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里出來,寧靜還沉浸在課堂的氛圍中。她精彩的演講,就像經典影片回放,一幕幕地閃過她的腦海,耳邊依舊回響著自己抑揚頓挫的聲音。“……布洛亞德在《身處別處》一文中,曾經提到一個說法,非常形象,他說旅行就像外遇一樣給人以誘惑。而另一位西方作家則明確表示,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離心傾向’,一旦有了旅行的癖好,他們就會像情人想同居一樣,想方設法去實現旅行的愿望。”“不論是誰,只要在吉普賽人中長大的,都不肯長住在一個地方,哪怕是王宮也不行。他們愛的是田野、森林和新鮮的空氣……”那天寧靜講課的主題是《返樸與度假》,她不厭其煩地提到旅行,因為旅行是寧靜的最愛。而大一的新生總是讓她激情飛揚,妙語連珠,在課堂上作一番精神上的旅行。
“寧老師下班了?”社區楊大媽用假嗓子制造的嗲聲,讓寧靜想到“甚至連縈繞她的陽光都是柵欄”的詩句。楊大媽那張再也無法粉刷太平的老臉,與她的裝嫩聲起碼相差五十年的歲月,所以寧靜不得不別過頭去,以免腸胃口腔等消化系統產生不良反應。她一別頭就看到夕陽下坐在花臺邊的小男孩,他傻呆呆地望著社區的某個地方。小男孩眼里的空洞與荒涼,讓寧靜大為震驚。這哪里是一個六七歲男孩的眼睛啊!“我感到我的生命是如此低調,低調得幾乎停滯。”寧靜被自己腦海里的詩句嚇了一跳。她想我今天是怎么啦?詩句不請自來,都成大詩人了。寧靜興沖沖地回宿舍去了,她要趕在記憶消失之前,將這些詩句記下來。
等寧靜洗完澡,坐到書房里時,那些詩句都不翼而飛了,她傻傻地盯著液晶顯示屏。突然,從顯示屏上冒出一雙眼睛來。那是她兒子的眼睛,笑瞇瞇的。兒子就喜歡粘在她身上。“母親是孩子性能夠得到滿足的源泉。孩子的嘴巴和母親的乳房構成一個完美的宇宙。”這是誰說的?寧靜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她和兒子已分開半個多月了。想到兒子,寧靜的心頭就軟軟的,“唉,這個小淘氣……”帶在自己身邊她嫌煩,放在母親那兒她又想他。忽然,顯示屏上的那雙眼睛變了,孩提時代的幸福笑容消失了,清澈的瞳仁消失了,童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老人般世故的眼神,透著荒蕪和漠然。啊,是那個小男孩!身著白色浴衣的寧靜從陽臺上望出去,依舊可以看到那個小男孩。他木呆呆地坐在花臺上。因為蚊子的緣故,他不時地打自己耳光,手勢是那么地重,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臉。他拍一下臉,寧靜的心里就痛一下。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啊?他在這兒干什么?他的家呢?他的家人呢……一時間,寧靜的好奇心又上來了。她想給小男孩一些吃的東西,但廚房的冰箱卻是空的。寧靜匆匆地更換服裝,匆匆地去了趟超市,匆匆地趕回社區門口時,那個小男孩還在,她微微地笑了。她說:“小朋友,給你蘋果。洗洗再吃啊。”寧靜給他一袋牛奶、兩只紅蘋果和幾包餅干。小男孩依舊用那么冷的目光望著她。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目光,他的眼眶是空的,是兩個黑洞;秋風從黑洞口吹進去,一直能吹到他的心坎上。“所以他的心也是冷的。”寧靜想。你看他很“冷靜”地接過東西,并沒有對她有任何的表示。寧靜問了他很多她想知道的問題,但小男孩并沒有因為她的施舍而發出一點聲音,那怕是輕輕地咳嗽一聲。她想他要么是個啞巴,要么對她十分戒備。寧靜訕訕地走了。在她家的陽臺上,她看到那個小男孩最后仰起頭,朝這邊看看,便磨磨蹭蹭地走了。
這時候人間已經進入夜的部分,路燈越來越明亮了。
“看來他還是有家可歸的。”寧靜心想。
周末,寧靜有個應酬。這是一個很不爽的周末,黃昏時天還好好的,夜里卻稀里嘩啦地下起大雨來,叫她想走也走不了。最討厭的是系主任周雞胸,整天像只患有性饑渴的臭蚊子,在她身邊嗡嗡嗡地騷擾,寧靜不得不到“WC”躲了半小時,最后趁其不備沖進雨中,自顧自打了輛的士回家了。到底是秋天了,一下雨就寒意十足。寧靜雙手環抱在胸口,沖到自家樓底下,連樓道燈都錯過了撳,就急急地往上跑。樓梯底下突然窸窸窣窣地響。“啊呀!是老鼠……”寧靜嚇得趕緊就跑。就在這個時候,樓道里的燈亮了。這肯定不是寧靜撳的。那會是誰呢?寧靜在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拐彎處,回頭,看到了那雙冷冷的眼睛。她突然愣住了。“怎么是你?”沒有回答。“你怎么會在這兒的?”還是沒有回答。寧靜轉身就上樓了,但她在樓上停了停,又很快下到樓底,一把拉住小男孩的手說:“走,回家去。”小男孩使勁地抽自己的手,但寧靜握得緊緊的,把他帶到三樓的宿舍里。
小男孩冷冷地站在客廳里,他刺猬般的頭發,都結餅了;臉像烏嘴野貓,是花的;身上的衣服已分不清原色了,更可笑的是長袖衫外面套了件汗衫,還來了個內衣外穿,樣子怪怪的;長褲上有不少洞,但絕不是為了趕時尚而剪出來的;腳上倒是有一雙鞋,但你認不出它是布鞋、球鞋還是皮鞋,破得就像是濟公和尚穿過的那雙禪履。將他與自己的兒子一對比,那真是一個天一個地啊。同是這個時代的孩子,差別咋就這么大呢?寧靜想。
寧靜給小男孩洗澡,“……洗了八噸水還沒有洗出白色來。”大兵的湖南話就在她耳邊回響。寧靜給他吹干頭發。他長發披肩,跟個女孩似的,但更像一個小藝術家。寧靜打發他睡下之后,開始清理他的臟衣裳、被他洗臟了的浴室,等她自己洗完澡過來睡時,小男孩已經睡熟了。在幽暗的墻角燈光下,小男孩黝黑的臉兒透出新紅來,長長的眼睫毛使它顯得很可愛,跟白天的那張臉判若兩人。寧靜笑了,她輕輕地抱起他往床里邊挪了挪,然后挨著他睡了下去。寧靜素有睡懶覺的習慣,但這一覺她睡得好辛苦,因為床小,她就不敢翻身,怕擠著孩子,結果第二天起來就渾身痛。在陽臺上敲了半天腰,才總算有點松筋舒骨,出去準備早餐。小男孩比她還愛睡懶覺,他被叫醒之后,突然轉過身去,用被單遮住自己的頭,在床上縮成一團。寧靜將給他準備的衣服一件件地扔到床上,說:“起來吃早飯吧。”見他沒有動,寧靜便出了臥室。小男孩緩緩地轉過身來,但緊閉著雙眼,隨后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巡視著房間,最后把目光停在寧靜掛在墻上的藝術照上。這是她結婚照中的一張。在西湖邊的草坪上,她身著潔白的婚紗,撐著一把紅陽傘,踏著幸福的小碎步,含情脈脈地向你走來。小男孩對著照片,發了一會兒愣才穿衣服,最后低著頭,慢吞吞地出來見人。
兒子的衣裳鞋子他剛剛好穿。寧靜笑道:“你好漂亮呵。”小男孩害羞似地別別頭,裝作沒聽見。寧靜忍住笑,叫他快吃啊,豆漿都涼了。早餐相當豐富,有豆漿,油條,煎餃,發糕,小籠包,豆沙包……小男孩吃了兩根油條,十只煎餃,半客小籠包和三個豆沙包,外加一杯豆漿。寧靜十指交叉,搭成橋形,托著下巴,兩眼烏溜溜地望著小男孩;他吃得津津有味,她看得也津津有味。“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搖搖頭。寧靜說:“今天我休息,帶你去西湖公園玩吧。”小男孩搖搖頭。“為什么?西湖公園可以劃船,可以野餐,那兒的湖光山影也很美啊。”“沒什么好玩的。”“啊,你會說話呀。”小男孩橫了她一眼,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寧靜卻高興道:“那我們去少年宮吧。我兒子最喜歡去那兒了,那兒有碰碰車、過山車、太空船、火箭……”小男孩搖搖頭,還是那句“沒什么好玩的”。瞧他那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寧靜就想笑。“那我們去逛街吧,我給你買新衣服、新球鞋,好不好?”寧靜急于想取得他的信任。但小男孩搖搖頭,“不要。”寧靜終于黔驢技窮了,“那你到底要什么呢?”小男孩還是搖搖頭。但寧靜注意到他一直盯著客廳里的電視機。她看看電視機,看看他。小男孩問:“有圖像嗎?”寧靜說:“當然有了,你想看電視嗎?”小男孩點點頭。寧靜說:“看可以,但有個條件。”“什么條件?”“我告訴你名字,你也告訴我名字。我叫寧靜,你呢?”小男孩呼地漲紅了臉,“我……我叫王……義方。”瞧他那樣子好像很久沒有人叫他了,他連自己的名字都淡忘了。寧靜打開電視機,調到少兒頻道,然后坐到王義方的身邊,把遙控板遞給他,“幾歲?”“十歲。”“十歲啦,看不出來嘛。家在哪兒?”王義方撳著遙控板,沒有吭聲。“義方,”寧靜說:“我在問你呢。”“淳安。千島湖。”“好地方。前段時間我剛去過,先坐船到白沙鎮上過一夜,第二天游千島湖。”“那里有蛇島、猴島、鹿島……可好玩了。”“是的。但是印象不深,我就覺得水好。”“我還沒有坐過大船呢。”“那你邀請我去你家玩,我們就坐船去。你家在哪個島上?離排林鎮遠不遠?叫什么村?”“我……不告訴你。”
寧靜將王義方帶到朝陽派出所,是在收留他的第二天下午。她是把他騙去的。說是和他一起去坐船游千島湖,但必須去派出所打個證明。至于為什么要打證明,寧靜沒說,小男孩也沒問。他們直接來到所長辦公室。王所長很年輕,也很熱情,老遠就向寧靜伸過手來,“寧教授,你好你好。”握過她的手后,他又拍拍小男孩的頭,請他們坐。接著他大聲地喊隔壁一個姓李的警察,“小李,把人帶過來。”小李警察倒有點年紀了,他帶著一對看上去像老年夫婦的農民進來時,王所長不無得意地笑道:“小朋友,你看誰來了?”小男孩驚慌地抬起頭來,但馬上又釋然了,臉色恢復到平常的冷漠。王所長對他說道:“快叫你父母啊。”但那對農民夫婦說話了,說他不是他們的兒子王義方。“怎么會呢?”王所長看寧靜,寧靜看小男孩,小男孩則扭頭望著門外。農民夫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固執地朝王所長搖搖頭。
小李警察一把按住小男孩的腦袋,將他的目光從門外移向王所長,問道:“說!你是怎么認識王義方的,他現在在哪兒?”小男孩倔強地擰著頭,小李警察偏不讓他擰回去,兩人這樣較上勁了。王所長橫了小李警察一眼,叫他出去。小李警察不情不愿地走了。王所長朝寧靜噘了嘴。寧靜就向小男孩解釋說,她答應他坐船回去,她一定會兌現的;只是她沒有想到他不是王義方,不過沒有關系,只要他說出王義方在哪兒,找到他,他們可以和王義方一道坐船回千島湖嘛。小男孩依舊生著氣,不理她。那對農民夫婦不知怎么的,竟哭泣起來。小男孩這才說出了實情。“春天的時候,王義方就去北京了。”王所長問道:“是嗎?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就在街上認識的。”“你們在一起呆了多少時間?”“一個冬天。”“后來呢?”“春天的時候,他說他要去北京,還勸我一起去。”“那你怎么沒有去?”小男孩搖搖頭,“北京太遙遠了,我想大一點再去。”王所長又大聲地喊隔壁的老張,老張警察馬上過來了。王所長叫他帶他們去電腦室,把王義方的像畫下來,通過市局,聯系一下北京方面,請他們協助尋找王義方。老張警察說:“知道了。”他們一起出去時,王所長把寧靜叫住了,向她面授機宜。寧靜帶著小男孩從派出所出來,就直接去了密渡大橋。因為大橋碼頭,就停泊著去新安江的輪船。
小男孩告訴寧靜,他叫李大亮,是峽石鎮天荒村人。寧靜不置可否地笑笑。小男孩見她不信,說:“這是真的,我沒騙你。我爸叫李廣樂,在我五歲那年,去石場炸山,結果被自己炸死了。我媽叫竇媛媛,每天要翻幾座山,到那些很遠的地方討生活。她就把我留在家里。她給我留一碗水,一只熟地瓜什么的,天蒙蒙亮就出門了,要等到很晚才回家。我一個人呆在家里很慌,很害怕。每天過了中午,我就爬到前面那座山的山頂上,去等我媽回家。有一天我媽很遲才回家,我左等右等,就是遲遲不見她的人影。山里黑得早,不比蜜市城里,太陽剛落山,一會兒天就黑了。看見山下有一個人上來,而且是個女的,我就從山上沖下去。我一邊跑一邊喊著媽媽,沖到跟前,就一頭撲進她的懷里。她緊緊地摟住我,輕輕拍我的背脊。她懷里好溫暖好溫暖,還有股好聞的她的汗的味兒。不知為什么,我就哭了,哭得好傷心,哭得好委屈。眼淚弄濕了她的衣裳。但她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將我摟得更緊了,拍得更勤了。直到我哭累了,抬起頭來,才發現那是個不認識的女的;她微笑著,滿臉慈祥地望著我。我羞了,猛地一把推開她,飛快地跑回家去。”小男孩講到這兒,停住了。他的眼里都是淚水。寧靜靜靜地等了好幾分鐘,才問:“后來呢?”
“后來我媽回來了,我大哭了一場。我媽見我哭得傷心,也摟住我一起哭。就在那天晚上,我發誓長大了,要掙好多好多錢回家,不讓我媽那么苦了。但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自己長大,便橫橫心出來了。只可惜外面的錢也不是好掙的,我至今還沒有攢到錢呢。”“你出來多長時間了?”“兩年零點。”“怎么生活呢?”“撿破爛。運氣好,一天也能撿個三塊五塊;運氣差,那就一分錢都沒有。有時候就餓自己一天,抗不住,就去酒店找點剩飯剩湯。”“那晚上呢?”“睡的地方多了。春夏秋三個季節最好,可以睡公園、睡街頭、睡天橋底下;唯獨冬天,夜里太冷,沒褥沒被的,吃不消。但我們有辦法,夜里走路,撿破爛,白天睡覺,找個有太陽的地方,暖乎乎地睡一覺。”“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還蠻有辦法的嘛。”“那當然。”“你一個人在外面流浪,就不怕你媽擔心嗎?”“當然怕了,但是怕有什么用呢,關鍵是要掙到錢……”“我相信你媽看重的,并不是錢,而是你這個人。你要是在外面有個三長兩短的,怎么對得起你媽呢?”“不知道。”“你應該回去,別再讓你媽傷心絕望了。”“我不回去。”“為什么?”“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媽跪在我面前,對我說對不起,然后捧著我的臉,用她的嘴親我的眼淚。她只能這樣來安慰我,但是我不要。我要和我媽在一起,我求她別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家里。但是我媽說,那錢呢?我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我那時候才知道什么叫錢。我發誓要掙好多好多的錢給我媽。現在,我還沒有攢到錢,你說我還有臉回家嗎?還有臉見我媽嗎?”
“跟我說實話,想家嗎?”“想。”“想媽媽嗎?”“想。”“那我帶你回去,跟你媽作個解釋,你媽會原諒你的。”“我不回去。”“那你要攢到多少錢,才算有錢了,才可以風風光光地回家了?”“總要一兩百塊吧。”“那這樣吧,我先借你兩百塊錢,等你以后掙大錢了再還給我,當然不還也不要緊,好不好?”“我不要你的錢,我要自己掙錢,等我有了錢,我就把我媽接進城里,好好地玩一玩。”“這還不容易嗎?等我們從千島湖回來,我就叫人去把你媽接來,好不好?”小男孩不吭聲了。
千島湖之行,很快樂。李大亮,很快樂;寧靜,也很快樂。他們回到蜜市,回到蜜渡大橋的輪船碼頭時,更大的快樂正等著他們呢。當寧靜拉著李大亮上了碼頭,就見王所長迎了上來。寧靜指著王所長身邊的農婦,問李大亮道:“你看誰來了?”李大亮大喜,說:“一定是李大亮的媽媽來了。”王所長一怔,問:“你說什么?”“李大亮的媽媽啊,對不對?”“那你呢?”“李大……”
王所長和寧靜相視一笑,直搖頭。小男孩說:“李大亮在尖峰網吧,春潮路365號。”王所長揮揮手,叫大家趕緊上車。他們到尖峰網吧時,小李和老張他們已經封住了網吧的前后門。老板尚有仁,一個左耳戴耳環的男人,王所長認識他,這家伙居然敢雇用童工,膽子也太大了。李大亮食宿在網吧里,每天端茶送煙,一個月下來,老板多少也給點錢,十塊二十塊的。這天他剛給第七排第九座的顧客送完煙,就聽說出事了,他沖出來要幫老板,卻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他轉身就逃,但已經來不及了。小李警察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他拎到王所長跟前。李大亮惡狠狠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哼!”李大亮氣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李大亮和他的母親,被王所長帶走了。與此同時,被帶走的還有網吧老板尚有仁。尚老板一直頭朝個天,看都不看王所長,他上面有人,才不怕這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呢。王所長將李大亮和他的母親安排在市局招待所,第二天還親自陪他們逛街逛公園,又請他們到自己家里吃飯。第三天一早王所長叫老張送他們坐上回峽石鎮的班車。
小男孩被李大亮瞪了一眼之后,就好像中了邪似的,瘟雞篤頭,寧靜怎么問他都不響。回到家里,他一頭就扎進了電視里。一夜無話。第二天寧靜有課,吃早飯時,小男孩說他愿意留在家里看電視。寧靜說她中午回來。小男孩說不用,中午他吃餅干、蘋果就可以了。寧靜還是不放心,中午匆匆趕回家里,可哪里還有小男孩的影子啊?寧靜下樓找了一大圈,才給王所長打電話。王所長叫她不要著急,趕緊回家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少什么東西,尤其是貴重物品。寧靜告訴王所長,東西倒沒有少,只是人不見了。王所長叫她在家里等著,他會想辦法找到他的。王所長說:“他沒有偷東西,而且還那么用心地替朋友們找家人,我看這孩子的本質不壞。另外,這也說明了他的內心還是希望回家的。你放心,我們已掌握了他的全部情況。一有消息我會及時通知你的。”
“華裔,是你的名字,對吧?”在審訊室里,王所長冷冷地問道。
小男孩一驚,怔怔地望著他。
“你家住在米字鄉麥村。父親叫華東生。”
小男孩低下了頭。
“說吧,為什么要離家出走?”
“我……我爸爸經常不在家,在外面打工,有時候嘉興上海,有時候吳江蘇州,一年半載才回來一趟。那天他回來過年,后媽一見面就告我的狀,說我頂撞她,用頭頂她的胸口,把她頂倒在地上,心口到現在還痛呢。我爸是個急性子,滿臉大麻子,生起氣來可嚇人了,一顆顆都金燦燦的會發光,還突突突地抖呢,抖得我苦膽都嚇烊了。我知道我爸要對我下毒手了。他一把揪住我的領子,抄起家里的掃帚就打,往我痛里打。他要我討饒,向后媽認錯,但我偏不,他就不停地打,直到他的手打酸了才肯歇。但后媽還不滿意。她一作,我爸喝了碗酒,借著酒力繼續打,要不晚上他就別想上她的床。你們不知道,這個女人可兇了,動不動就罵我打我。我爸要打也只打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卻打我的頭,打我的臉,你們看(他指指腦門上的疤記),這就是她用石頭打起的。還有這兒、這兒、這兒,都她打的。她打人從不看家伙,抄起來就打,石頭是石頭,鐵棍是鐵棍。(最后他指著右腳踝上的疤記)這是她用火鉗燙的。”“是嗎?”王所長有些懷疑,這小男孩說謊成性,誰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說的都是實話,信不信由你。”“一二不過三,前兩次雖然被你騙了,但我權且再相信你這一回。要不要我去把你爸和后媽叫來,先教育他們一番,然后再讓他們把你領回家去。”“我不回去。”“為什么?”華裔沒有聲響。王所長想了想,又說:“要不這樣吧,我和你寧靜阿姨送你回去,我們不光教育他們,還要他們當著村干部的面,向我們保證,以后決不再罵你打你虐待你了。”“我不回去,”華裔還是這句話,他說:“這時候我爸肯定不在家里,到外地去打工了,而后媽那個女人是很壞的,你們要是去了,她自然客客氣氣的,村干部有個啥用,等你們一走,我就又要吃苦了,那我死定了。”華裔死活不肯回家。
寧靜在隔壁的監控室里聽得淚流滿面。她領華裔回家去時,一刻也不松手。她發誓,這樣的悲劇再也不會在小男孩身上發生了。是夜,她在她的博客里,寫下了一篇《二十一世紀的后媽》。這些日子以來,有關小男孩的系列文章,她在她博客里陸續貼出來之后,受到了全國網民的關注,點擊率一路飚升,不光是本地的媒體,就是外地媒體也相繼轉載。《二十一世紀的后媽》一貼出去,就像一枚重磅炸彈,轟動了整個網絡,不少媒體的記者聯系寧靜,要求與她配合,擇日送小男孩回家,去會一會那個“野蠻后媽”。寧靜與王所長商議之后,于第三天早晨,帶著一大群報社、電臺、電視臺的記者,浩浩蕩蕩地向距離蜜市六十多公里的麥村出發了。
麥村人哪里見過這么大的場面?前面一輛警車開道,后面還有三輛轎車呢。一路警笛聲讓在田野里勞作的人們紛紛摜下農具,拔腿就往村里奔。這么多車子,肯定出事了,出大事了。當王所長和寧靜他們涌向華家時,鄉親們都說:“是華東生在外面出事了!”鄉親們頓時將華家圍了個水泄不通,把他們家的菜地都踩了。華裔的父親,正如他所說的,不在家。華裔的后媽,也是從地頭趕回來的,她見到兒子時,先是一愣,然后就問他:“你爸呢?”小男孩搖搖頭。她隨即就對他破口大罵,言語很難聽。責問他還回來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你有本事出去就永遠不要回來了。你死在外面,我和你爸還省下多少多少……總之,后媽就是后媽,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什么狠心的話都說得出來。王所長朝寧靜點了下頭,示意按原計劃行動。
王所長拍拍手,問麥村的村長是誰。有人說:“崔善為。”“他人呢?”“去鄉里開會了。”“有其他村干部在這兒嗎?”“在、在、在……”王所長又拍拍手說:“你們出來一下。”王所長一揮手,鄉親們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他帶著幾個村干部離開了華家。寧靜拉著華裔,叫他不要怕。她們叫華裔的后媽開門,“我們進去說話。”而那些記者朋友更為忙碌,他們一頭扎進了人群中。
“請問,那女人經常打孩子嗎?”
“孩子嗎,總是要打的。誰家不打孩子呀!”
“那有用石頭、用木棍打過嗎?”
“那倒沒有。”
“是真的沒有?還是你們不敢說?”
“沒看見過。”
“還不給飯吃,一餓就十天半個月的?”
“這沒有。絕對沒有的。”
……
寧靜和《蜜市晚報》的記者小霞、攝影記者老劉,帶著小男孩進了里屋,剛要對華裔的后媽發起總攻,她倒先嘆起苦經來了。華裔的后媽說:“這孩子真是氣死我了!他一點也不乖,前年送他去上學,他書不好好讀,卻天天跟人打架。我和他爸怎么罵他,他也不聽,就知道跟我們要錢,到街上搞游戲機。他爸不給他錢,他就發脾氣,又是作又是鬧,有幾次還把我們種的菜秧全給拔了……”
小霞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自己有孩子嗎?”
“有啊。”
“是不是因為你自己有了孩子,就忽視了他,甚至有些虐待他?”
“你說的話我咋聽不懂呢?他就是我自己的啊。”
“我知道,但畢竟是你老公和他前妻所生的。”
華裔的后媽突然跳將起來,“誰說的!我們是結發夫妻,哪來的前夫后妻?這孩子就是我親生的。”
“啊?……”
寧靜、小霞和老劉都傻眼了,“你說什么?”
“我是說,他是我的親生兒子,而且我們就這么個獨養兒子。那天我們到二姑家喝喜酒,喝完喜酒我們要回家了,他卻還想在那兒搞,他爸就硬拖著他回來。走到半路上,他就說走不動了,其實他是作啊,不肯走了,要我們背他。這么大個人了,都讀書了,還要我們背,你說羞不羞?我們就沒有依他,他就賴在那兒不走。結果我和他爸回來了,他卻沒有回來,我們還以為他又去二姑家搞了呢,第二天去一問,才知道他離家出走了。他爸為這個事還跟我吵過好幾次架呢,我們去派出所報了案,但一直音信全無。半年后,他爸就出去找他了,家里這么多活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唉!這個小死尸啊,為了這個討債鬼,我們是弄得家不成家了……”
寧靜他們從女人的敘述中回過神來,卻發現小男孩已不見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