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彎鎮鎮政府新蓋了座辦公大樓,落成好幾個月了,搬不進去。
卡在哪兒?其實也沒啥,不過是卡在裝修和配置家具上。
心盛的人多,都嚷嚷:“馬都買起了,還差鞍子錢?好好裝修一下,配點好家具,屋也亮堂,人也舒坦。”過慣了苦日子,歲數大到對美丑不敏感了的一些人就是另外的主張了:“新房子還折騰個啥,那桌椅才換了幾年,一點沒壞,再買桌椅,敗家,禍禍錢!”
話傳到高鎮長那兒,高鎮長笑笑說:“好飯不怕晚嘛!”這話像是有態度,又像沒態度,怎么理解都行。細心的人還是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好飯不怕晚,晚點吃,吃的還是好飯。高鎮長還是贊成裝修一下,換些新家具的。叫大家納悶的是,這么處理問題不像高鎮長的風格,高鎮長做基層領導二十多年了,什么棘手的事兒沒處理過?什么刁蠻的人沒碰過?是個狠茬,硬著呢!買點兒家具這么個小屁事兒,怎么就處理得磨磨嘰嘰,沒個尿性,老娘們似的呢?
高鎮長心里清清亮亮的。鎮上老書記升到縣上當工會主席、縣委常委幾個月了。誰來當大彎鎮的黨委書記,縣委正在考查。高鎮長估摸以自己的資歷、能力、政績,納入縣委視野,進入被考查的圈兒應該沒問題。但最終能不能一馬雙跨,書記鎮長一肩挑,還是兩說著,因為高鎮長有個對手——鎮黨委副書記小郝。
一
小郝看上去是個和善的年輕人,見誰都微笑打招呼,那種笑是叫人溫暖叫人接受的有修養有節制的笑。愛笑的人一般都話多,小郝卻不多說話,只是神情專注地聽,偶爾插上一句兩句的,非常得體,非常到位。
起初,高鎮長并沒把小郝當回事,他判定小郝不過是縣委組織部派下來的一般掛職干部而已。年輕干部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工作,誰不以虛心亮相,以慎言贏人呢。因為小郝的懂事,按規則出牌,高鎮長很快就和小郝混熟了,在工作上就常常主動介紹一些情況,給些支持和配合。小郝非常領情,那些感謝的話讓高鎮長覺得像剛上船的對經驗豐富的老船長說的,像鄰家小老弟對老大哥說的,心里很受用。
大彎鎮三面環海,這些年靠海水養對蝦,養海參,打海蜇發了。鎮里趁個百八十萬的多了去了,住獨樓,養幾條大船的也能數上幾十戶人家。大彎鎮富了,也就成了縣里市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典型。到這里來參觀的,游覽的,學習的,檢查的,走馬燈似的不斷溜。領導來了,重要客人來了,鎮上領導總要出面陪一陪,過去這個活都是高鎮長的。陪客這個活累人,新鮮勁過后,剩下的只是一個煩和倦,高鎮長早就膩了。小郝來了以后,高鎮長就以“讓年輕干部盡快熟悉情況”為由,把這一大攤子事推給小郝了。小郝很誠懇地說:“大彎鎮的發展,是大彎人的血汗和智慧的結晶,我來介紹大彎的資格和經驗都不夠,分量輕了些,不過如果班子決定要我做這個活,我會努力去試一試,穩不住場我就再下來。”話說得平平淡淡,細品,有嚼頭:不露痕跡地夸了創業的班子成員;低調接受了新的任務;給自己撤出留了一扇門。這么密針密線的話出自一個年輕干部之口,大大出乎高鎮長的意料,他認定小郝是塊做官的材料。
沒過多久,市長帶了一群人來大彎鎮調研,按分工,這件事情應該由小郝領銜主演。小郝沒有推辭,不聲不響地做了些準備。但從高速公路路口接到市長時起,凡是出頭露臉的環節,他都把高鎮長推到前面來,讓客人明白高鎮長才是大彎之王,恰到好處地把自己擺到了副職的位置上。
小郝的接待既周到熨帖,又不張揚;既讓人充分感覺到了下級對上級足夠的尊重,又絕不讓人覺得大彎人低氣和諂媚。高鎮長十分滿意。
該到大彎鎮介紹經驗的時候了,小郝請高鎮長介紹,高鎮長微笑著做了個手勢讓小郝來介紹。事實上,高鎮長知道小郝此舉是禮節性的,不讓一下,高鎮長心里會有一絲不快,如果高鎮長真就介紹起來了,那就是高鎮長不守規則了——按分工這是小郝該干的活嘛。
小郝再沒推辭,聲音很好地介紹起來。自然是一串數字,自然是發展的幾個階段,自然是開拓創新,務實為民之類的經驗,清清爽爽,一目了然。掌聲就響起來了。如果換了高鎮長,介紹到這里就結束了。沒想到小郝話鋒一轉,說:“如果跳出大彎看大彎,大彎還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我們的海蜇僅僅是賣了水蜇和蜇皮,如果加工成開袋即食的方便食品,會不會增加附加值呢?我們品質那么好的海參為什么不能和生物制藥聯姻呢?我們有這么長的海岸線,有那么多的海產品和獨具特色的漁村風景,為什么不能發展特色旅游呢?水上魚館的情趣,海釣,磯釣,乘船出海,撒網捕魚,沙灘挖蛤,哪個項目不讓城里人向往呢?等等。大彎要可持續發展GDP,要由十幾個億發展到幾十個億,必須要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市長帶頭,大家熱烈鼓掌。
高鎮長眼前一亮,心里一沉。亮的是小郝的話新鮮有見識,使高鎮長從前模模糊糊感覺到了的一些事情一下子清晰起來;沉的是小郝從沒有在班子會上說過這些想法,甚至私下里也從沒跟高鎮長說過只言片語。市長來了,縣長來了,怎么就變得滔滔不絕了呢?高鎮長覺得以前輕看了小郝。小郝的目標大著呢,小郝的城府深著呢。
這時,高鎮長內心里希望小郝把他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和自己聯系起來,和鎮上班子聯系起來,按著小郝此前密不透風的行事風格,小郝也一定會這么做的。可高鎮長還是想錯了。小郝說:“因為領導們是來調研的,對大彎鎮未來的發展,我就說了一些個人的想法,膽大不害臊,漏洞百出,耽誤領導時間了,對不起了。”小郝明確無誤地表明了他的卓爾不群。
送走了調研組,鎮上的人一下子懈了神兒。
高鎮長拉拉著臉子不說話。
小郝立刻又恢復了平時嚴謹謙恭的神情,說:“這事兒,真累心。”
高鎮長眼皮往上一撩,目光有些銳利,“操,我都干十來年了。”
二
小郝仿佛沒聽出高鎮長話里的話,情緒絲毫不受影響,說:“姜還是老的辣嘛!”
鎮上的規矩是每干完一個大活兒,班子成員要在一塊兒喝點酒。
晚上,大紅酒樓在各種彩燈映襯下,顯得富麗而曖昧。可別小看了大紅酒樓,它的海鮮都是船上剛卸下來的,它的大廚月薪九千塊,它的服務小姐都是從市里高薪招來的,漂亮得跟畫上的人兒似的。小姐們一年四季只穿短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衣服短得蓋不住肚臍眼兒。那些來喝酒的漢子就是和小姐們開些粗俗的玩笑,小姐們也不急不惱,笑著鬧著當游戲來玩兒不較真兒,大家就都快活了。還有些放不開的或者自己覺得在當地有點身份的男人,就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在小姐身上飄來飄去,像蒼蠅似的粘糊,小姐們轟不走,惡心得要命。不和女人調情的男人,要么性變態,要么心里埋汰死了。
大紅酒樓的老板是鎮上的名女人,“名”到什么份兒上呢,“名”到大家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叫小月亮。小月亮是位半老徐娘,長得不算好看,就算是抹了麥當娜抹的那種化妝品,也還是一個有魚腥味兒的鎮上女人。可要論“浪”勁兒,“瘋”勁兒,粘糊男人的本事,能趕上小月亮的女人沒幾個。女人要是不要臉了,鬼都害怕。
酒桌上,酒頭自然是高鎮長。
高鎮長揮揮手把兩位小姐攆出包房,說:“今兒個咱喝痛快酒,不興娘兒們似的用嘴抿,用舌頭舔,頭一缸兒三口下,二一缸兒,兩口下,三一缸,一口——見底,缸兒留下。”大家起哄似的贊同。叫大家納悶的是,高鎮長過去喝酒是只禍禍自己,不禍禍別人的,今兒個是怎么的了呢?只有小郝知道是怎么回事。過去在一塊兒喝酒,小郝常常是點到為止,從未喝大過,也從未有人以酒苦苦相逼,高鎮長的酒令是對著他來的,起因是接待工作中他搶了高鎮長的風頭。
小郝愣裝糊涂,高調響應高鎮長的酒令,說:“好!我不能喝,我還不能把自己喝倒嗎?”小郝的高調,讓大家興奮了一下。
小郝真喝倒了,他是在喝第三缸酒時,趴在桌上睡著的。任誰怎么喊,睡得死人一個。“這個人,喝大了也不瞎嘞嘞。”高鎮長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后,立刻就沒興致了。看來諸葛亮考查人“置之以酒,以觀其酒后之行”的辦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一股香水味兒從包房門口飄進來,老板娘小月亮敬酒來了。
大家又亢奮起來。
民政助理徐胖子就好和小月亮在嘴上過招,他連喊帶叫,“媳婦,媳婦,過來,你過來。”
小月亮做少女狀蹭過去,嗲聲嗲氣地說:“哥,你壞死了。”
徐胖子把臉湊過去,“親哥一下。”
小月亮嫣然一笑,伸出手來給了徐胖子輕輕的一個小耳光。
眾人哄堂大笑。
高鎮長虎著個臉,說:“別鬧,別鬧,沒看郝書記喝倒了嗎,帶他醒醒酒去。”
小月亮懶懶地不動地兒,媚眼兒熱辣辣地瞟著高鎮長。
“老大說話不好使呀,把郝書記抱你房里,你有法兒讓他醒醒。”徐胖子一臉壞笑。
“我的法兒不好使,不對癥,郝書記不近女色呀,沒聽說郝書記讓通訊員住他獨身宿舍外屋嗎?那是怕女的進來舞扎他呀!”說這話的時候,小月亮的神情酸溜溜的。
“你的什么法兒呀,給咱使使唄。”徐胖子借著酒勁兒,色迷迷地步步緊逼。
“好啊!是你?還是大伙兒?你早就廢了,要是大伙,咱就大伙兒一起來。女人就是為爺們樂嘛,誰來呀?”此話一出,全都衰了。小月亮得意地瞟著高鎮長。
“你們那點樂子就在老娘們身上呵,沒出息,都別瞎逗過嘴癮了,傳出去,成了咱鎮政府集體嫖——”,說到這里,高鎮長把那個“娼”字咽回去了,他看到小月亮的嘴撅了起來,又改口說:“給郝書記拿兩瓶蘋果醋,讓他喝了醒醒酒,送他回宿舍歇歇,吐了就好了,咱也散了吧。”盡管最刺激的節目沒演成,大家余興未盡,可高鎮長發話了,大家也就只好散了。
徐胖子往外走時,借機在小月亮身上蹭了一下,小月亮夸張地一聲尖叫,“別這樣兒,你要回家晚了,還不得跪搓衣板呀!”大家就哄著,笑著下樓了。
下樓時,小月亮一串小碎步趕過來扶住高鎮長,半是攙扶,半是偎依,眾人都假裝沒看見。高鎮長胳膊一甩抽出來,小月亮知趣地把身子悄悄挪開。小月亮閱人無數,她怎么能不知道高鎮長此刻的心思呢。高鎮長要表明自己海量,沒喝大。這里人多眼雜,誰不認識他,和一個大眾情人拉拉扯扯的,等不到明天早上,閑話滿天都是,一萬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瞅著大家不注意了,小月亮貼著高鎮長的耳朵輕輕地說:“高哥,一會兒到我屋來,我有話跟你說。”
高鎮長一點兒也沒喝多,腦袋清清亮亮的,他卻故意噴出滿口酒氣,說:“哥今兒個喝大了,你跟我說什么我也記不住,明個兒我找你吧。”
小月亮急了,她是個不吃到嘴里不松口的女人。“別那么煩我,你能喝多少酒我還沒數?我真的有正事,我問你,你想不想當鎮上書記?”
高鎮長一愣,說:“大發了呵,鎮上書記誰來當都歸你安排了?”一邊說著一邊卻停下來,站在那兒,顯然是想聽一聽小月亮到底要說什么。
小月亮一臉正經,見慣了她妖冶狐媚勁兒的高鎮長覺得新鮮。
小月亮說:“縣委組織部王部長的弟弟前天找我了,要攬鎮政府大樓配家具的活兒,我告訴他,這事兒,高鎮長吐唾沫成釘兒,一句話的事兒。我能做了高鎮長的主。”
“你能做了我的主?”高鎮長覺得小月亮有點裝大。
“在我心里,天老大,你老二——我天天撒謊,就這句話是真的,騙你遭報應,叫我……”
“別發那些毒誓,你要替他攬這活兒,你得什么好處?”
小月亮幽怨地嘆了口氣,說:“高哥,你太小瞧我了,我小月亮不差錢,鎮政府買家具缺錢的話,我出。這些年,大彎修路,蓋樓,建廠子,賣地,我什么事找過你?我替王部長弟弟攬這活兒,從大彎說,你當了書記大彎才能發展起來;從私了說,你當年要不救我,我早就被作踐死,扔亂墳崗子喂野狗了。哥,我的命是你給的,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可偏偏所有的男人都圍著我轉,就你不待見我。”說到這里,小月亮忽然淚流滿面。
三
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擋不住女人的柔情,更何況高鎮長和小月亮之間曾經有過的刻骨銘心的傷痛。
當年,大彎還是個窮漁村,日子全在那只破船、那張破網上。窮得吃不飽飯,誰家吃頓肉,在村子里都可以牛逼十天半月的。
那時的高鎮長,草民一個,外號“高大膀子”。起因是他除了冬天,春夏秋三季能光膀子的時候都光著。先是窮得穿不起,時間久了就覺得穿了反而不得勁兒了,就光著,古銅色的皮膚,油亮亮的,皮厚得大毒蚊子都叮不透。據說有一回,高大膀子喝醉了酒,在海邊的草棵子里睡了,一群蚊子圍著他叮咬,他毫發無損,蚊子倒是累死了一大片。他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塊兒,勁兒大得懸了,一拳下去能把一塊兩指厚的新木板砸出個洞。
在大彎,不敬高大膀子的人找不著幾個。他是彎里公認的第一狠茬。同樣的破船,同樣的破網,在他手里就神了。大家都在海里撈食,海越來越窮,連過去不屑要的小魚小蝦也不好逮了。偏偏高大膀子天天大豐收,回回在眾人眼饞的目光里,從破船上拎下來兩大柳條筐海貨,那些海貨活蹦亂跳著高大膀子的得意和豪橫。別人用滾鉤兒,只能逮幾條黃眼梭魚崽子,高大膀子下滾鉤兒,就能滾著十斤,二十斤重的大鱸子;一潮下來,別人只能釣十幾個不大不小的二蟹子,高大膀子卻能釣著一斤重的大蟹子,一釣就是一大柳條筐,百八十個;一尺長的大對蝦,這些年誰見過?咳,咳,就高大膀子打上來過,剝掉了蝦皮子,那蝦肉兒,足有香蕉大。一只蝦賣一百元,頂一袋子白面,牛逼大了!
眼饞歸眼饞,可誰也學不了高大膀子的干法。
高大膀子不是趕海,是玩命!
他敢把破船搖到深海去,他敢在礁石砬子的迷宮里游弋,下網。稍有不慎,船粉碎,人喂魚,連個尸首都找不著。
高大膀子以命賭海,日子咋還窮得連件衣服也穿不起呢?高大膀子哥兒五個,他是老大。父母死得早,他忘不了老媽臨咽氣時拉著他的手不閉眼,他知道老媽的心思,說:“媽,閉眼吧,我拉扯幾個弟弟,讓他們上學,成家,豁上我的命,媽,閉眼吧!”聽完這話,老媽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撕心裂肺的一片哭聲。
生活那么復雜,在高大膀子看來又那么簡單,簡單到只剩下他的幾個弟弟。那些年,高大膀子打的魚蝦怕是能堆成一座山了,他用這座山換來的錢,給大弟弟娶了個媳婦,蓋了一處房子,讓大弟弟去學瓦匠;給二弟弟娶了個媳婦,蓋了一處房子,讓二弟弟去學木匠;三弟,四弟還小,愛念書,都考到重點中學去了,高大膀子付給每人每年六千元的生活費,學費。高大膀子自己一分錢也不花,能省一分是一分,能省一角是一角,心思都在弟弟們身上。粗的時候,他幫弟弟打架,討公道;細的時候,他為弟弟縫補汗褟。他不愿弟弟們有一絲的委屈,更不愿弟弟們像他一樣趕海,風無情,浪無情,說不定哪天命就沒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天降瑞雪,空氣暖暖的,地上白白的凈凈的。高大膀子帶著弟弟們去給父母上墳。高大膀子穿上了唯一的一套沒落補丁的衣服,幾個弟弟都穿上了新衣服。兄弟幾個齊刷刷跪在父母墳前,擺供碗,燒紙錢,放鞭炮。高大膀子悄悄地落淚了。他支走了幾個弟弟,他要自個兒跟父母說幾句話。
他從懷里掏出了一盒帶著他體溫的大中華牌香煙,給父親點上。父親活著的時候最器重他了,夸過他三回,他都清清楚楚記得。父親死了后,沒人夸他了,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就刀絞似的痛。在母親墳上,他撒了一把又一把谷粒兒,他知道雪化了,春天來了的時候,小鳥兒會來吃這些谷粒兒,母親生前最愛聽小鳥兒嘰嘰喳喳了。
做完這些事情,高大膀子在墳前坐下來。他給自己卷了一袋旱煙,點上。對著墳里的親人說:“爸,媽:過年了,家里擺了你們的碗筷兒,咱回家過年吧。咱家的日子不比人家差,老二,老三都娶媳婦了,過得挺好,都有手藝,日子往后都有奔頭,不用我搭補了。老四老五書念得好,我要供他們上大學。我有的是力氣,就是想你們。”說著,高大膀子流淚了。他用襖袖子抹一把,跪下,給父母磕了三個頭。
四
年夜飯仍然是高家幾十年不變的四大碗——大塊豬頭肉燉酸菜粉條,大海蝦干大蔥沾鹵蝦醬,大鱸子魚燉寬粉,松蘑燉大公雞。老年人都說這四個菜有講究,是有頭有臉,連年有余,寬寬松松,日子早發的意思。再難的日子里,年夜飯這四大碗是一定要有的,高大膀子變著法兒總能把這四大碗弄齊了。窮人什么都沒有了,總不能連個吉利也不圖吧。
哥兒幾個大碗喝燒酒,大塊吃豬肉,好痛快!高大膀子看著哥兒幾個高高興興的,感到高家的日子透亮了。他的心里有些暖意,目光開始軟了。這時,窗外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叫:“救命啊!救命啊!救——”聲音凄厲而瘆人。“不好,是小月亮,小月亮家出事了!”高大膀子第一個反應過來,一個高兒躥下地,順手拎了個鎬把沖了出去。
小月亮家的門大敞四開,小月亮的嚎聲和噼里啪啦的廝打聲從小月亮黑黢黢的屋里傳出來。
高大膀子第一個沖進去,順手拉亮了電燈。
小月亮的上衣被扯亂了扯碎了,上身裸露著,白晰的奶子上一個大血道子。
奇怪的是,騎在小月亮身上的男人卻毫不慌亂,兩只猴爪子似的手仍然在拼命地撕扯小月亮的褲子。
“兔崽子,你找死啊!”高大膀子一把將那個男人從小月亮身上薅下來,扔到地上。
這個猴樣的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咽了一口血唾沫,小眼睛里閃出淫蕩、邪惡、無賴的毒光。
這個男人是鎮上有名的混混——三膘子。
三膘子站起來,罵罵咧咧道:“媽拉個巴子的,大膀子,管閑事,我干你媳婦了?這個騷娘們我占了,你想干,得看我答應不答應。”一邊罵著,一邊向高大膀子逼過來。
“這個閑事我還就管了!你麻溜從這滾出去,慢一點我就砸死你。”高大膀子碩大無朋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肚子氣得鼓鼓的。
“算你狠!早晚碟子還得碰碗,咱走著瞧!”三膘子陰陽怪氣地嘟囔著,慢慢向門口退去。
高大膀子盡量不去看三膘子,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像看了一條遭了蒼蠅的臭魚。
蹭到高大膀子身后的三膘子,忽然從腰里拔出一把刮魚尖刀,刺向高大膀子。
驚嚇得渾身哆嗦的小月亮尖叫一聲撲向高大膀子。高大膀子一趔趄,躲過了這致命一刀。那刀卻在小月亮的胳膊上劃了一個大口子,血流如注。
高大膀子大吼一聲,掄圓了鎬把砸向三膘子,三膘子閃過去了,鎬把砸在炕沿上,折成兩節。
高大膀子撲過去,照著三膘子前胸就是一拳,就聽嗵的一聲悶響,三膘子被打出一丈多遠,撞到南山墻上,彈回來,癱在地上,滿嘴吐血沫子。瘋了似的高大膀子撲上去,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想把獵物撕碎,嚼爛——連骨頭吞下去。
高家兄弟死命攔住了高大膀子。
三膘子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高家兄弟把他送到鎮醫院去了。
三膘子被打折了四根肋條骨,血胸,氣胸,差點死了。
三膘子是刀尖上滾的人,栽這么大的面兒哪能咽下那口氣,加上法院里有人,又是重傷害,里外一鼓搗,高大膀子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事情僅僅才過了兩個月,小月亮整個人瘦了一圈兒。紅潤的臉上是楚楚可憐的悵然。去年,她丈夫出海打漁,被滔天大潮吞了,再也沒有回來,她成了寡婦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她去看正在服刑的高大膀子。
“哥,你救了我,我害了你,我的命都是你的,我的身子也是你的,我為你留著,不讓男人近我的身子。我不是要嫁給你,我不夠,我不是黃花大姑娘,可我伺候你行吧!我不要名分行吧!我年輕,我等你五年,五十年我也等你!”說著,小月亮淚流滿面。
不懂女人的高大膀子慌了。他急切切地說,“別,別,快別這樣,我是判了刑的人。你跟了我,名聲不好聽,一輩子累,你的好意我不能領,好妹子,你是好,你年輕,趁著歲數好,尋個好人家,嫁了吧,再嫁也不是什么砢磣的事。萬萬不能傻等我。”
“不,我就是要等。”小月亮十分倔強。
高大膀子忽然虎下臉來,說:“你要等我,我、我就撞死在監獄里,我這個人吐唾沫成釘,說到做到。”說著,就要撞墻,要不是獄警攔著,怕是就頭破血流了。
小月亮痛哭失聲,說:“哥,我不是逼你,你知道嗎,你晾在院子里的汗褟子是誰給你洗凈的,你家菜園子里的草是誰拔的,你家窗前經常放的剛摘下來的豆角,茄子,黃瓜,辣椒是誰送的?我可知道我家門口經常放的那些魚蝦蟹蛤都是你送的!我晚上睡得再死,也能聽得見你出海回來的腳步聲,從你的腳步聲里,我甚至能聽出打的魚是多還是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是乏了累了還是精神頭十足。你要是出海回來晚了,我就心驚肉跳的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哥,妹妹不逼你,你的主意妹妹都聽……”
高大膀子是個晚熟的人,心粗。他的心思只在海上,在弟弟們身上。他每次出海回來,撿點海貨放到小月亮門前,只是想幫她,安慰她,她年紀輕輕的就沒了男人,不容易,并沒有想到別的。小月亮的一番話,讓他醍醐灌頂,激活了蟄伏沉睡在他內心深處的愛的世界,一種異樣的溫暖激蕩著他的胸懷。他粗糲的面龐有些變形,眼睛放出光來,目光比逮住了大魚還要明亮。可是,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他想到自己是個罪人,還正在監獄里服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暗了下來。
漢子就應該有個漢子的樣子,他不能耽誤了小月亮。他猛地站起來,奪門而出,全不顧及小月亮的失聲痛哭。
三個月后,驚蟄了,開海了。小月亮撿最肥的面條魚做餡,包了餃子給高大膀子送來。
“哥,我會聽你的話,我不會再來看你了,可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死給你看。”
“我要離開大彎了,房子叫我賣了,這錢我給你存上了,出來你好娶個媳婦過日子。”
小月亮留下了存折,走了。
此后,小月亮就沒了音信。有人說她去了沿海的一個大城市,讓男人開發自己,掙著了;有人說她嫁給了大富翁——一個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子,老頭子死了,她繼承了一個大公司;還有人說她在市里一個領導家當保姆,白天干活,晚上和領導睡。領導的妻子不敢聲張,怕毀了領導的前程——也就是他們一家的前程,給了她一大筆錢,把她攆出來了……說法各異。最可信的說法是,小月亮給一位到中國來投資的韓國億萬富翁當保姆,幫這位老板找到了戰爭年代失散在中國的生身母親,他就讓小月亮成了富人。總而言之,小月亮是大發了,是名副其實的有錢人。
五年后,就在高大膀子出獄前幾天,小月亮開著奔馳轎車回到了大彎。
人們發現,小月亮已經不是那個質樸美麗的漁村少婦了。她變得讓男人著迷似的風騷,連她走過的街道都氤氳著曖昧的氣息。她的瘋勁兒,她的浪勁兒,她大把大把花錢的滿不在乎,把小鎮攪得熱乎乎的。那些有錢的,有臉的,臉皮厚的男人們,尋著法兒跟她搭話兒。她呢,舞動著她的花裙子,女皇一樣作踐著那些男人。她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被窩里的話說出來,也可以做花蝴蝶狀在男人堆里翩然而過,把沁人心脾的巴黎香水味兒留給那些男人去想,去饞。
奇怪的是,小月亮從未去找過高大膀子,甚至在人前也從未提過這個話茬。
高大膀子見義勇為反而被判了刑,高家兄弟聯合鄉里鄉親多次上訪鳴冤,到底把這個錯案給糾正過來了。這時高大膀子已經在監獄關了快五年。奇怪的是,出獄后的高大膀子出奇地順。買什么東西都便宜,做什么生意都賺錢。官運也瞄上高大膀子了,鎮上開發辦副主任,主任,副鎮長,鎮長,一兩年就升一級,想躲都躲不開。起先,高大膀子以為自己命好,趕上好時候了,后來,又以為自己厚道,做活用蠻力,不藏奸耍滑,大家認可他。可前些年他也是這樣的呀,怎么連個小組長也沒當上呢。他是個粗人,使勁兒想也沒想明白,后來也就不去想了。能揭開謎底的只有小月亮一個人。
五
夜深了,大紅酒樓的霓虹燈還在興奮地閃爍。
小月亮淚流滿面的樣子楚楚動人,勾起了高鎮長對往事的回憶,他甚至懷疑滿鎮上埋汰小月亮嘴里噴唾沫星子的人心里很陰暗。他有些沖動,要是早幾年,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小月亮抱起來,扛在肩上,讓大紅酒樓的所有客人去看個夠,他才不信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可現在,他有了那么多的閱歷和經驗,他是一鎮之長,是鎮上的公眾人物了,他就使勁晃晃腦袋,努力使自己回到現實。
他一會兒就平靜下來了。這時,他就覺得早先那個讓他心動的小月亮已經死了,眼前的小月亮是另外一個人。他對小月亮半真半假地說:“老婆也沒像你這么待我,以后有什么事兒吱聲。辦公大樓配家具這事,你就別摻合了。這事說小,小到是個芝麻粒兒,滿打滿算不到一百萬的花費,算什么?大彎這些年花大錢的時候多了去了。這事說大,也是個天大的事,你想想,鎮上這些干部都是什么出身,別看現在穿西服扎領帶的,還不都是打漁的,種地的,眼窩子淺呢,遠處金山沒了他不管,近處丟了個戒指,就抄家伙打架。這辦公家具天天在眼前晃悠,價貴了賤了,色淺了深了,樣兒丑了俊了,天天嚼舌頭,你煩不煩?”
“這事兒你就不管了?”小月亮不死心。
“誰說我不管?我要公開招標,讓大家一塊兒來定。”情急之下,高鎮長亮出了底牌。
“這事好辦了,這活兒就是王部長弟弟的了,誰也搶不走。”小月亮胸有成竹的樣子。高鎮長覺得她話說得有點大,剛想說句什么,見一群人走過來就沒吱聲。
小月亮情緒轉換之快令人咋舌,剛剛還憂傷垂淚,此刻滿面春風地和客人打著招呼,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六
時尚的風很快就從大城市刮到縣城。
在喝大酒的酒桌上,震耳欲聾的練歌房,性感曖昧的洗浴場所很難再見到有分量的人物了。這些社會精英已經在很私密的會館,俱樂部,在優雅的茶樓,異域情調的咖啡廳,在綠草茵茵的高爾夫球場,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進入這扇門的通行證是資本,權力,當然還有年輕女人迷人的容貌。
大城市刮什么風,縣城里就下什么雨。
很快,縣里那些有錢人,有身份的人,還有想做有錢有身份人之狀的人,就都涌到茶樓里去了。那里的人把錢當成紙,花很多的錢,喝很淡的茶,聽很淡的音樂,故意把聲音壓低了說話,顯得有教養。
縣里最有面子的休閑地方是伊人茶樓。茶樓建在縣城外面,周圍都是桃樹和梨樹,前面有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春天,滿樹林子都是白的粉的花兒,香味兒撲鼻;秋天來了的時候,樹上果實累累,把樹枝都壓彎了。在這里消費的人,可以隨意地摘果子,或吃,或帶回去吃。從外面看伊人茶樓一點都不扎眼,靜悄悄的古樸,木柵欄圍起來的院子里,兩頭奶牛懶洋洋地曬太陽。在這里,好像時間慢了,生活的節奏也慢了。茶樓里面卻是極盡奢華舒適,讓客人在不知不覺中就放輕了腳步,壓低了嗓門兒。
大彎鎮黨委副書記小郝在這里招待縣委組織部王部長的弟弟。你很難界定這位部長弟弟的社會身份,看衣著打扮和拎手包的架勢,像發了點小財的小老板,看他蓄的胡子和長頭發,他又像一個對藝術有點想法的憤青兒。可是只要他一張嘴說話,你就覺得他什么都不是了。“郝哥,怎么想起來請我了呢,你是個大忙人兒。”部長弟弟大哧哧地說。
“現在不時興忙了,說誰忙是罵誰。我在大彎悶得慌,沒個有層次的人嘮嘮嗑,想來想去,還就想起你老弟了。”
部長弟弟心里很受用,一時間他還真覺得自己是個有層次的人了。他并不坐下,而是端詳墻上那幅書法作品。他以一個行家的口氣說:“誰的爛字也敢往這兒掛,伊人茶樓叫它給砸了,一下子降了好幾個檔兒,露怯,露怯。”
小郝知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幾個字,是用電腦從王曦之的帖上臨摹下來的,卻故作無知,說:“你看那個清字兒,像亂草繩子纏的似的,看著別扭,你那兩刷子,可比他強多了。”
“這怎么能和我比!我那字牛去了,要不是我哥逼著我干點實事兒,我早就開書法展,成書法家了。”
見部長弟弟越說越不靠譜了,小郝就巧妙地打住了這個關于藝術的話題。小郝告訴他,大彎鎮政府辦公大樓要簡單裝修,要配家具,小郝要幫他把這個活兒拿下來。部長弟弟說:“這事我已經找小月亮了,她滿口答應了,挺有把握。”
小郝心里一驚,面上卻若無其事。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這話你也敢信?小月亮是有能量,可她的名聲頂風臭出八十里,主事的高鎮長敢和她攪到一塊兒?她不說,這事還好辦,她要替你和高鎮長說了,這事就黃了。”
這話讓部長弟弟感到有些意外,說:“高鎮長不是救過她的命嗎,她怎么還和高鎮長說不上話呢。”
小郝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在大彎那地方,哪個男人也不在小月亮的話下,小月亮就是不和高鎮長瞎扯,有生死之交的人反倒生份,開始我也覺得奇怪,時間長了,我想明白了。小月亮對高鎮長一是怵,一是敬,怵和敬到了極致,就是和你拉開距離,遠遠地看,不敢走近,生份了。高鎮長對小月亮呢,那是瞧不上,瞧不上她那得得瑟瑟的浪勁兒,瞧不上她粘乎男人的狐媚。你說高鎮長和小月亮是什么關系吧。小月亮在里面這么一攪和,你想攬裝修那個活兒,難!”
部長弟弟明白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簡單,不知怎么辦才好。撓了撓頭,說:“郝哥,這事就得你幫我說話了,我倒不在乎賺不賺錢,賺了也是大家花,關鍵是我已經和朋友們都說了,大彎鎮辦公大樓裝修的活是我的,也做了些準備,要是雞飛蛋打了就太背了,你總不至于要我在朋友圈里栽面兒吧。”
“別急,咱琢磨琢磨這事兒,我要是一把手,這事兒今天就定給你了,可大彎的事現在是高鎮長說的算。哪個單位都一樣,和一把手處好了,副職還有點權,沒處好的,副職屌毛也不是,說話的分量連給一把手開車的司機都不如。不過,你放心,我和高鎮長處得還行,他也是個講義氣的人,我說話,這點薄面他還是會給的,你聽我的信兒吧。”
部長弟弟放松下來了,“那就謝了啊,喝茶喝茶。”他主動給小郝的杯子倒滿。
小郝耐心地又聽部長弟弟吹了一通牛,侃了一通他理解的亂七八糟的“藝術”,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部長弟弟閉嘴的空兒,說:“會做買賣的人多,懂點藝術的人也不少,兩樣都懂的人就沒幾個了,就是人才,你老弟算一個。將來你老弟出息了,成名人了,可別不認識我,我也跟著借借光兒,驕傲一下。”說著,小郝站起來,從手包里找出一張卡,塞給部長弟弟,說:“這個你拿著,一萬元,是美金,你辦書畫展時候也許有點小用。”
部長弟弟假裝推讓了一下,小郝堅決地推了回去,說:“別打我臉,給我點面子行不。”
部長弟弟告訴小郝,他哥說縣委正在考慮誰來當大彎的一把手,小郝在縣委的視線之內。
“王部長一直器重我,大恩不言謝,但我是個感恩的人,我要當了大彎的一把手,什么事還不好辦呢?”
七
大彎鎮黨政辦公會議。
會議的主題是研究大彎鎮跨越式發展。
這些年來,高鎮長一直覺得資源的效益最大化不夠,大彎要再跳個高兒,不轉變經濟增長方式不好使。但如何進行這種改革,他一直沒有想清楚。上次,市縣兩級領導來大彎調研時,小郝對大彎未來的一番展望,讓高鎮長心里一亮。他認為這個方向對,應該好好議一議。這就是他張羅這次會議的初衷。
會上,大家發言熱烈,小郝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有時插上一兩句話,肯定和稱贊別人的意見。
這次會議,讓高鎮長滿意而興奮,他把大家的意見攏出了三條:
一,成立海產品深加工辦公室,請市里的專家來研究,規劃,立項,開發;
二,成立旅游公司,開發特色旅游,到市里招聘人才,組建隊伍;
三,建設環鎮公路,與三條國道銜接。
高鎮長叫辦公室主任起草報告,報送縣委,縣政府。
散會的時候,小郝叫住了高鎮長。說:“這是個大手筆,大動作,是給大彎人謀福啊!”說得高鎮長心里熱乎乎的。
小郝又說:“有個事不知我當說不當說,大家都急著搬新大樓里,都議論為什么還不配家具,已經背地里轟了一陣子了,開始不說好話了。這既是大家關注的事,又不是個復雜的事,為什么拖下來不辦呢?再說了,縣委就要來考察大彎一把手人選了,從哪方面看,你都是最有希望的,大家心氣不順,對考察工作不利呀!”
“有道理,有道理,你有什么建議?”高鎮長肯定了一下,馬上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小郝不慌不忙地說:“就配點家具的事兒,整個也花不了多少錢,不值得搞什么招投標了,依我看,咱們簡單點,就讓你弟弟那個家具廠報個價,把這個活兒干了得了。”小郝給高鎮長出了個難題。他知道高鎮長弟弟的廠子壓貨快壓黃了,高鎮長和他弟弟感情甚篤,他弟弟逢難遭災了他能不出援手嗎?可他要答應把這個活兒給他弟弟,以權謀私這個帽子就算是戴上了;高鎮長要是不答應,兄弟不和,內院起火又是必然的結果。
高鎮長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堅定地說:“讓誰干都行,就是不能讓我弟弟干。這個話茬就到此為止吧。”
“你是怕別人亂嚼舌頭吧,嚼也沒啥嚼頭。你想啊,其一,整個沒有多少錢;其二,家具市場的價格透明;其三,你弟弟能坑他哥哥嗎?質量有保靠,咱信得過。沒什么好猶豫的,躲躲閃閃的反而不好。”小郝振振有詞兒,句句在理。
高鎮長并不動搖,“不行,這肯定不行,還有別的建議嗎?”
小郝本來想把部長弟弟的事說一下,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他有自己的盤算:小月亮說能行的事,八九不離十一定能行,她幫部長弟弟把活兒攬下來了,功勞不是她的,功勞會記在自己的名下,坐享其成其不美哉!如果小月亮演砸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責任推個一干二凈,幫高鎮長種下禍來。想到這里,他微笑了一下,說:“我沒有什么別的建議,也許我把事情看簡單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把問題看得太重了。最后你怎么拍板,我都服從就是了。”
高鎮長說:“那就走程序,招標吧,省得七嘴八舌亂嗆湯。小事也是大事,大事也是小事,這就是大彎。”小郝心想,何止大彎是這樣,天下事不都是這樣兒嗎,高鎮長卻只看到大彎,眼光還是有局限啊。
大彎鎮政府辦公大樓家具招標信息發布以后,最忙的就是小月亮了。凡是表示要來投標的企業,小月亮都親自找上門去,她先后跑了五家,到每一家都對老板說同樣的話。
“攬那個活兒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我小月亮要你不干那個活同樣賺錢,行不?你要去投標,但要把價抬起來,要高于縣委組織部王部長弟弟公司報的價格,我給你五萬元,你給我個面子,這買賣你做不?”說著,她會掏出一張卡來,遞到對方手上。
沒有一個人拒絕。
大家只是覺得奇怪:小月亮這么拼命地保王部長弟弟的公司,是想巴結王部長,混個官做,還是相中了“藝術家”那張小白臉兒?
這幾個老板就拿這個話題來泡小月亮。小月亮不急不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那種扭扭搭搭的勁兒,假的也成真的了。
小月亮知道給王部長弟弟劃拉錢,就是給王部長送錢,王部長弟弟公司的真正老板是王部長。
招投標的結果可想而知,王部長的弟弟拿到了活兒。
當天,部長弟弟的手機上收到了小月亮的短信:“我的事情做到了,現在該你做了,我等著。”部長弟弟輕蔑地哼了一聲,刪掉了。
當天,小郝的手機上也收到了部長弟弟發來的一條短信,“謝了!”小郝心情很好,事情正在按著他設計的方向往前走,他有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快感。
八
由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帶隊的考核組來到了大彎。他們要重點考核高鎮長和郝副書記,在他倆中間要產生大彎鎮的一把手。
照例是民意測評,照例是個別談話。特別是和高鎮長、郝副書記談話。
高鎮長是覺得自己一堆一塊兒在這放著,用不著再刻意去做什么。
小郝背地里卻做了不少事情,他做得不聲不響,在不留痕跡中又讓考核組知道他做了,考核組就覺得小郝懂事,不像高鎮長裝大,好像鎮上這個書記非他莫屬似的。
考核組完全按規矩做事,與鎮上中層以上干部逐一分別談話。
高鎮長在大彎當基層干部的年頭多,處理過不少難纏的事兒,加上他又是個敢咬硬的主兒,自信身正不怕影子邪的理兒,工作方法不夠柔和,不知道中國式管理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隨彎就彎,是笑嘻嘻地使暗勁兒。這些年過去了,事兒沒少做,人也沒少得罪,漏洞也總會有一些。走長路的人哪有一跤不摔的,那些對高鎮長有意見的人一旦有了話語權還能放過他嗎?高鎮長那些不按規則出牌的漏洞,判斷失誤造成的損失,被有鼻子有眼,甚至被添油加醋地反映給了考核組。照這些人的說法,高鎮長不是能不能當書記,而是這個鎮長還能不能繼續當下去的問題。這些反對的意見當然會引起考核組的高度重視了。
高鎮長蒙在鼓里,他一直對自己有信心。這些年大彎驚人的發展,他是有貢獻的。他拼了命地工作,不貪不占不搞女人,大彎人看得見,如果老天有眼,老天也會看得見。他不認為自己沒戲。
小郝來的時間短,論對大彎的貢獻說不出什么來。但他聰明,有見識,謙和,勤于職守,為他贏得了不少贊成票。加上他工作中沒什么失誤的地方,考核組個別談話中沒聽到對小郝的負面反映。
民意推薦投票,小郝自然就占了上風。
縣委常委會討論大彎一把手人選的時候,組織部王部長做了中心發言。他先肯定了高鎮長對大彎發展所做出的貢獻,同時又略帶惋惜地匯報了考核的情況,說:“不少同志向考核組反映了老高胡作非為的一些事情,有根有稍,我們去查過,都不是空穴來風,有些問題是很嚴重的,紀委是不是要下一步介入還沒研究,但要他來出任大彎的一把手顯然是不合適了。中央要求干部不能帶病提拔,這個關口我們必須要把住。另外,更令人值得注意的是,縣委剛剛收到的大彎未來發展的規劃很有見地,但那些思路是小郝在上次市縣領導到大彎調研時提出來的,并不是老高的想法。”
王部長這樣一介紹,其他常委就都不好再說什么了。縣委書記倒是一直欣賞了解高鎮長的,但考核組的意見嚴謹而具體,他想了想,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考核材料要過去翻了翻。
縣委常委會議決定小郝為大彎鎮黨委書記。
九
深秋時節,海上風挺大。
在離岸邊十幾海里的小石砬子島上,高鎮長一個人坐在礁石上。海浪一波一波涌過來,摔在礁石上,訇然作響。很硬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就那么迎風坐著,不動,像島上的一塊石頭。高鎮長太熟悉這里了,水面下迷宮一樣的暗礁和潛流,不知道吞下了多少小船多少條命,漁民們都像躲著閻王爺一樣躲著小石砬子島。可這里的魚大蟹肥,總有些不要命的到這里賭海,多年以前,高鎮長就是這個島上的賭王。在這個島上他遇過多少次險,他記不住了,他記住的是那種驚心動魄的生活。他想回到這種生活里去,這里是起點,為什么不能成為終點呢?他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他準備辭了鎮長的職務,到這里開發小石砬子島,當島王。他深吸一口帶著咸味兒的海風,心情很舒展。
同時相中小石砬子島的還有小月亮,聽說她要在島上做項目,也聽說她已經和有關部門商談買斷小石砬子島五十年使用權的事了。
小郝上任后不久,就有人匿名給縣委、鎮黨委和小郝的愛人送去了小郝嫖娼的錄像,這成了大彎鎮最大的新聞。大家都說小郝不近女色是假象,他骨子里“黃”著呢。
王部長的弟弟無端被人暴打,據說是重傷害,到現在還躺在醫院里。
有人認為這兩件事都和小月亮有關,警方查了一陣兒,沒有什么證據,小月亮比警察還橫,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