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笠公園
1
在橫須賀,與其說是散步于港口景象,不如說是徘徊于自己的心情。
或者這么說吧,本來我想在這個“黑船來襲”的地點,享受一下日本人對歐美殖民主義的批判;在這大名鼎鼎的橫須賀美軍基地,加入日本的反戰隊伍,抗議從這兒啟航前往中東西亞轟炸屠殺的航母空賊。
沒想到,這兒毫無我想象的氣氛。
——特別是對白種的殖民主義的批判。此刻秋高氣爽,而春天里我還在安第斯山。差不多我是從秘魯和墨西哥直接來日本的——我的心里正滿盛著對殖民時代的厭惡。我總是對日本希冀最多。我在潛意識里等著一群知音迎面擁來。在想象中,我已沐浴在聲討美國佬的空氣之中。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我居然一頭鉆進了日本海上自衛隊的最新銳驅逐艦——鳥海(ちょうかい)。
上午在橫須賀,剛從一個紀念法國技師的小博物館出來。正在攝影留念,看見遠處通向碼頭的大路上彩旗招展,聽說這一天是海上自衛隊的“一般公開日”。引導的朋友過去一問,誰都可以登上軍艦參觀。那為什么不去?于是我們走上了自衛隊的碼頭。
您好!歡迎!海上自衛隊在路上夾道歡迎,不斷地喊著問候語。他們身穿深藍作業服,一股“健氣”充斥眉宇。要檢查隨身的包,但比民航機場寬松。可以提問,隨便照相。碼頭上,停泊著一艘艘巨大的灰色軍艦,看來在這兒聚集著一個艦隊。舷梯口有專人攙扶,幫助客人爬上甲板。驅逐艦的個頭非常大,給我留下印象的,是指揮臺方窟窿一般的窗戶。那窗戶顯然不是賞海景的,隱蔽、粗糙,呈著一種原始和陰沉。
即便只是一瞬,我畢竟有過海軍的履歷,因此我的心情頓時緊張。這船上沒有主炮,但我看不懂它的火器。我不情愿地爬著舷梯,這條船不低于五層樓高。跟著一群家庭主婦到了后甲板,我猜我看到了一大片導彈發射孔。
在發射孔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的日本軍人。這小子挺英俊,有點像哪個演員。隔著作業服,我看不出他的階級。他也仿佛覺出我與眾不同,神色像是說——他不打算掩飾對我的注視。
我避不開他的目光。開口時,不知為什么想說得專業些:
“這船的排水量,大概有多少?”
虧得我還會說排水量這個詞!
他直視著我:
“排水量是七千二百噸。”
有一種類似間諜的感覺。若是那天有人幫我確認一句:不僅外國人而且包括赤色中國的復員海軍,也可以在“一般公開日”登“鳥海”艦參觀——我那天要和他暢談一頓。
可是沒人確認這個細節。后來我的日本朋友聽說我上了“伊吉斯”艦,都有些擔心不安。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是否有權登上“鳥海”。
至于什么叫“伊吉斯”,是后來才弄清的。在希臘神話里,宙斯曾給了雅典娜一面盾,于是“宙斯盾”就如“固若金湯、一夫當關”云云,表示理想的防衛。反正它能監視、追蹤、攔截五百公里方圓里飛來的導彈或飛機,傳說還能執行大氣層的太空戰。我一點也沒覺出宙斯盾有什么厲害,但日本朋友們似乎都挺懂,都說登上它非同小可。
使宙斯盾出名的,是前兩年的朝鮮導彈事件。朝鮮把一發導彈打過來,讓它越過日本島落入太平洋,嚇了日本一跳。媒體連驚帶乍,一片喧嘩。但不久新消息披露出來了:日本并非對付不了那枚忽悠悠飛來的導彈,海里的一條宙斯盾,當時監視了朝鮮導彈的飛行全程——于是媒體又大炒大鬧,伊吉斯宙斯盾也隨之名氣大噪。
據說它是全球最新銳的軍艦,美國佬只給了日本和西班牙。這樣的消息讓人聽著不快。我喜歡的民族和文化,如今都在給魔鬼做幫兇。
心緒的變壞是由于聯想。
身為中國人,誰也不能不一陣陣想到甲午海戰。一百年過去了,歷史好像轉了個圈又回到起點。“撞沉吉野!……”仿佛聽見《甲午風云》里著名的臺詞。“炮彈里都是沙子!”這一天幻覺連連,仿佛自己登上的不是鳥海,而是中國小孩在電影里記住的吉野。
“炮彈里都是沙子……”這句話像一個可怕的詛咒。
正面指揮臺的一排方形舷窗兩端,各有一只紅色和黃色的座椅。我聽著接待的自衛隊員回答一個家庭主婦的提問:
“紅椅子是艦長的。”
那戴遮陽帽的主婦興致勃勃,指著另一端的黃座椅又問:
“那么黃椅子是誰的?”
“艦隊司令官。”
我癡癡望著那紅黃兩把椅子。
那目光炯炯的中年軍人沒有跟來。我看了一陣紅黃椅子,接著從舷窗眺望大海。此刻我恢復了平靜,不再幻覺自己是上錯了艦的水兵。
唯有一瞬的海軍體驗,如心底的大潮,緩緩地鼓動和蘇醒。已經又是甲午年的天下大勢。海水被艦首劈成兩片白浪,他們隊形嚴整,奏著進行曲駛過來了。而這一邊卻還沒準備好——連民主都沒有準備好。
橫須賀港從清晨就飄忽小雨。陽光在遠海上空穿透云層,照射著雪白的帆點。從日本海軍的艦橋上望去,它們如童話中的紙船。我心煩意亂,不再看紅黃的椅子,爬下陡陡的舷梯,離開了鳥海的指揮臺。
我的脊背掠過透骨的寒冷,船上的風愈來愈大了。橫須賀使我感到意外,我想快去看點別的。我們匆匆離開,坐出租車去看下一處。
快點走,管它到哪里!
登上出租車時,我差點對司機這么說。
2
橫須賀,簡直就是一本袖珍日本近代史。雖然不能囊括所有近代大事,但在這兒能看見的痕跡,可以穿成一串,解釋近代。其實我來橫須賀那天早上,完全沒打算登什么日本自衛隊的宙斯盾,而是想看看它這一串近代痕跡里最有趣的一個:“黑船”。
有三個小博物館與黑船有關:浦賀奉行所(長官公署)舊址、佩里紀念館、技師貝爾尼紀念館。此外還有許多,比如法國人建造的燈塔、日本海軍的締造者勝海舟斷食修煉的地點、早期海軍元勛之一上島某某的事跡、橫須賀制鐵所的大氣錘和鍛造的巨錨照片,等等。
1853年,廣州上空的鴉片硝煙已經散盡。對歐美軍艦來說,乖順的上海,早已是它們方便的基地。美國東印度艦隊的蒸汽艦在上海完成編隊,先到琉球,然后直指東京灣。
7月8日,在日本近代史上被喚做“黑船”的美國軍艦編隊,抵達了橫須賀南面的浦賀海面。
浦賀奉行所大驚失色,急急派出一群巡查小舟,圍住突然闖到的巨大黑船。但是,那“黑船”悶頭勘探港口,一直越過幕府規定夷船闌入開炮擊沉的觀音崎禁區線。他們不理喊話,不許登船。無奈奉行所的翻譯用英語喊了一嗓子“我會說荷蘭話”,才算艱難開始了外交談判。
——橫須賀三座小博物館對“黑船”的描述口徑,給我一種宣傳控制的印象。在橫須賀講述著一種近代史觀點。美國“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義侵略者而更像新時代啟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無比親切,至少也令人懷念。
為佩里紀念碑揮毫題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國朝鮮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藤博文。紀念碑建立時,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賜金。
——佩里有恩于日本的歷史進步。他是推在日本陳腐的鎖國脊梁上的一巴掌。佩里從小聰敏,他是蒸汽船艦前途的預言家。談判之余花絮不斷,雙方指著地球儀做世界知識競答,彼此都為對方而驚嘆。紐約和華盛頓在這兒,它們是商業城市。那里是巴拿馬,正修建的運河一旦開通,去歐洲就不用繞路了。“黑船”與村民尚有過親善聯歡;美國水兵把喝光的啤酒瓶隨手一扔,觀看的日本漁民便一躍跳入海里,在那個時代空瓶子是寶貴的。
在橫須賀,與其說我參觀了一段結束鎖國的故事,不如說接觸了一種對歐美的官方態度。這個態度,與日本愈來愈多地談及的(不僅右派、左翼更加樂此不疲)抵抗歐美白人的殖民主義、保衛亞洲和亞洲解放的理論,古怪地相悖相駁。本來,“黑船”事件不是可以解釋成“大東亞自衛戰爭”的起點么?
“黑船”的佩里提督并不掩飾,他準備動武。他的國書,既拒絕交給低級的奉行所官員,也拒絕繞到門戶港長崎去遞交。看著黑船上的大炮,幕府決定忍辱。于是,開港通商,日本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在美國軍艦的炮口下簽訂了——這是一般的通說。
其實佩里的面孔要猙獰得多。在這段故事中,據說被有意藏起了兩面白旗。據考證,與國書一起,佩里曾贈給日本兩面白旗。他說:你們可以選擇戰爭,但勝利無疑屬于美國。萬一打不過要停火時,可以用這白布旗。
贈送白旗,可是太富侮辱的意味了。傳出去于美國于日本都不利。不知是政客們的談合,還是學者們的顧慮,反正后來它在資料中消失了。有人說,對那白旗采取了春秋筆法的,正是用英文著作《武士道》一書、致力于日本形象與歐州精神接軌的新渡戶稻造。雖然細節尚可商榷,但是,以日本形象脫亞入歐為己任的新渡戶博士,出于他對歐美的仰恩圖報或某種考慮,對白旗記錄取舍刪削,并非是不可能的。
來路上佩里已在月前到過琉球。5月26日,佩里的“黑船”駛入了琉球那覇港。6月6日,他不顧琉球王府的反對,強行登陸。美國行前的精細算盤是,萬一到了江戶灣后與幕府的交涉不順利,就占領琉球。
日本人對那一年美國“黑船”的胃口,已不愿再多吟味。
白旗的藏起,就像橫須賀感到的“官方口徑”,反映著日本對美國的一種長遠態度。先是入歐,繼而親美,執行這項國策已有百五十年。橫須賀是日本選擇文明進步國策的紀念地;兩面白旗插在紀念碑旁,豈不太過諷刺?——所以一則記事宛如有意為之:說“黑船”在江戶灣測量時,小艇上打有白旗。日本人打聽白旗的含義,美國兵回答說那旗子意味和平。你瞧,小艇上的白旗,像是給沒出場的另一類白旗打掩護。
但細處早就無須糾纏。
重要的是:已經由于中國遭受鴉片戰爭而受到強烈震動的日本朝野,這次又因“黑船”的刺激,痛感刻不容緩,發憤富國強兵。
不平等條約簽訂的一瞬,還有一件花絮。隨著那個時代的風云,成批涌現了諸多野心勃勃的志士仁人。他們主導了日本國家的走向和民族的思想。他們中的一個、長州藩出身的吉田松陰,居然劃著小艇爬上“黑船”,要求偷渡美國,去考察新文明。
他異想天開的行徑,代表了當時日本的風尚。他被趕下“黑船”,繼而被捕,囚禁中寫下的書簡,后來是啟蒙的名著。不過他的文明論不能放之四海。在他的文明發憤之中,泯滅了巨大的道德。它一面勸誘對歐美規矩的恭敬,一面滿紙是對貧弱鄰國的野蠻:
既與魯西亞或亞墨利加締結條約,當恪守之,勿失信用于外國。于其間滋養國力。至于與其貿易得失之壑,可奪朝鮮滿洲支那之土地,以填實之。
比吉田松陰更具理論性也影響更大的,是福澤諭吉的“文明論”。福澤在他的文明解釋中,更是娓娓闡述了滿腹的歧視。那樣露骨的他者歧視,在今天假惺惺的文明氣氛中讀來,人會不敢相信那白紙黑字。但是無疑,這位日本式帝國思想的集大成者所謳歌的,就是吞噬弱小的殖民主義。
他在《脫亞論》中的述懷,最為著名:
“為今日謀,我國不可猶豫于鄰邦,待其開明然后共圖興亞。毋寧脫離其伍,與西洋文明國共進退。至于支那朝鮮相交之法,無須因鄰國之故而顧慮。惟徑以西洋人風,予之處理可也。與惡友交親者難免共有惡名,我應自內心謝絕亞細亞東方之惡友。”
直至今天,日本思想上印著的這個脫亞入歐弱肉強食的烙印,依舊還是那么清晰。
日本學到的陽明儒學,是簡化和畸形的知行合一。軍艦,既然它最重要,日本就不顧一切要得到它。幕府仰求法國助力,禮聘了正在上海修造炮船的法國技師貝爾尼,在橫須賀創建了最早的制鐵所和造船廠。后來幕府滅亡,明治親政,這個國家并沒有廢止敵功。事業由新政府繼續,把法國人創建的攤子,一直發展成海軍造船廠、橫須賀海軍工廠。
僅在一年之內,橫須賀就已嘗試了蒼準丸、震風丸的建造,但都失敗了。于是造船廠攔上幕布,點起燈籠,于“黑船”次年即1854年,造出了日本第一艘洋式軍艦“鳳凰丸”。再過一年,勝海舟、榎本武揚等大弄潮兒被派赴長崎,1855年在那里建立海軍傳習所,日本的近代海軍隨之誕生。
新式軍艦重于一切。“黑船”次年,日本向荷蘭訂購了一艘三桅十二炮的軍艦“咸臨丸”。
這艘船沒打過什么仗,但它的隱喻含義巨大。1860年,它載著福澤諭吉和勝海舟等日本政治家和海軍將領,離開橫須賀的碼頭。它和福澤諭吉完成了一對互佐的比喻:福澤諭吉很快就要發表他著名的背棄亞細亞吞噬朝鮮中國的理論,為日本民族舉起“脫亞入歐”的旗幟;咸臨丸則做為美國軍艦的“伴隨艦”完成了橫渡太平洋的處女航——它隱喻了日本國家今天的世界角色。
這一切,距他們震驚于英國對中國發動的鴉片戰爭、距他們立誓發憤突破殖民主義羅網和被人魚肉的命運,僅僅過了十五年。
而距離甲午年的戰爭——距離他們最后張開大口、實踐以蛇吞象吃掉中國的預想——也僅僅還有四十年。
3
一個走向擴張的新興帝國,已經把自己的視野和舞臺布置于整個遠東。
軍艦在更新,游弋尋釁于一系列事變的日本軍艦,再也不是浦賀奉行所的小艇哨船了。它們是佩里或不列顛海盜的黃種門徒,不流連于溫飽,敢肇事于天涯,它們波濤為家,出沒于包括俄國濱海、包括南洋呂宋的大海大洋,步步緊湊地實踐著朝鮮、滿蒙、中國的吞噬三部曲。
從西日本的福岡或長崎港出航,艦船對著兩個方向:北有朝鮮遼東,南有琉球臺灣。從東日本的前線、北海道函館港出海,不遠便是俄國控制的庫頁島和千島——地緣政治是一種帝國主義者喜歡的理論,日本算計于這種地理并給自己選擇的國策,左右了它百年的近代史。
比起中國“唇亡齒寒”的古代政治地理觀點,英吉利—日本式的思路完全不同。島國帝國主義不會寬容那些位于它出海口的民族與國家。尤其主動探身過來的朝鮮,那個半島,簡直是天之犒賞,是一餐美食,是搭上鳳凰丸的船舷板,是鋪向大和家的石臺階!
1874年,日本以琉球人在臺灣被殺害為借口,出兵臺灣迫使清朝賠款,從而嘗試了用霸道處理國家關系的手段。
隨即1875年9月,云揚號等兩艘日艦前往朝鮮近海,在江華島測量海口。朝鮮炮臺開炮示警,日艦便攻毀炮臺,登陸燒城,殺人劫掠,制造了江華島事件。其時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那篇近代日本國家的綱領剛剛獲準出版。日本已經迫不及待,要對它的“東方惡友”、對它的第一近鄰朝鮮,以“黑船”風格實行“處理”了!
從跨海出兵臺灣,到江華島城下逼約,日本邁出了它漫長的侵略長征的第一步。日本史從這一步,開始了大轉彎。
那個時代很像今天,西風凌厲,世界戰栗,天下失義唯行霸道。在十九世紀結束前的最后十年,世界格局已經一變:法國占領了越南吞并了柬埔寨、成立了法屬印度支那;而英軍于1892年最后滅亡了印度的莫臥兒王國,不再拿東印度公司之類遮羞布當招牌,直接實施對印度的殖民統治。
日本追隨其白種導師,在這段時間里,全力加快殖民朝鮮的步伐。它對朝鮮連續發動毀壞其國體的作業:隨1875年發動的云揚號事件,它逼迫朝鮮簽訂了《日朝修好條規》;不久又在1882年發動了第二回朝鮮事件(所謂大院君之亂);兩年后,1884年發動第三回朝鮮事件。日本人在朝鮮進駐重兵、闖宮入殿、掠奪經濟、扶持黨羽、刑罰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毫無一絲心理的顧慮。
它在這個階段的核心目標,是挑戰清朝在朝鮮的軍事政治影響,否定中國在朝鮮的受貢國、保護國傳統。
1886年8月,從甲午大戰倒數的第八年,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四艘鐵甲艦,包括亞洲最大的德國造巡洋艦“鎮遠”和“定遠”,駛進了日本的長崎港。
這是一次禮節性的訪問?還是一次航行中的停泊?
抑或是一次有意的示威,一次向日本展覽大炮大艦的威懾之舉?
不知道。只知道北洋四艦在長崎,卷入了被稱為“清國水兵事件”的一場巨大的政治糾紛。
如同一切大沖突一樣,在后來追究第一槍第一拳是誰先打的是一種麻煩事。披露真實和胡攪蠻纏,對聽眾而言是對等的,人們對真相的判斷,只能依據邏輯。
長崎清國水兵事件的經過,大致如此:
1886年8月13日,停泊長崎的中國水兵上岸,一說是在游廓(妓院)爭風,一說是與人力車夫糾紛——遭日本巡查(警察)把兩名水兵拘留拷打,一名水兵被吊打致死。是夜水兵圍住巡查所。一說奪日本巡查的刀、一說刀乃購來——雙方互毆,清水兵死4人、傷21人。日本巡査死1人傷19人。
隔一天,15日,事件的第二波開幕。一說大群清水兵包圍了巡查,一說日本巡查埋伏復仇。日本居民加入騷亂,手持武器與清水兵殘酷死斗,導致大批死傷。清上岸水兵退入領事館后,長崎居民約兩千人不依不饒,包圍領事館。
可信的死傷數,大概是各自宣布的己方數字:日方宣布日本巡查死亡兩名、輕重傷二十八名,中方宣布中國水兵死亡八名、負傷四十二名。
事件后,共三十二名日本巡查受到政府嘉獎。
幾乎是一場準官方的小型戰爭!
有一點像一場徒手和小規模的、岸上的海戰。數字在說:在長崎的這場騷亂中,北洋水師的上岸水兵,在日本警察加長崎市民組成的、決心大打狠打的陣勢面前,吃了大虧。
此事早早用電文匯報給天津的李鴻章,日本也由一個天津領事出面周旋。不用說,雙方各執一詞,細節彼此相悖。糾纏良久,最后雙方發表了文告,以官面文章宣稱言語不通彼此誤解云云,另外互相給對方的死傷者提供些許撫恤,此案就算了結了。
正因事件已經過去,才該深究如此事件的起因。究竟是為什么?它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那是一個炮艦的時代。
但是日本在海軍炮艦方面,卻恰恰并非是老大。
中國的海軍,因為鎮遠、定遠兩條軍艦,一時成了老大。但是中國人從來每當臨戰,則心理曖昧。今天看來,在甲午年(1894)到來之前,在一直到1945年頁頁血污、長達五十年的戰爭史揭開之前,雙方都需要一場心理的演習。
心理上永遠都難以接受日本“蕞爾小國”的橫行、自己平生被這小國擾亂壓迫的李鴻章,此刻手中有歐洲打鑄的鋼鐵巨艦“定遠”和“鎮遠”。它們個個都是七千四百噸。就連“濟遠”等艦,也是動輒兩三千噸的鐵甲戰艦。中國人因一時一事而自信膨脹,是順理成章的。歐洲購艦之舉已開花結果,眼下大清艦隊正稱雄黃海。何必言戰!兵法之最乃不戰而屈人之兵,只需稍加韜略于陸海,便可以文明交際,挫敵虎狼之師。
于是可以推測:李鴻章心中油然而生一案,指令麾下鐵甲艦,讓它們遍游符拉迪海參崴、元山及釜山、神戶又長崎,以海軍懾伏日本——這樣的心情與戰略,是可能的。
但是李鴻章沒有想到,等待他的花拳繡腿的,是寒光凜凜的日本刀。他使用主力艦進泊長崎炫耀武力的行為,正中日本武士的下懷。
因為日本的國策是征服、統治、殖民于東亞。其步驟的第一波是臺灣和朝鮮,第二波是滿州和蒙古,第三步是整個中國。任犧牲一代人民,此國策決不改變。李鴻章把超級戰艦送到長崎,給了日本鍛煉軍民心理的一次演習。
如果說洋務官僚的心理是變態的,那么日本國民的心理則是瘋狂的。
日本的資料一如既往,宣揚著聒噪著,一切都是清國挑起,一切都是因為清朝對日本采取的大國炮艦主義。他們最喜歡強調鎮遠、定遠兩條船,喜歡念叨這兩條船的名字:ちんえん、ていえん,大大地威脅了日本人民。日本的民族主義,有時真有一種百年嘴硬說荒唐的風格。就當時的歷史大勢分析,長崎正點燃著軍國熱情的火焰,鎮遠、定遠卻跑來火上澆油,好像要試試日本人稱霸的決心。已經是謠言霧罩的鎮遠定遠,還非要駛進人家前院亮相不可。
如此的輕佻無形,如此的兒戲前途,如此的中國人的輕浮!
因為日本正處在侵略大潮的最上風頭,如一個肆虐四鄉未遇敵手的惡棍。他們正狗咬刺猬無處下嘴、發愁找不出下一個尋釁的借口,李鴻章卻從海參崴跑來長崎修船!……莫說只是徒手的水兵拳頭彎刀,即便鎮遠、定遠真不吃素,主炮側炮一齊猛轟,把長崎炸個遍地瓦礫——此事最終也不會占上風。
據說,有一個德國人曾經聽到李鴻章講過一句話:“正此時可與日本一戰!”
但是戰與不戰,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需要長久遲疑的事情。戰么?否也。和乎?難也。這可不是剿滅長毛彈壓和卓,中國軍隊的本色,是欺負老百姓強、抗擊侵略者弱。中堂大人把玩棋子,品著香茗,沉吟躊躇。
一方僥幸另一方熱狂,一方抱著中央大國的虛榮,另一方沉湎取而代之的狂想。一方是空洞的尊大,一方是瘋癡的野心。一方是舉止輕佻,一方則出手陰狠。直至甲午炮聲響起,甚至直到今天,日本朝野仍然喜歡把長崎清國水兵事件解釋為一次“國辱”。大中華帝國從那時起,一直是它的假想敵,針對大中華威脅的憂患教育永遠都不會停止。“清國水兵事件”是在長崎發生的,所以它為這種教育提供了鐵的證據。
日本眾多人物都活躍現世,就此事件,做激勵民族主義的發言。
隨便翻閱所有右翼人物或團體的資料,無論黑龍會首頭山滿,無論滿蒙浪人川島浪速,都若有所思地回憶:適逢那時,我還年輕,長崎發生了清國水兵事件,我受了巨大刺激,從茲發憤報國。
不可理喻的是,即便在長崎流了那么多血,騷動后五年的1891年6月30日,以“鎮遠”和“定遠”為首的清朝艦隊,又訪問了日本神戶港!
這一回,可又是為了什么呢?
似乎不完成一次紳士派頭的禮節性訪問,北洋水師死不瞑目。如今回顧,無論長崎的街頭惡斗,還是神戶的彬彬有禮,中國海軍在十九世紀最末十年的作為中,有一種罕見的變態。好像它也非要脫亞入歐不可;好像哪怕被揍得鼻青臉腫,它也非要去以西洋之禮,接東洋之軌!
停泊神戶簇擁定遠、鎮遠的北洋軍艦,除到過長崎的“濟遠”外,還有“來遠”、“致遠”等一共六艘。它們除了訪問神戶,可能還去過吳港和橫濱港。
明治24年(1891)7月15日,剛剛創刊不久的新式報紙《毎日新聞》,報道了定遠艦在神戶舉行的豪華宴會:
定遠號軍艦盛大宴會
由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以及駐日本大使李經方(李鴻章之子)主持,昨日14日上午10時開始,在旗艦“定遠”號上,召開招待我國顯要貴紳的盛大宴會。北白川親王殿下、松方總理大臣以下各大臣、次官、以及陸海軍將校、新聞記者約500名接受招待。清國艦隊派出小蒸汽艇,自晨起便于碼頭迎候貴賓。船頭豎立黃龍之旗,運送抵達之客。“定遠”滿旗飾掛,丁提督、李公使以下,各艦艦長整列艦舷,親自恭迎。樂隊演奏之間,甲板備有清涼拉姆奈、冰塊、各式卷煙。艦長室、士官室展示各種美術品及盆景圖片。雖有數名患者,但病室中極為清潔。此艦乃為七千噸之大艦,所裝備之炮亦巨大,其中三十點五厘米炮四門、十五厘米炮二門,乃為其主。來賓由士官案內,艦內巡覽無余。12時,開始西洋料理之自助餐會,賓客且飲且談,充分滿足之后,又被送歸碼頭。尚有舞踏之會準備就緒,節目表亦一一配布,唯惜女性過少,空度如此興行。……
北洋水師的招搖過海,一次次給日本送去刺激和動員。很快,巨艦定遠和鎮遠在日本家喻戶曉,成了日本人警世、發憤、嘲笑的目標。
據說當定遠、鎮遠訪問日本時,浪速號艦長東鄉平八郎曾到港口觀察。當時他還只是個海軍大佐。當他看見定遠主炮上晾滿剛洗的濕衣服,說:“這么松懈!沒準可以打敗它!……”為了超過定遠、鎮遠,明治天皇節省宮內開銷,率先捐錢購買軍艦。一時間甚至民謠頓起,唱一個巨人“富士山頭彎腰坐,鎮遠、定遠穿木屐”。市井酒肆之間,無論老婦小兒,滿嘴念叨的都是“ちんえん、ていえん”。
針對這一次軍艦來訪,最近,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還惡毒地說:
“清國逞霸道的時候,ちんえん、ていえん(鎮遠、定遠),把軍艦弄到東京。我聽說了心惶惶的,那會兒沒有電車,懷里帶著飯團去看。……中國靠軍事力量逞威風開展外交,是它舊有的套路。已經是這一套通行的時代嘛。要是它再變成更過激的形式,日本也得早些出手,變成防衛的國家。現在倒是有了點防衛力。應該有——誰敢碰就讓它燒焦的那種程度的防備能力。對這個,最發愁的難道不就是中國么?”
他本是一名無行文人。他無論說什么都不足為訓。
就在定遠艦在神戶舉辦宴會后不久,日本出版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日譯本。文化常常并不給人以修養。這個島國已是一架失速的快車,沿著陡峭的山坡急劇滑下。誰都不能阻止它,任何道德說教都不能阻止它。
我想,面對對侵略的美化,正確的取道是反省自己。是的,清算日本的侵略史,是否也應該成為中國人清算大國天朝思想的契機呢?中華帝國的陳舊思想體系中,是否也隱藏著歧視弱者、崇尚強權以及霸權主義的因素?
擁有偉大的文化教養背景的民族,敢于對自己實施思想的追問。剝露著日本近代的一個個腳印,我常真切地感到,歷史在用駭人的日本例子,教育時時妄自尊大的中國。
日本曾經戰無不勝。但是與歷史的公理相比,殺伐的勝利不值一談。日本竭盡一個優秀民族的全部力氣,動員了所有可能的與不可能的因素,竭力盼望成為一個帝國。但是,到頭來發現的真理是——沒有不衰敗的帝國,沒有不破滅的帝國夢。
長崎的沖突深有意味。若是沒有慘敗的襯托,中國人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被大國崛起的傳說蠱惑。只有警惕一種好戰的危機,才能避免再敗的危機。只有被逼到了山河破碎、蒙恥露羞、血肉狼藉、苦相丑陋的時刻,尊大的中國人才會反省。只有趴著、匍匐血泥、從自己的暗處仰頭往上看,我們才能看見最壞的可能:再敗的危機。
可是,讓受了委屈的、被人侵略的一方反省自己,難道不是太過分么?為什么難題不留給日本去做呢?
但中國躲不開嚴峻的質疑。不管多么不樂意,中國沒有多少余裕。因為一種形勢總在陰沉地威脅。只有登上最高處,才能眺望新生的光亮。只有忍住疼痛自割贅瘤,批判春夜常做的大國夢,才能否定日本的擴張。
新世紀,比十九世紀更兇險、也未必比二十世紀更和平的新世紀,已經打開了帷幕。橫須賀的碼頭上,鳥海,和簇擁它的日本宙斯盾軍艦編隊,與數百米開外的美國第七艦隊組成一個序列。日本政府又選擇了當美國的“伴隨艦”。
但是,愿意用批判態度認識自己的日本人,愈來愈多了。
4
甲午年(1894),朝鮮已是命若系卵。作為它長久以來的名義宗主國,大清王朝回避不能,但處理無術。在一系列事件之末,日本終于把帝國史的重頭戲,即征服中國——這也是一場對其文化母親的施暴戰爭——于長崎騷亂八年后點火起爆。
“撞沉吉野!……”
“炮彈里都是沙子!……”
不重提那悲慘的過程了。
北洋艦隊如同李鴻章的私兵,戰無決心,指揮慌亂,先是在黃海上敗于劣勢于己的日本聯合艦隊,接著又在劉公島被日軍攻取了老巢。在實戰中,德國制造的定遠、鎮遠二艦,就像兩肩金豆的中國將軍。能脂粉喬裝招搖過市,不能男兒一場人死血流。在那養兵千日的關鍵時刻,它們人無志氣爐膛缺火。沒有戰死,而是自沉;不是流血,而是被俘!
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自爆而沉。鎮遠艦也企圖自爆,但未能果,結果被日本海軍俘虜在劉公島自家碼頭上,當了世界海軍史上的恥辱冠軍。它破紀錄的那一天,是1895年2月17日。
它的殘生后史,唯有日文記載。1895年3月16日,它被編入日本海軍序列。到了1898年3月,隨戰爭時代劇烈的軍備更新,它降為了二等戰艦。到日本再發動對俄大戰的1905年,它繼續跌為一等海防艦;五年后的1911年4月,它被海軍除籍。在日本海軍中它不再叫做鎮遠,至于被人起了個什么名字,不得而知。除籍次年,艦體被賣,隨即被拆卸。
在東京上野公園的不忍池東側,安放著鎮遠的鐵錨、以及十個大炮彈。
另在粟島的一處海洋紀念館,展覽著鎮遠的艦鐘,還有魚雷。
痛苦的故事總是太長。
但總得把噩夢的最后一頁瞥一眼。
仗打輸了。海軍的艦艇,已經丟得精光。只剩下一半條小破船,而且失掉了管轄。但日軍還在遼東一拳拳狠揍,已經到了中國傳統的城下之盟的時候。日本不接受其他低級別的談判代表,不得已,李中堂大人以七十高齡,漂洋渡海,來到了下關,出席“清日講和條約”的談判。
下關,又稱馬關,是日本本州島的盡頭。關門海峽從眼底咆哮流過,隔海望著近在咫尺的九州。這是真正的形勢之地,海陸咽喉,無奈李鴻章是最可悲的下關來客,毫無一絲欣賞的興致。
下關盛行吃河豚。而春帆樓,是開下關吃河豚風氣的名店。
在春帆樓這個日本指定的談判場,伊藤博文像是慢慢地享受著吃一條特肥的河豚,又像耐心地玩一種貓與困鼠的游戲。他恣意地耍弄,兇惡地逼迫,尖刻地諷刺,敲骨吸髓一般地迫使李鴻章半句半句地應允,一條一塊地割讓。
大約那時全日本的國民都翻著一幅小學生地圖。隨手指畫之處,盡是割讓之地——而李鴻章拼死頑抗著。臺灣不能讓,遼東不能割,他衰弱地呻吟,哀求著,爭辯著。他只剩下一張老臉,幾句推辭,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交涉進退的本錢了。
這是幾段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談判對話:
(關于二億兩白銀賠款)
李:如此苛刻條件,以我國力,無論如何亦難負擔!
伊:敝人不敢茍同。貴國土地富饒人民眾多,財源其大無比。
李:即使財源廣大,但尚未開發毫無辦法。
伊:貴國人超四億,比我國遠多十倍。若想開發財源,輕而易舉。
李:雖國大人多,無人杰可奈何!
伊:國運艱難之際,正英雄輩出,等至執掌國政,即可實行開源。
李:(微笑)愿向我國政府建議,禮聘閣下為敝國宰相如何?
(關于割讓遼東和臺灣)
李:即便英法兩國兵臨北京城下,亦未要求割讓一寸土地。
伊:彼等另有其意,不可以彼論此。
李:即如營口,乃通商口岸貨物云集之地,實為我國政府一大財源。貴國一面命我國負擔苛重賠款,同時又奪我收入源泉,豈非過于殘酷?
伊:乃不得已也。
李:臺灣全島,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強讓?
伊:閣下似說,未占領之土地即無要求割讓之理?貴國何以將東西伯利亞割讓與俄國?
(交涉之間)
李:總之二萬萬為數太巨,必請再減五千萬;營口還請退出,臺灣不能相讓。
伊:如此,即當遣兵至臺灣。
李:臺地瘴氣大,前日兵在臺傷亡甚多。臺民吸食鴉片煙,以避瘴氣。
伊:但看我日后據臺,必禁鴉片!
在下關的談判場春帆樓側后,通向李鴻章下榻的接引寺,山間有一條草叢小徑。標識牌上寫著:李鴻章之路。據說由于甲午大勝,日本朝野轟動,民間泛濫著驕傲與狂熱。李鴻章每天去春帆樓會場,為防不測總是避開大路,特意撥開草叢,走這條偏僻小徑。
但是即便如此,被軍事勝利煽動得幾近瘋狂的日本人,熱望繼續擴大戰爭,把皇國神威一直發揮到天涯地角。他們居然不覺得戰爭帶來的衰竭疲敝,生怕春帆樓和談成功,唯恐事態就此罷休。
這種為繼續和擴大戰爭立志干涉國政的狂熱國民,即便在全世界也是罕見的。他們藐視法度,結社營黨,不接受政府約束,恣意挑動事變。在下關,一名叫小山六之助的“神刀館”成員潛伏許久。這一日他在清朝代表每日往返的小徑上斷然攔路,對準李鴻章的頭就是一槍!
如此的自認匹夫有責,這樣的草民干預朝政,在日本近代史上并非只有一次。此前不久,他們還曾對俄國——那是日本更熱衷渲染其威脅的國家——的皇太子實行過暗殺舉動。國民的野蠻熱情,震驚了日本政府。明治天皇下令追究。同時,因為日本已經打得國力疲憊,伊藤博文接到指示——就此結束敲骨榨髓,可以簽署條約了。
李鴻章傷未致命,子彈打在眼下一寸。這一槍于他求之不得。由于挨了這一槍,也許國人就不至于罵他國賊太甚了。他血流滿面,仰天長嘆:“此血可以報國也!……”
總之,無可退讓之處退讓,絕不可行之事行之,李鴻章代表慈禧太后和清王朝,在喪權辱國的下關和約上簽了字。
這個條約規定:朝鮮聽任日本宰割,中國把遼東、臺灣、澎湖三處領土向日本割讓,外加兩億兩的白銀賠款。此外還有一些零碎條款,諸如開放沙市、重慶、蘇杭為商埠之類。
戰后,日本官吏堀口九萬一來到湖北沙市,準備按條約設置領事館并建立居留地,他吃驚地發現:沙市的清朝官員,居然不曾聽說剛剛打過的戰爭。
日本人不能理解,難道剛剛經過的,是一個國家的戰爭嗎?
如同1840年鴉片戰爭的翻版,也與后來的“一·二八”上海事變相去不多,中國的抗戰多是如此:封疆大吏各擁重兵,坐看一旅之卒赴死,誰也不肯出力出兵。雖然他們慣唱愛國,以國家利益予人高壓。
——順便說一句,后來一伙日本人曾突入朝鮮皇宮,發動過一場野蠻的政變。其中有寫了以埃及獨立為原型的暢銷小說《佳人之奇遇》的柴四郎、也有去沙市建領館的堀口九萬一。他們一路砍殺,殘害了抗日派的閔妃。堀口后來官運亨通,歷任駐巴西(兼轄阿根廷)、墨西哥的公使。據說他是隨筆家,不知是否給沙市寫過點什么,若有,估計一定妙語連珠。
據說,當李鴻章抵達下關時,望著關門海峽的洶涌海浪,曾匪夷所思地問:
“這條河,叫什么河呀?”
“瀨戶內海。”
有人回答。
李鴻章聽后,喃喃獨語道:
“日本人,稍大的河,就叫它海……”
5
吃得太肥的日本,引起了俄法德三國的不安。在三國的聯手干渉下,日本不得不把吞下的遼東半島又吐了出來。羸弱得奄奄一息的清朝,也就把自家國土的東北角,又留住了幾年。
日本卻把返還遼東半島,視作自己的奇恥大辱。舉國上下又在宣傳臥薪嘗膽。就在英國人發明了馬克沁重機關槍、在非洲殖民地大行殺戮的時候,日本陸軍的制式步槍也在1897年定型,帝國陸軍真槍實彈,隨時準備與南下的俄國人一爭高低。
甲午年的戰火熄后,清政府已經對朝鮮命運無法再發一言。日本開始百無禁忌地欺侮朝鮮,前述闖入皇宮殺害閔妃就是一例。同時日本又用談判手段修正了若干條約,與俄國劃分了北方邊界,收納了琉球、臺灣、澎湖于自己囊中,并在法理上占據上風。不僅這些,它在1900年公布了治安警察法,對國內大眾的專制格局也已形成。
即便如此,帝國三部曲的第一本,即吞食朝鮮的千秋大業,還差一步沒有完成。日本如一條打著飽嗝的狼,舔著牙打量這無路可逃唯剩哀號叫做朝鮮的羊。它能吃得符合國際法,吃得一招一式都符合殖民大國的范例。它能吃出一種藝術。只是還差一步。若是這一步走不好,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所差的這一步,就是俄國的存在。
無論是瘋了還是很冷靜,無論是歇斯底里還是胸有成竹,島國日本決心與遼闊的俄國一戰。無此一戰,已經抓獲二十年的羊,還是吃不到嘴。此戰若敗,從沖繩到遼陽、從劉公島到義和團,一切都將前功盡棄。正如東鄉平八郎在橫須賀的題墨:“皇國興亡在此一戰。”
甲午后的又一個十年。1904年,日俄戰爭在它們潛在的殖民地——中國東北爆發。
日本的國力,其實并不能支持如此規模的戰爭。
據《日本近代史》,戰爭剛一打響,籌集戰爭經費就成了一件最大的要務。開戰后第二個月(1904年3月),第一次國債共籌集了一億日元,此后在戰中共募集五次。但是戰爭預算遠遠不足,還想籌措一千萬英鎊的外債。
日本銀行副總裁高橋是清親赴英美,但奈何籌集并不順利。
這時在倫敦的猶太金融巨頭施服(Jacob Schiff,1847-1920,也譯為舒夫)找到高橋。即席以六分利息擔保公債,使日本獲得了500萬英鎊的戰爭經費。1904年11月(明治37年),以同樣的利息,日本又得到了1200萬英鎊。第三次,1905年3月,繼續以4.5%的利息,得到3000萬英鎊。7月,日本又拿到了同樣4.5%利息的3000萬英鎊。用美元核算,大概可以折合一億九千六百萬美元!
這是一筆聞所未聞的巨款!……據這本近代史的一項不規范的統計,日本進行日俄戰爭所花費的總額146420萬日元戰費中,至少有69400萬元是靠外債籌措的。很明顯:歐美的金融資本家階級希望日本打這場戰爭,希望日本打贏俄國。
在旅順要塞和黃海上空的滾滾硝煙背后,顯然,活躍著列強與資本的意志,以及它們的陰謀。
俄國的頭上災星高照。雖然自1900年6月的義和團事件以來,它在事實上占據了中國的東北,并把勢力范圍推至朝鮮半島。1903年它又建成了西伯利亞鐵道,以為可以把攻打奧斯曼帝國的十字軍工程暫時交給歐洲的白人伙伴接手,自己則抽出精力收拾一下遠東。
它沒覺察出,潮流在水面以下變了。俄羅斯帝國不能理解自己的慘敗。即便旅順口并非永恒的要塞,即使日本陣營里涌現了海軍的東鄉和陸軍的乃木,它依然拒絕如此結果。它不明白,命運為什么眷顧了日本!
日俄戰爭過程中的骯臟細節,悄悄地講述著日本的變化。
它已經成熟,變身為一個具備全球眼光的、成熟的帝國主義國家。除了與金融資本勾結的圓滑柔軟之外,它在按計劃動員國際輿論、高瞻遠矚戰后走向、利用條約與進行和談、結交敵國的反對黨和培養親日派、甚至間諜工作策動反叛等方面,都飛速地進步了,甚至至今也不能估計它究竟走到多遠。
除了施服的駭人軍費之外,日本駐奧地利武官、傳奇的帝國間諜明石元二郎大佐的故事,也很引人入勝。他是原來的駐俄副武官,被評價為“一個人抵得上十二個師團”。在革命家和工人階級領袖中廣結朋友,與普列漢諾夫等人甚至列寧都曾相識。他的活動很難查清,但是,可能包括路線和時刻表在內的、俄國波羅的海艦隊的遠東航行,以及1905年風起云涌的、各種俄國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起義造反,都混雜有他的得意作品。
日俄戰爭,對中國人意味著什么呢?
可能,最重要的中國人,那時都住在日本。
孫中山在那個時刻(1905),在東京而不是其他地方,成立了同盟會,開始了他結交日本右翼志士、游說日本帝國巨頭、“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救國人生。得知日本打敗俄國時孫中山大喜歡呼的情節,一直被日本津津樂道。
魯迅在那時是成千留學生中的一員。日俄戰事正酣時,他感傷于戰爭中生若蟲蟻、毫無尊嚴的中國人形象,離開仙臺,放棄學醫。他住在東京譯書撰文,要以文學療救中國。
硝煙滾滾的1905年11月,日本還頒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留學生陳天華為抗議歧視投海自殺,魯迅的紹興同鄉秋瑾、徐錫麟歸國赴難,個個壯烈犧牲。
他們的選擇,至今誘我們思索。
日本對俄的戰勝,使一個關于白人的神話破滅了。由于各有被白種殖民主義壓迫的苦處,所以對日本喝彩歡呼的民族不少。除了孫中山之外,一個更合適的歡呼者是奧斯曼土耳其——沙俄在東線的慘敗,直接減弱了加于他們之身的軍事壓力。
日本人當然順水推舟,有機會就說:日俄戰爭的勝利,鼓舞了土耳其、鼓舞了埃及、鼓舞了印度——使他們從此有了戰勝白人強國的信心。不僅如此,日本的爭霸沙俄,乃是為了擊敗歐美列強與白種優越的殖民主義、拯救亞細亞各民族于水火。日本的五十年征戰,為的是亞細亞的民族解放。
——這種言論,后來逐步完善為所謂大亞細亞主義、大東亞圣戰、還有大東亞共榮圈等一套理論。它同時也變成了一種思想。對于以狹隘民族主義為原則的某些國家,由于它們對日本的侵略史采取事不關己不問正義的態度,所以它聽來悅耳,附和順口,大可為我而用。
而對于伴隨一場強國夢度過了自己人生的許多日本人,這樣的言論話語,在不間歇的重復后,可以變成安慰自己的理論、可以變成偽造的真實、可以變成攀附的宗教。
——解放、共榮、亞細亞的言說,最無法欺騙的是朝鮮和中國。日俄戰爭和甲午戰爭一樣,一旦日本打勝了,朝鮮和中國就跌入了萬劫不復的災難。1910年8月,日俄戰爭之后第五年,朝鮮被日本正式吞并。繼臺灣后,日本奪得了它的第二塊殖民地。
日本對朝鮮殖民統治的殘酷,至今成為話題。韓國女學生參觀刑訊室萬人坑時常有暈厥,于是日本輿論攻擊韓國渲染殘酷。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金泳三政權曾拆除日本釘在朝鮮名山的鐵柱子,據云那是日本殖民當局為破壞大韓民族的風水,而特意釘進山巖上的。當然,日本不屑地反駁說,所謂日帝風水謀略,不過是韓國的反日宣傳。
還是武器的批判最干脆。
朝鮮民族的烈士,用血否定了亞細亞共榮的謬論。1909年,就在日本準備在牙齒上用力、最后咬斷朝鮮這頭羸羊的喉管的時候,那時已是合并朝鮮的前夜——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被朝鮮志士安重根暗殺于哈爾濱車站。
據傳云,彌留之間的伊藤,當聽說殺手是個朝鮮人的時候,曾微聲呻吟道:“愚蠢的家伙。”仿佛他尚心懷慨嘆,遺憾朝鮮人不解他的拯救之情。安重根被捕獲后,日本的關東都督府判處他死刑,殺害他的地點是旅順。由于秘密埋葬,至今不知遺體下落。包括當時的日本帝國,那時的輿論,還沒有學會用“恐怖分子”一詞來詛咒他。
6
在橫須賀,停泊著一艘巨艦。
它的位置,就在駐扎此地的美軍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和橫須賀美軍基地的對面。碼頭上很靜,它的艦首豎直插入海水,樣子與今天的艦船都不同。
望著它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定睛再看時,人們會突然發現:這是一條老船!這艘艦的側舷橫七豎八伸出好多根長短大炮,這是一條舊式軍艦。
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經看見了“三笠”的字樣(みかさ),和嵌在艦首的天皇家菊紋。
它是日俄戰爭時期的聯合艦隊旗艦、日本海軍的象征、巡洋艦三笠號。
舊的整整一個時代結束了。舊式裝備的一代海軍早已謝幕。日本海軍,在它經歷了漫長的輝煌勝利,經歷了黃海大捷、占領劉公島、活捉鎮遠、設伏日本海、全滅波羅的海艦隊等等之后,它的象征——巡洋艦三笠累了也老了。它無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軍的發源地橫須賀,靜靜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園。
它的左側是一個小小廣場。正中立著東鄉平八郎海軍大將的雕像,上刻他著名的命令“皇國興亡在此一戰”,他寫的一首“日本海海戰后言志”。
不遠的一邊,立有一塊進行曲《軍艦》的紀念碑,正反兩面,刻著五線譜和歌詞。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的海軍軍樂長瀨戶口藤吉所作,被稱為世界三大進行曲之一。
在七十年代,由于“內部電影”的大流行,這首曲子在北京大獲普及。回憶著那時看過的電影,我吹著口哨讀著歌詞,企圖把詞兒哼進曲子里去:“亦守亦能攻,黑鐵一浮城。”
舷梯的臺階下,擺著兩枚漆黑的炮彈,旁邊說明牌上寫著:“捕獲于日清戰爭,活躍于日俄戰爭:鎮遠的炮彈。”我沒有在上野不忍池或威海劉公島、北京海軍大院或什么栗島,見過任何鎮遠艦殘存的錨、鐘、炮、彈。
這兩枚大炮彈是我唯一見過的鎮遠遺物。如它們擺放位置所暗示的一樣:大國崛起的水師,不過是虎狼敵國的陪襯。
這就是紀念艦三笠。它確是老式的,沒有現代那種刺出去的飛喙劍尖。它的艦首垂直插入水里。筆直的切浪棱線上,包著一個黃燦燦的金菊紋。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紀念館,一座兒童們的游樂場,一座浮在碼頭海水中的公園。平日里它不發一語,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著它的老人們一起打發時間。假日里它迎來小學生在甲板上開運動會,任小孩們咚咚跑過,攀上海軍大將的指揮臺盡情喧鬧,如一群小鳥嬉戲在一棵大樹上。
穿過三笠艦的桅桿,鉛灰的視野里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風了,掀動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還是白帆。站在橫須賀的三笠公園,我的心冷得發抖,渾身的細胞都聳起著。
白浪閃閃,白帆像一片片紙船。危險的船在漂,它們閃幻晃動,在凝望中又白又亮。就在那時,我仿佛看見了一條天下的巨艦,那么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鐵打釘當兵吃糧,隨浩蕩的編隊,從上海到了長崎。
碼頭掛滿了漁網,在網的那一邊,染黃了頭發的日本青年對我們耍著刀,嗷嗷叫喊。他們唱著明治時的兒歌,“千代富士一壯士,定遠鎮遠兩只鞋。”一邊扯著嗓子吼,一邊跺著腳上的呱噠板。為了回敬他們,在甲板上頭我們奏起軍樂《七千噸》,那是奧斯卡獲獎的中國大片主題曲。我們艦的大合唱是和國際接軌的,全部歌詞都是中英雙語。樂隊都是女兵,袒胸露腹,一邊低聲地吹喇叭,一邊大幅地扭屁股。
依呀兒嘿,依喲兒嘿
排水七千噸,揚威八萬里呀……
我想掙脫,我不愿被那靡靡之音裹挾而去。
虛妄的尊大……整個近代的受辱,也沒有觸及那深藏的、虛妄的自大……四周旋轉著輕狂的潮流。身處小人的歡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圍,但沖不出一派奴隸的理論。
體內殘留的一根海軍骨頭,被冷風吹透了。
在國內我常想,中國是在下關被日本割去了臺灣,賠掉了幾億兩白銀。為了看看下關,我要再去一次日本。出發前我又想,一切都是從佩里的“黑船”開始的。那是在橫須賀,我要先去橫須賀。
都去過了。我得到了什么?
巨艦的幻視,一瞬就消散了。空蕩蕩的碼頭上,好像有人在說話。是在對我說么?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那聲音愈來愈清晰,最后就在我對面的臺階上停住。它直對著我,毫無形影,如鬼如魂。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也在船多炮大的時候,欺負弱小橫行霸道?誰知你們會不會喪失正義毫無道德?……
你是鬼還是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是北洋水師,還是三笠?我問,但它不答。它只是聲音尖厲,在空無一人的橫須賀,在變身為公園的三笠艦旁,如鬼魂穿梭飛掠,一聲聲喊叫著,牢牢地纏著我,迫我開口。
我忍受著,一言不發。
由于失敗的歷史,新潮的大國夢變成了包圍的眾論,在一個世紀后一浪一浪地涌來。它崇洋的媚態,它專制的出身,它隱現的他者歧視,讓我感覺緊張。但這與日本的質疑,并不是一件事。不管怎樣,我絕不接受霸道……沉默中,我仿佛在心里立了一個誓。
我只得到了這一點。
在光芒眩目的、他人的勝利照射下,我站在失敗者的人群里,不能可恥地自我辯解。我只能努力去發現一點更有說服力的道理。盡管鎮遠的恥辱,原樣也有我的一份,我還是堅持異議。
我不知道,自己有無資格說——
就同北洋水師一樣,日本艦隊也失敗了。東鄉平八郎是更深含義上的敗軍之將。1894年7月25日,他率先悍然開炮,擊沉了懸掛英國旗的運兵商船高升號。這一蠻行,使日本正式投入了甲午戰爭。從那一天到原子彈毀滅廣島的1945年8月9日,其實只有五十年白駒一瞬。而且可以說,即便沒有1945年的慘敗,那天走上的大國航線,也早晚會使帝國船傾覆、人遭殃。
不僅是東鄉。更應該追問的,是引領日本民族“脫亞入歐”躋身殖民主義列強的明治的思想家們。
你們的強者與勝利的理論失敗了。唯有經過了一次人間煉獄般的慘敗,你們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沒有勝者”的理論。冥冥之中的強大無限的主宰,不會允許一個斷絕他人希望的強國夢;不會成全一種踐踏他人尊嚴與生存的民族前景。若是從“黑船”逼迫開國、民族選擇霸道以來計算,日本的強國夢,不過僅僅做了不足百年。偉大的日本精神,令人憧憬的日本精神,不是被原子彈、不是被黑鐵或物質的兇器,而是被精神打敗了。在歷史的真理和永恒的道德面前,日本失敗了。
是的,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勝利的渺小。無論我們,無論他們,誰都再無別的前途,唯有自尊與敬人。
完稿于2007年5月
東蘇木以東
寫日本最勞神費力。別看它只是一群島嶼,但好像古往今來的麻煩事,都與它的話題有關。
這一篇文章,究竟怎樣開頭呢?
百思不得其案。后來想到一個人,我想,沒準那白發老頭的故事,可以簡單地說明這種復雜性?所以,我用這一篇做個引子。
1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茉莉花”讀書會上。
如今回憶著,那回講演的地點確是茉莉會。那個會的名字,意味著他們對喝茉莉花茶的中國的興趣。講罷時記得有鼓掌,聽眾們仿佛也滿足。我雖然眉飛色舞,其實心情黯淡。曲終人散,我要的不過是賴以支撐漂泊的講演費。那種講演,那種對日本讀書人胡扯一番烏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為,于我雖是熟練慣技,卻常誘發莫名的煩惱——草原、我、日本,這三者之間,太不協調了。
講臺下,一個白發的老頭走近來,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時候,全然沒想到會與他發生一段友誼,更不能想象會因他激起寫作的沖動。他走過來,對我說的話是:
“您講演時總說到: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部,有一個新蘇木。我怎么記得有噶黑勒蘇木,有農乃蘇木……而沒有新蘇木呢?”
顯然這是個熟悉東烏旗的人,但在日本這并不新鮮。我急著想回家,不想花費口舌。我哦哦著,敷衍著他嘮叨的一串地名。但是他接著說出的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腳:
“我和你,在東烏珠穆沁,在同一個地方,送走了青春!……”
他的那個“東”字不是用日語而是用蒙語說的,jū,說得特別清楚。這有點像我,總喜歡強調我們是在“東部的”烏珠穆沁插隊,生怕別人誤認我們是barān husuu(西部諸旗)的二等草原沙窩子出身。說實在的,最開始我懷著的是一絲嘲諷。雖然我意識到這個人與東烏旗有著糾葛。
我端詳著他,問道:“您在東烏珠穆沁住過?在哪里?”
“在你說的最東邊的蘇木以東,你知道農乃蘇木嗎?”
“當然知道。您說的農乃蘇木,離我所在的新蘇木,只有一百二十里,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騎馬去過那兒一次,但是它已經叫做……”
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頭的第一次談話。
他滿嘴的蘇木,就是蒙語的“廟”(sum)。他會說一點蒙語,尤其喜歡反復地用蒙語說東烏旗的一些地名。我也喜歡這樣。那天有點像比賽誰說出的蒙古地名多,而不是要交流青春。我恍惚聽他自我介紹是當年的關東軍,就住在我們公社以東的、過去叫農乃廟的烏拉蓋牧場。
當然,關東軍聽不懂公社化以后的地名,而知識青年也不熟悉寺廟的事。幸好我當年對什么都感興趣,多少還知道幾座喇嘛廟,否則在日本還真沒辦法和“下鄉”的關東軍對話!
服部的話題其實并不多。聊起來,有時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語,還是暗中回避詢問。接觸多了,甚至我覺得他是個封閉很深的人。不過是因為我講話中提及的地名離他的記憶太近了——這使他興奮。至于這興奮本身究竟是什么,它導致什么結論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著詞兒,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嘮叨“共同的青春,度過了青春,草原的青春”。
您是日本關東軍,我是北京新牧民,咱倆能算有共同青春嗎?頂多是有著共同的青春地點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時人在花之東京,那里無奇不有。應酬一番之后,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么在農乃廟吃過奶豆腐。
2
好像接到過一兩個明信片,依稀寫著服部的名字。回國后有一兩年,偶爾感到他似乎在尋找我。但那時對一些語焉不詳的來信,我不僅顧不上回復,甚至不在意是誰寄來的。直至有一年電話中響起他的聲音,互相已經說了一陣子,但我其實并沒想起這個“服部”是誰。
不過,再次見面后“東”烏珠穆沁的話題,又使我們熱鬧起來。
他大咧咧地盤著腿坐在政協賓館的沙發上,語氣短促,滔滔說著。一頭銀發散亂,只是嗓音和那年東京一模一樣。提起茉莉會,他不在意地說:“他們讓我講一次過去的事,我沒答應。”一邊說著,他一邊靠向我:
“他們怎么會理解呢?”
那口氣給人一種暗示或誤解。他好像在說:理解他的,唯有也在“東烏珠穆沁”打發過青春的我。不能說沒有一點感動。很難總是敷衍,我開始想了解他了。“您那時,名義上是關東軍……”
“關東軍情報員。”他正式地說。這個詞,即便后來若干年后和他暢談了若干次,我也沒有完全弄懂。什么什么“員”,就像“研究員”一樣,并不標明階級學銜,只是一種職業性質的描述。
“那么在烏珠穆沁,具體地說,您那時干什么呢?”
“那邊是外蒙古,嘿,蘇聯軍。我們趴著,嘿。”
他雙手握成望遠鏡的筒狀。觀察哨?把守國境?……我再追問時,話頭已經移開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過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當然吃過”,我煩他打斷了關東軍的話題。但我覺得他倒不像閃爍其詞,而不過是要享受說著這些詞兒的滋味。
對他做出這一心理判斷,費了我很長時間。是這么回事么?一些古舊的詞兒堵在心里,要找個地方,用嘴巴說它一說。說的時候需要一個聽眾——或者說,是需要一種確認,所以,同在一地、同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邊”住過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來中國必要會我。每次都一樣,說一陣子東烏珠穆沁,再說一些別的。我和他的交流斷斷續續,更因他的這種習慣,一次次的話頭接不上茬。
我漸漸漫不經心,雖然現在不禁后悔。每次揮手告別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卻盡凈了——直至他再來到中國,又一次撥響我的電話。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賓樓,還沒墮落為肯德基。我倆在飯館吃著,話題全在蒙古。
我給他夾菜:“這是燒羊肉。”他看著夾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關東軍情報員接受了一個信號。“羊肉!……嘿嘿,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馬哈(羊肉)。”
他享受著被喚醒了的兩個蒙語詞兒。其實,他的烏珠穆沁記憶,只有很少的一些細節。我開始詢問他屢來中國的目的。
沒想到——老頭子把一條腿墊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雜的餐廳,接著羊肉的開頭,他給我講述了一個一匹狼般獨往獨來、在青海境內逐村支教、扶貧助窮的個人行動。他顯然并不自覺了不起,好像這些事只是在與我談論東烏珠穆沁之外的小事末節。我有些頭暈,原關東軍分子在中國支援貧困地區的教育——這不同尋常的行為令我震驚。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著大腦袋,嚴肅地對我說教。
“那您怎么具體做呢?是辦了所學校,還是……”
但是這老頭的自語癥又來了。三里河夜間的街道上,寒風掀動他飄飄的一頭銀發。他解釋般笑道:“我討厭帽子!”我發覺,老頭是個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認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對他自我開張的事業開始感興趣。但是我了解他的梗概,還要等到下一次。
3
他依然住在民族學院家屬院對門的政協賓館。我坐定以后,見滿桌滿沙發都是表格和本子。隨手一翻,到處都密麻麻寫著學生的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請的獎學金數額。
有些不是個人,而是學校的申請。我拿起一份,讀著很有意思——因公路通過校舍,若順校舍一側沿路蓋房十間,可建一座餐廳或加油站,經營所得款項可補助教育經費若干若干,現申請興建此十間房屋所需補助五萬元。附著公路和校舍的地圖,以及計劃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報表。學校把申請服部老頭援助的學生名單造冊,馬保國、卓瑪草、扎西、黑麥、乙卜拉、李三小——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個小孩:姓名、年齡、民族、村子、家庭經濟狀況、申請的補助金數額——我喜歡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潑名字,從那數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單上,一座座藏回漢雜居的村莊,聲色氣味躍然紙上。
我翻閱著,心情復雜。服部老頭在中國教育扶貧的錢,是他自己在東京的兩處公司(一處醫療器械商店和一處和服衣料店)經營的盈利。他把掙來的錢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國。
幾年后他選定了青海為目的地。
我問他為什么沒選內蒙古或烏珠穆沁——話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覺到的一樣,東烏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許不在意一捧一抔的心意,富裕也會使人對學習輕慢。我猜,服部還是覺得青海農村對教育更熱愛,何況——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興地對我嚷,“也有你們回族。……”
“有一個村子兩個民族打架,我去勸他們。嘿,我站在中間,我不怕。人呀,對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兩個回藏村莊靠著公路,兩個村子都有孩子順著公路和風馳電掣的卡車擠著上學。為了安全,服部給娃娃們買了一臺拖拉機。但他有意只買一臺。 “若是買了兩臺拖拉機,肯定是回藏孩子們各乘一臺,反而不團結。”一臺車,就是要讓孩子們習慣擠在一塊。
他的話題是高速轉移的:“你聽說過文藝座么?”
我不自信地說:“知道一點。俳優座什么座的,像是左翼劇團?”
他滿意我什么都知道一點。“對呀。就是那個。我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藝座的,是女演員。所以他們說,我是受了老婆的影響,哼!”
我問“他們”是誰,但一瞬間他似乎只憶著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脫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沒思想!……”
我追問:“您是說,那時候的右翼有思想么?”
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島浪速。由于這名字和另一個可稱臭名昭著的人名列在一塊,使我剎那間對老頭頓生懷疑。
他慢悠悠地說:“我曾經在川島先生家住過半年……”
他那川島先生的滿洲養女,是名聲刺耳的川島芳子。在資料中,那女人瘋狂而病態,是日本侵略大業的幫兇。
老頭嘿嘿一笑:“在中國她的名聲不好,對吧?她——不行!”
他是說川島芳子不值一談。但我還是感到了隔膜。想著讀過的川島芳子,我甚至感覺嚴峻。您還和川島芳子有共同青春地點呢!我心里想。
但是,那時的我,已經多少見識過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島浪速和他的同時代人,未必只是些簡單的瘋子狂人。宮崎滔天、大川周明,那個時代的日本右翼,一個比一個復雜。我在腦子里搜尋著一些碎片的印象,仿佛回憶一部忘記的舊電影。在那些碎片之間,藏著某種門客弟子的關系。
“在川島家做什么?掃地干雜活嗎?”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他說這一句時表情的莊重,至今使我難以忘懷。一瞬間,在沙發上他仿佛擺出了當時的姿勢,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他描繪的川島家,使我如歷其境。我好像一眼瞥見了一幅古代的門客圖。我笑著,但懷著一絲不易解釋的緊張。好像一個問題不覺間突然推至眼眉之前,逼人正視。
“后來您就當了關東軍?”
“不,我不是軍人。民間人……總之叫做關東軍情報員。”
“也穿關東軍的衣服?”
“不穿軍服。”
不知為什么,這最后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猜測著,一一詢問,但他對我問及的諸如大陸浪人、右翼團體等等,無不連連搖頭。我發覺,界定或判斷他的年輕時代是困難的。何況又有一位文藝座的左翼女演員,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聯翩。
“那位夫人,文藝座女優,后來呢?”
他眼睛里掠過一絲難測的神色:
“我太任性,讓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勞倫斯,知道吧?”
我琢磨著,不得要領。
顯然我的日本知識,涵蓋不了這復雜的老頭。我只是繼承了一些概念。但用概念的套子,是很難套住這不馴老頭的。就這樣,他一直也沒給我講清——五十年前,怎么進了右翼大浪人的門坎,怎么娶了左翼女演員當妻子,怎樣到了烏珠穆沁的東部,怎么給關東軍當了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沒讓我聽懂,五十年后他怎么去了青海,怎么進了那些貧瘠小村,怎么給各族兒童分發助學金。
反正,“蒙古勞倫斯”已經變成了鄉村教育家。左和右劇烈地混淆,彼此尖銳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識到:不管標簽怎么劇烈變換,但那顆銀發飄飄的大腦袋里,有一個什么絲毫未變。聽他的口氣,他不過慢悠悠接著走著那條東烏珠穆沁開始的老路。他不屑與眾人共語,因為“他們沒思想”。
沒錯,老頭子絲毫沒變。這顆白發覆蓋的腦袋里,深藏著一條對中國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斷地判定我與眾不同,這使我暗暗叫苦。隨著交往愈多,我愈加說不清了。茉莉會不行、年輕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難道只剩下我才算懂得他,只因我一樣在“東烏珠穆沁之東”住過、像他一樣在那兒“送走過青春”?
賓館房間里,亂堆亂撒著申請表和助學金發放名簿。馬占海、尕才讓、法土麥、王小紅……我不是好奇,也許是有些難受地翻閱著那些名簿。
他驟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個東烏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對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們的父母過于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還和他們的父母站在一塊無形的場地上,心甘情愿毀譽與共,我依然會忘掉遙遠的服部老頭,嘲諷地看待一個錯把我當成懷舊對象的失意的日本浪人。
但是現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于我的反省。因為他做著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干得更隨意,更富于行動的果決。
“嘿嘿,不用看,……沒有用,嘿嘿。”
他的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他認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單發錢。現在錢已發罷,他已經休息。
他隨手把一疊名簿扔在茶幾上。“一個村子的小孩,家里都很貧窮,給誰又不給誰呢!”他自語般說。我又摸起一本,滿本的一頁頁上,申請的助學金數額,都寫著50或者80。望著那些法土麥和卓瑪草,我茫然無語。
“去年您怎么沒有來呢?”我問。
“店里不景氣,錢不夠。”他望著我。好像日本經濟不景氣的壞處,只是妨礙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萬日元,說以后還她。”他自語著,又呵呵笑起來,“嘿,還什么呢,她知道我任性。”
為他開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后猶豫地說:
“也許您愿意我把您的事情,在報紙上介紹一下?”
沒料到,老頭正色道:“不!在報紙上登出來,事情就變了!我從來拒絕在那種地方……”
我深深感動了。
從那天晚上起,拒絕和審查結束,我在內心里把他認作自己的朋友。我打算仔細了解這個朋友,等著下一次傾心而談。但我沒想到已無下一次,那晚便是我們的訣別。
4
其實對我來說,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是我接觸過的唯一的一個“原右翼青年”。原來的日本右翼卻做著今天的中國左派不做的事,這怎能不逼人思考!
甚至我還覺察到:在潛意識里,自己居然在等著他。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日本留學的青海籍蒙古小伙子。他曾隨著服部老頭,在青海家鄉的農村跑過。比起我,對老頭的青海行為他知道得更細致。一次我和他談起老頭,他居然說:
“老頭是個偉大的(aγū yihe)人”。
我愣了一下。這樣的蒙語表達,這樣對一個人的評論,是非常罕見的。一般說來,aγū yihe只能用于形容領袖。
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頭好像掠過一絲什么感覺。不過,多是一絲念想閃過心頭,我沒有刻意地找過他。他一直沒有來,我的不安也在蓄積。終于,青海出身的蒙古小伙子學成歸國了,帶回了服部幸雄先生逝去的消息。
緣分就這么短淺。
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沒有弄清。尤其是東烏珠穆沁,雖然我知道他與我交往只是由于那一點,但在那顆銀發蓬亂的大腦袋里,東烏珠穆沁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痕跡,我一直沒能究明。
我只有他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他在政協賓館的合影,另一張是那青海蒙古小伙子給我的,在青海黃河沿的恰卜恰農村,披著氆氌袍子戴著紅領巾的各族小孩,密麻麻簇擁著銀發飄飄的他。
5
了解他的老師、右翼活動家川島浪速的概況,不算太麻煩。
川島浪速,長野縣出身的大陸浪人。年輕時為 “從白人侵略中保衛亞洲”的亞細亞主義傾倒,專攻漢語投身陸軍,志在滿蒙獨立。甲午戰爭時任軍中翻譯,后供職臺灣總督府。參加八國聯軍,隨同福島安正——其人曾以獨騎踏破歐亞大陸、自柏林返回日本——來北京,據說,曾在西歐軍隊劫掠頤和園及圓明園時,保護了紫禁城未遭浩劫,因此得到宮中滿漢的大大尊敬。清朝慶親王給川島浪速二品銜客卿之待遇,委托他按日式改革警察制度,以后與肅親王相熟。
肅親王之妹是蒙古喀喇沁王府之妃。辛亥革命前夕,川島向喀喇沁送去一名日本女教師,宣揚抗御白俄的事業。他時而脫逸出日本的國家步驟,自行其是,與滿清宗社黨、蒙古族軍人密切合作,竭力推動滿蒙獨立。
辛亥革命爆發時,川島浪速運入日本武器,煽動蒙古兵變。但是由于日本政府采納支持孫中山的戰略,所以他的蠻干遭到阻止。于是他轉而從北京搬出龐大的肅親王家族,借助日本關東都督府,將其安置在旅順白玉山的舊俄國旅館。1915年,回國后苦惱寓居的川島浪速,接受了肅親王的第十四女金璧輝為養女,名之川島芳子。到了1927年,在滿座的關東軍來賓簇擁下,這位新一代的日本顛覆滿蒙的女性工具,在旅順大和旅館與蒙軍首領巴布扎布之子甘珠爾扎布結婚,并開始了她的急先鋒馬前卒的悲劇故事。
1935年傀儡皇帝溥儀訪問日本,派特使探望川島浪速。川島以七十老人之身,著燕尾服出迎,感慨無量。他一生獻身的所謂滿蒙自強亞洲主義,最后的歸結就是眼前的這一幕。
在無法獲得資料時,邏輯是唯有的依據。
我想,服部故事的梗概,根據邏輯是這樣的:像很多日本人一樣,他在年輕時迷醉于大亞細亞主義的理論,特別對“蒙古浪漫”念念難舍。那時英國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正在流行,他盼望成為“蒙古的勞倫斯”,投身川島浪速門下。服部進入川島宅門的時間,該是1944年前后。其時那位浪人正隱居東京,給年輕的服部飽灌了諸如以日本為盟主、促滿蒙之獨立、擺脫腐朽支那、戰勝白人俄蘇的思想,“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服部領命赴蒙時,年齡只有十七八歲。他可能按照恩師指點,手拿“聯絡圖”,活動于川島苦心經營的地盤,尤其烏珠穆沁和阿魯科爾沁一帶。后來與關東軍配合,在滿州國邊界搜集蘇蒙軍情報,似乎沒有大作為。
一年后便是1945年。蘇軍涌入東北,關東軍潰如山崩。二十歲的他不服氣,企圖獨自北上煽動抗蘇,但最終只能回國,逐漸經商為業。川島浪速死于1949年,回國后的服部,多半參加了他的喪事。
他是否參與了一些罪惡?是否與一些大事有關?那是可能的,只是時至今日已無法查考。或者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想象著“蒙古的勞倫斯”,鋪冰臥雪、把內蒙古當做了烏托邦?
6
前年回烏珠穆沁草原,順便坐車去看烏拉蓋河上的橋。那座橋是我年輕時的一道界線,分開不熟悉的南部幾個公社。河流只是一道蜿蜒細水,但我們都知道烏拉蓋河雖然缺水,但流得很長。
河邊有一片廢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訴我,這就是原先的舊廟。
我一怔。什么?舊廟?我只知道新廟!
哥哥指著斑駁的土塊,一副資深牧民的表情。沒有舊廟哪里來的新廟?他那天像個考古隊員,有些自言自語。原來嘛,廟就在這兒,他說。
“是‘科爾沁八路’來的時候,廟燒掉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驚醒般問道。
“好像是一九……幾年?還是哪年……”
哥哥也記不清了。
后來我查了個頭昏眼花。
最終弄明白了:我們的廟,是座烏珠穆沁的名剎,像它統率的牧民氈包一樣,遷徙數次。它的舊名是白音古秀蘇木,大約曾依次置于烏拉蓋中心的夏江淖爾、我們的道特大湖西岸的白音古秀、又經過一個紅格爾敖包、最后定居在我熟悉的公社鎮上,從而放棄了舊名,以新廟之名著稱。這個名字和建筑都安穩下來的時間,據蒙文《道特淖爾史志》記載,是民國七年(1918)。
日本的信息大同小異。日文《大正時期的蒙古》記載:
“大正四年(1915),巴布扎布……經由喇嘛庫侖,在白音古秀蘇木遭支那軍攻擊。廟被戰火燒毀,后來建起的廟被漢人稱為新廟(シンスム)……巴軍轉至由庫珠爾廟,支那軍以大部隊追擊。”
大正四年(1915)得到川島浪速支持的巴布扎布蒙古武裝在白音古秀蘇木被中國軍隊追殲,廟在戰火中焚失。追剿巴布扎布的,新民國的北洋政府軍隊,就是日本資料所記的“支那軍”。他們應該就是烏珠穆沁牧民所謂的“科爾沁八路”,這個詞,我一直以為是指抗日的蒙古共產武裝,其實不是。
……仿佛在剝著一片被層層裹著的歷史的碎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腦子里一直盤踞著一個烏拉蓋河洪水沖毀了舊廟的印象。它在我的記憶中閃滅,成了我的庫藏。在這篇散文的前一稿,我根據它考證了新舊廟的更迭。在新散文集《聾子的耳朵》里,我寫道:“新蘇木營建的時間,一定在1945年日本戰敗之后,……他在烏珠穆沁的東部打發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舊廟被水沖毀,新廟尚未重建之間。”
我得認倒霉,這個考證錯了。
史料中的“喇嘛庫侖”和“白音古秀蘇木”,都是東烏珠穆沁的佛廟。也許是因為——服部老頭強記暗誦了東烏旗東部的農乃廟、尕海廟,卻讓一座與他、確切說是與他那以顛覆中國為己任的恩師關系深切的廟,逸脫出了記憶。喜歡口不離廟的服部和我一樣,似乎沒聽說過白音古秀廟。但恰恰唯有那座廟最要緊,川島浪速曾在那里摔斷了腳。難道,老師沒對弟子細講么?
在青春的六十年代——滿嘴新蘇木的新牧民我,也不知道白音古秀蘇木,即舊蘇木的名字。若想聽到蒙古語冷冷說出的“harqin baru”(科爾沁八路)這個新鮮詞兒,需要等到插隊之后很多年,等到滄桑一變以后。
沒想到,這么巧——在我插隊的公社,在我熟悉的河邊,我曾徘徊其上的白音古秀蘇木廢墟,居然就是一代日本浪人的折戟之地。
“地點”重合了。那蘇木,不偏不倚恰在我家門之前,在我胡服蒙語、度過青春的地方!
一直想和他深談,無從入口。現在,我知道從哪里談起了。
我一直想,若是再次訪問日本,我要找到他那位文藝座的左翼女優,把當年的事問個究竟。我更盼著告訴他關于新蘇木的變遷史,讓他確認川島浪速在大正年間的活動和思想。在討論了日本右翼浪人的亞細亞主義之后,我要聽聽他在青海扶貧助教的思路。最后再告訴他在東烏珠穆沁的座座蘇木以東,他和我的雖然相異、又可以溝通的“青春的位置”。
但是我最終明白,這些都是不必要的。我重訪了日本,但沒去尋找他的家人。就像他不稀罕對他的宣揚一樣,他在意的甚至不是理解。我早感覺到了:唯一有一樣東西值得重視,那就是人的氣質。是的,若是能夠做人不萎瑣、舉止有豪氣,那么彼此的好感,就會導致理解和相知。
不誤解,真相知,連說說都覺得太難。即便中國人能恢復古風知恥而勇,而且棄大國夢如糞土——前定為鄰的日本人,他們能與自己父兄師友的代代出征、能與自己稱霸亞洲的青春,鮮血淋漓地決裂么?
這就是日本敘述的難處。
這就是日本情結的死扣。
我打算到青海去走走。我要到共和縣、到海西州、到藏回雜居的村莊、到那些得到他援助的孩子們中間去——我將在他修葺過的學校門前坐下,慢慢琢磨他的謎語。但那片熟悉的土地,能給我以有力的啟發么?我直面著巨大的悖論和矛盾。尕才讓、法土麥、王小紅,還有東烏珠穆沁、白音古秀、新蘇木,你們能幫助我弄懂什么是“大亞細亞主義”,弄清什么是右翼、什么是志士嗎?
服部幸雄的故事,幾乎包囊了日本題目的一切范疇:日本的近代、亞細亞主義、與歐洲競爭、滿洲與蒙古、浪人和志士、知與行、感恩與謝罪、人的生命與精神……還有,這一切范疇中,左與右、美與丑、好與壞、罪惡與義舉、歧路與正道……的相悖與并存。
一介之人,因時代大潮的裹挾,會走過彎曲的路。不需說政治,最是政治的迷誤無法閃躲!但在沖淘的時間里,一些人內藏的魅力會頑強地顯示,不斷地給人以或強烈或微弱的吸引。被揚棄的只是政治選擇,那氣質和魅力一定要掙扎,擊敗裹挾肉驅的歷史,成全自我的軌跡。
——這就是我先講了一個服部故事的用意。讀者不僅要對矛盾和悖論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還要有一份對泱泱中華天朝的反省,要準備讀懂和迎面——由于中國人失敗的精神和萎瑣的形象招致的日本蔑視。
我的日本涂抹記可以開始了。雖然并非很合適,畢竟算寫出了一個引子。
2006年冬初作于普埃布拉
2007年初秋,改于北京
2007年9月,赴青海參加服部幸雄先生骨灰安放儀式后回京改定。
責任編輯 李 黎