)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幾天家屬都在議論著,方便筷廠的老板跑了,那個破廠子也燒沒了,鎮(zhèn)政府又窮,這個補償金說是每人七萬,可是最后很難拿到手。家屬里就人心慌慌的,本來安排好的集體追悼會也沒有如期舉行,因為追悼會后就是火化遺體了,而家屬們在沒有拿到足額的撫恤金之前不同意這么草草了事。這些都是菊子在跟蘭梅一起住的這些日子聽到的。
這天,古鎮(zhèn)長下來走進蘭梅臨時的家里,蘭梅正好不在,小寶拿著那只螃蟹在水盆里玩,看見古鎮(zhèn)長走進來,他也沒有抬頭。菊子本來看著小寶,看到古鎮(zhèn)長進來,連忙站了起來,古鎮(zhèn)長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沒有要坐下的意思,他對菊子說,菊子,你上來一趟。
八
從古鎮(zhèn)長辦公室出來,菊子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剛才菊子進了古鎮(zhèn)長的辦公室,空氣中洋溢著凝重的氣息,菊子就有點惶惶的。
古鎮(zhèn)長說,菊子呀,你在鎮(zhèn)政府工作也有幾年了,鎮(zhèn)里面這幾年對你不錯,你的工作也做得挺好,現(xiàn)在這是特殊時期,很重要,蘭梅的事情很棘手,工作還需要你幫鎮(zhèn)里來做呀。
菊子聽著挺疑惑,不知道古鎮(zhèn)長到底要說些什么。
興達我們找到了!古鎮(zhèn)長說得似乎很輕松,可是這話就像錘子一樣砸在菊子的頭上,一下子砸醒了她剛才還有些迷糊的神經。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向門口沖去,她向著走廊里喊:蘭梅——
可是還沒等她把下面的話喊出來,古鎮(zhèn)長早已沖到門口,把她一把抓回來,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然后,她就被按在了沙發(fā)上。
古鎮(zhèn)長說,你還有點組織紀律性沒有,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菊子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她有種非常嚴重的恐慌。她說,鎮(zhèn)長,那你快說,興達在哪兒?
他就在這兒!
菊子說,那還不快點通知蘭梅,快點讓他回家吧,蘭梅都要急死了。
古鎮(zhèn)長說,回啥家,他回不去了。
???!菊子把嘴巴張得好大。她一下子明白回不去的意思是什么了。
古鎮(zhèn)長接著說,現(xiàn)在報上去的死者數(shù)目是九個,加上興達是十個,你知道一場火災死了十個人意味著什么嗎?按照有關規(guī)定,縣一級的領導全部免職,重要責任人要接受刑法的處置。方便筷廠的廠長一直不敢回來,怕的也是這個。他不回來,這事就沒法最后處理,他不回來,他應該交的補償款就不能足額下發(fā)。另一方面,我這個芝麻大的官是啥也不怕,可是縣一級的領導們我們不能不考慮呀。所以出于多方面的考慮,我們現(xiàn)在就報上去九個死者,只能委屈一個人了,我最近才核實這個人是興達……
菊子聽得云里霧里的,古鎮(zhèn)長的音調很輕柔也很語重心長,讓人覺得他做這一切都是那么無可奈何,菊子越聽就越覺得有道理。
古鎮(zhèn)長說,興達的事我們只能秘密處理,我們會考慮多給蘭梅一些補償?shù)?,但我們不好直接出面,這些工作也得由你替鎮(zhèn)里分擔,事情不能聲張出去,但又得通知蘭梅,能不能穩(wěn)住蘭梅的情緒,就看你的了。
菊子出了鎮(zhèn)長的辦公室,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四喜。她覺得事情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不好辦了。菊子回到家里,撥通了四喜的手機,可電話里那個甜蜜的女聲又響了起來,但這次內容完全不一樣了,她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菊子完全慌了,自從上次通完話,已經有一星期沒有四喜的消息了,難不成他也會像興達一樣!菊子放下電話,就撲在炕上哭了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打四喜的電話,可還是跟剛才一樣,菊子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瘋了,她跑回了鎮(zhèn)政府,對蘭梅說,四喜失蹤了,不見了。
兩個女人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心貼得這么近。狐貍鎮(zhèn)的夜變得很靜,鎮(zhèn)政府里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兩個女人身子挨著身子躺在一張床上說話,都想起了從前男人的好,興達的好和四喜的好,說著說著兩個人就又都哭了。
菊子說,好歹興達給你留下了一個念想,一個小寶就夠你想他一輩子了,可是四喜啥也沒給我留下,除了那幾只螃蟹。這時,盆里那只活著的螃蟹好像聽懂了菊子的話,適時地動了一下。
蘭梅說,哪能呢,嫂子,這世上有幾個興達呀,哪有幾個像我一樣苦命的女人哪,咋都能讓咱姐倆給攤上呢。說完,也輕輕地啜泣起來。
菊子說,妹子,咱倆不管死活也要把他倆找到。
菊子很快就找到了四喜,因為第二天早上,四喜就把電話打到了古鎮(zhèn)長的辦公室里,他說他那邊有點事,把電話號碼換了,讓菊子放心,還沒容菊子多問,四喜就匆匆地放了電話。菊子總覺得四喜在電話里慌慌的,好像有事,有很大的事。菊子的心里就慌慌的。菊子又把電話打回去,可是那邊光是振鈴就是沒有人接,菊子只好放下電話。不過,她還是挺高興,心里說,蘭梅說的對,世上沒有幾個興達,可能是這些天因為火災,神經太緊張了,所以才把什么事都往壞上想。
剩下的事情,就是要告訴興達的死訊。菊子一直在考慮怎么跟蘭梅說。菊子出奇地冷靜,現(xiàn)在四喜找到了,興達也找到了??墒撬南策h在天邊卻活著,興達近在眼前卻死了。
菊子接完電話下來,樓下因為家屬的存在,這里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已經有家屬開始在走廊里掛起了洗好的衣服,飯菜味、洗衣粉味甚至是人身上的氣味混合在空氣中。但這里仍是死靜,家屬們經過這幾天已經很平靜,他們都在等著最后的補償,拿到最后的說法,處理完后事他們也將離開了。
回到屋子里后,小寶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蘭梅瞪著眼睛看著菊子,她說,嫂子,你問鎮(zhèn)長沒有?
沒有。菊子輕描淡寫地說。然后菊子就開始跟蘭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菊子問蘭梅婆婆的身子這幾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蘭梅說,我把興達有可能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她了,她就立刻有精神了,她還嚷嚷著要從醫(yī)院出來呢。
哦。菊子說,要不你跟我回家住吧,這里亂糟糟的,也好把你婆婆接回來照顧。
不了,蘭梅說,等找到興達,我們就一起回家了。
九
菊子帶著蘭梅去看了興達。在這之前,小寶奶奶情緒基本穩(wěn)定,病情也好轉了。菊子和蘭梅把她接出了院,同去的還有古鎮(zhèn)長和孫主任,安排好后,古鎮(zhèn)長和孫主任并沒有走,而是等著,菊子就明白他們倆在等什么了,菊子把蘭梅叫出了門外。
菊子是怎么跟蘭梅開口的,菊子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當她提起找到興達的時候,蘭梅的眼中立即閃出一道光,這光曾經出現(xiàn)在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
和蘭梅的這種眼光相碰的那一刻,菊子忽然覺得自己殘酷極了,就像自己把螃蟹帶回家再看著它們一只只死去一樣,是一種殘酷,她說,蘭梅,興達找到了,但他死了。
蘭梅眼中的光馬上熄滅了。不過,她沒有菊子想象得那么激動,而是說,嫂子,你肯定嗎?
菊子說,肯定。
蘭梅說,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菊子說,我現(xiàn)在帶你去看他。
菊子帶著蘭梅出了門,古鎮(zhèn)長和孫主任帶著她們倆到了鎮(zhèn)政府后院的倉庫。這是一間廢舊的倉庫,很久沒有用過的樣子,里面堆著一些廢棄的辦公用品,一只昏黑的電燈泡在倉庫的頭頂上睜著半夢半醒的眼睛。在這些廢舊的東西中間,有一件東西是嶄新的,那就是一只看起來很龐大的冰柜,菊子曾經在鎮(zhèn)政府搬東西的時候看到過,現(xiàn)在它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像一個喘著粗氣的老人,很艱難地活著。
孫主任走過去打開冰柜的門,一股巨大的白霧從里面冒了出來,菊子跟蘭梅走在后面,這股白霧讓她身上的毛孔全都豎了起來,身上和心里一下子全涼了。
冰柜里是興達。
他沒像其他人那樣被燒得面目全非,而是像一個睡著的人一樣,安靜地躺在冰柜里,只是他的手臂和腳上有燒傷的痕跡。蘭梅靜靜地站在冰柜旁邊,她伸出手去,在興達的臉上輕輕地摸著,因為有白霧,興達就像浸在霧中,一點也不真實,蘭梅那只撫摸的手也顯得很不真實。
菊子沒有看到蘭梅流淚,因為菊子的眼睛是模糊的。蘭梅自己合上了冰柜的門。
鎮(zhèn)長和孫主任對蘭梅的解釋跟菊子說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們并沒有說出這可以引起縣里干部們的處分問題,只是說讓蘭梅忍耐幾天,等方便筷廠的老板回來后,再把興達報上去,然后他們問蘭梅有什么要求。
蘭梅說,我要跟他在一起。
從那天起,蘭梅就住在了那個倉庫里,成了一個看倉庫的人。她把家也搬到了那里。
日子變得有一點靜默。菊子現(xiàn)在每天都會跟四喜通一個電話,只有電話通了,聽到了四喜的聲音,菊子心里才踏實,才有心思做別的事情。
很快有了消息,方便筷廠的老板自首了,他變賣了家產,給死者發(fā)了撫恤金,不夠的部分由政府財政補貼,這樣下來,家屬們都穩(wěn)定了,有的已經開始準備回家了。
菊子卻開始變得張惶,因為蘭梅。事情雖然進展到這步,可是也沒見鎮(zhèn)政府有上報興達死亡的意思,不上報,蘭梅就拿不到補償,也得不到相關的待遇。
更可怕的是,蘭梅這些天里從沒有離開過那個倉庫,偶爾,菊子會從后窗里看到小寶在陽光下玩螃蟹,而大部分時間,那個倉庫和它的周圍都是靜悄悄地,好像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似的,足以讓人們忘了蘭梅的存在。
菊子直接去找了鎮(zhèn)長,并沒有通知蘭梅,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事。
古鎮(zhèn)長說,菊子你回去吧,我知道你為啥來的,我會安排的,但她的事不能明著安排。下午的時候,古鎮(zhèn)長又把菊子叫到了辦公室里,他把一個信封遞給了菊子,讓她去交給蘭梅。菊子一看,是一撂錢。
古鎮(zhèn)長說,是兩萬塊錢,其他的,我會慢慢想辦法,只會比別人多,不會比他們少。
菊子給蘭梅送錢去的時候,蘭梅正在給婆婆洗手,這個倉庫已經被蘭梅收拾得很干凈了,幾張破桌子被蘭梅擦得透亮,并排放在了一起,上面放著暖瓶、茶杯、飯盒、筷子等用具,沒有用的東西都被蘭梅用一道白簾隔住了,兩張床是從菊子的屋子里搬過來的,上面鋪著格子床單,那個巨大的冰柜還放在原地,嗡嗡的聲音讓一切顯得很安靜,也很充實。
蘭梅接過錢,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小寶趁蘭梅不注意到枕頭底下去掏,結果不但掏出了那個信封,而且還掏出了一個小瓶子,瓶子上面一個小小的黑色骷髏頭上打著一個紅色的叉,刺得菊子的眼生疼。小寶把那個信封拿在手里,抽出了里面的錢,蘭梅看到,打了小寶一巴掌,錢就散了一地。菊子看著一地紅紅的像紙錢一樣的鈔票和那個小瓶子,覺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實。
菊子說,你想咋樣?蘭梅撿著地上的鈔票,而菊子想去撿那個地上的小瓶子卻被蘭梅先撿到放到了懷里。
蘭梅說,我們一家人現(xiàn)在團圓了,挺好。蘭梅邊撿錢邊說。
這些錢你可以給小寶上學用,鎮(zhèn)上說還會再給,只會比別人多,不會比別人少,只是這事不能公開,你可得想開點。菊子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滿嘴公事公辦的味道,話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蘭梅把錢撿到了信封里,嘴里嘟噥著,這錢其實也沒用。
菊子沒聽懂蘭梅的話,倒是小寶不再哭了,他跑到那個大冰柜旁邊,用盡他的力氣想要把蓋子打開,蘭梅一下子撲了過去,把小寶抱了過來,按在床上就打。小寶像一只小螃蟹似的亂蹦,可還是逃不過蘭梅的巴掌。孩子的哭聲引得小寶奶奶摸了過來,想用身子護著小寶,結果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
蘭梅把小寶奶奶扶到了床上,小寶躲在奶奶的身旁,還在不停地抽泣。菊子忽然覺得自己很尷尬,不知道自己應該跟蘭梅親近好,還是疏遠好。蘭梅忽然說,你家四喜還好吧,最近有信來嗎?
有,天天都通個電話。
那就好。蘭梅又不說話了,菊子只好起身走了。
這段時間四喜雖然有信來,可是菊子心里還是不落實,她生怕四喜那邊有什么事,電話就勤了,有時一天會打上三四個,打得四喜都有些煩了。四喜說,菊子,你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一天打這么多電話。再后來,菊子再打電話,四喜就不接了,四喜越不接,菊子就越覺得有事,電話打得就更勤,結果弄得四喜很生氣,菊子越問四喜出了什么事情,四喜就越是不說。
已經有家屬陸續(xù)離開了,狐貍鎮(zhèn)政府的院子里開始變得越來越安靜。火災的處理結果也出來了,主管消防的副鎮(zhèn)長被撤職,縣里的一位副縣長被處分,方便筷廠廠長被起訴,由于他認罪態(tài)度較好又及時發(fā)放撫恤金,被免于刑事處罰。事情似乎就快過去了,而對于后院倉庫里住著的蘭梅,似乎都要被人遺忘了。
菊子偶爾會去看蘭梅,但兩個人也沒什么話說。自從蘭梅搬到倉庫之后,兩個人中間好像隔著層什么。而菊子現(xiàn)在最關心的還是四喜,因為北方都已經老秋了,田里的莊稼早已經金燦燦、沉甸甸的,就等著人來收割呢。家里還有一塊地,是菊子春上種下的,等著四喜回來收呢。
最后的那只螃蟹也死去了,蘭梅為了這只螃蟹來找過一次菊子,她把這只螃蟹交到了菊子的手中,讓她拿到家里放進冰箱凍上,好等四喜回來吃。蘭梅說,小寶沒有了螃蟹這個玩物,一天到晚嚷著要回家。小寶的奶奶也在說要回十里鋪等興達回家,她雖然跟興達在一間屋子里卻不知道……蘭梅后面的話說得很默然。
菊子接過蘭梅的話頭說,你想咋辦哪?問完之后,菊子覺得自己的話多余了。
蘭梅說,能咋辦呢?只有等。
十
菊子拿著螃蟹回了家,心是空的。她又拿起電話,想告訴四喜螃蟹全死了,但還要等著他回來吃??墒请娫捘穷^卻一直沒有人接。菊子空著的心又懸了起來,像幾只空水桶在里面七上八下的,沒有水,干著。
菊子放下電話,心里想著,蘭梅的事情該咋辦呢?要不就幫著找一找鎮(zhèn)長吧。
菊子拿出兩只螃蟹,想了想,又拿出兩只。這四只螃蟹給鎮(zhèn)長送去,畢竟在狐貍鎮(zhèn),螃蟹是個稀罕物,也好用它跟鎮(zhèn)長拉拉話。這樣一來,冰箱里還剩下兩只,就給四喜留著吧。
菊子把這四只螃蟹上屜蒸了,在這個空當,菊子又打了四喜的電話,可是還跟剛才一樣沒有人接。
當螃蟹那種說不出是好聞還是不好聞的味道出來的時候,菊子就不再打電話了,心里有著淺淺的煩躁。她撤了火,打開鍋蓋,螃蟹們都紅著面孔安靜地臥著。菊子取來一個盤子,把四只螃蟹放在里面,上面蓋上了一個塑料袋,端著走出了房門。
菊子走出院子的時候正有晚霞,但這晚霞已經是夕陽將盡。天空的顏色很美,近處的天空已經墨藍,幾顆星星疏淡地掛在天上。而向遠推去,天空卻是暗紫、灰紫,然后依次是玫瑰紅、桔紅……像一個巧手的媳婦把織成五彩的錦緞披在了天上。風很涼,也很柔,空氣中裹著炊煙的香氣,這一切讓菊子覺得很愜意,心里有了一點平靜。
忽然,在這片五彩的錦緞當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亮光,像是要將這錦緞撕開一角,那亮光是桔紅色的,正好接在天邊。起初,不經意,還以為是天的一片,但慢慢地那片桔紅色在擴大,好像天空在晚霞落了之后馬上就出了朝霞,天就要亮了。那朝霞的出處正是狐貍鎮(zhèn)政府的方向。
接著,在那個方向上傳來了人們的喊聲,著火了,著火了……菊子聽見這個喊聲的時候有點聽不真切,菊子看著遠方又看了看周圍,跟她一樣聽不清楚的人很多,他們都從各家的院子里伸出頭來,向著同一個方向張望著。這些人的反應比菊子快多了,立即有人回家拿出來水桶、水盆之類的東西向鎮(zhèn)政府的方向沖去,嘴里也不停地喊著,著火了,著火了……
菊子本能地跟著他們跑起來,這跑是不由自主的。手里的盤子因為顛簸而抖動著,螃蟹險些掉在地上。菊子第一個想到的是蘭梅。
天紅了,天也亮了。
當菊子趕到鎮(zhèn)政府的時候,鎮(zhèn)政府的院子里已經擠滿了人,這讓菊子回想起幾天前在方便筷廠院子里的擠,所不同的是,那時是火盡后真的天亮,而這里是火光沖天,將黑夜照亮。那里的人們是在看火燒完之后的情景,而這里的人們正在忙著救火。當菊子看到火是從鎮(zhèn)政府后院開始著起的時候,菊子一直下意識端著的螃蟹盤子也無知覺地滑落到地上,那聲響很脆,菊子聽到了,雖然這聲音很快就被周圍的嘈雜聲淹沒掉了。
在這個院子里菊子看到許多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狐貍鎮(zhèn)里的人們菊子是最熟悉的,他們的面孔在火光中無限擴大,在菊子的面前閃來閃去,不真實卻又真實。這些日子在鎮(zhèn)政府里居住的家屬們此時大部分人已經逃到了院子里,他們衣衫不整的,有的拿著被,有的抱著枕頭,有的人手里拎著衣服行李。菊子在這些人當中沒有發(fā)現(xiàn)蘭梅的面孔,也沒有小寶和小寶的奶奶。
火舌剛舔到鎮(zhèn)政府的后房檐,人們已經擁到了后院里,在這些人當中有古鎮(zhèn)長、龐副鎮(zhèn)長、李所長、孫主任……所有在鎮(zhèn)上工作的人都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菊子也跑到后院里,巨大的氣浪幾乎將她沖倒。所幸這晚上沒有風,所以這火還不是很猖狂,人們剛剛對付完一場火災,對眼前的一切好像有了經驗似的,表情凝重,動作敏捷,像訓練有素的消防員。
菊子向著起火的倉庫喊著,蘭梅蘭梅,但這聲音就像剛才裝螃蟹的盤子落地破碎的聲音一樣被淹沒在了嘈雜之中,只有菊子聽得到。菊子向前沖去,被孫主任一把拉了回來。
倉庫的大門緊閉著,唯一的一扇窗也關閉著,火是推開這窗和門的手。倉庫里面沒有任何的聲息,像一塊靜靜燃燒著的石頭,被火燒得通體透明。
沒有人能聽得見菊子帶淚的呼喊,更沒人理會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火上,火本身上。菊子甚至想,可能根本沒有人會想到蘭梅,因為一切都已經被火覆蓋了。
在人們的忙亂之中,菊子選擇了離開,她背對著火越走越遠,她在以逃離的方式走近,因為她越是走遠,越覺得蘭梅也許就在不遠處看著這場火,看著她。這樣,菊子的遠離又有了尋找的味道。她在狐貍鎮(zhèn)的幾條小街里穿行,因為急,她的衣服裹起了風,這風又揚起了她鬢邊的幾絲亂發(fā),很快被她的淚水沾住了。
她心里忐忑不安,這不安是因為盼望,盼望在某一個小街的轉角處,在某座房子的影子里會跟蘭梅撞個滿懷,然后,她就帶她走,逃到離火更遠的地方。
可是沒有。
菊子甚至去了方便筷廠的院子,那里也同樣經歷過火災。菊子覺得沒準蘭梅會在那里,在那里看著火微笑著。因為走近了火而又遠離了火。蘭梅很久沒有真正的笑過了,那里也許是蘭梅該笑的地方。
方便筷廠的院子里依然靜默,用靜默跟遠處火的喧鬧對峙著。那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怒視著的眼睛,努力睜大,卻毫無光彩。
這里也沒有蘭梅。
菊子很喪氣,她沒有選擇返回鎮(zhèn)政府,那火因為少了菊子尋找的鼓舞而顯得垂頭喪氣,天邊很快就淡了下去,天真的黑了。
菊子朝家里走去,她轉過街角,因為恍惚差點被腳邊的一塊大石頭絆倒,她正在生氣誰把石頭放在了道中間,那塊石頭竟然站了起來,菊子一看,竟是蘭梅。
菊子一把抱住蘭梅,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她說,蘭梅你沒事,蘭梅你沒事,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還以為你燒死了呢。
蘭梅很平靜的樣子,她說,嫂子,我要走了,不在這里呆了。我要帶上興達回家去!蘭梅指著不遠處的一輛馬車說。
菊子借著天上月亮的一點光,看到了馬車上蓋著一個床單,床單下露著一雙腳,小寶奶奶抱著熟睡的小寶坐在車上。
蘭梅沒等菊子說話,就一個人坐到了車沿上,趕上了馬車,向著狐貍鎮(zhèn)外的方向走去。
菊子看著走遠了的蘭梅,心里空落落的,她累了也倦了,無心再想蘭梅的馬車是怎樣來的,她又怎樣才能回到家。她來到家門口,手剛搭在門上,門竟然開了,這讓她很奇怪——家里進來人了!她急著奔進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忽然,一個人影從后院轉了出來,他站在房子的黑影里就不動了,定定地看著菊子。
是四喜。瘦了許多的四喜。
菊子急急地奔過去,一抱住四喜說,死鬼,你咋才回來呀!
四喜抱住菊子,許久才說,咱的螃蟹呢?
菊子擦了一把眼淚說,在冰箱里,還有兩只,給你留著呢。
四喜說,吃了吧,啥都白搭,吃到肚里才是咱的。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