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人終于來了。
所謂上面的人,當然不是市局來的人,也不是省廳來的人。我們北門區雖然是郊區,卻隸屬于省會城市,與都市一江之隔,但凡市里來人,省里來人,只需提前半小時打個電話過來,我們就能做好充分的準備。這么一說大家就明白了,我們北門區地處江北,緊挨長江,交通相當便利,坐船,過大橋,都可以很方便地來去。因為是郊區,所以有人開玩笑,把我們比作“香港菜農”,意思是土洋結合,土中沾著洋氣。
這里所說的上面,當然是北京,是部里來人。
按照事前的電話通知,我們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該買的水果買了,洗干凈了放在竹匾子里;該準備的香煙也開了封,放置在小白碟子里;該沏的茶當然還沒沏,那要等到客人來了以后再沏,但杯子里該放的茶葉,也都放好了。總之,會議室一切安排就緒。然后,我們的局長、副局長、辦公室主任一干人等,一齊下樓,站在大樓的門廳外面,迎接上面的來人。
就見兩輛轎車滑過來,停下,人,就從車上下來了。
我們的隆重與上級領導的簡約,形成了強烈對比,這對比都有點諷刺意味了。兩輛轎車居然都是半新不舊的桑塔納,下來的領導,也沒有刻意的穿戴,都挺隨便的。有一位領導,居然還穿了布鞋;中間還夾著一位“小女生”,套了一件羊毛衫,連外套也沒穿。
我們不能不說,上級與我們下級之間的區別還是比較大的。上級就是上級,見過大世面,對什么都無所謂。
站在我們局的大門口,雙方就介紹開了。先是轎車上下來的人介紹。市局的溫局長是副局長,他就不用介紹了,只能由他來介紹別人。他指著一位開車子的人說,這是省廳檔案科的黃科長,大家可能還不太熟悉。又指著另外兩位介紹說,這兩位是部里的領導,這位是檔案處的錢處長,這位是檔案處的小王。被稱作小王的,就是那個不穿外套的“小女生”。溫局長隨口問她,你可能是,大學剛剛畢業吧。小王明顯是外向型的性格,說,工作都兩年半了,還剛畢業呢!
我們吳局長也介紹了我們的人。之后說,本來是打算安排在賓館接待你們的,溫局長不同意,說是省廳領導不同意的,我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省廳的黃科長就指著兩位部里的領導說,是上級領導不同意的,是上級領導不同意的。
然后我們上樓,進了會議室。上級領導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準備得這么充分,部里的錢處長一個勁地說,沒這必要,沒這必要嘛。聽他講話的口吻,既有受寵若驚的意思,也略顯出了一點兒慌亂。
我是什么角色呢?我是辦公室專門從事文字工作的副主任。無疑,在參加接待的這一撥人中,我的官職最小。官職雖小,但思想還是有的。我就有點兒納悶,那么大的一個處長,從上面下來,什么場面沒見過呀,這點小意思,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
兩下坐定,我們吳局長就擺開匯報的架勢,正式匯報工作了。
但是,我們吳局長照著稿子剛讀完“在……的指導和關懷下”,匯報工作才要進入正題,部里的錢處長就打岔說,吳局長你別這么正經八百地談工作,我們不是來檢查你們工作的,是為了一件私事,順便來看看大家。他指一指旁邊的那個“小女生”,也就是小王,說,是為她對象家里的事,順道來的。
經他這么一說,我們吳局長就相當地尷尬,剛才說出的句子仿佛還吊在半空里,落不下來。我于是特別注意地看了看小王。既不漂亮,也不難看。似乎只能這么評價了。
一時間,我們都顯得很恍惚,都有那么幾分找不著北的感覺。
市局是半個月前給我們打電話的,說是上面要來人,檢查我們的檔案工作。接到電話通知,我們都疑惑,以為聽錯了。我們局既不是專門從事檔案工作的檔案局,也不是檔案工作的佼佼者,沒有在檔案工作方面獲得過任何榮譽,部里特地派人來檢查這項工作,就顯得很唐突。向市局打聽情況,竟打聽不到。他們也很懵懂,只含糊地說,既然來了,就準備一下吧。
講起來簡單,辦起來就難了。百廢待興,檔案工作在我們局相當于一個爛攤子,怎么“準備”呀?時間又緊,沒一點頭緒。吳局長聽了辦公室的匯報,知道難度較大,立馬召開局長辦公會,到會人員已不限于正副局長,相關的人都被通知來了。研究,部署,制定措施,迎接檢查。
老實說,這半個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過的是什么日子。我在辦公室干副主任,講起來是分管文字工作,其實就是自己動手,為領導寫各種材料;檔案工作屬于文字工作的一項,這工作理所當然地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把工作分為兩大類,每一類又作了細化。一是硬件建設,包括維修、粉刷檔案室,定制檔案密集架,購置檔案盒和檔案袋,等等;二是軟件建設,主要是補齊檔案中應當具備而本局缺少的檔案資料,整理、裝訂檔案材料,等等。前一類著重于資金投入,后一類著重于精力投入。計劃連夜趕寫出來,一報上去,吳局長頭就大了,說我們還搞什么密集架呀,既花功夫又浪費錢,沒意思。我們辦公室魏主任立馬說,不搞也行,但是搞了效果肯定更好,上面來檢查,容易通過。吳局長說,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魏主任說,也就多花一兩萬塊錢吧。
硬件建設除了包給工程隊的活,其余物件主要是靠購置,訂貨以后由供貨單位送貨上門,所以只需我們魏主任指手畫腳即可。軟件建設就費大事了。我們局檔案方面的軟件建設,基本上都是零打碎敲,說是一片空白也并不為過,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我們索性照規矩行事,按照檔案工作評比時打分的要求,一分一分地摳,也就是逐項落實,從最原始的檔案材料收集工作做起,直到裝訂成冊,成盒,歸入密集架。
這中間,我還擠出時間,為我們吳局長寫了七頁紙的匯報發言稿。吳局長極為慎重,默念了兩遍,劃掉三個字,加了一個標點符號。
半個月下來,我瘦了整整一圈。這是有目共睹的,用不著我自己表功。
“小女生”對象的姥姥家在我們北門區。話一說開來,我們方才知道,他們這趟下來,其實是到鄰近的一個城市去聯系工作的。去之前,小王向錢處長提到對象的姥姥家有一處舊宅事宜,需要解決一下。錢處長順水推舟,說可以,辦完了事順路去看看,看能不能解決。其實并不“順路”,那城市在我們的北邊,錢處長他們一路南下而來,辦完了事,繼續往南,多跑了一大段路,才到我們北門區。
是為了一根電線桿的事。那電線桿架設在舊宅的院子里,屬于歷史遺留問題,現在小王對象的姥姥打算將舊宅賣了,因為有一根電線桿杵在院子里,占了地盤,又有那么多電線纏繞在上面,看上去相當地危險,所以舊宅雖然能賣掉,卻賣不上價,相差一萬多塊錢呢。“小女生”的意思,是想通過我們局出面,和供電部門聯系一下,看是否能把那根電線桿從院子里移出來,移到院子外面的空地上。
我們的幾位正副局長都有點驚訝,是意想不到的樣子。我想我們吳局長一定會顯出一點不耐煩,甚至會朝人翻白眼的;即便不是如此,也該敷衍塞責,哼哈幾句。然而沒有。吳局長非但沒有那樣,反而表現出興趣濃厚的樣子,向小王詢問了許多東西,諸如對象姥姥家的具體地點,電線桿何時安插,屬于何種歷史遺留問題,等等。瞧他樂此不疲的神情,倒顯得很有耐心了,我就想,吳局長真的會對此事感興趣呀?
當下就請上級領導下樓,說是去飯店吃飯。市局溫局長說,這才幾點鐘,十點還不到呢,早飯還沒消化掉呢!部里的錢處長接上話,說那我們不如先去現場,看看情況。一行人便下了樓,開車去“現場”。
三輛轎車停在小巷子里,立刻就把狹窄的水泥路堵了個嚴實,兩邊騎自行車的人只好下來,擠在一起,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施展進退騰挪的手法,意欲脫身。我們也顧不了這許多,站在小王對象姥姥家小院子的外邊,一會兒推擠院門,夠著頸子朝里面看,一會兒又站在旁邊人家的臺階上,指指點點。大家評頭論足,都表現出很內行的樣子。末了,吳局長大手一揮,像上級領導似的說:走,回去,吃飯!
后來我們就像模像樣地在飯店的包間里坐下了。市局溫局長以拋磚引玉的口吻說,我們省廳有規定,工作日中午不準喝酒。吳局長馬上接話說,哪能呀!溫局長深入基層,就應該傾聽我們基層的意見;像今天,錢處長,黃科長,代表的是國務院、是省政府,就相當于來我們小地方微服私訪呀,我們哪能不拿好酒好菜接風呢!溫局長立刻順水推舟,也是,也是,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客隨主便吧。
其樂融融。……飯畢,錢處長感激地說,這趟來,麻煩您了吳局長。吳局長說,麻煩什么呀,應該的,應該的!錢處長又說,叫您破費了吳局長。吳局長說,破什么費呀,能跟您錢處長交上朋友,也算是我們高攀了。
一行人油臉光面,各自鉆進轎車,各奔前程。
我們的中心工作就此轉移。
檔案工作雖然理出了頭緒,但由于時間緊,許多工作還屬于“半拉子工程”,需要進一步完善。我向魏主任提起這事,魏主任聽了直搖頭,說小李你太書生氣了,還搞什么呀,放著吧,留待下一次檢查的時候再去做。我說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時候?魏主任說,也可能三年,也可能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機關工作,你又不是不了解,等著吧。
這樣,我們辦公室的中心工作就轉移到了聯系遷移電線桿的問題上去。
吳局長還是挺積極的,帶著我們跑了有關部門和單位,以我們局的名義請了兩回客,并且在酒席上提前感謝了相關部門和人員。具體工作,則由魏主任來負責,包括給一些人送禮之類。魏主任做這些事情也挺順溜,可謂行家里手。而具體工作中的跑腿工作,比如去拿什么材料,填寫什么表格,等著蓋什么章,則由我來完成。
我們先是與供電部門聯系,供電部門查看了情況,說那并不是照明電的線路,而是電話線。我們又與電信部門聯系,通過區電信部門和市電信局做了溝通。市電信局開始不同意動那電線桿,說牽一發而動全體,麻煩。可經不住我們魏主任的軟磨硬抗,只好原則上同意了我們的請求,交由區電信部門具體辦理。區電信部門在辦理過程中,又發現,那電線桿上的電線比較復雜,除區話和市話外,還有兩根線是鐵路部門的,不大好動。于是又由我們出面,再與鐵路部門聯系。鐵路部門先是拿架子,不理不睬,魏主任只好再把吳局長搬出來,請客。一行食客抹著油嘴,終于說了實話,說那兩根電話線,有一根已經廢棄不用了,另外一根也是可有可無,你們想挪,挪就是了。
我們齊心協力,上下其手,經過兩個多月時間的共同努力,終于把電線桿搞定了。
挪電線桿那天,由于怕節外生枝,魏主任帶著我親自到場。我們將買來的成條的香煙撕開封口,不是一個人遞一支,而是給每個工人各發了一包。大家很高興,工作干得也很歡,小半天時間就恢復通電了。
……這話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難度還是挺大的。當然,依我的認識,難度再大,也沒有我前陣子搞檔案時花的精力大,無非是坐著轎車跑跑顛顛,跟著吳局長魏主任吃吃喝喝,每天都像是搞“一日游”活動似的。
在這兩個月時間里,我的體重迅速回升,不僅把前陣子瘦掉的一圈補了回來,反而比以往還增加了七八斤。
一晃半年過去了。
金秋十月,我們收到一封來自北京的信函,是關于部里在昆明召開全國十大城市檔案工作會議的。信函是鉛印件,如果不是隨函附了錢處長的一張便箋,我們辦公室的同志肯定會在拆開信封后,當即把它丟到一邊,不管不顧的。因為這樣的信函多如牛毛,每天都能收到一大把。
錢處長的便條是這樣寫的:“吳局長,有個會議可參加(屬自費),順便過去玩玩;要是沒空就算了。感謝上次幫忙,祝秋好!”
我們看了便條,都覺得這位錢處長不夠意思。即便是自費,也不可能由吳局長個人出資,最終還是要由我們局買單的,根本沒有必要寫這么清楚,太不含蓄了嘛!信件交到吳局長手上,吳局長卻當了真,當即鄭重其事地說,這是一個機會,是一個機會。
我們都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機會。
后來為這事,還專門召開了局長辦公會,確定由吳局長和魏主任前往昆明參加會議。我們市雖然是省會城市,卻排不上全國十大城市,所以有理由相信,兩位領導去機場的時候自我感覺一定很好,覺得很風光,因為他們是去參加全國十大城市的會議。
一晃就到了年底。
在年底寫全局工作總結的時候,我簡單提到了上半年部里來人檢查我局檔案工作這件事。因為那次的檢查沒有結果,所以我只能淺嘗輒止,無法深入。魏主任一目十行,看了總結初稿,交給了吳局長。吳局長倒是細致,多處作了修改,尤其是檔案工作那一塊,改動甚大。改后的句式如下:
由于我局檔案管理搞的好,工作開展的扎實、有效,在全省位次靠前,今年四月初,部領導在省廳、市局有關領導的陪同下,特地來我局,就檔案工作進行了檢查,并由我局領導向他們作了專題匯報。十一月份,在昆明召開的本系統全國十大城市檔案管理工作會議上,我局領導被邀請出席參加了會議,并和十大城市的與會人員進行了深入交流,成效顯著。
第一句的兩個“的”,應該是“得”,我將它們改了過來,未向領導請示。至于“在全省位次靠前”一句,我總覺得扎眼,總想把它刪掉,或者改一改,哪怕是改成“在全市位次靠前”,似乎也還說得過去。但終于沒敢動,怕吳局長不高興。
總結修改完畢,又交到魏主任的手上。魏主任隨意翻看了一下,看到這一段,終于忍不住了,當著辦公室全體同志的面,就耍起性子來。這一段時間,魏主任和吳局長的關系突然緊張起來,大有交惡之勢。原因我們大家都是明曉的,只不過各自爛在肚子里,不講而已。
單位擬選拔一位局長助理,幾個月前組織部門就來作過民意測驗,候選人有三個,監察室柳主任排第一,辦公室魏主任排第二,第三就不用提了,明顯是陪襯。所以近幾個月來,魏主任活動特頻繁,找了不少關系。但前幾天,組織部門又來人考察的時候,吳局長說的話對魏主任極其不利。吳局長說,小柳這個人很務實,很不錯;老魏這個人嘛,怎么說呢,比較靈活吧;對上次的排序,小柳排第一,我還是很滿意的。考察的第二天,這話就通過“內線”如實傳到魏主任的耳朵里。魏主任受了打擊,頓時萎靡不振。
看了這段文字,魏主任當即口無遮攔,說屁呢,還開會,人家連我們的座位都沒給我們留!十大城市,連我們市局都攤不到,憑什么就能攤到我們一個郊區?人家憑什么要給我們留位子?
有好事者插話,說那你們這三天的會是怎么開的呀?魏主任說,還怎么開的!頭一天開會,坐下來沒過兩個小時,錢處長就過來,對老吳說,這種會,你們想參加就參加,不想參加,出去轉轉也行,反正沒你們什么事。——看看,下逐客令了!我們哪還能坐得住,只好出門,邛竹寺,金殿,西山,滇池,到處鬼轉!
我們都笑起來,覺得魏主任真是可愛,少見的可愛。
魏主任受了鼓舞,嗓門更大了,一副煩不了的樣子,說尤其是那個小女娃,姓王的,老吳見了她,上去就跟她握手,說老朋友了,又見面了。你們知道那女娃什么態度?——不認識老吳了!一臉迷茫!女娃說,同志你手勁真大,你先找地方坐下吧,我們好像是在哪兒見過的。
我們又是一陣笑。可笑著笑著,就有點變味了,都有了一點兒酸澀感。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