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才勝和他的女朋友

我是個畫畫的，因為職業的關系，每年都有兩個月的創作假期，去年我在近郊租了一處住房，想過一段農民畫家的寫生日子。這處房屋在旅順南路的大黑山，騎自行車七八分鐘，拐幾個彎兒就能看到大海。

房屋的主人是一個三十七八的漢子，叫于才勝，剛開始我以為他是農民，其實，他是城里人，戶口所在地跟我還是一個區，中山區。幾年前他從一個真正的農民手中買下了這幾間屋和半畝多地，他在那爿地上搭了一個暖棚，種起了玫瑰和郁金香。黑的郁金香，紅的玫瑰，黑紅兩色，在視覺上給人非常強烈的沖擊感，也壯觀得很。除了種花，他還像模像樣地養了兩頭豬，一只羊，幾只雞和鴨子。院子的空地上種著青菜什么的。但他自己也承認，他與農民有距離。

于才勝高個兒，寬肩膀，長臉，頭發剪得不能再短了，他有不少白頭發。皮膚黝黑，身上的肌膚形容起來就像鞋油一樣黑又亮，強盜一樣的身板。有一種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可以不通過外貌而直接讓人領略他內心世界，于才勝不同，你必須與他交談或他愿意與你交流。

那個院落里有房屋總共八間，我住其中的三間，我每月給他三百塊錢的房租。他自己起居只有一個房間，另外幾間堆放著工具雜物什么的。有自來水，但他從來都是從院子當中一個水井里打水用，他說井水比自來水甜。我沒感覺出來，我是覺得自來水也許更衛生些。

窗前，有幾株我沒見過的花兒，于才勝說這些是他女朋友種的，外國品種，蜀葵和天竺葵。天竺葵是些粗壯的植物，蜀葵則有毛茸茸的莖桿，而花形就像鑲著花邊的連衣裙，很有意思。說是女朋友，實際上在法律上他們已經是夫妻了，他們登過記了，但于才勝對外人還是女朋友女朋友地叫。他說他女朋友在城里還有工作暫時放不下，要再過個一年半載的才能辭職。

于才勝這個女朋友有個好聽的名字，胡夢夢，就在我認識他一個月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于才勝的女朋友死于一起意外的醫療事故。關于她女朋友的事兒，是于才勝在他女朋友胡夢夢死后的第三天講給我聽的，他是從他的經歷開始講起的。

我十九歲那年出事了，人要是不走正道兒，早晚是要出事兒的。在這兩三年前我就不念書了，整天和一群跟我一樣的小哥們兒混著，打個架啦，泡舞廳迪斯科廳啦，拍女孩子啦，小偷小摸什么的。手里沒錢，厚臉皮跟父母要，又不想工作，有工作不愿干。我不上學后我爸媽也四處給我找過工作，街道還給安排過呢。那都是些沒面子的活兒，我沒干。

我有個最要好的哥們兒，叫大斌。他人機靈，有能力，長得像水珠一樣，他很討女人和女孩子的喜歡，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但我知道他的錢都是偷來的或是騙來的。他比我大兩三歲，我聽他的，他出去玩兒總帶著我，有時去迪斯科廳領上一兩個女孩子就去什么地方鬼混一個晚上。沒事兒的時候他就愛琢磨怎么才能有錢。他總說，人無外財不富。究竟如何才能得外財呢，為這，大斌著實費了不少腦筋，他跟人說他有個舅舅在澳大利亞，他有辦法把人弄到悉尼或墨爾本的什么地方掙美元。這是詐騙，不容易得手，而唯一可行的就是偷。

我第一次跟大斌“做案”是撬一個小鐵皮亭子。那是在沒改造前的商業街，普照街。以前這條街很有名，有一溜鐵皮棚子，賣服裝皮鞋的，賣工藝品首飾的，賣香煙的，還有賣茶水的。大斌瞄上了一個香煙亭子。有一個夜里，大斌和我帶上工具去撬那個鐵皮亭子。

我們帶著鉗子，螺絲刀，細鐵絲，還有兩雙絲襪。那玩意兒套在頭上真就像演電影一樣。第一次，我沒經驗，大斌讓我準備絲襪時我翻出我姐的襪子，后來發現那襪子太厚，套在臉上別人看不到我的臉，我也看不到別人了。那回襪子沒用上。我們第一次出手就不順，撬錯了亭子。好不容易才弄開兩把大鐵鎖，原以為弄些值錢的外國煙，但卻只有百十盤的錄音帶和錄像帶。我們白預備了裝煙的大袋子。

這事兒做過后的一些日子，我真的挺害怕，這可是盜竊，不像從前順手牽羊在鄰居那兒小偷小摸點小東西什么的。那陣子我見了穿警服的就躲，半夜聽見救火車的鳴笛以為警車來了。大斌不像我，他膽子大，他說這點兒小勾當就把你嚇成尿泥還能不能干大事兒了。他還說，要干就干大的，小打小鬧沒意思。

我做賊心虛，好多天都不上街，后來發現被我們撬的音像店又照常營業了，我才放下心來。慢慢的，我害怕的心理也就消失了。覺得大斌說的話有道理，大斌說，只要干得好，就你我兩個人，保證不會出問題。萬一出了事兒，到了警察那兒你什么也不承認，他們就沒轍。

凡事做了初一，就有十五，我跟著大斌干了幾次后就習慣了。每隔十天八天的就想法兒去什么地方弄點兒錢花。其實，干了快一年的時間，沒弄到手多少錢，好像命運就是如此，靠這種辦法是發不了財的。但，畢竟還是有甜頭，我不用再伸手跟我爸媽要錢了，在小哥們兒面前不再抽白煙而是很慷慨地發煙，也讓我掙足了面子，盡管一直到最后一次我內心仍然有膽怯有害怕。

我和大斌去的地方多是夜間沒人看守的小商亭或建筑工地，偷容易出手的東西。有一回還偷過一輛嶄新的摩托車，但半道兒就丟棄了，太招眼。這也說明我們的膽量都不夠。接著我們就把一間服裝廠的倉庫給撬開了，里面全是布。我和大斌各扛了一匹摸上去像毛料的布。我用那卷毛料布做了一套西裝，警察逮我那天，我穿的就是那套衣服。

我和大斌偷來的東西都由他來分配，他盡量做到公正，無論什么東西都平攤。但他太能花錢，到手幾百塊錢兩三天就抖摟光了。他的毛病就是離不開女的，身邊女朋友換來換去。他現在還這樣，他說他這輩子虧的是錢，不虧的是女人。

我跟大斌干的最大一個活兒也是我最后干的一起，之后，我就洗手不干了。大斌二叔家有個鄰居，男的是跑遠洋的船員，女的不上班在家照顧孩子，是個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據大斌了解，每星期那女人都帶孩子回娘家住兩天。大斌說，船員都有錢，尤其跑遠洋的，那家的電器都是男的從國外捎回來的。

我們趁她回娘家時下的手。我們是半夜去的，我和大斌都帶著頭套，這是預防遇見人認出臉來。這女人家在三樓，大斌的計劃是從下水管攀到陽臺上，這比破門撬鎖容易。我和大斌都挺順利地爬到了那家陽臺上，但是，沒想到那女人從娘家回來了。她大概是聽到了什么聲音，從臥室里出來察看，可想而知，有兩個蒙面人半夜在家中出現該有多恐怖，不光那女人被嚇呆了，我和大斌也嚇得不輕。好在大斌反應快，他掏出刀子逼住那女人，讓她交出錢和金首飾。那女人在大斌的刀子逼到她臉上時，一下子休克了。

我當時就懵了，她死了嗎？這個念頭一出現，我渾身都僵硬了，這是人命啊。還是大斌有點兒經驗，他胡亂掐女人的人中，他慌里慌張的也沒掐正地方，我和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女人身邊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后來大斌一擺頭，別管她，先看看能弄點兒什么東西。于是，我們就在屋子里亂翻一氣，找出幾百塊錢，大斌正要扯下女人脖子上的金項鏈時，那女人突然就醒過來了，她像只貍貓跳著腳奔到陽臺上，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女人的慘叫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夢里也能聽到這聲音，每回都把我驚得從床上跳起來。當時要制止那女人的喊叫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逃。我抖得連門都打不開，大斌把我推開罵我笨蛋，他打開門，我們兩個就沒命地往樓下沖。

我拼命地跑，跑到我兩腿軟得好像連身體都支撐不住了才停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大斌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開始渾身打顫，嗓子眼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受不了了，嗚嗚地哭起來。

我在家躺了好幾天，像得了一場大病。我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到單位跟人說我兒子半夜總一驚一乍的，該吃點什么藥才好呢。有人給我爸出主意，你兒子可能是受了驚嚇，給他叫叫魂兒就好了。

我睡覺時，我爸拿著我的外衣在街上給我叫魂兒。隔著窗戶，我聽到我爸一聲一聲叫我的名字，小勝子，回來吧，小勝子，回來吧。我爸的叫聲顯得很蒼老，我心里難過得要命，我就想，我再也不干這種事情了。

恐懼讓我對偷盜生涯產生了厭惡和憎恨。而真正洗手不干的原因，還是因為我爸給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上面有一個姐和哥，我哥哥天生有殘疾，腦子不那么靈光。我姐遲早要嫁人，所以，我在家挺受寵。我爸最疼我，從小到大，一個指頭都沒動過我。他在婦聯開了一輩子車，是出了名的老實人。為了我，怕我在外面惹下事端，一輩子也沒向單位提過什么要求的他提出了申請，想提前退休讓我接他的班，但那時候單位已經沒有這種政策了。不過，因為我爸在單位一貫表現好，他的一個領導為我解決了工作問題。

這位領導的親戚下海創辦公司，剛開始階段，需要一個可靠的人跑跑顛顛，買這買那的，這位領導在我小時候還抱過我，以為老實的夫妻必有不差的兒子。他向那個當老板的親戚介紹了我。那老板看我形象還不錯，年齡又不大，不像奸滑那種人，就一邊讓我跟在他身邊學些東西，一邊出錢讓我學車，準備我將來專為他開車。

多好，就像輪盤賭的運氣全都集中在我這兒一樣，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我也意識到，人活著還是得干正事。也就那會兒，我有了一個真正的女朋友。

她叫小麗，比我小一歲，在念旅游中專，快畢業了。她跟我以前認識的不三不四的經常夜不歸宿的女孩子不一樣。她說等她一畢業就去她舅舅開的飯店去當領班，她帶我去過她舅舅的飯店，挺氣派，她念的旅游專業將來也用得上。

我和小麗是在買東西的時候認識的。我老板讓我買裝飾辦公室的東西，列了一個單子。有百葉窗簾，有盆景，塑料花什么的。我在普照街上的大大小小店鋪里買了這樣又買那樣。東西越買越多，拿在手上不方便，我把東西放在一家商店的門口，想找個年紀大的人幫我照看一下。

我就看見了小麗，她背著大書包，長頭發披在肩上，正站在一扇大櫥窗前好奇地往里看。我跑過去跟她一說，她滿口答應，老老實實地呆在那里幫我看東西。等我的東西買齊了，給她買了一個冰淇淋謝她，她很大方地接受了，問我是不是大學生剛參加工作。我羞愧得要命，我連初中都沒念完呢。分手時我給她留了呼機號，告訴她有事就呼我，如果有人欺負她也呼我，我替她出氣。她聽我這樣說，就笑了，說，你是不是愛打架呀。我連忙搖頭否認，心里想那都是以前干的事。

小麗是個熱情善良又天真的女孩子，她剛開始跟我接觸那會兒說，我可不是跟你談戀愛啊，我要等到二十歲以后才談呢。我心里說就是等你五十歲也成。過了三天，她果真給我打了傳呼，她同學過生日，她們一大幫男女生去同學家開生日宴會，晚上原本說好了玩兒個通宵，但她嫌幾個男生喝得醉醺醺的滿口胡話，她就要回家。一個男生想送她，這個男生總想跟她好，可她不喜歡他。她給我打傳呼時很小心地問我能不能接她回家。我當然能。我騎著從鄰居家借的自行車很順利地找到她同學家。我出現得那么快，小麗很驚訝，她覺得我不太可能找到那個地方。其實，因為跟大斌干了那些事，我對這城市的街道都相當熟悉。

她的女同學們見了正兒八經穿著西裝的我都嘰嘰咕咕地笑，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看得出來，她們挺羨慕小麗。等我騎上車載著小麗走時，她們在后面一起喊小麗的名字。

我出事的時候，小麗已經畢業了，她在她舅舅的飯店里當領班，穿著中式的紅色對襟小襖，長長的黑裙子，像畫上的人。小麗長得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很耐看，她笑的時候更好看，而她又愿意笑。我們兩個走在一起用一句老話兒說，挺般配的。我爸都說，沒想到這小子出息了，竟找了這么一個好女孩兒。那時我就在心里發誓，以后再也不干提心吊膽的事兒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跟小麗好，好好掙錢，將來娶小麗。

沒多久，我老板買了車，當時街上跑的大多是夏利車，我老板買了輛藍色桑塔納，我成了他的司機。有時候，小麗下夜班時我就拉著她在星海大街上兜風。這會兒的街很靜，大酒店門前的霓虹燈也很好看，抬頭就能看見滿天的星星。

小麗最愿坐我開的車了。每次她坐在我身邊，要么一聲不吭地看著窗外，要么就看天。她跟我說，小時候她爸爸告訴過她，如果對著星星許愿，夢想的事就能實現。她現在知道她爸爸是在哄她，但她有愿望時還是愿意默默對星星訴說。我問她這會兒有什么心愿。她不說，臉卻突然紅了。我知道她的心愿與我有關。我感覺她越來越依賴我或是喜歡我了。

那回，我送她回家，她爸媽都不在家，我們躺在她的床上看電視，電視演的是很早以前的《上海灘》，我們都愛看，尤其愛看許文強和馮程程談戀愛的情節。看著看著，我就抱住了小麗，我就想跟她干那事兒，但她不讓，跟我掙。我有些生氣了，我說你跟我不是真心，如果是真心就該順著我。我這樣說她就不再拼力了。

她是第一次，事后，她哭了，也更緊地抱住了我。從這開始，她像我真正的女朋友了，每次見面臉都要紅一下，咬著嘴唇笑笑，她把我當成了未來可以依靠的男人了。我也越來越愛她，不見她就想她，每天都給她打十幾遍傳呼。她不回電話，但呼我，在呼機上留言說些情意綿綿的話，我真正體會到愛情的甜蜜了。雖然我們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比如約了時間我去晚了她都要別扭一會兒，但不會持續時間太長。要么說好了看電影半道兒上她又變了卦，過后她又會小心地問我生不生氣。我從來沒跟她真正生過氣，我生氣都是因為她對在飯店吃飯的客人太熱情，其實，這是工作需要啊。

然后，我就出事了。大斌把我出賣了。他一直沒有收手，終于被抓住了。他也沒有像我們曾經商定好的那樣，不管誰出事都不供出誰。他是害怕，也為了減輕罪責，他把我們干的每一樁事都交待出來了。警察是在一個半夜到我家里把我帶走的。而在三天前，我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小麗送我的禮物是一只仿水晶石制成的小羊，我屬羊。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一個人到了絕境時的心情，就好像天塌了，世界黑暗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高燒到了四十度以上，著了火似的，燒得我整個人迷迷糊糊，昏天暗地。

從家里被帶到警車上，再到公安局的那一路上，我想，完了，可是，我又不想完，我得給老板開車，我得去接小麗下夜班，我得……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想過那么多事。我爸有風濕病，骨關節一到陰天下雨就疼，我從電視上看到一則廣告，說是什么科研所出了一種磁療燈，用這燈一烤風濕病就會減輕或痊愈。我看過后就忘了，現在，我就想等我再開工資，一定要給我爸買一個這樣的燈。我媽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小時候她帶我出去就把我丟過，沒把我爸急死。她出門總忘關水或是關燈什么的，我就想，可千萬別發生火災啊。我還想我姐，她快出嫁了，婚禮那天要我開桑塔納車送親，我跟老板都說好了，他也同意了。

我最想的還是小麗，可是，我不敢想她，一想她就渾身冒汗，心一揪一揪地疼。到了地方，開始審訊我，我什么都不承認，我一承認，就什么都完了。警察用電棍捅我，還連夜從我床底下搜出一些贓物，還把大斌找來與我對質，就這樣，我也沒承認。大斌見了我后滿臉羞愧，他說哥們兒對不起了。我一聽就火了，罵他尿泥，熊蛋包。可這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什么理由罵他呢？我本來是沒想要罵大斌的，但罵他的話就像從我嘴里蹦出來似的，收都收不住。

警察關了我一個晚上，第二天大清早，有人來剃光了我頭發，我不讓他們剃，我的頭發留得很長，小麗說我留長發好看，我不能弄成個禿瓢見小麗。兩個人死按住我，這時候，我心涼了。

我聽那個按住我胳膊的警察說，帶他去吃飯，然后，送他走。雖然我明白送我去的地方和現在呆的地方對最后的結果沒影響，但我不想被送走，既不能被送走也不能呆在這個地方。我想到了逃跑，我也只能逃跑。同時，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逃不掉就想法死，反正，不能讓他們送我走。

想到死，我心直顫，我怕死，真的怕死，一死可就沒指望了，我再也見不到小麗了。可是，如果不死，又逃不掉，我就得坐牢，警察在審訊我時就說了，就我和大斌所做下的案子，足夠判七年的徒刑。別說七年，關我七天也是無法忍受的，我關起來我的工作怎么辦？小麗怎么辦？

早上八點多鐘，兩個比我大幾歲的警察帶我去吃飯，臨出審訊室時，一個看上去比另一個更小些的警察說，小哥們兒，我們也不拷你，但你別讓我們為難，反正，你就在這兒吃這頓飯了，吃過了也就跟我們沒關系了。他們是怕我跑，在他們手中一定跑過什么人，他們挺擔心的。

吃飯的地方是一個大食堂，在四樓，值班的幾個警察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有幾個身份不明的人由警察陪著或者說看著也在吃飯。當時是夏天，食堂的窗戶都敞著，我留意到一扇窗戶靠路邊，我能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如果我要逃，只能從這扇窗口往下跳。那時候滿心想的還是跑，至于死，我回避去想，我不敢想，但要死也沒轍。

我趁倆警察看小黑板上的菜單時竄到那扇窗戶前，我跨上去，站在窗臺上，手把住窗沿，身子就順了下去，雖然我害怕得渾身直抖，心也跳得歷害。

滿食堂的人都驚呆了，那個小警察臉都白了，我操！你要害死我們呀！他情不自禁地說了這么一句。這時，從一張飯桌上站起一個年齡大的警察，后來我知道這個人是刑警隊的大隊長，他說你小子找死啊，我看你還敢跳。他邊說邊朝窗口撲過來。

我松了手。從我跨上窗臺的那時候起，我就沒往下看，我知道如果我看了，就沒勇氣跳了，人的勇氣是一瞬間或在不知其險或面臨生死關頭的情況下生出的。身體墜落的速度很快，我感覺轟然一陣響，像有什么東西在我體內爆炸了一樣，我疼了一下，就一下，很疼，然后，就是一陣迷糊，一會兒我就清醒了。我沒有昏迷或休克，倒是身子像被灌了鉛水一樣不能動。暈眩，惡心，我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是血。

警察們在最快的時間跑下樓，奔到我身邊，他們相互看看，又不聲不響地看我，好像在觀察我。我也看他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從那兩個看管我的小警察眼中看到了一種欽佩的神情。后來我想起這一切，覺得不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實際上是個膽小鬼，我是那種見了警察就會尿褲子的人，我怎么能那么堅決呢？

我被送進了醫院，腿沒斷，胳膊沒折，腦袋沒摔壞，身上有幾處擦傷。但后果很嚴重。我的腰再也不能動了，醫生說是神經壓迫了腰椎，無法醫治，只有靜養，幸運的話也可能會好，否則就有可能導致癱瘓。當時，我還幼稚地想，癱瘓了我就不用去坐牢了。

我在醫院呆了半個月，然后就由警察用擔架把我抬回家。他們再也不用擔心我會逃跑了，我根本就不能動彈。還有，我爸在公安那兒簽名按了手印，如果我不見了蹤影，我爸要負全責。

雖然我回了家，但對我提請的公訴正在進行當中，法院擇日要宣判的。一個在醫院里看護過我的警察向我透露，不會因為我不能動就減輕刑罰，根據他的經驗，判處的刑期大概是七至九年。這時候，有好心人開始登我家的門，對我爸說趁著還沒定罪，得想個辦法才是。我爸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家祖宗從我知道的上八代開始不是工人就是農民，都沒出過村長那么大的官兒。而我爸見過的官兒也就是婦聯主席。即使這樣，我也意識到我爸在絞盡腦汁地想著會在什么地方，或者有個什么忘記了的親戚會對我有所幫助。

有一天，一個跟我爸曾經在同一個單位的人來我家，他對我爸說他可以找人在戶口簿上做點兒文章，也就是改我年齡，法律對不滿十八歲的未成年人在量刑上有所考慮。這個我稱作叔叔的人向我爸開出了辦這事兒的費用，那是很大一筆錢，大概我爸一輩子都掙不到這個數目。

夜里，我從床上滾到地上，再慢慢爬到我爸的房間，我搖醒了我爸，我說爸，你得救我，你是我爸呀，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去坐牢啊！你去跟人借錢吧，將來，我有好的那天，我全還給你。

我爸看著床下的我，抖著嘴唇說，你是我兒子，我不救你救誰呀，我活著不就為了你們嗎？

我不知道我爸向誰去借錢，他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我無法從他那悲哀的神情中看出希望來，因為自從我出事，我爸的臉就沒開過晴。有一天早晨，我爸進了我的屋，我突然發現仿佛就在幾天的時間里，我爸原先一頭的黑發變白了。我爸低垂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說，兒子，爸想了這幾天，這錢，爸不能去借，不是爸不救你，我就想，咱做的事，得認啊，得還啊，不然，你總是欠著人的，欠著人的活法不行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到死都記著我爸這句話，但在當時，我卻無比恨他，我比恨任何人都恨他。我沖我爸嚷著，你不救我，我就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爸！

法院的判決是在兩個月后，我家成了臨時法庭，有法官，有書記員，有公訴人，有法庭為我指派的律師。我躺在床上，感覺不到害怕了，就是有一種絕望。公訴人在我床邊念了幾頁紙的訴訟狀，一條條，一件件，我就感覺那好像是別人做下的事，但，每一條都是事實。我從公訴人那里知道了那個被我和大斌嚇死過去的女人的現狀，她得了精神病，每年反復發作幾次，既不能做妻子也不能做母親，好好的一個家庭完了。

然后，我從法官的嘴里聽到了最后幾個字，判處該犯九年零七個月的徒刑，即日執行。

從另一個房間里，傳來哭聲，是小麗的哭聲，她還沒等法院的人撤離，就沖到我的床邊，哭著說，你說你是個好人，你在騙我，騙我！你比誰都壞，我不跟你好了，我們結束了！

那時候，我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

說是結束了，小麗還是來看過我幾次。有一回，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窗外一片漆黑，小麗趴在我的被子上睡了。我碰了碰她，她醒過來，眼睛里一片迷茫，然后，又像往常那樣垂頭坐在床邊不說一句話。我的心又一揪一揪地疼。

我叫了她一聲，小麗。她抬起頭看看我，她的眼睛紅紅的，我把手伸向她，她撲過來摟住我的頭，她哭了，說，小勝，我們一起逃走吧，我已經攢了幾百塊錢了，我們到鄉下去，到大山里，我來養你，我什么都能干，我能養得起你。

小麗的眼淚混合著我的眼淚流到我的衣領里，我脖子上都濕了，枕頭上也濕了一大片。我緊緊地摟住她，咬著牙，我不能回答她，我知道，那是一條行不通的路，根本就行不通啊。這些天，我爸說的那句話我想了好久，我覺得我有點兒想明白了。

小麗沒聽到我的回答，她哭了一會兒，就掙脫我，擦了擦眼睛，沒再看我一眼，走了。她再沒來，等我的腰奇跡般好了以后去服刑期間，她給我寄過兩個包裹，最后一個里面夾了一張紙條：我結婚了，我想過等你，可九年時間太長，真是太長了。請你原諒我。

九年的確是一個漫長的時間，我都無法想象是怎么熬過來又堅持下來的。我出獄后，有一陣子給人開出租車，我在一個菜場的出口碰到了小麗，她在買菜，兩只手都拎著菜。本來我不想上前去，可我沒控制住自己。她見了我把菜都掉到地上了，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她很緊張，然后，她開口說了兩句話，這兩句話讓我差點兒哭出來。

她說，你怎么這么瘦？她說，你的腰不疼了嗎？你臉上那疤是怎么弄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只有小麗才會問我這些話，她還是以前那個善良的小麗。我不是瘦，是原先的圓臉變長臉了，這疤是監獄有人打架我拉架時挨了這么一下子，當時縫了十七針。

小麗又說這怎么像做夢，你一下子就出現了。說著說著她就流淚了，她沒管她的眼淚，還一個勁兒地說，如果那時候你不出事兒，我們現在……我是不是應該等你啊，可我知道我等不了啊，九年是不是太長了？可現在我又覺得九年又這么短，這么快就過去了，但那時候我真的等不了啊……有很多時候，晚上我睡覺睜開眼睛就叫你的名字，我那時候真的是非常的愛你……可我害怕，我是因為害怕才結婚的，我比我同齡的女孩子結婚都早，因為我害怕，我要有個人跟我共同抵御這種怕。你不能理解吧？你能嗎？如果你不能就更沒有人理解了……我怕很多事情，我怕孤獨，我怕哪一天我會發瘋，我怕在等你的那些年里我變老了，變丑了，變得連你都認不出了……如果我們一直就在一起，我就不怕變老變丑，因為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可以看到我的變化，我也看著你變，我變你怎么能不變呢。你怎么不像你了……小勝，我怎么又像認不出你了……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我不得不抓住她的手打斷她，要不她會一直說下去。我問她你過得好嗎？她終于停下來，喘了口氣，低聲說好，我過得很好。她好像為此而感到內疚。我又問她，你丈夫對你好不好？如果他對你不好，我就宰了他。我這會兒忘了曾經的誓言，絕不再犯法。

小麗哭了，又笑了，她說他對我挺好的。

我和小麗相互留了電話，但是，我們誰也沒給誰再打過電話，我好多次撥了她的號碼，到最后總是按不下去。我跟蹤過她幾回，我見過她丈夫，也見過她女兒，她看上去過得真的挺好。

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我在監獄里的情形，人們都愿回想好的過去。一個從來沒有失去過自由的人，是不會想象也不會理解一個坐牢人的心理和滋味的。最初的日子，每一分鐘，每一小時，每一天，每一個星期都是那么漫長無邊。早晨起床的鈴聲一響，我就心驚肉跳，那感覺就像大禍臨頭。晚上睡覺更是難熬，因為很多時候監獄超員羈押，服刑人員在睡覺的大鋪上只占有一個身位，還得側身躺著。開始我總做噩夢，夢又相當清晰，好像是七八歲的樣子，我爸教我在冰上滑冰，我穿著溜冰鞋前后左右滑著，興高采烈，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聽到腳下有斷裂的聲響，我眼看著我腳下大塊的冰在破裂，在往下塌陷，我尖叫著，卻沒有辦法逃脫，猛地，我的身子向下陷去，陷進冰冷的冰面下面。

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過來。人是不能犯罪的，犯了罪，你就不是人了，你沒有名字，沒有個性，你是個穿著囚服的呆在號子里的一個數字，26號，這是我的號碼，九年里，我聽別人無數次這樣叫我，26號！26號！26號！

以前，好像活著沒什么目標，不過就是想吃點好的，穿點好的，手里有些錢而已。在那里面，人就變得有明確目的了，渴望自由，渴望沒有人監管，沒有人看管，沒有人斥責，沒有人輕視，只要能自由。呆在外面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自由這兩個簡單的字，它是多么的有分量。

我服刑的第三年，發生了一起越獄事件。正值夏天，我們每天天剛蒙蒙亮就由一輛大卡車拉到一處農田里，水稻田。從來沒干過農活的我，插一天秧下來，累得兩眼冒金星，腿發軟，人好像一碰就要倒地一樣。在監獄里，被禁錮的不僅是自由，還必須得接受一種體罰，讓自己變成一架干活的機器。其實，有時候，變成了一架機器也不是沒有好處，這樣你就不用再思想了，只想著把這一天熬下來。我不怕累，累過勁兒，別的痛苦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能拿家什干活兒的行尸走肉。

有幾個犯人準備逃跑，線路都想好了。我們干活時，警察會讓表現好的或是刑期快滿的犯人看管犯人，這樣的看管不像警察那樣嚴格。幾個想越獄的人計劃逃出后去珠海，然后，偷渡出國。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找到我，因為聽說過我的跳樓“壯舉”，也因此，我在里面沒有受到老犯人的欺負。

說實話，當我聽到有逃脫的可能時，非常激動，我比任何人或者說像這里的任何人一樣渴望自由，不再穿這身囚服，自由暢快地活。那兩天，我腦子里就想著這件事，想得我頭都疼了，晚上更是難以入眠，睡著了也是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夢中我不是被人五花大綁就是被很多人追趕，還有一個夢中，我被人抬著從懸崖上扔進了萬丈深淵。

不做夢時我就想，能逃出去嗎？出去了又去哪兒？就只有出國嗎？如果被抓住了怎么辦？要加刑嗎？會加多久的刑？如果真的逃跑了，那不就得一輩子隱姓埋名嗎？一輩子擔驚受怕，一輩子也見不到我的家人了，這樣也能算是自由嗎？

我爸那會兒已經得了腦血栓，我姐來看我的時候跟我說的，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我爸行動非常困難，辦理了病退。我真的逃了，這不是給我家里人雪上加霜嗎？我想起我爸對我說的那句話，做下的事，咱得還啊。我還能還得上嗎？

最后，我沒有參與越獄，那四個逃跑的人除了一個還在外逃，其他三個人都被抓回來了。幸好我沒有參與，無論我是逃脫的那一個還是被抓回的這幾個，我都無法解脫精神上的枷鎖。

漫長的九年過去了，我進去時二十歲，出來就三十了。我爸在我出獄三年后去世，我姐也早就離了婚，住在家里，還帶著小外甥。單位破產后她靠做鐘點工維持生活。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家庭的支撐了。

其實，可以想象一下，像我這樣服過刑的人要找到一份像樣的又有穩定收入的工作是極困難的。我唯一擁有的就是自由，這對我來說比任何東西都更重要。我做過搬運工，洗車工，修理工。我擺過地攤兒，開過出租車，當過保安，跑過保險，還陪護過重癥患者。只要我能干，允許我干，多苦多累多臟我都能干。不就是累點嘛，這比失去自由真是算不了什么。

我擺地攤兒那會兒，有一天，遇見了大斌，他比我晚出來兩年，我們在一起喝了頓酒，他舊話重提，說對不起哥們兒。其實，我早就不恨他了，誰讓我做下了不該做的事呢。

大斌喝酒的時候對我說，哥們兒，別遭這罪了，擺地攤兒能掙幾個錢兒，咱哥倆兒合計點兒別的賺錢的道兒。大斌賺錢的道兒還是騙。他說現在騙錢容易，很多人都想到國外做勞務，弄個什么名頭公司，專給人辦出國勞務，當然，辦出國是假，先把錢弄到手再說。大斌想了好幾條道兒，每一條都夠得上詐騙罪關上幾年的。

我不干這事兒，也勸他別干。他說你是被關怕了，都說從里面出來的人膽子更大了，沒有不敢干的事，你怎么倒成了尿泥了。我說我不想失去自由，再說，良心上也過不去。

大斌說現在誰還講良心啊，我不就偷點兒東西嘛，就關了我十年，我出來連工作都找不到，誰跟我講良心了，我是想透了，人就得鋌而走險，我就是沒有販毒的路子，有那路子我也干，一次成了就夠一輩子花的了。

人各有志，我阻止不了別人干什么，但我能管束我自己，我是絕對不再做犯法的事。我有力氣，我的力氣能讓我生活下去，這就行。我爸去世前，雖然沒看到他這個兒子有多么大的希望，但看我這樣狠命地干活，他是感到安慰的。

我爸去世前兩個月，我還結了婚。但這次婚姻維持的時間很短，我離婚的妻子的前夫遭遇車禍而亡。是一個親戚介紹的，她比我小兩歲，相貌一般，還帶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兒。那時候有人不嫌棄我蹲過監獄能跟我結婚，我就覺得夠幸運的了，沒想過什么相貌或其他的什么條件。當然，只是在后來，我意識到這婚姻是錯誤的，錯在相互缺乏了解。

我是為結婚而結婚的，我需要一個能跟我共同生活噓寒問暖的妻子，我爸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我能成個家，有個后代。我前妻也是為結婚而結婚的，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支撐門戶是相當艱難的事，她要的是一個靠山，這沒錯，女人總是把未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我們認識兩個月后就結婚了，我搬進她丈夫留下的兩居室的房子里，我也算過上一個正常男人的生活，有女人在屋里，給你做飯，洗衣。晚上，同枕共眠。我真是覺得非常幸福。

現在有很多人在研究和探討夫妻相處之道，我沒想到多么深的層面上去，我就覺得兩個人結合了，就是親人了，再沒有比夫妻間兩個人更親近的關系了。兩個人就得同甘共苦，就得相依為命，不管是苦日子還是好日子都要一起走，也要對對方的家庭抱有一份責任。如果我前妻像我這樣想就好了，我們最后的結果就不會是分手。

我前妻結婚后就不工作了，她手里有些錢，她去世丈夫的賠償款和她從原單位分流下崗的遣散費，我不知道她有多少，我從來沒問過，她的錢自由主張，我掙的才算是我們兩個人的，我一個大男人能養得起一個老婆。婚后我有過打算，比如，跟我前妻共同做一點小生意，這樣她就不會因為一個人呆在家里感到寂寞了，我們也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她不愿意這樣做，她是個說話不考慮別人感受的女人，她說我找男人不是為了受罪的。她還有另一個小心思，就是怕我用她的錢。

我說好吧，外面的事和家用的一切你都不用操心，管好這個家帶好孩子就行。其實，一個家庭又有多少事情需要每天都做的呢，她不過每天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再就是等到晚上做一頓晚飯。我忙起來中午不回家吃飯，她又不去我家幫我媽我姐照顧我爸，所以，她空閑的時間很多。要么她去逛超市，該買的不該買的弄回一大堆。再無聊時就跟鄰居沒工作的男男女女打小麻將。有時，她玩兒得興起連去接她女兒都耽誤了。我最看不得女人打麻將，我勸了她幾回，沒起作用，后來我就警告她，不允許她無時無刻地去玩兒。

她火了，說，我結婚不是要找個男人來管束我的，這是我的家，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人說這話傷人心，而最傷我的還是她對我家人的態度。她就怕我掙了錢給我家人，總問我這錢那錢都干什么花了。當初結婚時我就把這事說明了，我要對我家人負責。

有一回，我小外甥學校要交修校舍的贊助費，我拿出了三百塊錢，被我前妻知道了，她跟我大吵大鬧。我說你鬧也沒用，這是我的責任。我前妻說你住我的房子胳膊肘卻往外拐，你整天瞎忙活也沒見你拿回家多少錢來，你都填了你家的無底洞，你看看你那一家都是什么人，一個不能動的爹，一個找不到養活自己男人的姐，我真是瞎了眼，找上了你。

如果她僅僅污辱我也就罷了，我是男人，不會跟她計較。可她在這種時候總是要捎上我的家人，這讓我受不了。受不了時，我都恨不得打她，可我從來不打女人。

兩個人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說那我們就別在一塊兒過了。她說，你走！你快走！這是我的家！

我們離婚拖了些日子，因為那會兒我爸快不行了，我爸去世后我們辦了離婚手續。

我剛種花那年，我給一家飯店送花兒，遇見了我前妻，她在那里做保潔工。她以為我會笑話她，我干嗎要笑話她呢，她過得好我高興，她過得不好我也會替她難過。她告訴我，離婚后，她就跟一個常在一起打麻將的男人結了婚，那男人好賭成性，把她手中的那些錢一點兒點兒騙去都賭光了。她想離又離不了，像她這樣帶著孩子的女人再找也不那么容易，兩個人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地湊合著過。她說，現在知道還是你好，當初我要不那樣對你和你家人就好了。人就是這樣，失去了什么才覺得什么珍貴，就像我曾經失去自由，我就知道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我勸了她幾句，我也不會說太多的道理，就覺得，人只要能干活，就有希望。我種花是一個偶然。那時候我到處找零工干，有一家花店雇我，每天凌晨兩點，我去機場接第一班飛機空運來的花兒，有玫瑰，有郁金香。跟這家花店的老板熟悉了通過攀談，知道北方地區因為氣候和土壤的因素，極少有大面積種植玫瑰和郁金香花的地方。這老板說，要是北方有這花兒誰還去南方進貨，光空運費就得花不少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花兒太嬌貴，掌握不好規律，保鮮期就會大大縮短，影響收益。而且，花不像農作物只有一個季節的收成，種花一年四季都要操心。

我對種花這事兒很上心，特意去南方的一些花圃看過。我發現土壤并不是最根本的問題，像我們旅順這一帶的土地，跟南方的地質沒大區別，最重要的是氣候，好在現在有溫室和暖棚，我覺得只要精心，在這兒種花兒是可行的事。沒有師傅帶我，就自己找些書看，認識我女朋友后，她還從網絡上給我下載資料。

其實，我看書是很困難的，認字不多，那些專業術語和肥料名稱也讓我一頭霧水。我就去問，問街頭上賣花兒的老爺子，問花店的老板，看見誰家陽臺上的花盆多也上去問問，問得多了，總有人會說出些對我有幫助的主意。人啊，想做的事只要下功夫，下了力氣，就能做好。如果功夫也下了，力氣也出了，還是不行，那就說明你沒有選好你做的事，就得重新開始。

我第一年種花沒有收成，但卻找下了需求的客戶。我的方式就是到處去推銷，寫字間，花店，大公司，就像那些夾著資料推銷各種商品的推銷員一樣，不同的是，我每見到一個人都要先送上一束我種的花兒，只要他接受下來，就再留下我的名片。花兒是美的東西，是令人喜悅的，沒有人拒絕美。我現在有二十幾家固定的客戶，不固定的就更多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人要花兒，哪怕就要一束花，我也會立馬送過去。我種的花比從南方空運來的花保鮮期要長。

這些年，也有給我介紹女人的，我有的看了，有的聽聽就不想去看了，反正，一直到遇到我女朋友之前，我是一個人。

我女朋友是個文化人，她看過很多書，她買書比她買衣服要多。她姓胡，叫夢夢。她自己說，叫她名字時最好貼在耳邊輕聲輕語，不然，大嗓門兒喊起來就有點兒像寵物。我不叫她名字，叫她妹，她覺得挺好，挺受寵。她叫我傻東西，她愛說，你這個傻東西。

我女朋友的生活跟我的經歷完全不同，但她也并不是在蜜罐里長大的，其實，她也受過苦，她是后媽，沒長成人時后媽總冷眼冷臉對她。她結過婚，又離了，在感情上很受挫折。所以，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最難得的是她從來不輕看一個靠出力干活生存的人。

我女朋友在一家外資商業部門做經理助理，那個外國經理是個新加坡人，是個女的，比我女朋友大十幾歲，是個老處女。我女朋友說如果她不是女人，早就不干了。那個經理為了留住我女朋友，就說，你結婚吧，我給你配輛專車，每天接你上下班。我女朋友說不，她說她是一個只能干好一件事的笨人，不能把工作和家庭都兼顧了，要么工作，要么就當家庭主婦，而且，她結婚后還要生孩子呢。她說過要把我們兩個人的戶口遷到農村去，這樣就有可能生兩個孩子，一個孩子太孤單，最好生一個女孩兒，生一個男孩兒，她把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男孩兒叫大樹，女孩兒叫花兒。你看，我女朋友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和我女朋友相處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敢想。那天我去給一個客戶送花兒，他訂了一千朵玫瑰，說是要開派對，他是個留過洋的人。我送到那座富麗堂皇的大樓時，乘電梯，我女朋友也在電梯里。她看著我滿抱的花兒就笑了，看著花兒笑，看我也笑。她是個愛笑的人，總笑吟吟的，她的笑讓我想到了小麗。

到了那個樓層，我和她同時站在一扇門前，她問我是不是也來參加聚會的。我說我是送花兒的。

她說你是花店的？

我說我是種花兒的。

她很驚訝，噢，我們這兒也可以種花兒嗎？

我說在郊區。

她說那你是花匠嘍，花兒好種嗎？

我說花兒跟任何一種植物一樣，需要的是培育。

這時主人來開門，他看看我，看看我女朋友，說，你們認識？我女朋友不等我回答就說，嗯，我們認識。說完這句話，她朝我調皮一笑。我從這家的主人手中接過錢走出門，等電梯時，我女朋友從里面追出來，她說花匠，我可以去看你的花園嗎？

我糾正她說，不是花園，是花棚。

她說那就花棚。

我說歡迎。

我可沒想她真的就去了，她那回打出租去的，車費很貴，她并不在意，連零頭都不讓司機找。我說你這趟旅行的車費可夠貴的，我得賣好多花兒才行。她聽了我的話，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很重。我想她不高興了，但她沒有不高興。那天我陪著她看我的花棚，看我種的菜，還興致勃勃地學著從井里打水。臨走的時候她跟我說，我第一次遇見像你這樣肯吃苦又肯什么都干的男人。

我女朋友是個坦白率真的人，她說女人到了三十歲以后就應該越變越好，知道不好的她一定要改，她說她以前不好，是因為年輕。她真的就是這樣的，除了第一次，她以后來時就再沒打過出租，總是坐那趟從城里開到郊區的公車，到車站后我騎三輪摩托車去接她。

最初，我沒想過我們會談戀愛，一個城里的年輕單身女人來這里消遣，看看花兒，體會體會鄉下的生活，這是時髦，我不能想入非非。她第二次來這里時，我就告訴她我服過刑，她就問我愿不愿意講給她聽聽。我就講了。然后，她問我腰是怎么好的。我說不知道，我躺了快一年后不知道怎么就好了，沒打針沒吃藥，連醫生也覺得是個奇跡。

她想了想說，也許，這很公平，讓你有了新的生機，不然，無論是個人債還是社會債，你就沒機會再還了。又說，人不會總受苦的，你會得到幸福的。不知道為什么，她說這句話時讓我想到了我和小麗在菜場見面的那回，我的眼睛就濕了。

我們沒有明確戀愛關系前，我女朋友給我打電話很多，她過去的生活經歷就是在一個又一個長話中了解到的。有一回，她說，你知道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感覺我們以前是認識的，你很像我曾經的一個朋友。我也說，你也像我曾經的朋友。她就笑了，說，是女朋友吧，這很好啊，我們這不是很有緣分嗎？

我沒接她這話茬兒，我和小麗是有緣分的，卻沒有結果，我跟我前妻也是有緣分的，卻有了不好的結果。我怎么還能相信這種緣分呢。可是，人最不能左右的就是個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我就盼著她來，她來了我又不愿她那么快就離開。她不來時我就盼著她的電話，總覺得我的電話在響。跟她在一起時，我愿聽她喋喋不休地講這講那，她的過去，她的同事，她的老板和工作。可有時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就看著她的嘴唇在動，看著她的臉上的奕奕神采。我就想，如果我能一輩子這樣看著她的臉，看著她在我面前說東說西該多好啊。在一些時候，我還不得不克制著沖動，我想親她抱她。這感覺是我認識她以后才有的，以前我對我前妻從來沒有過這樣強烈的感覺。我女朋友是聰明人，她是知道我的感覺的，她總是在什么時候突然就停下她正說的話，眼睛又大又深沉地看著我，期待著。

這就是愛情吧。我跟小麗也有愛情，但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年紀小的緣故，不那么在意。而現在，我女朋友讓我有了思念，我的心里住進了她，想到她，我就有一種可靠，安全，踏實的感覺。但是，我不敢表達，我覺得自己太不配她了，她是那種應該生活在各種時髦人中間的女子，經常出現在某些聚會和酒會中的人。能夠和她走在一起的人，應該有豪華車，還要風度翩翩，又能一擲千金的人。我呢，不過一個種花兒的，一輩子都得靠這種勞作才能生存。

我女朋友明白這些，在我們認識的第四十六天的時候，那是一個夜里，她的電話來了，她說了一句“你這個傻東西”，就哽咽了。我聽到話筒那邊極輕的啜泣，我一直聽著，聽著，我也想哭了，我說，別哭了，啊，你別哭了。

我女朋友平靜下來時說，我二十歲的時候不會選擇你，二十五歲也不會，現在，我三十歲，我知道自己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伴侶，除非你不喜歡我。

我說我喜歡你。

她問，你喜歡我什么？

我說理由很多，喜歡你的笑，喜歡你叫我花匠的樣子，喜歡你看我時總瞪大眼睛，你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還有，你不嫌棄我，你看重勞動，還有……

我女朋友在那邊又哭又笑說，我還以為你不會表達呢，你這不是也會甜言蜜語嗎？

我覺得，一個再笨的男人，只要他真心愛上一個女人，也是會浪漫的。每次我女朋友來，我去接她時總帶束花兒給她，她走時我會在她包里塞滿吃的東西。我女朋友抱著我說，我現在才知道什么叫疼愛和受寵。

我女朋友后來對我說，盡管我們相識的時間很短，但她也經歷了情感的三個階段：對我的好奇和興趣；對我的同情和友好；對我的喜歡和愛。我女朋友是那種愛上一個男人就會付出一切的女子。

我說過我女朋友是個愛笑的人，其實，她也有憂傷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坐在暖棚邊上，看著夕陽慢沉，她突然問我有沒有害怕的事情。

我說有，我怕我失去了力氣不能再干活了。

我問她怕什么。

她想了想說，我怕死，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會想到死，死亡就像一個陰影似的，自從我媽去世后就一直跟著我。其實，我知道我不會死，不會出意外，不會生病，我只能老死。可，我擺脫不了這感覺。我還害怕沒有錢，也怕孤獨。

我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你不死，你也不會孤獨，我會掙錢，我有力氣。

我女朋友跟我明確了戀愛關系后，她提了兩個要求：只要有可能，包括在床上，能拉她手的時候一定不要忽略，這對她很重要。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就有這種渴望，她最羨慕那些被父母拉著手去公園去商店的小朋友，可她父母卻從來沒有這樣對她。還有，她說你必須滿足我，我的欲望很強烈，不然，也許我會出軌。

我不會給她出軌的機會，我喜歡她這樣，女人和男人一樣，沒有欲望，人就沒精神，沒激情，沒活力。她的工作不像一些白領那樣悠閑，尤其到了節假日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她來我這兒時呆一個晚上，或一天，難得有兩天的時候。每回她來都要給我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因為我對她說過在監獄時我都吃了些什么。好像為了給我補回所有缺失的營養一樣，她做了這樣做那樣，夠我吃上好幾天的。她是個會做菜的女人，我覺得我們好了以后，我的臉和肚子都胖了起來。她有時會用手指戳我的肚皮，亂唱什么一個女孩子愛上一個大肚囊。

晚些時候，如果是在夏天，她就在井邊打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穿上好看的薄睡衣，嫵媚動人，然后，她像根皮筋似的纏到我身上，傻東西，該你干活了。她咬著我的耳朵說。我無法講出我跟女朋友做愛時的體驗，就像一個奇跡，這是我的秘密，我們的秘密，我只能說一點，我女朋友是個會做愛的人，我不知道還有誰比她更會做愛，我想，沒有。她是唯一的。

我女朋友有過兩年婚姻。我女朋友的前夫在婚后一個月就開始盯住她的肚子，他摸她肚子時的樣子讓我女朋友想到鄉下養雞的人摸雞屁股的樣兒。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女朋友懷了兩次孕兩次都流產了。她丈夫變得有些不耐煩了，有時會情不自禁說該找個大屁股能坐住胎的女人當老婆，而他越來越厭惡我女朋友睡覺前放在枕頭下的避孕套，他會把那玩意扯了扔到抽水馬桶里或吹成氣球用手指戳來戳去解氣。后來我女朋友在床上發現了女人的頭發，這就導致了我女朋友婚姻的結束。我女朋友說，婚姻解體的真正原因是她不想在一個家庭中只做個孵蛋器。

我女朋友離婚后有過幾任男友，她曾問過我，介不介意這些。在那些男友中，有的不是因為感情，完全是一種生理需要才走到一起的。說實在的，如果一個男人一點都不介意自己心愛的女人與男人的關系，那就不是真男人了。

我和女朋友認識的兩年前，她跟一個有婦之夫保持了長達一年的婚外關系。一度，那男人的妻子為了不讓家庭解體不得不默認他們之間的關系。那個妻子找過我女朋友，她一上來就說，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也不是來乞求你的，我知道我無論做什么，也改變不了事實。昨天，我十二歲的女兒問我，她班上的一個小伙伴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老師說，這是因為她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女兒問我什么叫離婚，你和爸爸會離婚嗎，你們離婚后我是不是也有兩個媽媽了，那我跟哪個媽媽呢。胡小姐，如果是你，如果你有女兒，你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

我女朋友袒露這段生活時，滿臉愧疚，她把手輕輕放在我頭上，說，我知道那時候我不是個好女人。

我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我發現即使她曾經做過傷害另一個女人的事，我也無法不愛她，我只是有一種隱隱的嫉妒。而且，我知道在很多時候，男人的感情比女人要陰險得多。

我說你發誓，以后，你只有我一個人，你也不必對任何人有愧疚。

我女朋友說，你相信誓言嗎？

我說我信。

我女朋友真的就發了誓。

我女朋友是因為要確診是不是懷孕了才去醫院的。那天一大早，我在暖棚里忙的時候，她打電話過來，聲音聽上去很驚喜，傻東西，我可能懷孕了。

我說，真的？她以前懷過孕，所以，她的感覺應該是沒錯的。我說我們今天去醫院查查。

她說聽上去你怎么不那么高興呢。

我說我高興，我現在想抱你吻你，還想把暖棚里的花兒都送人。

我女朋友笑了。她說不急著去醫院，再等等看。

半個月以后，我女朋友去了醫院，她沒有懷孕，她的胸部長了一個小硬塊，一個小小的像指甲一樣的硬塊。我女朋友的樂觀和快活讓人產生了誤解，她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得病，她覺得那東西就像她臉上起個小癤子一樣簡單，如果它礙事，會影響她的生育，就摘掉好了，現在醫學都運用了納米不是嘛。

誰會想到，連醫生也犯了這樣誤診的錯誤，以為是個良性的腫瘤。醫生說做這種手術用不上半小時。

快到圣誕節了，我女朋友的工作日程很緊，她不想因為這點小事休假，她想在她辭職前能幫那個女經理做更多的事情，結婚以后，她就再也幫不上她的忙了。她還對我說，你也不必這么大驚小怪的，小時候，我得過支氣管炎，我還拔過牙呢。

她是在手術前一天的晚上才住進了醫院，第二天一大早醫生就要為她做手術。那個晚上我在她身邊呆了大半夜，太晚了，護士催了幾次后我才離開她。我沒回家，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很久。我想給我女朋友打手機，可又怕驚了她，她得好好睡上一覺。那個時候，我非常想吸煙，我戒煙好多年了，當初知道小麗結婚的消息就再沒吸過煙。

我到醫院外的便利店里買了一包煙，就站在醫院的門口吸煙，天亮時，我吸最后一支煙時煙霧嗆進了我的氣管，我蹲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那眼淚是不是嗆出來的，止也止不住。

我又去便利店買了口香糖，使勁兒地嚼，我怕我女朋友聞出我嘴里的煙味。嘴里的煙味是沒了，可我女朋友還是聞到了我身上的煙味兒，我一走近她，她就瞪著大眼睛嚴肅地看著我，你吸煙了？

我不自然地笑笑，抽了一顆。

她看我，我看著她，我的內心驀地就涌上一股悲傷，是悲傷。那就是悲傷。我握著她的手，等著護士來叫她進手術室。她已經忘記了我吸煙這回事兒，她的臉上又像往常一樣笑吟吟的，她說，別人都是用車推進手術室的，我不，我要走進手術室，我還要走著出來。

我說，當然。

她忽然又來了瘋勁兒，說，我要是出不來死了怎么辦？

我說，胡說！我從來沒跟她這么大聲說過話，我和她都愣怔了。我使勁攥著她的手小聲說，你乖乖的，我就在門外等你。

她把臉靠在我肩上，也小聲說，我是怕我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像我這么愛你的女人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說不出一句話，然后，就感覺肩上濕了。

我說，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愛你，記著，我就在外面等著，啊，好妹。

我女朋友又笑了，她說，我才不死呢，我還沒跟你做夠愛呢，你不知道你做得有多好，我常常會感到驕傲，感到幸福，我有時都覺得我不配這種幸福，因為，以前我不好。

如果這時候不是護士在門口叫她“胡夢夢，該你了”，我會當著我女朋友的面哭出來。

我女朋友是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手術室的，在門口，她還回過頭朝我笑笑，張著嘴說了句啞語，三個字，她說，等著我。

我一下子就難受了，我的頭也暈眩起來，我還感到我曾經受傷的腰椎也疼痛了，我的腰已經好多年沒疼過了，然后，我意識到是我的心疼，這種疼很快就襲遍了我全身。我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無比孤獨，我真想沖進手術室把我女朋友拉出來。

我一動也不能動，就像當年我跳樓時那感覺，死了一樣的感覺。

我女朋友這一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醫生切開病灶部位時，才發現那實際上是惡性的腫瘤，又由于操作不當造成病菌感染，到了這會兒，一切都晚了……我在手術室門口等了半小時，等了一小時，等了兩小時。然后，我看見幾個醫生匆匆進到手術室里，又有幾個醫生神情異樣地走出來。我上前攔住一個醫生，我說我妻子怎么還不出來？醫生沒回答我。我又抓住一個護士，我說，我妻子到底怎么了？護士緊張的臉抽動了一下，她掙脫開我急忙又鉆進了手術室……

我送我女朋友——我妻子走前，我守了她三天，我為她做的最后的事情，也是我唯一能做的，那三天，我一刻也沒放開她的手……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